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賈詡說服張繡,和曹操化敵為友 文 / 王曉磊
揚兵河北
袁紹做夢都預料不到,兵力不及他一半的曹操竟敢率先挑釁。
建安四年(公元199年)七八月份,袁紹雖已決定提兵南下,但還糾纏於黑山軍、幽州舊部、烏丸部落等善後問題的時候,曹操已率軍殺到河北了。由於袁紹一方事先沒有思想準備,幾乎沒作出任何抵抗就被曹操攻入了冀州黎陽郡境內。與此同時,臧霸、孫觀、吳敦等徐州將領也各拉隊伍竄入青州,在各縣城之間劫掠攻殺,與袁譚玩起了游擊戰。整個河北前線的部署一片混亂,袁軍還在佈置中的營壘被盡數搗毀,不少先遣部隊被曹軍殺散。其實曹操消滅呂布只比袁紹消滅公孫瓚快了三個多月,而就是這三個月的提前準備,使他在整個戰事佈局上佔儘先機!
可就在曹軍將士英勇奮戰勢不可擋之際,曹操卻突然下令停止,改派於禁、樂進分兵五千,沿著大河回頭往西殺,保護魏種坐鎮的河內郡;自己則歸攏近日所獲,燒燬營寨退回南岸。
大好的局面就此放棄,撤軍渡河之際不少將領都嗟歎不已。曹洪、夏侯淵等耐不住性子,跑來找曹操理論,曹操也不作解釋,嚴敕他們回去約束兵將,不可再跑來囉皂。
滔滔黃河川流不息,高插「曹」字旌旗的大船乘風破浪駛向南岸。曹操屹立於船頭之上,望著滾滾河水,心裡說不清是澎湃還是緊張。軍師荀攸就站在他身後,猛然聽到他一聲歎息,趕緊問道:「明公有什麼心事嗎?」
雖然曹操佔了先機,郭嘉等人又一個勁給他唱讚歌,但從本心論他對眼前這一仗還是很擔心的,只是時局所迫不得不戰罷了。曹操有許多顧慮盤桓腦中,有些是實際存在的,有些是戰事發展中不可避免的,而更多的一種莫名的不安感!恍惚覺得有不可預料的突然事件將會發生,而具體是什麼又說不明白。這會兒見荀攸問自己,便盯著眼前隱隱約約的黃沙渾水道:「記得先朝大司馬張戎曾經說過『河水濁,一石水,六斗泥』,而百姓引河灌田,水走了泥沙卻淤積下來。每到三月桃花汛來,引渠之處就會氾濫成災。朝廷營建堤防,造成水漲堤高,有些地方水面都高於平地了。」
荀攸明知他這是故意轉移話題,卻順著說道:「疏浚河道亦非不可為之事,明公可令河堤謁者袁敏詳加勘察治理,數年之工可見成效。」說罷也面向大河,別有用心道,「天下之事多有迂迴舛逆,不過恆心持定盡力而為,最終還是能水到渠成的啊……」
曹操聽他話裡有話,知道自己不安的心緒已被他看穿,索性站起身問道:「軍師可知我為什麼撤軍嗎?」
荀攸環顧左右,見除了許褚等幾個心腹外其他人都在搖櫓划船,便直言道:「在下猜想,主公是要誘袁紹過河交戰。」
「知我者軍師也。」曹操眺望河北道,「眼前勝利不過是突然襲擊的小僥倖,袁紹若調動各路人馬齊來支援,咱們馬上陷入包圍。諸將不解其意,還道我不敢守黎陽,他們哪裡曉得其中利害,我又不能對他們說……」一者,敵我兵力懸殊,說出來會令軍兵更加緊張;二者,誘袁紹過河決戰是機密的軍事意圖,若是闡明定會洩露消息。
荀攸倒是頗能體諒他的難處:「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其實帶兵打仗也是一樣,現在要是軍兵知道敵我相差有多懸殊,大家懷有怯意,這仗就沒法打了。」
「若是隔河相持遷延日久,袁紹兵多地廣後顧無憂,先垮的必定是咱們,所以一定要讓他過河。過了河他的戰線便拉長,糧草補給也困難了,那樣咱們才有用武之地。」說到這兒曹操顯得憂心忡忡,「不過我先聲奪人使出激將法,只怕袁紹還是不肯到南岸來啊!」
荀攸對此也無可奈何:「該做的咱們都做了,來不來那是袁紹決定的,咱們只能盡人事而不能定天命。不過明公無須憂慮,黎陽這一仗雖不能立竿見影,卻也大有益處。關中剛剛依附、許都人心惶惶,有了這場小勝,至少把氣魄打了出來,也給後方吃了一顆定心丸啊!」
聽他這麼說,曹操扭頭朝後面望去——但見大河之上密密麻麻的小舟都在渡河南歸,眾兵丁划船搖櫓面帶嬉笑,高唱凱歌慶祝剛剛的勝利,所有人都信心滿滿,似乎不把即將到來的艱巨戰鬥放在眼裡。松而不懈弛而有度,有這樣的樂觀是好事。
曹操寬慰了不少,手捻鬍鬚想了想,忽然眼光熠熠道:「光挑釁還不夠,我要再給袁紹準備點兒誘餌,牽著鼻子把他拉過來!」
