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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河祭 文 / 蘇童

    這一年秋天金雀河風平浪靜,河床收縮了,兩岸憑空漫起來一些沼澤,長滿了蘆葦和野草,偶爾會有白鷺飛臨,或是野狗在沼澤地裡徘徊,對著河上來往的船隻熱情地吠叫。岸上風景,繁榮中透出一點淒涼。金雀河邊人煙稠密,大大小小的村鎮星羅棋布,我曾經熟記沿岸所有村鎮的名字,但是一場洪水過後,上游的花各莊消失了,八座染坊搬遷了,你在船上再也看不見花各莊藍白色的印花土布迎風飄蕩,河下游的仙女橋沉在水裡,像一個垂暮的老人被歲月淹沒,再也抬不起頭來,而在李村附近,我追尋鐵塔和高壓線的軌跡極目遠眺,發現一個新興的集鎮正在河邊瘋狂地鋪展,大片大片簡易房屋以驚人的速度建成,紅色磚牆,白色石棉瓦,遠看就像一叢叢蘑菇蓬勃生長。他們告訴我,那個地方叫東風八號新村,安頓了所有不願回鄉的東風八號的建設者。

    是一個多事之秋。進入秋天,我的腹股溝長滿了討厭的斑廯,奇癢難忍,整天撓啊撓啊,這不雅的動作引起了我父親的注意,他找出了一瓶紫藥水,強迫我脫下褲子,這樣我的斑廯暴露了,我的生殖器也被迫暴露在父親的視線裡。那個瞬間,我怎麼也忘不了父親震驚的眼神,不是針對我的斑廯,他說我不愛洗澡不肯洗腳不講衛生,長斑廯是自作自受,他的震驚緣於我發育蛻變的生殖器官,那頂該死的「鋼盔」啊,它新鮮紅潤,卻充滿了不祥的邪惡之光,聽著我父親的一聲驚叫,我羞愧得無地自容。父親手拿一瓶紫藥水,因為手在顫抖,藥水也在瓶子裡波動,他的眼神像波動的紫藥水一樣暴躁而陰鬱,僵持了一會兒,他開始厲聲質問我,你這個地方是怎麼回事?東亮,你夜裡究竟在幹什麼勾當?我慌忙護住了下身,我說我什麼也沒幹,是它自己變成這樣的。父親說,撒謊!栽什麼樹苗結什麼果,這都是你干下流事造成的惡果!我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又羞又惱,無奈之下採取轉守為攻的戰術,爹,你嚷嚷什麼?你天天窩在艙裡,什麼都不懂!自己去澡堂看看就知道了,大家都這樣,六癩子也這樣,春生也這樣,德盛也這樣,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我父親怒吼起來,你還在強詞奪理?我不懂你懂?你還要跟別人比?六癩子是個小流氓,人家春生年齡比你大,人家德盛娶了親結了婚,你才多大?人家可以,你不可以!我警告你,你再這樣墮落下去,遲早要走上犯罪道路!

    我父親一氣之下,把紫藥水瓶子丟進了河裡。我帶著極度的羞恥感把自己關在前艙裡,內心默默地懺悔著,有的事情我不能向父親坦白,一坦白他就有理了,他對我的管束會變本加厲。那天夜裡,我又一次夢見父親來到我的床邊,他手持一把尖利的剪刀,剪刀上帶著血跡,雙翼凌厲地張開,在月光下閃著凜冽的寒光,我在夢中和父親爭奪那把剪刀,奪下剪刀夢也醒了。我有點後怕,不知為什麼我喜歡吸取夢的教訓,我半夜起來翻箱倒櫃,把三條內褲都套到了身上。

    好在是一個多事之秋,煩惱接踵而至,大煩惱來了,小煩惱就隱蔽起來了。臨近九月二十七日,臨近鄧少香烈士的忌日,父親忙碌起來,我也跟著忙起來。父親要在船上掛紀念橫幅,還要準備河祭的蠟燭和紙花。採購是我的事情,我要到鎮上買彩色的絹紙,還要買一壇黃酒。絹紙是用來做紙花的,一壇黃酒則有兩個用途,父親讓我灑一半到棋亭的烈士碑下,另一半帶到船上給他飲用。我父親平時滴酒不沾,但九月二十七日是一個例外,他要陪鄧少香烈士的幽魂飲酒,而我也破例可以喝上幾口。

