正文 第六章 曹操假意征討劉表,挑起袁紹二子爭權 文 / 王曉磊
假意南下
曹操採納郭嘉之計,回到許都後即命夏侯惇分兵南下,擺出一副覬覦荊州的姿態,暗中卻命駐守黎陽的荀衍、賈信時刻注意袁氏兄弟動向,秘密軍報自黎陽至許都每日往來不斷。
事情的發展果如郭嘉所料,曹操一走,這對兄弟的矛盾果然激化。袁譚提議追擊曹軍,向袁尚索要更多的兵馬鎧甲;袁尚疑心他要擁兵自重,拒不撥付軍隊。加之兩人心腹各奉其主爭權斗勢,審配跳出來追究逄紀之死,郭圖辛評則指責審配擅權。事情越鬧越僵,進而導致兄弟二人分立幕府在鄴城各行其是——兄弟之爭已一發不可收拾。
這日午後又有河北軍報送入幕府。適逢曹操入宮,荀攸不敢怠慢,更換冠戴攜帶軍報進宮尋找。穿儀門過復道,在中台(中台,即尚書檯,是尚書等官員辦公的地點)、烏台(烏台,即御史台,又稱憲台,是御史中丞等官員公辦的地點,因西漢時御史台院子裡的柏樹上總是落有許多烏鴉,因而常常被稱為「烏台」)等處轉了個遍也沒見到曹操的影子。料是他上殿面君去了,正在無可奈何之際,忽聞陣陣歡笑之聲,卻見曹操領著寵兒曹沖,與尚書令荀彧、安南將軍段煨、侍中耿紀、議郎周近、尚書左丞邯鄲商、尚書右丞潘勖以及一個不相識的年輕官員說說笑笑自御園轉來。
荀攸把軍報往懷裡一揣,趕緊過去見禮:「參見曹公與諸位大人。」
「什麼要緊事竟把我們大軍師忙到省中來了?」曹操滿面喜色開著玩笑。
「倒也沒什麼……」荀攸出了名的嘴嚴,當著這些幕府外的朝臣絕不吐露軍機,「西鄂縣長杜襲受明公之召現已到京。」
曹操明知他說假話,卻將錯就錯對諸人道:「你們還不知道這個杜襲杜子緒吧。前年劉表趁我在河北之時襲擊西鄂縣城,事出突然毫無徵兆,百姓也多半在外耕種,杜子緒臨時只湊了五十多人戍衛縣城。但就憑著這五十多人,竟然與荊州兵抗爭半月有餘,殺死敵軍數百,當真了不得!老夫還師後劉表也收兵了,但偷襲西鄂之仇、容留劉備之罪一定要與劉景升算清楚。老夫不日就將南下征討荊州,正好招杜襲問問其兵勢如何。」他時時不忘裝出兵伐劉表的姿態。
「是是是,曹公運籌帷幄卓識遠見,此番南下必定馬到成功,那劉表以卵擊石必定束手就擒。」侍中耿紀乃中興功臣耿況之玄孫,因祖上恩蔭拜官襲爵,雖然常與荀彧參謀政務,但自知不是曹操一黨,所以小心翼翼隨時美言。
荀彧倒是有感而發:「昔日杜襲、趙儼、繁欽三人同受徵召,是在下與曹公一同接見的。我以為杜襲性剛、趙贗忒柔、繁欽失於諂媚,曹公卻不以為然照例授予他們官職。這幾年來繁欽打理公文兢兢業業,趙儼在朗陵縣令任上以柔克剛安定豪族,如今杜襲也大有作為,看來曹公果能用人之長。我雖統理政務多年,實不及曹公遠矣!」
曹操知道荀彧不會逢迎拍馬,聽了這話自然暗自得意,一旁那個年輕官員更是大加褒揚:「其實見子若見父,曹公六七歲的兒子尚且如此聰慧,更何況父親啦!」一句話把大家都說樂了。原來西域于闐國(于闐國,漢代西域屬國,今新疆塔里木盆地南沿一帶。東漢名臣班超曾一度收復西域,驅逐匈奴勢力,被任命為西域都護;後因長期的羌漢戰爭,至漢桓帝年間東漢徹底喪失了對西域的控制,但仍有部分國家與中原有友好關係。據《後漢書·獻帝紀》記載,建安七年于闐國曾派使者到許都進貢馴象)曾進貢朝廷一頭馴象,置於御園之中,之前曹操就是領著曹沖和荀彧等人去看大象了。眾人都是中土人士,從沒見過這麼龐大的動物,曹操好奇使然想知道這大象的重量,可哪裡去尋能稱象的秤去?荀彧、邯鄲商等人都無可奈何,反倒是小曹沖想出了辦法——置象於池塘大船之上,在船幫處刻划水痕位置,再取石頭等重物搬到船上,使其壓到痕跡的位置,反過來稱這些重物,而重物的重量就是大象的重量。此法一出人人拍手稱妙,都誇曹沖是少年天才。
議郎周近不但精通西域諸族語言,而且熟讀經籍,跟著湊趣道:「《易經·乾·象》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如今曹公要南下用兵,而于闐國恰逢此時進貢大象,豈不是大吉之兆?」潘勖、邯鄲商等紛紛點頭附和。
荀攸全沒把這大象的事放心上,只是瞅著那個陌生的年輕官員,見此人二十出頭面龐黝黑,卻穿著嶄新的青色朝服,腰佩黑授官印。此等年紀擔任議郎之職,實在是太少有了。曹操覺出荀攸詫異,連忙引薦:「公達,我來引薦。這位乃涼州刺史韋休甫之子,名喚韋誕字仲將。他奉父命陪伴于闐使者進京,剛剛被任命為議郎。」
荀攸雖未見過卻有所耳聞。西涼刺史韋康膝下有三個兒子,長子韋康字元將,這兩年常來許都傳遞公文,三子韋熊未及弱冠,這韋誕自然是那個老二。荀攸又看看邯鄲商,倏然意識到曹操絕非閒來無事領這幾人逛御園,剛才必有一場深思熟慮的談話。邯鄲商早在西京之時就被朝廷任命為涼州刺史,適逢三輔動亂無法成行,所以涼州刺史之職一直被韋端佔據。韋氏乃京兆大族,佔著這個刺史之位名義上聽朝廷管轄,實際也是盤踞武威諸縣的小割據。曹操把韋家人與邯鄲商約到一處,必定想透過韋誕傳信,叫其父讓位給邯鄲商,朝廷就可以直接掌控涼州事務,也不必再擔心高幹從中作梗了。
曹操見荀攸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料定必有緊急軍情,便朝段煨等人揚了揚手:「御園也逛了大象也看了,咱們也該散了吧。段將軍難得入朝,韋議郎又剛剛陞官,今晚老夫做東,請諸位到舍下飲宴。」
老將段煨此番入京既是陪伴西域使者,也是受鍾繇之托匯報關中軍情。他年歲大了好熱鬧,又是武夫心性,聽說酒宴很高興:「曹公賜宴末將不敢推辭,但只是咱們幾人又有何趣?還是請您營中眾將都來,那更熱鬧一些。」