「誘餌?!」荀攸覺得這想法不錯,但是這誘餌該怎麼製造呢?卻見曹操背著雙手面露莞爾,儼然已成竹於胸了。
戰船緩緩前行,漸漸靠到南岸延津渡口,曹仁率領留守南岸之人已迎候多時了。曹操等還未下船,曹仁就迫不及待迎了上來:「青州發來戰報,臧霸、孫觀、吳敦擾敵成功,襲殺諸縣袁兵數百,袁譚發的援軍還未到,他們就已順利退歸徐州了。」
曹操由許褚攙著笑呵呵下了船:「這些土匪出身的小子們最擅長打游擊,只要他們這樣鬧下去,青州休想安寧一日。」
「不過……」曹仁話鋒一轉,「徐州諸部各自奮勇,但那個昌霸不但不協助作戰,還搶官軍運送的糧食,這不是造反嗎?!」
昌霸自從一開始就不願意歸附朝廷,即便曹操給了他郡守的職位,還是屢屢不聽調遣。但這個時候只能爭取團結,不能內部殘殺,曹操想了想道:「睜一眼閉一眼吧,叫孫觀他們勸勸昌霸,不要干蠢事。」
曹仁又稟報道:「臧霸還寫來一封書信,懇請您看在他的面子上赦免毛暉、徐翕。」關於東平徐翕、山陽毛暉這兩個兗州叛徒,曹操已經讓劉備、張遼明裡暗裡給臧霸傳達好幾次處決的命令了,但臧霸顧念交情就是不殺,還一再來信為他們求情。
「這個臧奴寇啊……」曹操想起了臧霸的諢號,「他本縣衙牢頭出身,當初就跟罪犯打成一片,沒想到現在又跟叛徒交上朋友了。他們這幫人啊,不懂什麼叫章法,就知道義氣!」
荀攸一旁笑道:「徐州已定,呂布已誅,留著徐翕、毛暉這兩個人也無傷大雅,明公不妨就賣個人情給臧奴寇吧。」
曹操釋然:「既然發了善心,索性寬容到底。有勞軍師給臧霸回書,就說我看在他的面子上饒二人性命。而且叫他轉告徐翕、毛暉,倘若好好在青州作戰,日後老夫還給他們恢復官職。」
說話間河岸已是一陣喧鬧,各部兵馬漸漸登陸,夏侯淵、張遼等漸漸聚攏過來;曹操傳達將令,就在延津紮下大營沿河據守。眾軍兵搭帳篷、立營寨、栽鹿角(大樹杈)。忙了半個時辰,曹操剛在新大帳中落座,又有於禁差來的軍兵報捷:「啟稟主公,我家將軍沿河西進,在嘉獲、汲縣境內搗毀袁軍營寨,殲滅敵軍千餘,俘獲何茂、王摩等袁軍將校二十多人,特來向主公報捷!」
西面營壘盡破,袁軍對於河內郡的威脅也緩解了。曹操頗為欣慰:「回去告訴你家將軍和樂將軍,這次幹得漂亮,叫他們速來延津與大軍聚合。」
「諾。」那兵應了一聲竟不離開,跪在那裡又道,「啟稟主公,我家將軍還有句話讓小的告訴您,他說若有孤軍據守獨面大敵的差事,請務必給我家將軍留著。」此言一出諸將無不皺眉——這個於文則也太貪心了,身在河內竟然還要搶這邊的差事,真是尺寸功勞都要爭!
曹操卻覺於禁勇氣可嘉,爽快答應道:「好!告訴你家將軍,我把據守延津的重任交給他。」
「諾。」那兵這才歡喜而去。
於禁痛快了,帳中諸將皆覺不忿,忽然聽曹操又道:「還有一個要緊之處需要有人駐守,我看看你們誰合適……」諸將來了精神,又以期望的眼光望向主子,希望這次能被挑中。
哪知曹操瞧都不瞧他們一眼,竟放眼在掾屬堆裡望來望去,猛然抬手道:「劉延出列!」
劉延跟隨曹操以來一直參謀民政,從未領兵打過仗,聞聽曹操呼叫站在那裡都傻了,還是身邊的監軍武周把他推了出來。劉延誠惶誠恐作揖道:「屬下、屬下沒……」
「我知道你沒打過仗,但你是白馬縣的人吧?」
「是是是……」劉延戰戰兢兢的。
曹操一邊上下打量他,一邊慢吞吞道:「白馬縣可是個好地方啊!出好官出賢士,先朝白馬縣令李雲上疏彈劾奸佞,遭宦官陷害,寧死不肯屈膝於小人!可現在那裡卻是敵我必爭的衝要之地,東面有濮陽,西南有延津,跟黎陽城更是隔河相對,彼此一動一靜都瞧得真真切切。袁紹大軍南下必要屯駐黎陽,到時候白馬縣就是抗拒他的第一道防線……劉延啊,你身為白馬本鄉之人,敢不敢號召百姓守城?」
如果曹操問能不能,劉延可以回答不能,現在他問敢不敢,劉延怎好腆著臉說不敢?曹操逼到這個地步,劉延沒膽子也激出膽子了,索性一咬牙一跺腳,直起腰板道:「屬下本無禦敵之才,但主公對屬下有知遇之恩,莫說叫我駐守險要,就是叫我去死又有何怨?好在白馬縣是家鄉,我就勉強試一試,即便城破人亡也算有幸死在家了。」這真是名副其實的視死如歸!
「很好,」曹操拿起一支令箭,「我現在晉封你為東郡太守,命你率領兩千人馬到白馬駐守!」諸將議論紛紛,派一個沒打過仗的文人阻擋敵鋒,而且只給他兩千兵,這不是叫他白白送死嗎?
