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冰蠶 文 / 李碧華
宣統年間,城中最富裕的要算這錢家。
錢祖佑把一個景泰藍盤子放在他新購紫檀雕雲幅翹頭案上,重甸甸的有三千兩銀子。囂張示眾。
「這是上品元寶,不摻銅,沒雜色。」他洋洋自得道:「銀子我有的是,誰能送來稀世奇珍,就可把這三千兩帶走。」
三千兩決非小數目,房子也蓋得。
錢祖佑毫不吝嗇,九牛一毛,他要當個遠近馳名的收藏大家。附庸風雅需要大量錢財作後盾。
錢家是米商。米商永遠最肥。更何況多年以前天旱成災,他們囤積米糧,高價出售,銀子能生子孫。子孫也就在這暴發戶中成長,財大氣粗,目空一切。
錢祖佑四十多,不學無術,但他有小聰明,倣傚人家孟嘗君款待食客,雖沒三千之數,也有幾十人輪番交往,談天說地為他增廣見聞。
在他招攬的食客書友中,有圖他家藏書,閒來翻翻,自多得益。有愛開眼界,幫他把玩品評一下真假古董文物,盡點義務。有希望傍富戶佔便宜。
也有像卞尚峰那樣,胸懷大志,不貪小便宜只冀大大賺一筆。卞尚峰心理亦不平衡,他書讀得多,腦筋靈活口才出眾,因為遭旱受苦家窮,考不起試也走不了後門,命途多舛,仕途無望,又不甘當個西賓。賣字賣畫哪有出息?在錢家出入就覷一個良機。
那三千兩銀子誘惑實在大。一些人窮一生精力,未必掙到這筆錢。可恨那庸才,為了招搖便信手拈出來,讓大家眼前一亮,滿嘴饞液。
說錢祖佑庸碌無能,當然此亦太過,是瞧不起他的人故意貶低。這十多廿年來,他買過不少好東西。肯花錢自然買得到好東西了。
不過銀子不雜,他的眼光雜、品味雜。
像傢俱,推崇色澤深、質地密、紋理細的硬木,講究的人家會選清一色用料,或紫檀或紅木,互不摻用。可他見是好東西,都添:既愛紫檀有束腰四足海棠座面坐墩,又置黃花梨四出頭大官帽椅顯威風。那座木胎黑漆描金束腰帶托泥大寶座是早年佳品,紅木書櫃多寶格亦一字排開,靠牆擺放……
櫃中堆滿花錢買來的大批書籍。整齊有致十分壯觀,還插上象牙制的書籤,裝作讀過的樣子。可他從來沒怎麼掀翻,全仗食客們跟他說說,一知半解。大家亦不道破。
囂張跋扈的他,是如何對卞尚峰特別信任呢?
——因為一本書。
某日有人求見,並小心翼翼拎出包裹在五層錦帛內的一本書。
錢祖佑問:
「你這是什麼書?敢來換我三千兩?」
「這是手抄本。」
「書不是刻印就是手抄,有哪點值得稀奇?」
「這書從來沒有刻印本。」
「為什麼?」
「它原藏於宮中。」
錢祖佑驚詫不已:
「既藏於宮中,何以到你手上?」
這下子興趣來了。皇帝擁有過的書?他也得到一本?
「祖上的事我也不知。」來客神秘耳語:「前朝有人出過一萬兩,我家祖輩不願放手。」
他也沒鬆開,只雙手親遞錢祖佑跟前,指引他細看:
「此乃乾隆爺三十七年編纂的《四庫全書》中一本,先後抄了七批,分藏七閣:北京宮內文淵閣、瀋陽宮內文潮閣、圓明園內文源閣和熱河避暑山莊內文津閣,為『內廷北四閣』——」
「不是有七閣麼?」
「還有,」來客一笑:「沒說完呢:揚州文匯閣、鎮江文宗閣、杭州文瀾閣,合稱『南三閣』。」
「怎麼知道書是真是假?」
來客胸有成竹,不語。料他不懂。
但也有懂的人。
卞尚峰與來客深深互望一下,彼此都是會家子,都具慧眼。卞尚峰珍重地掀翻,一邊歎息:
「要不是戰亂、洋鬼子欺侮,藏於宮中園內的書,又怎會流落民間?」
說的正是圓明園之劫。
他又指著書頁,向錢祖佑加以證明:
「手抄本有時得故意抄錯一二字,讓乾隆爺指點紕漏,益顯皇上聖明。瞧,這書一絲不茍,全無謬誤,已經精密校察。若有半字錯,抄好亦作廢。」
合上書本,又道:
「《四庫全書總目》有此本。雖蒙塵,比任何本子更珍貴,其他流散的,不知落到誰家。」
錢祖佑心中大樂,滿屋本子、書香又怎及宮廷秘本?若得到手,正中下懷,那三千兩算什麼?