「哈哈哈……」曹操可不想把這次微妙的宴請變成武夫大會,「老將軍休要給他們好臉色,那幫將領實在是不成氣候,這幾日我剛下令整飭軍紀,叫他們好好操練吧。您老放心,一會兒我便派人遍請京中要員都到我府,少不了陪您的人!」
「全聽明公安排。」段煨滿是皺紋的老臉笑得跟朵干菊花似的。
曹操話風一轉:「不過老夫還有些事跟令君商議,請諸位先到我府中去吧……沖兒,你也回家去。」
段煨早看這孩子喜人,哪管身在皇宮,竟一把將曹沖抱了起來:「曹公放心,我帶小公子回去。我還想聽聽這小傢伙都懂得些什麼呢!」曹沖也不怕生,揪著段煨的白鬍子咯咯直笑。
辭別了諸人,曹操與荀彧、荀攸來到台閣;耿紀、潘勖都很識趣,早看出他們有私密之言,忙招呼閣內的尚書、令史都退了出去,又把大門隨手掩上。荀攸這才拿出軍報——原來袁氏兄弟爭奪大位在鄴城爆發械鬥,袁譚兵少落敗,與郭圖、辛評等出逃城外,打著車騎將軍青州刺史的幌子到處招募人馬,又叫他在青州的部下快來冀州幫自己搶位子。但青州諸部多為地方土豪,只想保全私利不願參與內鬥,加之他們抵禦臧霸、孫觀等侵擾已有多年,實在對袁譚喪失信心。青州部將劉詢在漯陰縣舉兵造反,只短短幾日光景,舉城叛亂者不計其數,唯有別駕王修、東萊太守管統有心追隨袁譚,率領兵馬北上響應,這場手足惡鬥已無可避免。
荀攸覺得時機已經成熟,建議再次北伐。曹操卻不著急:「我看還早得很嘛……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袁氏兄弟雖已交惡,畢竟還是一家人。老夫若此刻北伐必然促使二子復合,聯起手來先與老夫為敵,上次不就是教訓嗎?奉孝與我討論過此事,與其強攻硬取不如由著他們手足相殘,鬧到損兵折將民心喪盡,咱們再坐收漁利。」
荀攸有所顧忌:「坐收漁利固然是好,但也要把握好尺度,倘若袁譚被袁尚攻滅,這漁利也就沒了。」
「放心吧,我相信奉孝之言,這小子的話錯不了!」曹操笑了笑,「傳書臧霸、孫觀等將,叫他們盡快進兵。冀州且由著他們兄弟鬧,但青州可以趁亂收取,若劉詢等人願意歸順朝廷最好,若是不降一律誅滅。有勞令君起草兩份詔書,命呂虔調任徐州刺史、臧霸兼領青州刺史,白送的地盤焉能不要?」
荀攸又道:「此事不簡單。遼東太守公孫度依舊覬覦青州,當年袁紹在世他不敢動手,現在派人搶了沿海好幾個縣,還給那片地方起名叫『營州』,要設什麼營州牧!怎麼對付他呢?」遼東雖屬於幽州地盤,卻是「國中之國」不聽袁氏調遣。那公孫度東侵高句麗、西驅烏丸,甚至把扶余國(扶余國,古代少數民族國家,在今鴨綠江一帶,轄境內有多個部落,其中包括一部分朝鮮族、滿族的祖先)都吞為自己領地,將搶佔的外邦土地設立為遼西、中遼二郡,最近還自稱「遼東王」,簡直是海外天子,現在他東北的地盤搶夠了,又跨過海峽搶青州來了。
曹操一陣冷笑:「公孫度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以為打敗那些邊疆小蠻就天下無敵了。奉孝前幾天跟我商議此事,我決定讓朝廷給他個武威將軍、永寧侯的爵位,他若是識趣歸降最好,若執迷不悟我就跟他幹!」
「派何人去傳詔。」
「奉孝推薦涼茂,我看很合適。」
荀攸雖是一把年紀的人了,但心裡還是感覺酸溜溜,似乎郭嘉那一介祭酒比他這個軍師更受重視。他努力忽略掉心中的妒意,轉而道:「您方才邀請韋誕與邯鄲商共游御園,可是為了更換涼州刺史一事?」
「不錯,前番平陽之戰好險啊!」曹操眼中流露出一陣後怕,「若非臨時說動馬騰,後果不堪設想,只怕關中之地全落入高幹之手了。」
「聽說馬超部下一個叫龐德的戰將當陣斬殺郭援,後來鍾繇認出自己外甥的人頭還哭了。一家人各為其主,實在令人歎息。」
「高幹是袁本初的外甥,郭援是鍾元常的外甥,想不到老夫的大事險些壞在這倆外甥手裡!」曹操不怎麼關心別人的感受。「馬騰迷途知返也算有功,不妨晉陞他為征南將軍。但此事可一不可二,倘若他再拿反叛要挾朝廷還能縱容他嗎?還是需要一個朝廷親任的刺史去監控馬騰,韋端畢竟也是一方割據,不會事事都向老夫稟報。」
荀攸卻不這麼認為:「韋氏雖然有欠公義,畢竟在涼州有些名望,若派一個外人當刺史,只怕那些將領不買他的賬。再者邯鄲商值得您相信嗎?有了嚴……」他本想說「有嚴像在揚州失敗的先例,這類事可要慎重」。但嚴象的推薦人荀彧就在一旁,因而把話嚥了回去。
「這倒無妨。」曹操明白他的顧慮,「邯鄲商乃兗州陳留人士,我已向萬潛、薛悌詢問了,此人忠順嚴明格外可靠。另外我聽韋誕說,他父親早有離開涼州之意。咱們可以招韋端入朝授予高官,反留其子韋康在涼州繼續統領部曲,這樣既能控制涼州又可掌握韋氏的人質,弄好了還能給涼州武夫們作個表率,那些土豹子們,做夢都想當大官呢!」
荀攸總覺得曹操設想得太簡單了,不過河北若定便能震懾關西,這番安排似乎也無礙大局:「既然韋氏願意,此事也罷了。不過西涼之地不可馬騰獨大,馬騰與韓遂雖盟為兄弟卻屢有矛盾,何不升韓遂官職,使二人互相牽制,誰也不能獨霸涼州。」
「好提議!」曹操眼睛一亮,「韓遂這人老夫早年就認得,他父親與我是同年孝廉,他本人也曾遊學洛陽,還拜會過何進呢。不過那時他還叫韓約字文遂,後來被北宮伯玉脅迫著造了反,把名字對調掩人耳目,名約字文遂變成了名遂字文約。畢竟是個念過書的,知道造反羞於見人,應該比馬騰聰明得多。這樣吧……馬騰為征南將軍、韓遂也升任征西將軍,一個征南一個征西,叫他們爭去吧!」
荀彧翻著案頭凌亂的表章補充道:「最近武威太守病故,段煨推舉名將張奐之子張猛接替此職,但此人身在弘農咱們沒見過,能不能予以重用呢?」