    我先去油坊鎮的文具店買絹紙。女店員從貨架上抱下一堆絹紙,突然多了心眼,你不是學校的吧?你也不是綜合大樓的?為什麼買絹紙呢?我說,絹紙敞開供應的,你管我是哪兒的,我要買,你就得賣。她狐疑地盯著我說,要是你買去寫反標呢?也要賣給你?你別跟我翻眼睛,我認識你的,你不是那庫文軒的兒子嗎?我說,是庫文軒的兒子怎麼啦,不讓買絹紙?女店員斜著眼睛看我,鼻孔裡突然哼了一聲,你爹還欠著我們店裡的錢呢,他做領導那會兒拿了多少紙去呀,白紙,信箋,絹紙,他還盡拿上好的宣紙練毛筆字,光拿不付錢!我說,那是你們自己的責任,為什麼不跟他要錢?女店員說,你說的輕巧,他那會兒是土皇帝,說記在綜合大樓的賬上,誰敢不記?還有你媽媽呢,喬麗敏買東西也不愛掏錢,書包,鋼筆,鉛筆盒,工作手冊,都說是公用,都記賬!記呀記呀,這倒好,現在庫文軒垮台了,趙春堂不認他的賬目,害了我們文具店,我們每年盤點都軋不了賬!

    那女店員翻出父母親貪圖小利的老賬,讓我斯文掃地,我敲著櫃檯說,不關我的事,你別跟我說他們的事,我只管買絹紙,你不賣我就自己來拿了。女店員說,你敢!父債子還,你們家欠了我們錢,你還這麼凶?現在誰還怕你?憑什麼怕你?我偏不賣你!她注意到我在向櫃檯逼近,啪地一下關上了小門,嘴裡尖聲警告我,我諒你也不敢動手搶,派出所就在不遠的地方,我一喊他們就聽到了!

    恰好此時外面傳來一陣雜音,一輛三輪車裝滿了大大小小的紙箱,停在門口。進來一個人,抱著一個大紙箱,紙箱後面露出一個肥頭大耳的男人的腦袋,是文具店的主任老尹來了,救星來了。老尹以前經常到我家和父親下棋,每次來都給我帶一樣小禮物,好在老尹沒有翻臉不認人,他跟我打了個招呼,東亮你來買什麼?怎麼虎著個臉呢,是要買刀殺人嗎?

    女店員搶在我前面說,他是要殺人呢,我讓他回去提醒他爹一下,欠錢還錢,他就擺出這殺人臉來了,你看他臉掛得多長,別人不知道,以為是我欠他家一百塊錢呢。

    老尹說,你別盡說人家孩子的不是,你肯定也有不周到的地方,孩子也是顧客,對待顧客要像春風,你這樣子哪兒像什麼春風呢?像霜降嘛。老尹打了圓場,女店員不便對我耍態度了,換了一種猜疑的語氣說,這孩子買這麼多絹紙到船上去,你說他是要派什麼用場?老尹看看牆上的日曆,朝她擺擺手,你就別瞎猜疑了,是給他爹買的,明天是鄧少香烈士的祭日,庫文軒要做絹花啦。

    總算油坊鎮上還有人尊重我父親,為此我很感激老尹。老尹把絹紙按顏色一疊疊地分開了,讓我挑選。我說,我不會配顏色,你替我配。老尹就低頭開始配絹紙了,一邊配紙一邊嘀咕,你爹這個人,我一輩子也琢磨不透呀。自己落到這個地步,還年年惦著九月二十七日呢,他一年四季賴在船上,兩隻腳都踩不上一塊土坷垃,怎麼祭奠鄧少香烈士呢?我說,他沒有地,還有水呢,他就在船上祭奠,說是水祭。老尹饒有興趣地問我,水祭?水祭是怎麼個祭法?我說,也沒什麼特別的,我爹面朝鳳凰鎮三鞠躬,紙花最後都扔在鳳凰鎮的碼頭下。老尹這時抬起頭,曖mei地注視著我,你爹還朝鳳凰鎮三鞠躬?你們在船上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了?我茫然摸不著頭腦,瞪著他說,他不朝鳳凰鎮三鞠躬,朝哪兒三鞠躬呢?老尹瞥了我一眼,他的樣子看上去變得冷酷了,冷酷中帶著一點賣弄,你爹這個人是怎麼回事,我一輩子都琢磨不透呀,他天天在學習,別人越學越進步,他越學越退步!回去告訴你爹,別守著他那本老黃歷了,我親眼看到的內部資料,鄧少香烈士生平有新發現,她不是鳳凰鎮人,不是我們這地方的人,她是逃難到鳳凰鎮的孤兒,三歲才讓棺材店領養的,領養的,東亮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愣在櫃檯邊看著老尹,過了好半天才緩過神來,我懂了。我說,她是孤兒,是領養的,那她究竟是哪兒人呢?

