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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沙發 文 / 蘇童

    慧仙坐在我家的艙裡,坐在我父親的海綿沙發上。這個小女孩煩躁,任性,貪嘴,吃掉了我家所有能吃的零食,還不罷休,賴在海綿沙發上,誰來拉她也不肯起來。這是我對慧仙最初的印象,不言而喻,這個印象是比較惡劣的。

    說說那只海綿沙發吧。那沙發面料是燈芯絨的,藍色的底,灑著黃色的向日葵花瓣,如果細細地察看,留有明顯的公物痕跡,沙發的木質扶手明顯被很多人的煙頭燙過,背面材料是用的細帆布,帆布上「革命委員會好「的字樣還清晰可見。向陽船隊的船民,通常連一把椅子都沒有,我家的沙發很久以來一直是船隊最奢侈的物品,它像磁鐵吸鐵一樣吸引著孩子們的屁股。因此,我維護這張沙發的主權,維護得非常辛苦。船隊的孩子為了沙發闖到七號船上來,他們或者婉轉或者直接地向我提出要求,讓我坐一次沙發,就坐一次,行不行?我一律堅決地搖頭,不行,你要坐,交兩毛錢來。

    慧仙一上七號船,我對沙發的嚴格管理亂了套,我怎麼能向這個可憐的小女孩開口要兩毛錢呢?所有的規矩都被她打破了。我記得那天她的小臉和鼻子緊貼著後艙的窗玻璃,在七號船上固執地搜尋著她母親的蹤影。我們家的後艙,是所有駁船上最零亂也最神秘的後艙,艙壁上有一幅女烈士鄧少香的遺像,是從報紙上剪切下來的,鄧少香的面容模糊,因為模糊,她的形象顯得神秘而古老。慧仙隔窗研究著女烈士的遺像,突然說,那是死人!她信口開河,別的孩子嚇了一跳,觀察我的反應,我說,你們看著我幹什麼?她說的也沒錯,烈士都是死人,不死怎麼叫烈士呢。然後慧仙發現了我家的沙發,她說,那是沙發,海綿沙發!我父親正坐在沙發上,膝蓋上放著一本書,他抬頭朝小女孩笑了一下,表示禮貌。外面好多孩子替慧仙表達她的要求,她要坐沙發,她要坐你家的沙發!我父親站起來,慷慨地指了指沙發,你喜歡坐沙發?來呀,來坐。這邀請來得及時,慧仙抹抹眼淚,就朝後艙裡衝下去了,大家都聽見她的嚷嚷聲,沙發,沙發,我爸爸的沙發!

    我不知道慧仙是怎麼回事,我們船上的沙發,為什麼是她爸爸的沙發呢?那麼小的小女孩,說話可以不負責任,我不跟她計較,心裡暗自思忖,那女孩的爸爸,大概也是坐沙發的,不是幹部,就是大城市的居民。我看見女孩像一隻小鳥撲向鳥巢,輕盈地一躍,人就佔領了沙發。外面的船民們不知為何鼓起掌來,他們竊竊私語,觀察著我們父子的表現,父親的表現早在他們的預計之中,他垂手站在一邊,似乎一個年邁昏庸的國王,把寶座向一個小女孩拱手相讓,船民們關注的是我的態度,慧仙堪比一塊試金石,孩子們要考驗我的公正,大人們則是要借此測試我的仁慈和善良。

    起初我很公正,惡狠狠地去拉扯慧仙,手在空中抓了一下,差點抓到她的小辮子,不知怎麼手一軟,我頭一次被仁慈和善良所俘虜,放棄了我的職責。我眼睜睜看著她跳到沙發上,一隻腳翹在扶手上,身體非常熟練地沉下去,她的小臉上掠過滿足和欣慰之色,這一瞬間,她一定忘記了母親,我聽見她用一種老婦女的口氣說,累死我啦。過了一會兒,她瞄著櫃子上的餅乾盒說,餓死我了。我父親趕緊把餅乾盒遞給她,她風捲殘雲般消滅了盒子裡的所有零食,吃光了把盒子還給我父親,餅乾怎麼是軟的?不好吃。她朝我看看,閉上眼睛,又看看我,再閉上眼睛,幾秒鐘的功夫,一陣濃重的睡意就把她的眼睛黏住了。

    我站在一邊說,你把腳放下來,要坐就好好坐,別把沙發弄髒了,快把腳放下來呀。

    她已經睜不開眼了,毫不理會我的要求,腳在扶手上踢了一下。我注意到她穿著一雙紅色的布鞋,布鞋上沾滿了泥漿,我還注意到她穿了襪子,一隻襪子在腳踝上,另一隻滑到鞋底裡了。我看了看旁邊的父親,父親說,這小孩累壞了,就讓她在沙發上睡吧。