曹操笑了:「昔日段熲與張奐不和,因征討羌人之事互相攻劾,段熲依附宦官王甫,張奐嚷著為黨人翻案,沒想到他們死後兄弟子侄倒挺合得來。張猛張叔威乃將門虎子,段煨的眼光應該不會錯,再說他兄長張昶還在朝中為黃門侍郎,不會對咱有二心。邯鄲商為刺史,張猛為武威太守,就叫他們一起赴涼州上任吧,還能互相照應。」他沉默片刻,又想起件事,「令君啊,新近征辟的掾屬到齊了嗎?」
荀彧拿起份書札遞給他:「這是毛玠剛剛轉過來的,這些人已到了十之七八。自廣陵來的陳矯、徐宣,河內的楊俊,荊州逃歸的劉廙(yi),外任召回的杜襲,還有劉勳舊部劉曄、蔣濟、倉慈等人都在其列,只有司馬懿拒不就任。另外我擅自做主又添了三人。」幕府屬員常常變更,曹操每用一批人就會擇其有才者放以地方縣令,久之再晉陞為郡守,如此地方要員就會被幕府之人佔據,完全聽命於曹操。如今老一代何夔、劉馥、袁渙、涼茂、司馬朗、鄭渾、徐奕等已外放,急需補充新人。
「別人倒也罷了,陳矯、徐宣我要單獨見見,不知陳登是否甘心離開廣陵。」曹操接過名單看了看,見末尾補了張既、杜畿、韋康仨名字:「令君為何增補此三人?」
荀彧娓娓道來:「張既字德容,左馮翊高陵縣人,官拜新豐縣令。平陽之戰就是他替鍾繇說降馬騰的。」
「有膽有識。」曹操點點頭,「另外二人呢?」
「杜畿字伯侯,京兆杜陵人士。他是個老資格,歷任京兆功曹、鄭縣縣令、漢中府丞,後因漢中張魯作亂,在荊州避居數年最近剛回到關中,如今在京兆尹張時手下充任功曹……」說到這兒荀彧忽然笑了。
「哎呀!」曹操瞟了他一眼,「老夫幾時見令君笑過?莫非這杜畿有何可笑之處?」
「不瞞曹公,我發現此人實屬偶然。這杜畿與侍中耿紀乃是至交好友,前日晚間前來拜會,兩人秉燭敘話聊了一整夜。在下那日正好留宿台閣,就睡在耿紀隔壁,他們的話聽得清清楚楚。杜畿針砭時弊頗有見識,且與曹公籠絡關中不戰而定的策略不謀而合。所以昨天我就質問耿紀『有國士而不進,何以居位?』生生要來了此人履歷。」
「哈哈哈……」曹操也大笑不已,「荀令君之進善,不進不休。我看天下之人才,早晚被你網羅個盡!」
「曹公過獎了。」荀彧拱手謙讓。
曹操又一把拉住荀攸道:「相較之,荀軍師之去惡,不去不止。一切破敵之妙計老夫都要倚仗你。由你們二人為老夫左膀右臂,何慮大事不成?」
荀攸倒沒什麼,荀彧此刻卻對他所言的「大事」深表懷疑,轉而道:「還有這韋晃,也是京兆韋氏一族,以耿介公正著稱。」
「很好,這三個人都可以用。妙就妙在他們都是關中籍貫,多用些這樣的人,關中之地還愁不穩固?段煨剛才跟我說,年紀大了不想再戰了,我看等平了河北就召他進京,給個九卿級的官職,也給關中諸將豎一個歸附朝廷的榜樣。」
荀攸卻道:「段忠明之事暫且不急,以在下之見當速召河東太守王邑入朝。此人身為郡守,卻對高幹僭立郭援之事毫不在意,高幹攻入關中他竟戍守城池不肯出戰,這明擺著是袖手旁觀,想見風使舵當不倒翁嘛!」河東太守王邑是西京時期任命的,他在天子東歸時曾貢獻過一批糧草,幫助流亡朝廷在安邑駐足,因此受封大司農、陽亭侯。但此人實力薄弱不思進取,白白瞅著曹操將天子迎走,他至今還帶著自己那點兒人馬屯駐在河東。朝廷倒也對得起他,大司農頭銜一直給他掛著,侯位也未剝奪。
曹操想了想道:「早該把他調回來,不過此事要用策略辦,王邑久鎮河東必有黨羽,若因調他而與關中豪強結怨,就因小失大了。」
「我再考慮考慮,看有沒有兩全之策。」荀彧又從案頭拿起兩份書簡,「關於征辟掾屬,孔融也推薦了一人,會稽盛憲……」
「不用此人!」曹操一把推開,「我聽說過,盛憲與孔融私交甚篤,這朝裡有一個瘋子就夠煩的了,不能再用此等人物!」
「諾。」荀彧嚥了口唾沫又道,「另有一位我要特別推薦給明公,乃是山陽高平人,名喚仲長統,此人既通經籍又遠見卓識,潛心撰寫了一部《昌言》。在下已拜讀過了,言辭精闢切中要害,不亞於揚雄之《發言》、桓譚之《新論》、王符之《潛夫論》,乃當世宏才!我已將他招到舍下,隨時聽候明公任命。」說著話又把書簡塞回曹操掌中,「這是《昌言》其中一卷《理亂篇》,請您過目。」
荀彧推薦的賢才不少,但極少給人如此高的評價,竟能與揚雄、桓譚並論,這個仲長統必然有超凡之處。曹操越聽越感興趣,便迫不及待讀了起來:
【豪傑之當天命者,未始有天下之分者也。無天下之分,故戰爭者競起焉。於斯之時,並偽假天威,矯據方國,擁甲兵與我角才智,程勇力與我競雌雄,不知去就,疑誤天下,蓋不可數也……】
只看了這麼幾句曹操便覺惱火!什麼叫「偽假天威,矯據方國」,什麼又是「不知去就,疑誤天下」?這話讀來讀去倒像是批判他不肯還政天子。曹操心裡厭惡,但瞧著荀彧的面子又不好說別的,只道:「文章雖好不一定真有才幹,徵召的掾屬夠多了,等以後有機會再說吧。」
荀彧之所以沒把仲長統寫到名單裡就是想單獨舉薦,以他之見此人非小小掾屬所能限量,大可以躋身廟堂為一代名臣,哪知曹操兩句話就打發了,忙爭辯:「仲長統確是難得之才,還請您……」
「以後還有機會嘛!」曹操不待他說完就站了起來,「今晚我要在幕府設宴,有勞令君與軍師替我廣邀群臣,越多越好。另外把陳矯、徐宣以及其他掾屬也叫去一起赴宴,借這機會讓大伙互相認識認識。老夫回去陪段煨他們,台閣之事令君多辛苦吧……」其實他還有一層用意,要把兵伐荊州的假戲做足,借這場酒宴弄得朝廷百官無人不知,京師傳言沸沸揚揚,這樣袁尚、袁譚得知消息才能放心內鬥。
荀彧還欲再替仲長統說兩句好話,卻見曹操頭也不回出了大門。荀攸瞅了他一眼,低聲道:「天下之事皆由曹公之意,即便身負大才若不和光同塵又能如何?文若啊,咱們不論進善還是去惡,也要適可而止把握分寸。」
荀彧沒想到這位比自己大六歲的侄子會說出這話,呆呆愣了半晌,也只得無奈地點了點頭……
文采風華