    籍貫待考,內部資料上說的!老尹大聲地回答道,不管鄧少香是哪兒的人,反正鳳凰鎮不是她故鄉,回去告訴你爹,今年不用向鳳凰鎮三鞠躬了,別讓人笑話。

    我點了點頭,對老尹說,我懂了,她也是來歷不明,那我爹該朝哪個方向鞠躬呢?

    你這孩子不會說話,鄧少香是烈士,怎麼能說來歷不明?老尹說,回去告訴你爹,以後不用祭奠鄧少香烈士了,不用他三鞠躬,哪個方向都不用他鞠躬了。歷史是個謎你懂不懂?鄧少香烈士是個謎,你爹他自己也是個謎嘛,你聽不懂我的話就算,你爹有文化,他會知道我老尹的意思!

    走出文具店時我多了一樁沉重的心事。我腋下夾著一卷絹紙,在油坊鎮上失魂落魄地走,老尹透露的消息令我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之中。鄧少香烈士的生平履歷為什麼像季節一樣變幻無常呢?鄧少香,我光榮的祖母,我神聖的奶奶,你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像一朵祥雲在我頭上飄來飄去,到底是什麼風把你越吹越遠了呢?我想像著孤女鄧少香的兒童時代,依稀看見一個滿面塵埃的小女孩,衣衫襤褸,頭髮像一堆亂草,她光著腳在年代久遠的油坊鎮碼頭上奔跑,嘴裡叫喊著媽媽。我看不清小女孩塵土遮蓋的面孔,是美麗俊俏的還是愚笨醜陋的,一個孤女可以做另一個孤女的樣板,我腦子裡漸漸浮現出慧仙的小臉,那個舊時代孤女的形象便清晰了,我看見她躺在鳳凰鎮棺材鋪的一口棺材裡,淚痕未乾,目光已然流轉,她好奇地打量棺材外面的世界,一邊向我招手,進來,進來,你快進來呀!我不知道那棺材裡的小女孩究竟是誰,是我們船隊的孤女慧仙,還是那個傳奇的孤女鄧少香。

    我仰臉朝天,看著遠處棋亭方向的天空,街上的路人看我仰臉朝天走路,都好奇地瞪著我,不知誰推了我一下,空屁你怎麼走路的?你得精神病了?你到底在看什麼?我說我在看歷史。棋亭上方的天空灰濛濛的,什麼也看不清,我看不見什麼歷史。我仰著臉走到雜貨店附近時,身體被一堵人牆擋住了,又有人粗暴地推我,空屁你在夢遊呢,怎麼走路都忘了?走路還要撞人!天上沒有歷史,是地上熱鬧的人聲使我冷靜下來,我低頭一看,雜貨店的台階上站滿了婦女和孩子,手裡拿著籃子,他們在排隊買白糖,雜貨店門上貼著一張喜洋洋的通知,國慶節特供的白糖到貨,每張糖票供應三兩白糖。

    我記起來還要買一壇黃酒,擠到雜貨店的台階上,馬上被人擠出來了。我聲明不買白糖買黃酒,沒有用,他們說不管買什麼都要排隊。有個婦女用胳膊頂著我,提防我插隊,嘴裡鄙夷地說,你們船上人呀,就是不講文明,讓你們排隊就像要你們的命,好好排個隊會怎樣,會掉兩斤肉還是會掉一塊錢?她說著還去徵求別人的意見,啊?我沒冤枉他們船上人吧,我說得對不對?眾人都點頭稱是,一片厭惡的目光整齊地投在我臉上。我有理說不出,都是老人女人和孩子,他們買白糖我買黃酒,互不影響的事情,偏偏攪和在一起了,我不願意和他們一起排隊,又沒人允許我插隊,只好從台階上忿忿地退出來了。

