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霜花糕、忍冬茶 文 / 李碧華

    作為片名，《霜花店》有種令人費解忍不住好奇追溯的吸引力。

    原來片中有闋高麗時代的古老民謠：

    「原本去霜花店買糕餅，卻被老闆抓住我的手，如果這事傳出去，店小二會在私下笑，說我曾在那兒過夜。原本去三藏寺點個燈，卻被住持抓住我的手，如果這事傳出去，小沙彌會私下耳語，說我曾在那兒過夜……」

    雖是「民謠」，其實中間有點曖昧，一個無辜的人，半推半就，欲拒還迎，一步一步走入泥沼，有沒有？人人都當你有——誤闖「黑店」、「淫寺」……引申至「禁宮」。有人說民謠不知所謂，一切全憑意會吧。

    這部韓國古裝宮闈片，拍得華麗、激情、惶惑而險惡。

    最初最初，實在簡單。太子選秀，但不是宮花，而是三十六名俊美少年，培訓為御用「健龍衛」（一如明「錦衣衛」、清大內高手），他們習武、練劍，還操琴。高麗王即位，侍衛亦成長，其中以隊長洪麟俊朗挺拔，鶴立雞群（選角關係其他隊員都很「次」），他時溫柔時驍勇，忠心護主，還成為王的男寵。不但「小榻琴心展，長纓劍膽舒」，還會煎藥，常以忍冬草茶湯為王上解熱治病。

    若無事發生，這批俊男大概長居宮中侍候君側，不思逃脫。

    侍衛與宮女私奔，下場是死刑。可見禁宮森嚴。

    不過當時高麗王朝附庸於蒙古帝國，元朝君王以公主下嫁的政治婚姻加以掌握。高壓統治，刺客突襲，奸臣謀篡……為免侄兒奪去王位，高麗王必須得到子嗣延續香燈。

    但他只好男色，與洪麟同床共枕交情匪淺，無法亦無能與王后合歡，只得借種。

    「除了你朕還能信任誰？」

    王安排洪與後發生關係，一次不行再來一次……誰料二人因這微妙的交合，乾柴烈火食髓知味，竟在「任務」之外熱戀偷歡，青筋暴現，淋漓盡致，不管人間何世。「偷來的」格外迷惑，難以自拔。

    王由懷疑、試探、目睹……嫉妒不能忍受。三人愛恨糾纏，情慾交煎，這段孽戀，以崩潰、閹割、逃亡、復仇、同歸於盡作結。

    故事有點老舊，勝在有發展層次，尤其是心理刻畫，人性轉變，著墨較重。

    兩位男主角造型俊美（與什麼金正日盧武鉉之類韓佬簡直天淵之別）。女主角宋智孝不算漂亮，但端莊得來竟也奔放沉淪，判若兩人。以前看趙寅成（《假如愛有天意》）、朱鎮模（《醜女大翻身》），不覺很有魅力，此番古裝上陣，洪麟與高麗王的眼神最有戲，二人總是「泫然淚汪汪」的，煎熬盡在不言中。

    明明水乳交融，他竟變心背叛？明明「盡忠職守」借種完事，他竟越軌失控？但這是自己一手促成的呀。給他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回頭吧。

    王其實已是誘答：「你和王后只是貪慾？」

    若只是貪慾，算了。但他卻道：「忍不住愛慕之情。」

    王反問：「有沒有愛過我？一次吧？」

    洪再答：「沒有。一次也沒有。」

    他不是「變心」，而是「無心」。

    有心，才會千回百轉掙扎自苦。心猿意馬、心如鹿撞、心亂如麻、心不由主、心領神會、心驚肉跳、心慕手追、心搖神蕩、心癢難熬、心照不宣、心甘情願、心悅誠服——哀莫大於心死。

    王由癡情、相惜、信任，變得殘暴、狠辣、冷血，為了斷洪後路無子繼承，當眾去勢……這場拍的和演的都好「激」。伴君如伴虎，眼前死路一條。

    也只有這樣才是個圓滿結局。

    剛播完大結局的電視劇《巾幗梟雄》掀起熱潮。劇中黎耀祥的柴九金句是：

    「人生有多少個十年？要活得痛快！」

    宮廷孽戀更是爭分奪秒。

    在非常匆促相聚片刻時，一直壓抑情感的王后為洪麟親手做了「霜花糕」（看來像石榴包的甜餡點心），因為那是只為愛人而做的糕餅，唯一一回表白。望定他一口吃掉定情信物，二人真情流露，也算痛快吧。好日子不長。

    大家以為點睛的是霜花糕？是「經霜之花」？抑或「灑上糖霜的花點」？

    不。

    別忘了忍冬茶。

    「忍冬」，顧名思義，是冬天不枯，熬過寒冬便春暖——可惜花草熬得過人卻已凋零。

    中國、日本、琉球、朝鮮均有出產的忍冬，其實即金銀花，因花初開時白，才一二日便變黃，枝頭上常有白花與黃花並存，似「金銀」，故名。它清熱解毒，疏散風熱，生津止渴，消炎止瀉。但因苦寒，不宜多服。

    忍冬煮的茶湯，本是王與男寵之間的窩心默契——他親手給他煎藥保他健康。

    「花語」中，金銀花代表「愛的羈絆」……

    某日，王后生病了，王命太醫用忍冬，太醫以為苦寒不宜多服，弦外之音，洪已給王后送過這藥了。

    王臉色一變。

    ——才一瞬間，他和他之間的默契成了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