曹操對廣陵太守陳登始終心存芥蒂,一來是因為他先前有過背叛呂布之事,二來更是因為他曾與劉備私交甚篤。當年孫策意欲北上,曹操急著與袁紹決戰不敢節外生枝,所以權且讓他留駐廣陵,並加封伏波將軍,用他充當阻擋孫策的盾牌。可孫策一死他就沒有利用價值了,在曹操看來反而可能是隱患,所以命其離開廣陵轉任東城太守,並把他的左膀右臂陳矯和徐宣召入了幕府。
曹操會見諸位新任掾屬,一一見過聊上幾句,卻把陳徐二人留了下來。陳矯早在平滅呂布時就被曹操認識了,官渡之戰時還曾趕到曹營搬請救兵,曹操對他頗為賞識,今日相見格外高興:「數載未會,季弼有些發福了?」
陳矯很會順籐爬:「在下得曹公的恩信故而得肥。」
曹操卻無心聽他玩笑:「我聽說陳元龍轉任東城太守之際,廣陵百姓依依不捨,還有人舉家帶口與他一同遷徙,可有此事啊?」
「確是不假。」陳矯實話實說,「陳郡將在廣陵任職這些年,秉公執法勸課農桑,剿滅海盜南御外敵,百姓安居樂業感念其德。因而聽聞陳郡將遷官,父老鄉親甘願相隨,就是背井離鄉到東城去墾荒,也要跟著陳郡將……其實是曹公用人有方,陳郡將才能享譽一方受民愛戴嘛。」
曹操聽得哭笑不得,簡直有些嫉妒陳登,但這個人名望如此之高,即便離開廣陵也不能小覷:「動亂年月百姓多遭離亂之苦,好不容易遇上陳登這樣的好官,自然願意跟著他過好日子。不過……」他話風一轉,「各地郡縣本有民籍,隨便遷徙對民生之計不利呀。」
陳矯眨巴眨巴眼睛,似乎體會到話外之音,如今他已被曹操辟入公府,吃秦向秦吃楚向楚,便隨著道:「廣陵之地乃是蒙曹公之德才得以安定,人心向背天日昭昭,陳郡將這些年也是時常跟我們傾訴對您的敬仰。況且……」
「怎麼了?」
陳矯微抬眼皮:「非是在下背德妄言,陳郡將似乎命不久矣。」
「嗯?」曹操一愣,「此話怎講?」
「陳郡將身患氣悶之症已有多年,病發之時胸中煩悶食水不進,去年春天此病又犯,胸臆痛楚面紅耳赤,比以往嚴重許多。眼看關乎性命,便請名醫華佗來調治,一副湯藥灌下去,竟吐出兩升蟲子來,赤頭紅身後尾生鱗,搖搖擺擺還是活的……」
曹操聽他描述便覺噁心,趕緊擺手制止:「不要再講了,這到底是什麼病?」
「華佗先生言道,此乃生食魚肉(陳登所患之症,疑似現今「肝吸蟲病」,屬於寄生蟲疾病。根據古人屍體的解剖發現,中國自秦漢時代便有此類疾病,發於東南沿海之地,多因生食魚蝦等海產品而感染)所致,而且陳郡將自幼有此癖好,患病太久已不能根除。此番雖驅出兩升蟲子,但五臟六腑早受其害,三年之內必然再次發病,那時就算扁鵲復生也救不了!」
曹操巴望著陳登早早下世,嘴上卻假惺惺道:「元龍才智超凡卻患不治之症,老天何等不公!不過世間方士巫醫皆愛危言聳聽,切脈之時說是疑難之症,治癒之後便自誇其能。這個華佗其實與老夫還是同鄉,雖有些微末之才,但他說無救也未必確之鑿鑿。」
「明公奔忙在外有所不知,華佗並非江湖術士,他不單精通岐黃之術,且通曉經籍頗有才幹,雖望聞問切皆按章法,卻並不以此為業,一般達官貴人想尋他看病也不容易。皆因陳郡將之父陳漢瑜任沛國相時曾舉他為孝廉,憑著這層私交才請得動他。」陳矯滿臉認真,「在下有個建議,明公何不征辟此人留於府中,一來給他份正經差事,二來明公若有小恙也可令其化解。」
徐宣自給曹操行過禮就在一邊站著,直聽到此處才插話:「季弼所言差矣!子曰『君子不器』,巫醫、百工、庖廚、倡優之流,絕非士大夫所屬。華佗不行正道之事,反鑽研方術伎倆,豈不是本末倒置?季弼如今身為幕府掾吏,不向主公薦舉大才之人,怎麼偏偏提此左道倖進之徒呢?」他與陳矯雖都是廣陵人,又皆在陳登帳下效力,共事多年卻甚是不睦。官渡之戰時一個借兵曹軍,一個平叛海西,都為擊退孫策立過功勞,才能也不相上下,就是互相瞧不順眼。
陳矯是個灑脫俊逸之士,言談舉止比較隨便;徐宣卻是刻板教條之人,以德行方正著稱,兩人性格宛如針尖對麥芒。今天徐宣當著曹操挑錯,陳矯哪裡肯依,反唇相譏道:「在下舉薦華佗乃為明公身體著想,哪裡扯到這般大道理?徐寶堅啊徐寶堅,你真是人如其名,堅得這般不通人情!」
徐宣正色道:「君子之人不可妄言,你譏諷我名也忒過分了。」
「難道你不曾到處傳揚我的家事嗎……」
曹操久聞二人不和,卻沒料到沾火就著,眼見徐宣臉色凝重正襟而立,陳矯滿臉緋紅渺目側視,真是又好氣又好笑,趕緊打了個圓場:「寶堅之言雖是正理但未免過苛,其實喜好岐黃之術未必不是好事,至少可以治病救人嘛。人生在世禍福莫測,就比方他陳元龍,不過三十多歲的年紀,連江東孫策都被他擋回去了。哪知只因愛吃幾口生魚,就把一生葬送啦!」
正說話間王必進來報事:「啟稟主公,列位大人前來赴宴,已到大門口。」
「哦,快快有請。」曹操忙起身,帶著陳徐二人下堂。杜畿、劉曄、倉慈等新來的掾屬都在院子裡站著,見他出來趕緊一齊行禮。曹操揮手叫他們平身:「少時宴客你們也不要迴避,我命人在院子裡設擺桌案,你們隨便聊聊,日後共事也當互相瞭解。」
「謝主公賜宴。」眾人異口同聲。
曹操剛要走,又見曹丕也站在人堆裡:「你怎麼也在此處?」
曹丕出列道:「回父親的話,植兒去尋丁家兄弟了,沖兒玩了一天這會兒回去睡覺了,彰兒嚷著出去騎馬,我不放心叫子丹兄陪著他去了……」
「我沒問他們。」曹操一瞪眼,「我說你怎麼不在後面唸書,跑到這兒胡溜躂什麼?」
「兄弟們都不在,孩兒便與劉楨、阮瑀他們討論詩文,聽見外面人聲嘈雜,所以過來瞧瞧。」曹丕邊說邊往後退。
「別走了!為父宴客,你留下來跟著支應吧。」
「唉!」曹丕總想在人前露臉,這次總算如願了。
幕府門前車水馬龍,應邀的諸位大臣已自行按朝班排好了次序,自司徒趙溫以下共來了三十多位,個個衣裳齊整冠履端莊,拱手寒暄如沐春風。曹操率領眾掾屬出來迎接,每個人都是再三揖讓才邁入府門——在曹操家他們敢不客氣嗎?