劉延強打精神領令,曹操又抽出支令箭:「張遼、徐晃聽令!」
「末將在!」二人出列跪倒。
「你二人率領所部兵馬在官渡搭建營寨、堆設土壘,預備大軍屯駐。」
此令傳出眾將更是嘩然。官渡在陽武縣境鴻溝沿岸,離著大河前線甚遠,怎麼能在那個地方搭設連營呢?別人不知,軍師荀攸卻是眼前一亮——於禁連破袁紹營寨,以他守延津是為激將;劉延乃是一介文士,以他守白馬是為示弱。他們是引誘袁紹渡河的兩枚誘餌,真正的決戰之地是在官渡!
張遼、徐晃莫名其妙接令而去,曹操卻看都不看驚愕的眾將一眼,隨便揚了揚手:「剩下的人歸攏船隻修備軍械,散帳吧!」諸將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除了荀攸都規規矩矩退了出去。
「軍師以為如何?」見眾將都走了,曹操忍不住扭頭問荀攸。
「設下籠牢擒虎豹,備好香餌釣金鰲。主公奇謀在下望塵莫及!」荀攸說的是真心話。
「軍師過譽了。」曹操一陣苦笑,「又是挑釁又是誘敵,能做的咱全做了,可是能不能速戰速決還得看他袁紹的打算。再精密的部署也只能做到五成,另外五成在敵人掌中攥著吶!」
荀攸覺得這話猶如至理名言,不禁感慨道:「您與袁本初相交二十多年,恐怕比他帳下文武更瞭解其性格,您叫他來他豈能不來啊?」
「但願如此,那咱就養精蓄銳在這裡等吧。等待比拚命更叫人心焦啊……」說著說著曹操又想起一件事,「劉備、朱靈、路昭已經出兵快兩個月了,出兗州、過下邳、奔壽春,袁術都已經死了,他們就應該馬上回來啊,怎麼到現在還沒消息……」
話未說完,聽帳外一陣嘹亮的聲音:「恭喜主公賀喜主公!」郭嘉快步走了進來。他暫留許都處理機要,晚來了一步。
「這麼一場小勝仗,算得了什麼?」
郭嘉神秘兮兮道:「主公誤會了,在下所賀並非黎陽之勝,乃是另有一件好事。」說著從袖中抽出一封帛書捧過來。
曹操看罷也笑了——原來袁術死後部屬分裂,其子袁燿與長史楊弘、部將張勳率領殘兵想要投靠孫策。袁胤、黃猗心中不願,趁亂逃到皖城投靠廬江太守劉勳,並述說袁術死後遺留的種種珍寶。劉勳怦然心動,發兵狙擊袁燿搶奪寶物。袁燿保護父親靈柩無法抵禦,被劉勳洗劫一空,所部張勳、楊弘皆死,殘兵也都戰敗歸降,只落得單人獨騎歸奔孫策。劉勳得了不少實惠,卻因此與孫氏結仇,心中隱隱不安,謀士劉曄勸他歸降朝廷。劉勳憶起當年曾在沛國為官與曹家有舊,覺得此法可行,趕忙派使者到許都上表,承諾廬江郡歸順朝廷,把曹操當做靠山。對於曹操而言,有了劉勳這個實力派,防禦孫策也多了一道保障。
「嘿嘿嘿,劉子台這個守財奴也來向我低頭了。」曹操又把書信遞給荀攸看,「現在東有劉表、北有劉勳、西北有陳登,孫郎小兒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出來了。」
荀攸卻不甚樂觀:「這個劉勳為財寶與人結仇,可見也是個小人,明公對這樣的人可要多加防備。」
「沒關係。愛財寶總比愛權力、愛江山好對付,只要給他足夠的好處,什麼事都會替咱辦。袁術猝死,孫策受制,後顧之憂又少了兩個。」
郭嘉見縫插針:「還有穰縣張繡!」
提起張繡,曹操只是皺眉。在眾多的對手中,張繡是勢力最弱的,但卻是給曹操找麻煩最多的。自建安元年至三年,曹操三次討伐張繡,竟不能將其消滅,折損兵卒不提,連兒子曹昂、侄子曹安民、愛將典韋都死在人家手裡了。雖說張繡居於穰縣已兵力大挫,但在決戰之際就連一個小癤子也有可能變成致命傷。
荀攸道:「最近幾日安南將軍段煨不斷給張繡、賈詡寫信,但他們的態度一直很模糊,似乎袁紹也要拉攏他們。」
曹操不禁冷笑:「張繡見風使舵,看看我與袁紹誰更強,這小子只願意當戰勝者。但他不明白,種樹才有果子吃,張嘴等來的是鳥糞!」
荀攸提醒道:「萬一咱們與袁紹對戰之際稍有不支,他馬上就會歸降袁紹,從後面打咱們。」
曹操心下盤算:萬世防賊可比萬世當賊難多了,張繡不降許都終有隱患,若是實在沒辦法,只能出爾反爾把賈詡一家老小攥到手裡當人質。不過那也太有礙名聲了,而且還會對段煨等關中將領造成不好的影響,這件事該怎麼辦呢……
郭嘉突然朗聲道:「主公,在下願親往穰縣勸說張繡歸降!」
「嗯?!」曹操愣住了,「你去?」
「是。」郭嘉一抱拳,「今明公與劉表和睦,張繡已失靠山,加之南北遠隔,即便其欲隨袁紹亦不能得,事已至此張繡必不能再與明公為敵,當此時節明公開恩收服已有九成勝算!」
「九成勝算……你有這麼大把握?」曹操擺擺手,「你知道張繡的癥結何在嗎?」
「知道……」郭嘉確實知道但不能說,是因為曹操私納張繡嬸娘勾起的殺子之仇。他不提這件事,轉而道:「我料賈詡必知南北利害願意歸順。只不過家眷受制於段煨,又被張繡所知,所以不便出面說話,故意避嫌罷了。我若去穰縣,對張繡曉之以利害、申之以大義,擔保明公不加謀害,再有賈詡一旁吹風,張繡必降無疑!」
道理誰都明白,但真要把事辦成就不容易了。曹操瞥了荀攸一眼,見他眉頭緊鎖也沒太大把握,便道:「這辦法可行,但未必要奉孝親往。不如先派其他人去試探試探,看看張繡是什麼反應。」
「不!這個差事非我莫屬。」郭嘉甚是決然,「當年兵進宛城之時,我與賈詡多有盤桓。只有我去,意外之事才好與賈詡商量。再者,明公若所遣非人,稍有不慎被張繡殺了,那咱們兩家的仇可就越發難以解開了。遊說之事必須一次成功!」
曹操認同這番理由,但不捨得派郭嘉去辦這件事。在他心目中,郭嘉的位置甚為重要,是僅次於軍師荀攸的又一謀士,而且年紀輕輕前途不可限量。與張繡的仇尚未解開,遊說有很大風險,要是稍有不慎使這個心腹股肱葬身穰縣,豈不心疼死?