意欲成交。卞尚峰把他拉進後堂一角,告訴他:
「此書再珍貴,不能買也不能藏。」
「何出此言?」他已見獵心喜,送上門的寶物怎肯放過:「眼巴巴讓其他人收去炫耀嗎?」
「書的來歷不明。可能是商人賣給他,可能是賊贓——我們瞧得八九分真,萬一有一兩成偽,遭矇混騙錢財。好,絕對正貨,來自宮中,你也不可走漏風聲,只能錦衣夜行,此乃掉腦袋之事,即便不必賠上一命,一旦朝廷追究,或打起官司,不死也得脫層皮,耗費錢財不可估計。」
卞尚峰勸他:
「忍一下,放手算了。」
錢祖佑雖戀戀不捨,但一想,還是他有道理,世事莫測,難得逆耳忠言。
於是忍痛放下心頭好,送客出門。
自此,對卞尚峰之言,更加信服。
但過了兩三個月,那三千兩銀子仍未有主兒。
陸續有人給送上古琴、玉石、字畫,皆非他心目中珍稀。不值。
——直到有一天,來了神秘的客人。
是位女客。
手上牢牢抱著一個古色古香精緻無比的錦匣兒。說裡頭是家傳之寶千年冰蠶……
說是「家傳之寶」,從未聽過的「千年冰蠶」,錢祖佑姑且招待。
還未見物,先見由侍婢相伴之客人。那是位衣飾登樣的女客,年未及卅。雖已暮春,天氣仍帶寒意,她穿棉襖,寶藍色的洋縐作面兒,裡邊是深紅淺綠小襖,肘下露出一角南繡堆花天藍手帕。外罩一件大襟坎肩,紅青庫緞面,紅裡子,鑲鴨嘴章絨領兒。衣服上遍釘琺琅銀扣。一身鮮妍卻不失大家之風。
女客挽髻,略施粉黛,看來淡淨。但以胭脂深抹朱唇,過於畫龍點睛。
目不轉睛的錢祖佑驚艷不已,延入內廳相見。女客婀娜致萬福。坐定後,主人吩咐:「上茶。」
客人謙讓:「不勞賜茶。」
果似來自大戶人家,不知有何寶物?
僕人用盤子將茶端出。還有桂圓湯、藕粉糕、水晶糕、蓑衣餅等點心款客。
「天好涼」、「幸好沒下雨」、「尊體沒有違和麼」、「茶好香」……之類寒暄後,女客步入正題了。
她端正身子,收斂雙腳,褪入袖中的纖手亮出,徐徐打開那古色古香的錦匣兒。只掀一縫,道:
「此乃我家傳之寶。」
卞尚峰也屏息靜氣等著一開眼界。
自上回仔細考慮前因後果,不惜拒絕了來自宮中,《四庫全書》一流散民間珍貴手抄本後,錢祖佑把卞尚峰視作心腹,也好好利用對方識見,代自己尋珍。
他們知悉來客是潘家大戶三姨太。潘家亦富甲一方,珍寶無數。三姨太當然是最年輕得寵的女人,潘家老爺明送暗贈,私房珍藏一定不計其數。
老爺子上年騎鶴歸西,享年六十有二。這三姨太未過卅,風情萬種內斂多時。正是「樹倒猢猻散」,俊妾無大樹遮蔭,下堂求去,說是回到故里侍奉爹娘。
「於小女子而言,再珍稀寶物,不及傍身銀子,所以即使私藏,也忍痛割愛相讓罷了。」
錦匣兒已貴重精緻,裡頭的寶物更令人眼前一亮。
緩緩開啟,先有炫目白光,迎燈反射。
那物品是個白色的繭,似瓢般大。表面雖呈白色,但微微透著異彩,輕搖,中間另有一物。
「老爺相送寶物,說是流傳甚久,許有千年。代代相傳,子孫不知用途,只知是『千年冰蠶』。」
一笑:
「知錢先生對鑒賞古物十分精通,所交良友亦非凡夫俗子,一定看得出此寶不止值三千兩銀子。」
卞尚峰反覆細看。面露驚異之色。
錢祖佑不學無術,勝在有錢,亦享逢迎,何況佳人?他裝作「略有所聞」表情,對方也給點面子。錢祖佑沉吟:
「唔——好像聽過傳說——」
卞尚峰馬上和應:
「對,我曾經看過《異物誌》,書中記載,員嶠山有冰蠶,長七寸,黑色,有角有鱗,以霜雪覆蓋,然後作繭,繭長一尺。可用五彩織成文錦,冰蠶入水不會濕濡,入火不會燎燒,反而復活。」
卞尚峰忽省得一事:
「失陪。」
他徑入書房,在錢家浩瀚的被購來「裝飾文明」充撐場面之古籍中,翻找一陣,終於把一書冊尋出。
他把書冊展示,錢祖佑點頭如搗蒜。卞尚峰還備唐詩一首參考:
「看,唐王貞白有《寄鄭谷》詩云:『火鼠重收布,冰蠶乍吐絲,直須天上手,裁作領中披。』若此物真是冰蠶,誠無價之寶。以火烘之復活,確奇景也。」
不過,卞尚峰卻向錢祖佑獻計,二人耳語:
「為慎重起見,我們再檢驗清楚。」
他們徵得女客同意,先付一千兩銀子作定金,把蠶繭浸水中,果然入水不濡,再欲切割小縫——
「慢。若經切割,不管你方是否買下寶物,一千兩銀子不會退還。」
卞尚峰慫恿:
「第一關已過,相信不會偽造。」
繭破一縫,裡頭果然是條純黑色,有角有鱗,外披一層霜的殭蠶,還似有極微氣息呢,也許心情興奮看不準。不過來龍去脈以及求售者背景,都不應有詐——何況還有見多識廣的卞尚峰作驗證。
想那棄買的《四庫全書》其中一手抄本,自乾隆三十八年開始編纂,共收書三千五百零三種,七萬多卷,三萬多冊,近二百三十萬頁,約八億字……編撰及抄寫員各三千多人,歷時九年始成。如此珍貴,他聽取卞尚峰意見,有政治上後顧之憂,怕朝廷殺頭沒買成。幸好沒買成,那手抄本即便來自宮中,也沒眼前來自奇山異域之冰蠶珍貴呀。
卞尚峰更說項:
「我瞧這三姨太也等著銀子早日回鄉,不如代你殺價,少付五百兩。她急你不急,婦道人家易打發。」
他對女客開口:
「三太太,這冰蠶不知可否略減五百兩成交——」
話還未了,她一言不發把錦匣兒拎在手裡,款款而起,冷冷向大門走去。頭也不回。
「且慢且慢,三太太請留步——」
二人急了,趕忙致歉:
「有話好說,我們分文不減。」
冰蠶留下了。
三千兩銀子她帶走了。
錢祖佑但求心頭好,幾乎因殺價落空,其實何吝那點折扣?到手已心花怒放,視為至寶,日夜觀賞。
兩天後,他找卞尚峰,這人蹤影杳然。亦無留言。
三天後,有人告訴他,見到卞尚峰與當日上門求售冰蠶的三姨太在渡頭出現。二人收拾好細軟,荷包重甸甸,並肩上了船,揚長而去,遠走高飛。
第四天,陰謀敗露。
那入水不濡之物,經過加工裝飾,裡外塗了一層白蠟,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卞尚峰看不過富豪附庸風雅,誇口招搖,精心設計一個圈套,先說服錢祖佑拒絕了珍貴的手抄寶書,再與歡場相好合謀,假扮大戶姨太詐財。在他色迷迷暈陶陶又尋寶心切狀態下,欲擒故縱慾拒還迎,三千兩到手了。
光、宣之年,女服有諺:「貧學富,富學娼,娼妓學南邦。」歡場女子以南姬衣飾最有看頭,一衣一飾一鈕一邊一鑲一嵌,裝扮風流入時,不失輕盈莊重,都配時勢合時宜,都有學問。
處處皆是學問。何止讀書人?
博學多才心懷不軌的卞尚峰「變佔上風」,那錢祖佑,「錢由左手交到他倆右手」。卞尚峰還捏一把汗,輕點她唇邊:
「小紅,你當日那一抹朱唇,太紅了,積習難返,過於妖嬈,功虧一簣,我還怕錢家看穿了,不上當。好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