這會兒闔府的家丁僕僮也忙活開了,設擺桌案搬運酒罈,另有些樂工安置編鐘瓦缶絲竹管弦,預備著伴宴。曹操一把拉住司徒趙溫:「來來來,趙公與我一同上座。」
趙溫乃蜀郡成都人士,早年初入仕途曾有狂言:「大丈夫當雄飛,安能雌伏!」以後幾十年官升得倒是很快,自西京時期就已位列三公,不過當初有李傕、郭汜亂政,如今是曹操獨攬大權,飛是飛不起來了,只能老老實實伏著。他年近七十,這些年當幌子也當出心得了,加上一嘴軟綿綿的蜀中口音,說起話來珠圓玉潤:「曹公是主我等是客,老朽不敢以客欺主啊!」說罷也不等曹操再讓,一屁股坐到了東首頭一席上。他算給別人做了樣子,後面孔融、華歆、王朗、郗慮、耿紀、荀悅、周近等都依次坐了,唯有荀彧坐鎮中台沒有來;西邊倒不那麼拘束,丁沖、董昭都是曹操心腹,另有黃門侍郎張昶、議郎金旋等關西籍貫的人陪著段煨、韋誕入席,即將赴任的邯鄲商也插到了中間。至於幕府的眾掾屬不過是沾沾喜氣,在院子裡為他們另外列席。唯有曹丕是個稀罕物,左右都靠不著,在廊廡之下設了個獨座,倒是裡裡外外都能瞧清楚。
曹操當仁不讓坐了主位,吩咐動樂開宴,又一眼打見賈詡在堂下與許攸同坐一席,趕緊招呼劉岱:「把賈文和請到堂上來,他是當過尚書令、執金吾的人,又是涼州籍貫,理應與段將軍他們同列。」
少時飯菜如行雲流水般拜上每個桌案——五味脯(五味脯、八合齏,漢魏時期著名的菜餚。五味脯,是用牛、羊、鹿、野豬、家豬的肉脯製作的主菜;八合齏,是用蒜、姜、橘、梅、栗黃、粳米、鹽、醋一起搗碎製成的佐餐醬汁。中國在漢末時期還未出現「炒」的烹飪方法,多以蒸、煮、烤、醃製菜品為主,而且一般配有佐餐的醬汁,與西餐飲食頗為相似)、八合齏、青蔬果菜,另有西域使者進貢的葡萄、青州諸將獻來的鰒魚,飲的是賒店陳釀、濃香老醪;絲竹樂工各司其能,單演陽春之曲,真是鐘鳴鼎食,富貴無邊!
《禮記》有云:「夫禮之初,始諸飲食。」幕府平日飲食倒也尋常,今天可特別費了一番心思。酒食菜品確是一流,無奈寡宴薄飲無人談笑。西邊大多是有差事之人,低聲嘀咕討論關中局勢;東邊都是擺模樣的官,正襟危坐無話可談,只一個孔融隨隨便便;至於堂下那般掾屬更不敢隨便多言了。曹操平生喜歡吃魚,這會兒卻也提不起興致,只要一伸筷箸就想起陳登腹中那兩升蟲子,索性舉起酒來沒話找話:「伏國丈與楊公怎麼沒來啊?」
眾人聽他提起伏完與楊彪,還以為他有意責難,趙溫乾笑道:「伏國丈這幾日犯了痰氣,臥於病榻來不了;楊大人還是足疾的老毛病,出門不方便。他們未來還望曹公見諒。」
伏完患病是真的,楊彪的足疾可是自罷免太尉之日就有了,乃是不問世事的借口。曹操也懶得計較這麼多,只道:「最近時令不好,侍中劉邈臥病在床,我那妹夫任伯達也病著呢。」劉邈也算是曹操的恩人,雖然在玉帶詔之案時鬧了些彆扭,但曹操還是掛念老人家的,如今年逾古稀,也是快入土的人了。至於任峻的病也不輕,最近連屯田的差事都不得不放下了,曹操請御醫為他治病,又將其轉任為長水校尉,讓他留在許都安心休養。
只說了這麼兩句又冷場了,曹操乾脆叫曹丕上來給列位大人敬酒。諸人哪敢勞煩這位曹大公子,真有幾位朝廷大員不顧身份避席還禮,倒把年紀輕輕的曹丕弄得一臉尷尬。曹操見這幫人實在無趣,灌了盞酒道:「今日老夫設宴,一為酬勞列公輔保朝綱勞苦功高,二也是因南征荊州向大家辭行。這般冷清成何樣子,誰能吟首詩歌助助酒興?」
眾大臣被他說得面面相覷,卻無人敢於站出來。曹操索性一擺手:「既然如此,先叫我府下的掾屬拋磚引玉吧。繁休伯、路文蔚,你們打這個頭陣如何?」
繁欽就坐在堂口,聞聽召喚與路粹對望了一眼,趕緊出席跪倒:「啟稟主公,我等行文錄事多年,這把年紀也沒有什麼別緻的才情,且叫年輕人出來顯顯身手吧。」他說的年輕人是新近入府的阮瑀與劉楨。他們才二三十歲,卻皆以詩文見長。曹操素愛附庸風雅,將他們由書佐(書佐,公府一般的文書佐官,地位在掾屬、令史以下)提升為記室(記室,全名為記室令史,是三公、大將軍身邊專職草擬表章的,地位較書佐要高),拿著令史一級的俸祿,卻很少草擬表章,多是陪著曹丕等公子吟詩作賦。
「也好……」曹操莞爾,目視劉楨道,「公幹!你小子快快作出一首為列公助興,難道還要老夫下去拿你嗎?」
劉楨為人詼諧又甚好賣弄,滿心要醞釀一首佳作,聽見招呼卻不肯出列,笑嘻嘻拱手道:「請主公恕罪,在下一時不濟,還要再思量思量……不過元瑜兄是文思泉湧之人,且叫他打頭陣吧!」他又把這貼膏藥粘到了阮瑀身上。
曹操嘿嘿直笑:「不願第一個出來又不直說,你小子心眼還挺多的。那元瑜就來作一首,少時他若不及你,老夫命人灌他酒。」
阮瑀無可奈何只得離席上堂,給在座之人作了揖道:「敢問主公,要一首何等題材的?」
「今日非是會文,不過為列公佐酒,哪有這許多講究?你隨便作出一首便是。」
阮瑀心中暗想:今天這般陣仗,不知又要作出多少詩文。我是頭一個被點將的,若是上來就鉚足了勁,劉楨的詩再精彩也品不出滋味了。倒不如規規矩矩作上一首應景的,但求中庸也好做人……想至此手捻鬍鬚慢慢吟道:
【陽春和氣動,賢主以崇仁。布惠綏人物,降愛常所親。
上堂相娛樂,中外奉時珍。五味風雨集,杯酌若浮雲。】