郭嘉見曹操、荀攸面露不忍之色,心中甚是感激,卻大大咧咧道:「主公與軍師請放寬心,在下憑借三寸不爛之舌,必能馬到成功。把那日的曹公十勝之論再說一遍,就夠張繡活動心眼的了!」
曹操見他嬉皮笑臉胸有成竹,狠了狠心才道:「好吧,但你千萬要小心謹慎。」
郭嘉拍拍胸脯道:「在下必定馬到成功!」
曹操意味深長地搖搖頭:「成不成功倒無所謂,但你一定得活著回來,我還指望你小子為我們這些老東西上墳呢!」
唇槍舌戰
郭嘉說幹就幹,即刻率領十餘名隨從離開曹營,南下遊說張繡。從黎陽長途跋涉到南陽,一路上換馬不歇人,日以繼夜馳騁不停,直過了南陽地界才投至驛站踏踏實實休息一晚。隔日清晨天未亮,郭嘉便對著鏡子梳洗打扮起來,又是修鬍鬚又是理鬢角,換上嶄新的衣服冠戴,又叫隨從各換衣衫,將馬匹刷洗得乾乾淨淨,務必精益求精。一行人足足折騰了半個多時辰,才大搖大擺前往穰縣。
因為時局轉變,劉表與曹操的關係又趨於緩和,張繡卻陷入尷尬境地,因而穰縣全城戒備四門緊閉。郭嘉來至北門外,命隨從向城樓喊話:「城上兵士聽真!今有朝廷使者奉曹公之命到此,要面見你家將軍,還請速速通稟!」這聲喊罷,城上士卒嘩然,亂了好半天,才有人回復,已派人前往報信,請他們稍待片刻。
郭嘉倒是沉得住氣,面帶微笑坐於馬上,暗自盤算對張繡的說辭。哪知通稟的士卒剛走,忽見東面又來了十多餘騎,一個個衣裝精美穿戴整齊,高頭大馬鞍韂鮮明。從中一人朝城上喊道:「穰縣兵士聽真!現有大將軍使者到此,有要緊之事面見建忠將軍,還望速速通稟打開城門!」
曹操的使者與袁紹的使者同時來到,城上的兵士更亂了,有人趕緊飛奔下城稟報張繡。郭嘉在一旁聽得真真切切,不禁朝那邊望去,卻見那邊的人也對他們指指點點的,想必也猜出身份了。郭嘉也真好氣量,一催坐騎來至對面,抱拳拱手笑吟吟道:「敢問哪位是袁大將軍的使者?」
「在下便是。」隨著話音,自人群中竄出一騎,此人身高七尺相貌堂堂,也是三十左右的年紀,方面大耳淨面長鬚,動靜之間透著莊重氣派,「敢問先生又是哪一位?」
「在下穎川郭嘉,奉曹公之命至此。先生您呢?」
那人語氣越發客氣,拱手笑道:「在下冀州從事李孚,奉大將軍之命前來公幹。」
李孚,字子憲,鉅鹿人士,素以智謀膽識著稱。荒亂之際曾以種薤(xie)為生,但躬耕鄉野依舊才氣不掩名聲日隆,被袁紹任為冀州從事處置機要,大部分時間是輔佐袁紹的小兒子袁尚。此番遊說張繡,要深入河北,秘密潛過曹操領地,莫說成功與否,能順利來到這兒就很不簡單,足見李孚機敏幹練。
兩人互報姓名,彼此皆有過耳聞,都覺來者乃是勁敵,心中各有惴惴,表面上卻是一團和氣。郭奉孝彈衣揮袖風度翩翩,李子憲舉手投足溫文爾雅,又是侃談生平又是議論景致,旁人觀來倒似是一對多年未見的朋友,殊不知二人已互相考究起學識氣度來了。
不多時只聞轟隆一響,穰縣北門大開,有軍兵迅速跑出分列兩旁。當中閃出一員小將,抱拳拱手道:「我家將軍有令,請兩位使者一併到寺縣堂上相見。」說罷退至一旁禮讓他們進去。
好個張繡、賈詡,這是要坐山觀虎鬥啊!郭嘉一路上都在想說辭,但全是針對張繡的,絕沒料到現在要與袁紹的人當面對質,心下不免忐忑,頗感自己在曹操面前把弓拉得太滿了。斜眼看了一眼李孚,見他也面露緊張,趕忙拱手道:「李兄,快快請吧。」
李孚笑道:「還是郭兄您先請吧!」
郭嘉心有盤算執意不肯,又推辭道:「單以官職而言,你家主公位列大將軍,猶在我家曹公之上,尊者在先卑者在後,所以請您先進。」
李孚何等聰明,先見張繡先說話,後面的仔細聽便可見招拆招,暗笑郭嘉這點兒小伎倆,揖讓道:「大將軍身份尊貴那是不假的……不過凡事須有個先來後到,郭兄既然先到理應在前面。」
「莫要客氣,李兄先請。」
「還是郭兄先進去吧……」
「卑者不欺尊!」
「後來不搶先!」
郭嘉深知此乃勁敵,索性莞爾道:「既然如此,您我齊頭並轡一同進去如何啊?」
「甚好甚好。」李孚一帶韁繩,「請請請。」
兩人軟聲細語謙讓半天,最後還是齊催坐騎同時穿過城門洞,後面各自的從人也是一隊一隊齊頭並進,彼此揖讓客套著,完全是皮笑肉不笑的架勢。可把兩旁兵丁看了個糊里糊塗——這明明是兩路人,怎麼兵合一處將打一家了?