    我站在一邊看著雜貨店門口的隊伍,心裡焦躁不安,突然記起對面街角應該貼著慧仙的尋母啟事,過去一看,那半張報紙不知是被風雨侵蝕了,還是被清潔工人撕的,只剩下一片殘骸,牆上新刷了層白漿,那一片紙骸被白漿覆蓋著,頑強地翹起了一個角,接受我的哀悼。國慶節臨近,大街小巷都在搞衛生刷白牆,乾乾淨淨迎接節日,那張尋母啟事壽終正寢了,我看不見我父親的筆跡,找不到慧仙的名字,不甘心,用指甲耐心地刮除牆粉,刮著刮著,一個小小的奇跡出現了,我清晰地看見我去年重筆描繪的向日葵死而復生,在我的手指下一點點地開放出來。

    是那朵向日葵賦予了我莫名的喜悅,我守在街角,耐心等著雜貨店門口的隊伍漸漸地散去。當我抱著一壇黃酒從雜貨店出來時,聽見雜貨店的會計馬四眼在後面對我喊,這黃酒勁道很大,回去讓你爹少喝點,就說是馬會計說的,借酒澆愁愁更愁啊!

    不管他有沒有弦外之音,還是酸文假醋,我裝作沒聽見。馬四眼以前也常常和我父親下棋,善於讓父親險勝,他們算是有交情的,交情再深最後也是空屁,我不相信馬四眼的勸告出於善意,也許他是用這文縐縐的話來博得櫃檯裡女同事對他的崇敬呢。我不相信別人對父親的問候,除了我,除了他兒子,油坊鎮上還有誰會把庫文軒放在眼裡呢?

    按照父親的要求,我抱著那壇黃酒去棋亭。棋亭那裡很嘈雜,幾隻鵝嘎嘎尖叫著跑來跑去,好多人影子聚在那裡晃悠,把烈士碑都擋住了。走近了我才知道人們在看傻子扁金的熱鬧,鵝在保衛主人,傻子扁金喝醉了酒,正在烈士碑前耍酒瘋。他朝著烈士碑上鄧少香的浮雕畫像喊媽媽,喊了很久了,他說媽媽媽媽你去跟趙春堂說,讓他給我的大白鵝蓋個房子。他說媽媽媽媽你去跟雜貨店的小王說,讓她嫁給我做老婆,他說媽媽媽媽你給我五塊錢,我要去買一瓶好酒,他們狗眼看人低,差五分錢都不賣給我。

    旁人去攔他,攔不住,有人上去對傻子扁金拳打腳踢,你個傻子也知道渾水摸魚,認鄧少香做媽媽吃香的喝辣的?我們也想認呢,憑什麼讓你個傻子認她做媽媽?傻子扁金說,憑什麼?我屁股上有一條魚!有人警告他,傻子你小心點,冒充鄧少香的兒子該當何罪,你再耍酒瘋,派出所就來抓你了。傻子扁金說,我是鄧少香的兒子,怕什麼派出所?我是烈屬,派出所怕我!又有人在一邊起哄,空口無憑啊,傻子你乾脆把你的屁股亮出來,給大家看一眼你的胎記,到底是不是一條魚?

    我擠進人群的時候,正好看見傻子扁金褪下褲子,把他的屁股大方地展示給眾人。轟地一聲,棋亭邊響起一片喝彩聲,男女老少都瞪大眼睛盯著傻子的屁股。一條魚,是一條魚,活靈活現的一條魚!有人驚叫起來,說不定傻子真是鄧少香兒子呀!那驚叫聲刺激了傻子,他更加主動地配合著眾人的要求,撅著屁股繞烈士碑轉了一圈,然後人們爆發出一陣更快樂的笑聲,有人上去踢了那屁股一腳,傻子,快把褲子穿起來,鄧少香要真是你媽媽,她就不是被敵人絞死的,一定是被你羞死的。

    棋亭離碼頭近,派出所沒有來人,是治安小組的五癩子和陳禿子來了。他們一來,傻子扁金的酒醒了一半,倉皇地繫好褲子,拔腿從人群中逃出來,他帶領著幾隻鵝朝河邊逃去,邊跑邊向路人喊叫,工作組馬上就要下來宣佈真相了,誰是鄧少香的兒子,你們等著瞧吧,欺負過我的人,都給我當心點!

    一場鬧劇結束之後,終於有人注意到了我,我覺得自己就像一隻野兔撲到獵人的槍口上,人們盯著我懷裡的黃酒罈子,互相擠眉弄眼,耳語不休,儘管壓低了聲音,我還是聽到陳四眼在人群中對事態刺耳而經典的評價,他說,傻子走了,騙子又來了,鄧少香烈士今天不得安生啊!

