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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潔癖 文 / 李碧華

    「請你們回去告知夫人,這事貧僧辦不到。」

    「師父,我家夫人是一番誠意,自她吃過你的『清一面』之後,其他東西都不肯沾唇。」

    家丁老六和婢女小菱,不住懇求:

    「希望師父能長駐我家當主廚。」

    ——「清一面」,其實不過是清荒寺中這位清一和尚給善信下的麵條。但吃過的人,都讚賞不已,一傳十,十傳百,來客絡繹不絕,以致供不應求,還以和尚法號為名,可見乃「鎮寺之寶」。

    清荒寺只是一座小小的寺廟,本來這些素面乃寺中主食。「清一面」的精華,不在麵條而在清湯:山野當造的菇菌、筍子,加上羅漢果、黑木耳、金針菜、黃豆芽……還加上一些略帶甘苦的益補草藥,熬製而成,味鮮香、色金黃、湯清亮。他的麵條先用清水煮開,泡在冷水中一陣,最後回鍋再煮,裝碗後,舀上清湯,數滴麻油。沒有蒜胡椒的傖俗濃香,益發素淡可口。人們只見黃湯白面,「沒什麼」,進口方知絕非凡品。

    不過清一和尚心知,這是清荒寺的麵食,就地取材,隨心烹煮,不適合凡塵俗世大戶人家——那會失卻真味。

    「兩位請回。」他婉轉平淡地謝絕:「其實所謂『清一面』,只無心之得,為善信服勞,也不收費。他們隨緣樂助香油,寺廟方面維持基本生計而已。」

    又道:

    「出家人吃十方飯,不合為一人力……」

    老六沈吟:

    「我家夫人指定每天要吃——」

    「只好有勞兩位每日正午來盛一碗吧。」

    「唉。」

    二人無功而回,忐忑不安。

    自主人仙遊,她便一天一天的,變成另外一個人似地。

    張林氏——如同世間所有婦女,嫁人后冠夫姓,再也沒有自己。「巧梅」是她閨中名兒,十六歲以後,人前少用。都稱「夫人」。

    丈夫當官,亦大戶之家。本屬美滿。一生也就這樣過了。

    誰知天意弄人,張家老爺不老,四十多歲竟急病猝死。那年夫人才三十二,新寡、無兒。

    家境再富裕,一個寡婦要多寂寞有多寂寞。

    頭幾年很難過,漸漸,她不但變態,還有極其嚴重的潔癖。

    老六和小菱下山回家去。還沒進門,已聽得一陣嘈雜之聲。

    張林氏猛地把杯盤砸在地上,滿是碎片,還大聲喊罵:

    「那錢二嫂我最憎恨了,她是個接生婆,雙手常沾穢血,我在路上老遠見她走來,也著轎夫改道相避。」

    何以怒不可遏?

    「誰招呼她到後院小坐的?誰?阿滿又怎樣?是她小甥子又怎樣?把阿滿辭掉,另外找個柴夫。還有,她用過的杯盤,坐過的小竹凳全扔掉!穢氣!」

    不但憎恨接生婆,連被婦女跨過的東西,馬上丟棄不用。若遇月事至,更以火燒掉,以保「乾淨」。

    今日一番吵鬧發洩,習以為常。下人敢怒不敢言,趕忙收拾好。老六見夫人正鬧脾氣,更加不會挑揀這個時刻說不中聽的話。只謊稱清一和尚下山去了,找不著。

    改天再去吧?得過且過。

    但最終還是面對主母的咆哮。什麼時候開始,拒絕一切葷膩?不再吃肉,因為丈夫去世,萬念俱灰,眼看活生生的血肉,化作泥塵,從此怕見生命——廚中早已不宰雞殺鴨,不聞魚腥。

    一回張林氏經過廚房,見一些異物,即尖叫。

    「是雞毛嗎?何以殺雞!」

    一壁發出驚駭尖聲,一壁命人收走——那只是一枝雞毛撣子。她還吩咐:

    「以後再叫我見到雞毛鴨毛,就把你們一身毛髮全部拔光!」

    且連蛋也不吃。

    小菱是夫人陪嫁過來的丫頭,已屬親信婢女,但她也覺日漸難以侍候。抱怨:

    「就是嫌髒,那日罵我嘴裡有味道,嫌臭,打了我一個巴掌。」

    人就是人,血肉之軀,腥臭污濁。水至清則無魚,怎能活在一個完全潔淨清澈的世界?

    去年,娘家姊妹探望,特地邀約她游河散心,本來平安無事。船剛啟動,大家挑些歡快家常話題,她朝窗外一瞧,岸邊有小孩隨意便溺,糞尿都混在水裡,她臉色一變,歇斯底里吩咐馬上返航。還自覺一身難聞味道,浸浴兩三個時辰,仍未去除臭氣。非常敗興。

    打那時起,開始厭食:

    「以後廚中膳食,一概使雨水濾淨,或把雪水冬藏春用,或取寺廟山泉……總之決不准用其他髒水。」

    自吃過清純得不沾一絲雜質的「清一面」後,才稍有食慾。

    第二天,第三天,家丁婢女都到清荒寺哀求,仍是失望而歸。

    張林氏煩躁、恐懼、暴戾、古怪,不近人情……只覺眾醉獨醒,眾濁獨清。她活得一絲不苟,但如何一塵不染?

    清一和尚道:

    「潔癖,不是身體的事,是心靈的事——夫人不是特別愛清潔,她是看不得世間男歡女愛繁衍後代悲歡離合,她不見不想不聽不談不聞不問,遠離一切,孤立自己,就不會傷心。阿彌陀佛。」

    張林氏縱然生活無憂,但她情願簡約素淨。白水一碗。

    他生未卜此生已休,叮嚀後事:

    「若我大去,定葬於默林中,穿白壽衣、白壽襪、白壽鞋——白絹提花,不繡彩線。質本潔來,亦當潔去,不必繁文縟節,人聲鼎沸。緊記!」

    ——但拘謹怪異,活得不快,身旁的人,一個一個受不了,一個一個跑掉。

    老六還在,因為報張老爺的恩。

    小菱還在,她沒有去處,打十歲起,侍候小姐,由巧梅到張夫人,由主母到寡婦,雙雙老去,雙雙憔悴。有三寸寬活路?小菱曾想過求婚配。眼瞅著夫妻之間生離死別,原來叫人變魔,挑剔失態得神憎鬼厭,就不敢他想了……

    主僕扶持終老也罷。

    世事難料。

    並非作出完善鋪排精心策劃,一切依你意願。並非求潔得潔,求清得清。

    蒙古人入侵了。

    時局一天比一天紛亂。

    賊匪目無法紀,搶掠奸劫,殺人放火,橫行肆虐。國破家亡,朝代興衰,沒有人逃得過。

    後來,人們在一片頹垣敗瓦中,發現了兩具半裸的屍體,肉已融腐,佈滿了蛆蟲,牠們滋補得十分肥美,蠕動時已因豐腴而緩慢,惡臭令野狗也不肯來叼食……

    半生乾淨成癖的張林氏,和那被迫廝守的小菱,在一個最清潔的境地中,不但被十數賊匪糟蹋了,還亂刀斬死,血污四濺,任由暴屍。她始料不及的淒厲,連做鬼,也比其他鬼不堪,極髒極臭極污穢……

    這是南宋末年一個寡婦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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