張繡自從駐紮南陽以來一直充當劉表的北面屏障,阻擋曹操大軍南下,因為戰略原因也跟袁紹有過聯絡。但劉表現在忙於應付東面的孫策,與曹操的關係趨於緩和,其使者韓嵩甚至在許都接受了官職,足見雙方已有握手言和的可能。若仗都不打了,他這個荊州的大盾牌還有什麼用?最近已經歸順朝廷的段煨頻繁發來書信,袁紹也開始向他招手,這令張繡既感興奮又感憂慮,拿不定主意應該倒向誰。想要歸降朝廷,但他與曹操有殺子之仇,禍福尚不可測;想要歸順袁紹,但南北路遠還隔著曹操,困難太大了。穰縣彈丸之地,兵士不過四千,糧草時有不濟,無論是曹操還是袁紹都不能輕易得罪,關鍵是看他們兩方誰更有可能獲勝。這個時候最重要就是立場,可千萬不能上一條即將沉沒的船啊!張繡猶豫不決,聞知曹操、袁紹的使者齊到,可把他急壞了,趕緊派人請「主心骨」賈詡來。可偏偏不湊巧,賈詡巡視營寨未歸,張繡急得團團轉,思來想去有了個辦法,乾脆叫兩邊使者一起來,當面聽聽他們的辯論,一來聽聽哪邊的勝算大,二來耗工夫等賈詡回來。
郭嘉、李孚來至縣寺下馬,都將隨從一概留在門外,兩個人攬腕而行不親假親地登上大堂。但見張繡大馬金刀威風凜凜端坐帥案之後,兩旁幾員部將盔明甲亮插手而立,更有十名刀斧手光著膀子把在門口邊。一個個肥頭大耳滿臉橫肉,黑黢黢的壓耳毫毛,懷裡都抱著明晃晃的鬼頭刀,等兩人一進去就把門堵死了,彷彿此處就是森羅寶殿,只要進去了就沒命出來。郭嘉、李孚都不是膽小之輩,大搖大擺向前施禮,自報姓名來歷,張繡一視同仁盡皆賜坐。郭嘉在東、李孚在西,恰好臉朝臉目對目,氣氛更加緊張。
張繡瞪起虎目,左看看右看看,賈詡不在他就隨著性子來,思量片刻猛然站起身,順手自親兵手中搶過他的銀槍,抖動雙臂用力一擺。但見大堂上劃過一道閃電,銳利的大槍正釘在中央地磚上,插入竟有兩寸許,槍桿抖動嗡嗡有聲。
張繡獻了這手絕技,拍了拍手冷森森道:「我張某乃是涼州粗人,凡事都喜歡個乾脆痛快。你們為什麼來我心裡清楚,實話實說,這小小穰縣絕非久居之地,我遲早也是要另尋靠山的,但一個閨女許不了兩家!今天咱們三頭對面把話說清,曹公與袁大將軍,誰有實力平定天下,我張某就提著槍跟他混,而且打仗的時候我還願意衝在最前面!」說到這兒他露出一絲怪笑,「你們不妨在我面前論一論高低,張某洗耳恭聽。但是醜話說在前頭,進了我的門就要守我的規矩,誰要敢妄言胡扯不說實話,我一槍戳死他!而且你們當中只能有一個人活著走出這扇門,落敗一方便是我的敵人,我立時叫他死在亂刀之下……聽明白沒有?不廢話了,你們講吧!」說完大模大樣一坐,默然望著正前方。
聽他如此弔詭的安排,李孚一陣皺眉,進門時還彬彬謙讓,這會兒卻要先聲奪人了,搶先拱手道:「建忠將軍,在下乃冀……」
張繡揚手打斷:「我知道你是誰,別說那沒用的!我只聽不參與,有什麼話你同他論,待會兒我自有主張便是。」他知道兩邊都是能說會道的,沒有賈詡自己這點兒口舌說著說著就得叫人家繞進去,索性光聽不講。
李孚平生還是頭一次遇上這種事,不由一怔,哪知對面郭嘉已先開了口:「在下請問李兄,你家大將軍身為朝廷重臣,為何心懷不軌謀奪社稷?」
李孚聽郭嘉一開口就扣了個罪名,故作不屑道:「郭兄想賊喊捉賊嗎?在下實不知心懷不軌謀奪社稷的究竟是誰。」說罷故意瞥了他一眼,不屑地揮了揮衣袖,又轉向張繡一陣冷笑。
郭嘉見李孚渾身上下都有解數,越發不敢怠慢,步步緊逼:「袁紹勾結僭逆袁術索要玉璽,天子明發詔書公佈天下,世上何人不知何人不曉?此人包藏禍心實乃天下禍首。」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李孚輕揮衣袖漫不經心道,「你說我家大將軍圖謀不軌,真憑實證何在?拿出來給我和建忠將軍看看呀?」他料定郭嘉不可能把書信帶來。
「現有兩封書信存在省中,濟陰太守袁敘已然認罪伏法,你們還想抵賴嗎?」
「那全是假的!」李孚死不認賬,「想那袁術數月前已死於江亭,與我家主公既無串通之事,也無北上獻璽之舉。反倒是曹孟德曾派遣劉備等三將攻打壽春,恐怕那傳國玉璽早被你們私自藏起來了吧?」
郭嘉撫掌而笑:「哈哈哈……李子憲,你這河北名士扯起慌來面不更色。我家主公遣劉備三將乃是兵出徐州阻其北上,哪裡到過壽春?」