    照理說我不該饒了那個惡毒的陳四眼,蹊蹺的是騙子這個稱號讓我感到莫名的心虛,我很想從棋亭逃走,但傻子扁金能逃,我卻不能逃,該輪到我表演了。我知道我帶著父親的重托,借這半罈酒告訴大家,庫文軒是鄧少香的兒子,庫東亮是鄧少香的孫子,我們庫家仍然是光榮的烈屬。我抱著黃酒罈走到烈士碑前,正要打開罈子,五癩子餓虎撲食般地衝過來了,一腳踩住了酒罈蓋子,空屁,你要幹什麼?

    我說,我給烈士灑酒,紀念烈士,不行嗎?

    不行。五癩子蠻橫地說,趕緊抱著酒罈子,滾出去。

    我不理睬五癩子,兀自用手掌劈打著酒罈蓋上的封泥,可是我的胳膊又被陳禿子拽住了,陳禿子指著棋亭廊柱上的告示牌說,空屁同志請你往那邊看,你不長眼睛的?沒看見那兒掛著告示牌?有新規定了,不准借紀念烈士的名義在此地大搞封建迷信活動,所有封建迷信活動,統統禁止!

    我湊到那塊告示牌下,果然看見了《關於紀念鄧少香烈士的幾點新規定》,新規定移風易俗,明確禁止油坊鎮百姓對棋亭的頂禮膜拜,不准燒紙,不准焚香,丟小孩的人家不准到棋亭來為孩子叫魂,辦喪事的人家不准到棋亭來摔碗,辦喜事的居民不准到棋亭來放鞭炮,被婆家欺凌的婦女也不准來棋亭向烈士的英魂哭訴,依我所見新規定沒什麼不好,但無論我怎麼逐字逐句,都沒有發現不許灑酒祭掃的規定,我說,這規定是禁止封建迷信,哪兒寫著禁止灑酒祭掃?

    陳禿子說,空屁你的書念哪兒去了,文化水平這麼低,灑酒屬於封建迷信你不知道?

    五癩子嫌陳禿子說話沒份量,把他往旁邊一推,自己湊過來盯著我的臉,突然,他發出一聲輕蔑的冷笑,庫文軒的狗崽子,你有什麼狗屁資格到這兒來祭掃烈士碑?你要喜歡灑酒,抱著這罈子過河去,到楓楊樹鄉去,灑到河匪封老四的墳上去!

    五癩子這一句話氣得我七竅生煙,我撲上去和他廝打在一起了。我們從棋亭裡扭打到棋亭外,可惜無論年齡經驗還是體力,雙方實力相差懸殊,我打架不是五癩子的對手,明明是他羞辱了我,我卻像一個可恥的罪犯被他當場抓獲了。五癩子把我死死地按在地上,他帶著蒜頭味道的鼻息噴到了我的脖子上,你*毛還沒長齊呢,想跟我較量?五癩子狡詐地讓我保持一種嘴啃泥的姿勢,我一時找不到反抗的方法,只能蹬腿,不停地蹬腿,砰地一聲悶響,我蹬到了酒罈子。黃泥封的酒罈蓋子碎了,酒香溢了出來。我趴伏在地上,聞見一股陳年黃酒特有的醇香瀰漫四周,傾瀉的黃酒流到了我的臉上。起初我不記得是否哭了,只記得我的嘴角邊有點鹹,有點辣,有點甜,還有點酸澀。五癩子意識到我放棄了抵抗,鬆開了手,他鬆開我,我還是趴在地上,我趴在地上轉圈,這是一個非常古怪的姿勢,比嘴啃泥還要古怪,我那麼轉圈的時候淚水終於奔湧而出。我的臉離開破碎的酒罈子越來越近,半壇黃酒在我眼前咕咚咕咚地晃盪開了,我的面孔也在酒中晃動,越晃越模糊,最奇怪的是我的臉,就像一個垂死的遊子投向故鄉的懷抱,我的臉,最後投向了那只破碎的酒罈子。

    後來我就做了那件不可饒恕的事情,眾目睽睽之下,我先是趴在地上,一邊流淚一邊舔著那半壇黃酒,後來我不流淚了,抱著那半罈酒站了起來,我走到棋亭外面去喝了。在鄧少香烈士祭日的前夕,我用一堆絹紙墊在屁股下,坐在棋亭外面喝酒,我一個人,竟然喝光了半罈子黃酒。