「不錯不錯……」華歆就是個老好人,第一個開口稱讚。他一說話別人都跟著響應,叫好聲一片,氣氛馬上熱鬧起來,曹操也點頭而笑。
群聲嘈雜之中,孔融提高嗓門嚷道:「不好不好!這等平平淡淡的東西怎能說是佳作呢?」
老先生挑刺本不該辯白,但阮瑀只當是逢場作戲哄曹操一樂,便斗膽走到孔融面前:「敢問孔大人,在下這篇哪裡不盡如人意?」
「從頭至尾皆不如意。」孔融吃了尊酒,微笑道:「先說這第一句『陽春和氣動』,敢問元瑜,現在是幾月天呢?」
「大人指摘的是,不過咱們作詩之人圖的是意境,今日大家歡聚一堂共赴盛會,豈非人情暖過春意?」阮瑀振振有詞。
「也罷,老夫且饒你這一錯。」孔融樂呵呵還有話說,「第二句又是什麼『賢主以崇仁』此言謬矣!所謂賢主乃是當……」
華歆聽這話頭心怦怦直跳,孔融竟要把「賢主」是曹操還是皇帝分辨明白!他趕緊舉起酒來,不待其把「當今聖上」說出口,便起身敬酒:「列公請飲……」他是個老滑頭,第一個先敬丁沖。丁幼陽這醉貓就是販夫走卒敬的酒也要喝,隨即嚷道:「來來來,諸位同飲!」眾人紛紛相敬亂了半天,硬是把孔融後面的話給蓋下去了,等到人聲稍歇,只聽了後半句:「這『五味風雲集』說他做甚?難不成你要把佳餚寫個遍?若容你再編下去,只怕『海闊鰒魚躍,葡萄滿堂飛』都要出來了!」這話逗得大伙直笑。
「古人曰『五行配之五味』。故烹飪者,做熟也,調和五味之謂也。此中大有深意,老大人豈能不知?」阮瑀背著手有問必答。
「牽強啊牽強……」他二人還在你來我往爭論不休,忽聽身後有人讚道:「好字!真真妙筆!」原來韋誕能寫一手好字,在西州頗得人喜愛,他又年紀輕好賣弄,在阮瑀吟詩之際找劉岱要了一大張蔡侯紙(蔡侯紙,即東漢蔡倫造紙術製造的紙。中國造紙術發明雖早,但使用並不廣泛,東漢仍以竹簡、絹帛、羊皮等為主要書信載體,做工精細的紙張是很寶貴的),隨著詞句就寫了下來,這會兒舉起叫大伙觀看,眾人無不讚譽。
「請曹公過目……」阮瑀接過紙來,快步捧到帥案前。
曹操定睛觀看——這幅篆字寫得鐵畫銀鉤一般。雖不及那位大名鼎鼎篆字名家梁鵠,但年紀輕輕有這樣的筆法也很不凡了。曹操連連頷首,讚道:「後生可畏啊……若是再加勤勉,日後之造詣不可限量。」
「多謝明公誇獎!」韋誕這小伙當仁不讓。
「這幅字老夫收下了。」曹操招手喚劉岱,「你去叫人取一條玉帶贈予韋公子,權作交換之禮……哦,再拿些絹帛筆墨贈予元瑜。」
劉岱也跟著湊熱鬧道:「我替主公拿個主意,搬一箱子絹帛過來,後面不知還要作多少詩,乾脆一併賞了吧。」
「好好好,由著你去辦!」曹操這會兒高興,幹什麼都行。
曹丕看得眼熱,突然有了主意——我若也在人前作首詩,豈不是人人誇獎,父親也要高看我一眼?隨即也道:「煩勞也給我拿卷書簡來。」他不敢公然誇口,打算先醞釀醞釀,寫出來再說。
劉楨早在堂下準備好了,待阮瑀出來,還不忘客氣客氣:「多謝兄長口下留情,給小弟留餘地了。」大步流星邁上堂道,「諸位大人,在下也有了一首,請大家指點!」說罷甩起大袖邊歌邊舞:
【鳴鳶弄雙翼,飄飄薄青雲。
我後橫怒起,意氣凌神仙。
發機如驚焱,三發兩鳶連。
流血灑牆星,飛毛從風旋。
庶士同聲贊,君射一何妍!】
他不到三十歲正值韶光,又生得相貌英俊,長袖善舞衣袂翩翩,時而搖擺仰俯,時而狀若射鳶,真真精彩絕倫,引得堂上之人無不撫掌歡笑。曹操正喝了一口酒,聽到「發機如驚焱,三發兩鳶連」不禁「噗」地一口全噴了出來,繼而仰天大笑——這小子何等伶俐?袁尚、袁譚兄弟鬩牆,老夫要的正是箭射兩鳶啊!
「好!」西首眾人又舉起幅字來,乃是黃門侍郎張昶所書。想那張家父子兩輩子的狂草,這般家學鳳舞龍飛一般。曹操雙挑大指:「詩好字更好,妙哉妙哉!」
張昶已是年近七旬之人,站起來謙虛道:「老朽獻醜,諸位實在過譽。若先父、家兄在世,不知比我這兩筆強多少!」這倒是實情,他父張奐張然明,不但仗打得好,草書也是一絕;而他兄長張芝下筆如神天下無雙。張昶也有幾下子,卻遠不如父兄,不過是張奐、張芝都死了,顯出他的本事來了。
段煨那老兵痞就坐在張昶身旁,一把拉住他手道:「老兄弟,這就夠他們瞧的了!今日關東人吟詩,關西人寫字,他們是文的,咱們來武的……喝酒吧!」
眾人頓時一團哄笑,曹操樂得前仰後合,頭巾都墜到菜裡弄濕了。劉岱也會做人,取了雙份的絹帛遞與劉楨,給張昶的不僅有玉帶,還有一柄雕飾精美的玉如意——反正是官渡之戰得來的,曹操又不用,敞開來送也是替他買人心。
曹丕琢磨了半天,可就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寫得雅致似阮瑀,寫得豪放像劉楨,想自己別具一格作一首,丁沖、孔融、段煨這幾個大叫驢一嗓子接一嗓子,把他腦子都攪亂了。磨嘰了半天才想出一句,還沒落筆又見孔融站了起來:「段忠明,你這老兵痞,是不是笑話我關東沒有豪邁之士啊?老夫就來作一首,叫你豎起耳朵好好聽聽!」他這一放話,在場之人就連曹操都安靜了,全知道他是此中魁首。但見孔融拾起筷箸,輕擊杯盤,仰天高歌起來:
【巖巖鍾山首,赫赫炎天路。高明曜雲門,遠景灼寒素。
昂昂累世士,結根在所固。呂望老匹夫,苟為因世故!