「這幫人的話從不可信。」李孚目視張繡朗朗大言,「想當初曹操不過一無名小將,我家大將軍憐其有微末之才,分其兵馬、助其糧秣、授其奮武將軍之職,原指望他能胸懷社稷征討黃巾逆賊,不料曹操既渡大河,逼王肱於東郡、篡兗州於濮陽、逐金尚於昌邑、弒張邈於雍丘,作威作福謀害邊讓等三士,攻伐徐州屠戮睢陵等五城。我家將軍念及舊情不忍刀兵相見,哪知此賊翻臉無情越發張狂,進而劫持聖駕到許縣,把持朝堂戕害異己,指鹿為馬謀害忠良,曹賊真乃天下第一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無恥之人!」
郭嘉也不示弱,反唇相譏:「子憲兄過譽了,論起無恥,曹公哪比得上你那主子袁紹啊?本四世三公之後,備受國恩蒙以重任,卻胸懷不臣倒行逆施,自宦官亂政之時就勾結董卓兵踏洛陽,乃天下荒亂之禍首!舉義以來群雄並起,念其尺寸祖德推為盟主,可是他都幹了些什麼呢?逼殺韓馥搶奪冀州,攻打孔融禍及青州,勾結草寇搶佔并州,如今又殺了公孫瓚佔據幽州,謀害王匡誅殺臧旻,三子裂土私霸一方,欺壓黎民縱容豪強,悖逆不軌禍亂朝綱!叛君王、欺兄弟、忘恩義、賣朋友,種種損陰喪德千奇百怪的醜惡行徑,我家曹公哪比得了?」
張繡坐在那裡,一陣陣寒意從背後襲來——袁曹都是一丘之貉,翻臉無情劣跡斑斑,日後無論跟了哪個都要小心呢!正錯愕間見李孚發難道:「我且問你,當今朝廷是天子的朝廷,還是曹賊的朝廷?」
郭嘉雙手抱拳舉過頭頂,恭恭敬敬道:「當然是我大漢天子的。」
「那可就奇怪了……」李孚一捋鬚髯故作詫異,「當今天子居於深宮受制於人,尺寸詔拜皆是曹賊獨斷。放眼豫兗之地,哪一個縣令是天子親任?哪一處兵馬屬天子統轄?我怎麼不曉得?」
「料你孤陋寡聞之輩也不曉得。」郭嘉不屑一顧道:「豈不聞桓譚《新論》有云『國之興廢,在於政事。政事得失,由於輔佐。治國者輔佐之本,其任用鹹得大才,大才乃主之股肱羽翼也』,我家曹公輔政以來任賢良、興屯田、伐不臣、誅小人,功威赫赫揚名四海,乃是當今之周公、伊尹!」
「謬矣謬矣。」李孚笑呵呵駁道,「我看是任奸佞、興牢獄、伐良弱、誅忠直,罪行纍纍臭名遠揚,乃是當今之趙高、王莽!他若真是忠臣就該歸政天子安定黎庶……我看這樣好了,在下越俎代庖替我家大將軍做個主,若是曹孟德肯歸還大政退居林泉,這場仗當即作罷!還願立下盟約,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畢生不越大河一步。怎麼樣?」
明知他說的是瞎話,郭嘉卻不能退縮半步:「捕猛獸者,不令美人舉手;釣巨魚者,不使稚子輕預。非不親也,力不堪也!當今天子方及弱冠,曹公一旦推手,豈不任由袁紹逆賊宰割?」
李孚仰天大笑,舉手環指在場之人:「諸位瞧見了吧,心繫金鑾御笏不肯縮手,我說曹賊是趙高、王莽果真不假吧?」
「爾不過井底之蛙胡亂揣測。」郭嘉揮袖而起,「凡人性難及也、難知也,故其絕異者常為世俗所遺失焉。我家曹公奉天子以討不臣,輔保當今天子垂拱而治,豈是你那狼心狗肺所能猜度?」
「哼!我看是挾天子以令諸侯!」李孚也站了起來。
「奉天子以討不臣!」
「挾天子以令諸侯!」
「奉天子以討不臣!」
郭奉孝彈衣揮袖指東道西,李子憲指天畫地朗朗陳詞,大堂之上你一句我一句,口沫橫飛針鋒相對,兩人辯了個棋逢對手難分高下。這唇槍舌劍也不亞於真刀真槍,在場之人無不皺眉,那些刀斧手都看呆了。張繡本想擺個陣勢威逼他們吐露實言,沒想到把二人的鬥志激上來了,他只聽了個一知半解,愈加心亂如麻舉棋不定,趕緊呵斥:「都住口!別文縐縐的,這些冠冕堂皇的話有個屁用啊!這仗你們誰能打贏?」
還是郭嘉嘴快:「曹公必勝無疑!現如今已揚兵河上連破無數營壘,袁本初毫無還手之力。」
李孚卻道:「別信他的!那是我們大軍未到,暫叫他們搶了個先。我河北精兵十餘萬,一旦開至黎陽定將曹操擊得瓦解冰消,螢火之光怎堪與日月爭輝?」
「你大言欺人!袁紹好謀無斷不通兵法,來了也是送死。」
「我看曹操才是無能之輩。想當年敗陣汴水、兵困壽張,被呂布逼得無家可歸。」李孚湊到張繡案前,「將軍還記得嗎?曹賊宛城之敗,被您殺得落荒而逃何等淒慘?手下敗將何敢言勇?」