    孫喜明和德盛他們聞訊來到棋亭的時候,我腦子還是清醒的,他們拉拽著我往河邊碼頭走,我還吩咐德盛帶上那個破碎的酒罈子,交給我父親。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船上的,只記得父親用拖鞋打我的臉,還舀起一勺勺河水潑我的腦袋,他對我一聲聲地吼叫著,我聽不清他在叫什麼,也不記得我是怎麼為自己辯解的,我清醒的時候也不善於辯解,何況喝得爛醉呢,我只會說空屁空屁空屁,除了空屁,我不知道還能用什麼字眼來為自己辯解。

    別人醉酒睡得像一頭死豬,我卻亂夢顛倒。半夜裡,一個綿延不絕的噩夢驚醒了我,突然之間,我發現河水快速凝固,然後瘋狂地隆起,一眨眼河面上出現了高山峻嶺,層層疊疊地封堵著我的去路,拖輪轟隆隆在水上開路,別的駁船繞過了水上的山峰,我們的船卻被船隊拋出了隊列,在金雀河的河心打轉轉。我聽見船尾那裡發出了奇怪的水聲,是船尾的鐵錨被一隻手死死地拉住了,那手來自水中,不大,也不小,五指關節錯落有致,手背的一半是美麗而蒼白的,另一半看上去可怕極了,長滿了古老的墨綠色的青苔。霎那間,黑暗的河流翻了個身,船下幽暗的水面變得亮閃閃的,絢爛的水花開放之處,一個女人的美麗的面孔升起來了,圓臉,大眼睛,鼻樑略有塌陷,我看見她留著舊時代知識婦女的齊耳短髮,那烏黑的頭髮交織著幾叢腐爛的水草,閃著晶瑩的水光,然後她的肩膀升起來,肩膀升起來後她背上的籮筐也升起來了,我清晰地看見籮筐裡的水,那部分水是銀色的,裡面漂浮著一叢水草,水草晃動,下面露出了一個嬰孩模糊的濕漉漉的腦袋。

    我有幸看見了鄧少香烈士的英魂,看見了她的嬰孩。女烈士從水底升起來,用洞察一切的目光凝視著我,那目光告訴我,我所做的一切事情,她都看見了,我所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聽見了。她就是歷史。我在夢裡瑟瑟發抖,等待著審判,等待歷史透露所有的秘密,女烈士卻保持沉默,她不談自己,不談自己的子孫。我等待她教育我,可是她不寬恕我,也不批評我,只是威嚴地舉起一隻長滿青苔的手,拍著她的籮筐,說,下來,下來,給我下來!

    我不敢下去,我怎麼敢跳進她的籮筐呢?所以,我被嚇醒了。我醒來的時候看見艙裡的油燈還亮著,父親在沙發上睡著了。已是半夜時分,他蒼老浮腫的半邊臉上還殘留著憤怒的烙印,另半邊臉被燈光所映照,看上去肅穆而莊嚴,那半邊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在等待明天,每一塊老人斑都在等待明天。明天是鄧少香烈士的祭日,也是父親在河上唯一的節日。父親挑燈做了好多紙花,他做的紙花很大,很鮮艷,一朵朵地散落在他的膝蓋上,地板上。

    我不敢驚動父親,撿起幾朵紙花出了船艙。藉著月光走到船尾,我看見鐵錨依然垂掛在船壁上,閃著微冷的金屬之光,鐵錨與船壁輕輕地碰撞著,發出了安寧祥和的聲音。我醒了,河流卻睡著了,金雀河上夜色正酣。月光下的水面波紋乍起,我能看見風過河面的痕跡,是一條銀色的鱗片綴成的小徑,在水上時隱時現。我能看見岸邊垂柳的倒影,偶爾有夜鳥發現自己棲錯了枝頭,噗嚕嚕地驚飛起來,消失在遠處的田野上。我注意到一堆水葫蘆從岔河口開始隨船漂浮,像一小片水上的草原追逐夜航的船隊,它們應該來自鄉間的池塘,我聽得見水葫蘆在船縫間衝撞的聲音,滿懷鄉愁。我看見了河流的睡姿,聽見了河流的鼾聲,唯獨女烈士鄧少香的魂靈,她來過就消失了,除了船尾幾滴神秘的水跡,她什麼也沒有給我留下。

    我做了一個噩夢,也是一個好夢。

    夢醒之後,我真正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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