管仲小囚臣,獨能建功祚?人生有何常,但患年歲暮。
幸托不肖軀,且當猛虎步。安能苦一身,與世同舉厝。
由不慎小節,庸夫笑我度。呂望尚不希,夷齊何足慕!】
「哈哈哈……」這詩作得狂狷霸氣,不少人聽得噴飯大笑。段煨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真有你這老狂夫的,歲數越大狂得越沒邊了。『呂望老匹夫』『管仲小囚臣』,我看你如此不服老,別在堂上坐著,乾脆下去與那幫後生小子同列(曹丕日後著有《典論》,其中將孔融、劉楨、阮瑀以及後來歸附曹操的陳琳、王粲、徐幹、應瑒並列,推崇他們七人的詩賦文章,被後世稱為「建安七子」)吧!」
眾人都笑,曹操非但不喜反而心有恚意:這膽大包天的孔老鬼,竟敢當著我的面誦這等詩篇!「呂望尚不希,夷齊何足慕」,太公呂望都看不起,伯夷叔齊全不值一提,這話究竟沖誰說的?難道他誹謗我有意謀朝篡位?但看著又不像……算啦,喝酒吟詩算不了大錯,況且現在老夫還用得著你。不過這樁事我且記下,你道管仲只是小囚徒,休怪將來一日我叫你當囚徒!
這堂上有的是細心之人,郗慮、王朗、荀悅等人都聽出弦外之音,全拿餘光暗暗注視曹操臉色。漸漸地所有人都感覺到氣氛不對了,一會兒工夫大堂竟安靜下來,唯有孔融滿不在乎還在笑。董昭輕拉賈詡一下,捂嘴嘀咕道:「文和,曹公似乎生氣了……」賈詡卻好似沒聽見,低頭照吃照喝。
正在冷場之時,坐於上位的司徒趙溫突然開了口:「諸位大人,今天這鰒魚羹燉得真是鮮美啊!」
華歆趕緊接過話:「是啊,西域的葡萄也很甘甜。」這倆老滑頭倒是一唱一和,打破了尷尬局面,其他人也趕緊沒話找話,這也就對付過去了。
可能曹操也感覺出自己失態了,漸漸擠出一張笑臉,站起身朗聲道:「今日列位高才皆有佳作,老夫也來湊個熱鬧,步樂府古韻歌一曲《善哉行》,還請列位雅正。」一聽主角要開唱,大堂上下無不撫掌逢迎,兩旁的絲竹樂工早有準備,趕緊撥轉宮商各司其妙。曹操繞出帥案,一邊環視眾人,一邊引吭高歌:
【古公亶父,積德垂仁。思弘一道,哲王於豳。
太伯仲雍,王德之仁。行施百世,斷髮文身。
伯夷叔齊,古之遺賢。讓國不用,餓殂首山。
智哉山甫,相彼宣王。何用杜伯,累我聖賢。
齊桓之霸,賴得仲父。後任豎刁,蟲流出戶。
晏子平仲,積德兼仁。與世沈德,未必思命。
仲尼之世,王國為君。隨制飲酒,揚波使官。】
他嗓音寬洪嘹亮,詩句立意高遠,將古公亶父(古公亶父,周文王之祖父,率領周族由豳地遷往岐山,使周室自此興旺)、太伯仲雍(太伯、仲雍,兩人是古公亶父之子,讓位於周文王之父季歷,兄弟遠走山越建立吳國)、伯夷叔齊、仲山甫(仲山甫,周宣王時期名臣,總攬王命品德高尚)、管仲、晏嬰(晏嬰,字平仲,後世尊為晏子,春秋齊國大夫,經歷靈公、莊公、景公三朝,才智過人治國有方)、孔丘幾位先賢的仁德一一唱出,真君子正道之歌!在座大臣有多半不是曹操心腹,但聽著這慷慨激昂的大雅之韻,誰還能懷疑他輔保漢室的真誠?不過細心之人都能聽出,前番孔融指桑罵槐貶損古人,曹操卻避實就虛褒揚先賢,兩人立意實是針鋒相對。
孔融聽出這是衝自己來的,心中暗笑——貶者未必是貶,褒者也不一定就出自真心,歌頌聖人哪個不會?看人不能聽其怎麼說,關鍵要看怎麼做。
其他人可顧不了許多,趕緊避席跪倒:「曹公文采超凡德追先賢,我等望塵莫及。」
「哈哈哈……」曹操得意洋洋,想再向大家敬酒,忽見主簿王必急急忙忙跑上堂來,誰都沒理徑直奔至他身邊耳語了幾句。
「可惡的大耳賊……」曹操滿臉笑意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老夫有些軍務要辦,諸位大人隨意。公仁、文和,你倆隨我來!」
「諾!」董昭、賈詡連忙起身,快走幾步跟著他轉入後堂。
他們這一走,大堂的氣氛立時沉寂下來。誰有心思在這裡飲酒賦詩,不過都是逢場作戲。華歆、王朗等人低頭不語只是用餐,段煨與張昶、邯鄲商小聲議論他們的事,至於堂下劉楨、阮瑀和新招來那幫掾屬更不敢隨便議論什麼,唯有孔融大說大笑揮灑自如。
這一靜下來曹丕反倒文思泉湧了,他一手托腮一手信筆,不緊不慢地還真寫出一首自己滿意的詩來,本想等父親回來再獻上討巧,哪知悶坐多時也沒動靜。過了好一陣子,劉岱忽然從外面走上堂來,作了個羅圈揖朗聲道:「我家主公突有要務,不能陪各位大人飲宴了,請諸位大人恕罪。主公還道,請大家吃喝隨意,千萬不要拘束,少時若要離開也請自便。」
主人不出來,這酒還喝什麼?司徒趙溫第一個起身告辭。曹操不在他的官最大,他要離開滿堂的人都要跟著送,似段煨、張昶等輩也就趁機走了,華歆、孔融、王朗等名士揖揖讓讓聯袂而行。其他官員喝口酒、吃口菜、閒談幾句也散了,掾屬們三三兩兩離去,最後連抱著酒壺不撒手的丁沖都走了,臨出門差點兒叫裝絹帛的箱子拌個跟頭。杯盤狼藉的大堂中最後就剩下曹丕一個人,這當眾展示才華的機會又錯過了,為何總不能如願呢?他深深歎了口氣,抓起剛寫的那首詩,茫茫然下了大堂。
「公子!」劉楨送客回來,與曹丕走了個迎面,「剛才我看你搦管凝思,不知有何佳作啊?」
「什麼佳作不佳作,就是這麼個玩意兒。」曹丕舉給他看:
【東越河濟水,遙望大海涯。
釣竿何珊珊,魚尾何簁簁。
行路之好者,芳餌欲何為?】