這話正中張繡下懷,但他擔心的不是曹操用兵不濟,而是擔憂當年殺子之仇。郭嘉見他臉龐抽動,心知情勢危急,也兩步搶到帥案前:「將軍莫聽他言!袁紹色厲內荏,豈能與將軍您相提並論?跟著他莫說打不贏,就是打贏也不會有好果子吃。想當年張導、劉勳(xūn)、臧洪、麴(qū)義等都曾立下汗馬功勞,到最後皆死於袁紹的屠刀之下。卸磨殺驢過河拆橋乃是袁本初一貫所為,您想想他還算個人嗎?」
張繡心念又是一動——這些話也不假,袁紹似乎心機可怖,並非良善之主。李孚惱怒至極:「郭奉孝,別忘了你曾是河北之臣,現在跟了曹操就敢詆毀舊主嗎?」
「呸!比你這種薤小人強!」
眼瞅倆人惱羞成怒都開始人身攻擊了,張繡的眉頭凝成個大疙瘩,實在不知該投靠哪一邊。眼瞅著兩個越說越急,後來伏在帥案上都衝自己動說辭,張繡覺得耳鼓生疼腦袋發懵,一句話都聽不進去,渾身本事竟絲毫使不出來了。
正在此時,忽自堂下傳來一陣低沉厚重的笑聲:「呵呵呵……是誰來了,怎麼這般熱鬧啊?」
郭嘉、李孚一愣,但見十名刀斧手閃開大門,自外面低著腦袋慢吞吞走進一人。此人四十多歲個頭不高,面相和善,臉色白皙,微有皺紋,鬍鬚修長;身穿皂色文士服,青巾包頭,氣質沉鬱,老氣橫秋,還略微有點兒駝背——來者正是賈詡!
「賈叔父,你總算回來了……」張繡可鬆了口氣,連後面的話都懶得說了,指指堂上這兩塊料,便倚在帥案上歇著。
「是奉孝來了啊!」賈詡曾在曹操一討宛城之際見過郭嘉,頗為周到地行上一禮,又回頭打量李孚,拱手道:「不知足下是哪位?」
李孚跟郭嘉吵了半天,嗓子都啞了,咳嗽兩聲清了清嗓子,畢恭畢敬道:「在下鉅鹿李孚,在大將軍帳下充為冀州從事。」
「久仰久仰。」也不知賈詡是真聽說過還是假聽說過。
「先生一定就是大名鼎鼎的賈文和吧。」李孚也猜到了。
「不敢當。何談大名鼎鼎,臭名昭著還差不多。」賈詡擺了擺手,「聽說大將軍最近消滅了易京公孫瓚,又破黑山賊兵,坐擁冀青幽並四州之地,帳下猛將如雲高士似林,帶甲精銳不下十萬,歸攏割據厚待烏丸,河北之地豪傑所向。真是可喜可賀,恭喜啊恭喜!」
「多謝多謝。」李孚聞聽此言心裡有底了,得意揚揚瞟郭嘉一眼。
郭嘉卻渾身發顫,心說這老狗必是主張投靠袁紹,進而想到張繡事先說的話,脖子一陣陣發涼。哪知賈詡雖然客客氣氣,口風卻突然一轉:「在下有幾句話想勞煩先生轉告大將軍。民間有諺『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米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大將軍與淮南後將軍本是手足兄弟,卻弄到反目成仇的地步,遠交近攻縱橫捭闔,叫世人看在眼中豈不傷懷?俗話說『兄弟齊心,其利斷金』,當初若能同心協力南北呼應,那中原之地早屬袁家啦,袁公路又何至於利令智昏潦倒江亭?大將軍連兄弟都不能寬恕忍讓,何以收天下豪傑之心?」賈詡說得不急不躁,卻句句誅心猶如利劍,「所以……我家將軍不能為爾等驅馳,先生請回吧。」此言一出連郭嘉帶張繡全愣了,沒想到賈詡這麼輕描淡寫就下了決斷。李孚都傻了,好半天才緩過神來:「賈先生,您可要知道,我們大將軍是……」
「您別說了。」賈詡笑容可掬地打斷了他,「我知道你們兵強馬壯聲勢浩大,但事由天定,你們也只能盡人事。在下是個保守的人,還是覺得歸順朝廷更心安理得,至於成敗嘛……咱就各顯其能戰場上見吧。」說罷朝門邊的刀斧手示意,「君子絕交不出惡聲,拿刀動仗做什麼?你們都給我退下,安安全全送李先生離開。」
賈詡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李孚再能說也羞於開口了,只得一揖到地歎息道:「唉……惜乎不能與建忠將軍、賈先生共謀大事。二位自珍自重,在下告辭了。」
賈詡照舊恭敬還禮;郭嘉與他爭論半晌,頗覺他是個厲害人物,這會兒敵視之心已去,知己之情又起,也湊過來客氣道:「方纔多有失禮,子憲兄一路走好。」
李孚長途跋涉之功化為烏有,還得硬著頭皮回去覆命,心下甚是淒然,強笑道:「不敢不敢。」
郭嘉見他這副表情,一把拉住他衣袖:「子憲兄此去可有難處?若是羞於北歸那就……」
李孚知其有拉攏之意,扯開衣袖道:「郭奉孝,你也忒小覷我了。在下雖才力不濟,然受袁氏兩代之恩,即便主公責罰也要回去領受。士可殺不可辱,要我做不忠之人嗎?」
郭嘉臉上一紅:「在下並非折辱,只是擔心李兄安危罷了。」李孚見郭嘉似是情意真切,拱手道:「多謝了……」說罷轉身便去。
正所謂不打不成交,郭嘉雖與其是敵人,這會兒卻生怕李孚半路被曹兵抓住壞了性命,又囑咐道:「路上多加小心,用不用在下助你打通關節?」
李孚定下腳步扭頭道:「既能神不知鬼不覺到此,就能安然無恙離開,不勞郭兄掛懷。」郭嘉頗感自己是杞人憂天,笑道:「若是有朝一日你被曹公擒獲,在下定會幫你美言。」
李孚也笑了:「你好大的口氣!莫說你們打不贏這一仗,即便打贏了,馬踏河北兵圍鄴城,也休想擒住我。哈哈哈哈……」說完仰天大笑飄然而去。郭嘉大有惺惺相惜之感,呆呆望了半晌才回過神來,轉身跪倒堂上:「建忠將軍深明大義、賈先生才思敏捷,在下替曹公向你們道謝,從今以後咱們都是朝廷的人了。」
雖然事情被賈詡三兩句話敲定,但張繡臉上還是沒有半分喜色。他素來敬重賈詡,即便他越俎代庖也從不反對,但這次實在是有些不順心,只草草對郭嘉道:「使者請到館驛休息,具體事務明日再談吧。」說罷站起身來走到廳堂中央,握住戳在地上的銀槍,雙臂發力,僅一把就將槍拔了出來。
「將軍好手段!」郭嘉連伸大拇指道,「決戰之事刻不容緩,此非獨朝廷之存亡,也事關將軍自身成敗。還望將軍早日開拔,提師北上與曹公會合。」說罷再施一禮,又朝賈詡點點頭,這才由人引領著下堂赴館驛去了。
賈詡見張繡面沉似水,知他對自己不滿,和藹問道:「將軍有什麼疑慮的嗎?」
「沒有,您的決定我遵從便是。」張繡邊說邊擺弄掌中銀槍,但他是個心裡存不住事的人,耍了幾下還是忍不住埋怨道,「賈叔父,不是小侄責怪您。您拍著胸口想想,我待您如何?」
「將軍對我恩深似海。」
張繡把銀槍往地上一扔,叉腰道:「誰不知這穰縣大大小小的事全是您拿主意?誰不知我得了什麼好東西先送給您?我對我親叔叔也不過如此了吧!可您是怎麼對我的?我知道您家眷在華陰,被段煨扣著,但有話您可以和我直說嘛!咱跟郭嘉好好談,最起碼得叫曹操給咱立個保證,不追究以前的事了,那樣才踏實!這麼潦潦草草降了,就不管成敗利害了嗎?難道為了你一家子人,就把我一家豁出去了嗎?我與曹操還有殺子之仇呢!您這事辦得真不地道!」
賈詡也不反駁,微笑著等他把話說完才緩緩道:「將軍說我顧念家眷倒也不假,但歸附曹操也是為了將軍您著想啊。」
「哼!」張繡白了他一眼,拾起槍來繼續擺弄,「現在說別的也沒用了,反正是袁強曹弱,又與曹操有舊仇,以後的日子不好過!」
哪知賈詡忽然仰面大笑:「哈哈哈……將軍何其癡也!」
這一笑倒把張繡弄懵了:「別跟我故弄玄虛,您什麼意思吧?」
「正因袁強曹弱,您又與曹操有仇,我才主張歸附曹操。」賈詡手捻鬍鬚踱著步道,「那曹操奉天子以討不臣也好,挾天子以令諸侯也罷,反正天子在他手上,歸順他,自道義上說得通,即便日後真戰敗也有迴旋餘地。可袁紹雖強卻背了個犯上的名義,您若是跟著他幹,萬一戰敗了,那叫『獲罪於天,無可禱也』。自絕後路的事萬不可行,這是歸順曹操的第一個原因。」
張繡也不發火了,靜下心來聽他分析。賈詡笑了笑又道:「其二,咱們只有四千人馬。而袁紹兵力不下十萬,多咱們不多、少咱們不少,將軍從之必不得重用;可曹操本來人馬就少,咱們投他,他喜不自勝,日後必當厚待將軍。」
張繡半信半疑,但滿腹怨氣已消失得無影無蹤。賈詡侃侃而談:「至於這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將軍與曹操有殺子之仇。」
「這叫什麼話?」張繡不明白。
「夫有霸王之志者,固將釋私怨以明德於四海。曹操要借您表現他的心胸,讓世人看看,只要肯歸順到他腳下,即便有血海深仇都可一筆勾銷!他不但不害您,還得給您加官晉爵,把您保護得周周道道,因為只要您在,他的好名聲就在。」
張繡心裡安穩些了,但還是忍不住問:「果如賈叔父所言嗎?」
「望將軍勿疑!」賈詡目光深邃地望著他,「您與曹操的恩怨已經一筆勾銷,您若是不信,咱們到了許都便見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