「噫!」劉楨驚呼一聲,「惜乎惜乎!方才沒能拿出與大家共賞,此首乃今日之魁首也!」
「哼!」曹丕只當他是獻慇勤,「你莫要拿我取笑,這寥寥幾句也值得大驚小怪嗎?」
劉楨搖搖頭:「在下並非奉承公子,您的這一首確有高明之處。《詩經》有云:『箬(ruo)藿竹竿,以釣於淇。豈不爾思,遠莫致之。』此乃世間相思之態。這一句『釣竿何珊珊,魚尾何簁簁』可算盡承其美了。佳作……佳作……」
「其實我自己覺得也不錯。」曹丕瞧他搖頭晃腦如癡如醉,似乎不像是安慰之言。
劉楨沉吟半晌,笑道:「方纔元瑜那首《公宴詩》不過小試牛刀應景而已,我那一首《射鳶》歌大風賦猛士,貴在一石二鳥,為大家取個樂。孔融那老兒狷狂不羈盛氣凌人,不過也是他生平志向所在,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別人真還比不了!至於主公那首《善哉行》乃是彰顯先賢之仁,自不敢望其項背。通盤看下來唯有公子這一首最妙,裊裊輕輕正合心境。想來公子年近弱冠,必是情竇已開,思慕美人乃世間男子之常情啊!」
「休要拿我取笑。」曹丕臉色微紅,心下並不贊同他看法。這首詩寫的並不是相思之情,合了《詩經》之語其實是誤打誤撞。但劉楨乃此中高手,他若真心說好那必定是不錯,日後尋個機緣巧合再拿給父親瞧瞧,肯定能得一番讚譽。想至此他連連道謝,又閒話幾句打算回轉後堂,哪知還未走到二門,忽聽一個陌生的聲音自背後呼喚道:「公子請留步。」
曹丕回頭一看——是新徵召來的一個掾屬。此人不似劉曄、杜畿等那般出眾,剛才在人堆裡坐著,不顯山不露水半句話都沒說,曹丕連他名字都不曉得,便搪塞道:「先生有事嗎?」
那人恭恭敬敬作揖道:「恕在下冒昧,能不能將您手裡那篇詩文給在下瞧瞧?」
曹丕不知他意欲何為,上下仔細打量:此人二十四五歲,說話略有些兗州口音,個子不高臉龐白皙,五官相貌皆不出眾,留著剛蓄起的毛茸茸的短鬚,身穿一襲普通掾吏的皂色深衣,沒有冠戴僅是一根黃楊木的簪子別頂——不過就是個平凡的小人物。
那人見曹丕不搭言,忙解釋道:「公子莫要誤會,在下只是聽說您頗有文采大筆華翰,想要親眼瞧瞧您的詩作罷了。」
曹丕料他是個阿諛倖進之徒,若不給看必定糾纏不休,便沒好氣道:「你看看便是,不過我後堂還有要事,你快著點兒!」
那人接過竹簡,低著頭貓著腰一身謹慎之相,小聲默念了一遍,遂將詩文遞還,讚道:「好詩好詩!『行路之好者,芳餌欲何為?』這世上之人紛紛攘攘追求名利,卻不知那僅是芳餌釣鉤。人之一生猶如大江東去,爭來爭去最終為的又是些什麼呢!」
「你……」曹丕大吃一驚,心下暗暗稱奇,這才是此詩的原意呢!方才劉楨沒有品味出來,他還以為自己功力不夠,現在卻叫此人解了個明明白白,當真人不可貌相。他趕緊收起公子哥的做派,正襟拱手道:「敢問先生高姓大名仙鄉何處?」
「不敢當。」那人規矩還禮,「在下吳質,陳留定陶縣人。」
「久仰久仰!」其實曹丕根本沒聽說過,但聽其解詩便覺他是個人物了,「方纔我與劉公幹言談,他道這詩僅是相思之意,我還以為自己功力不夠弄巧成拙了呢!還是先生心明眼亮。」
吳質不但會解詩,更會解人情:「劉公幹非不能深解其意,而是整天操書弄札少了幾分平和心境罷了。恕在下直言,公子這詩文非是您這樣的身份輕易能作的,此感慨之言必是有感而發,莫非公子有何不如意之事?」
曹丕臉一紅,這話怎麼能輕易吐露呢?擺擺手道:「不過稍有些惆悵之意,沒什麼要緊的,情之所至偶得此詩。」
「哦。」吳質並不反駁,又默默吟誦了一遍,低聲道,「有兩句話在下姑妄言之,公子姑妄聽之,若說得不對還請見諒。在下風聞曹公亦頗喜詩賦,精通《詩經》深諳音律,但似公子這般年紀時也未必能寫出這樣的作品,公子已青出於藍,不過……」他話說一半突然蹙眉而止。
「不過什麼?」
「在下為公子考慮,這篇詩文萬萬不要讓令尊過目。」
「啊?」曹丕一愣,「為什麼?」
吳質的聲音越發低沉:「公子已是舞象(舞象,指男人十五歲至二十歲之間)之年,《周禮》有云『舞象者,舞武也,謂用干戈之小舞也』,公子這個年紀還是前途正盛好勇爭強之時,遊獵騎射控弓走馬,思慕英豪壯志凌雲,怎好做此無病呻吟?曹公天生意氣超凡,公子的兄弟們又多,個個一表人才,曹公若是見到您做這樣的詩,恐怕……嘿嘿……」牽涉蕭牆之內的話他就不說了。
一言點醒夢中人,曹丕不禁打了個寒戰——父親鼎盛春秋,前日小妾李氏又添丁進口產下一子,取名喚作曹整,這大大小小各房兄弟們也有十多個了。沖兒受寵自不必說,就是彰兒、植兒、彪兒他們也不次於我,父親見了這篇詩文,若誤以為我不思進取整日哀怨,豈能瞧得上我……他猛然醒悟,真有相見恨晚之感,趕忙再次施禮:「多謝先生指點,承教承教!」
吳質始終保持笑容:「得見公子詩文,果真名不虛傳,在下大飽眼福三生有幸。天色不早公子還有家務,在下就此別過。」
「先生慢走。」曹丕想留下他再說幾句,但是眾僕僮來來往往有礙推心置腹,又見校事官趙達、盧洪溜溜躂達走過,此等隱秘之言豈能叫這兩個小人聽去?
吳質恭恭敬敬連退數步,這才轉身而去,剛走了幾步忽然又扭頭道:「對啦!公子既然喜歡詩賦一道,何不多做些行軍陣仗類的作品呢?若有一日父子相伴出征,三軍將士高唱公子之凱歌,那該何等雄壯啊!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