    我沒有反對,回頭看看舷窗外面,二福和大勇他們的臉正擠在玻璃上,一個在扮鬼臉,另一個還在嚥口水,表情看上去憤憤不平。

    小女孩慧仙像一個神秘的禮物從天而降,落在河上,落在向陽船隊,落在我家的七號船上。這禮物來得突然,不知是好是壞,它是贈與向陽船隊全體船民的,船民們對這件禮物充滿了興趣,只是一時不知如何分享。船隊的很多女人和孩子想起有個禮物在船上,都莫名地興奮,魚一樣在七號船上來回穿梭,很多腦袋聚集在我家的艙窗口,爭先恐後的,就像參觀一個稀奇的小動物。慧仙四仰八叉躺在我父親的沙發上,看上去睡得很香。我要去給她拖鞋,父親示意我別去驚動她,他從櫃子上拿了一件毛線衫,輕手輕腳地給她蓋上了,男人的毛線衫蓋在她的身上,正好像一條被子,遮住了小女孩的身體。我走到艙門口,聽見外面的女人交頭接耳,正在表揚我父親,看不出來,庫書記還很會照顧人呢。見我鑽出了艙房,他們又表揚我,說東亮表現也不錯,這孩子外表凶巴巴的,心腸其實很軟的。只有孩子們不懂事,都來與我較勁,男孩子鄙夷地看著我,想說什麼難聽的話,笨嘴拙舌的不會說,只有六號船上的櫻桃,那會兒人還沒有一條扁擔高,嫉妒心已經很強,她把腦袋伸進艙裡,用譴責的目光盯著我,劈頭蓋臉批評我,庫東亮你搞不正之風,我們要坐你家的沙發,坐一下都不行,她就能在沙發上睡,你怎麼不讓她交兩毛錢呢?

    我守在艙門口,顧不上和櫻桃鬥嘴,我注意到父親在沙發邊轉悠著,像熱鍋上的螞蟻,離開了沙發,他看上去無處可去。他注視著沙發上的小女孩,目光有點焦灼,有點窘迫,還有點莫名的靦腆。我看見他在我的行軍床上坐了一會兒,在地上站了一會兒,侷促不安,突然,他對我揮揮手,東亮,我們都出去,乾脆把艙房讓給她吧。

    父親終於走出了船艙,他從艙裡出來的時候,手裡還拿著一本《反杜林論》。

    船民們很久沒見我父親出來了,終日不見陽光的艙內生活,使他的臉色日益蒼白,與船上男人黝黑的面孔形成天壤之別。他一出來,船民們條件反射,一大堆人群退潮般的往後退。我父親知道他們為什麼往後退,他嘴裡向船民們打著招呼,表情窘迫,眼睛裡充滿了歉意。父親對王六指說,老王,今天天氣不錯啊。王六指斜著眼睛看看河上灰暗的天空,還不錯呢,沒看見河上游都黑下來了,馬上要下雨的。父親看了看河上游的天空,眼睛裡的歉意更深了,是呀,我眼神不好了,那邊的天已經黑下來了,恐怕是要下雨的。他對大人表示了熱情和禮貌,怕冷落了孩子們,又去拍二福的腦袋,二福呀,好久沒見,你又長高了嘛。二福縮起脖子從我父親的手掌下躲開,忿忿地說,我根本沒長高,吃不上肉,怎麼長得高?父親滿臉尷尬,站在艙棚裡,等著船民們開口向他問好,孫喜明總算對我父親說了句關心的話語,庫書記出來了?你是該出來透透氣的,天天悶在艙下面,對身體不好。德盛女人的話聽起來也受用,她說,庫書記呀,都快不認識你了,外面放鞭炮也沒法把你引出來,還是艙裡的小可憐把你攆出來啦。

    我在旁邊明察秋毫。船民畢竟是船民,他們不會掩飾自己的眼神,眼神洩漏了天機。無論男女老少,目光都像一枚尖利的指南針,直指我父親的褲襠部位,無論是好奇還是猥褻,所有人的目光都無情地探究著我父親的褲襠。我覺得父親像一個裸身的小丑,站在舞台的燈光裡。父親穿著一條灰色維尼綸的長褲,褲洞的紐扣扣得一絲不苟,周圍褶皺自然熨帖,看上去一切正常。船民們什麼也看不見,看不見不甘心,很多人的眼珠子瞪得比銅鈴還大,目光似乎要穿越維尼綸布料,親眼見證我父親半個陰_莖的秘密。他們還是看不見,看不見刺激了他們的想像,想像撕掉了一層遮羞布,我注意到王六指和春生互相對視一眼,兩個人忽然擠眉弄眼起來。幾個女人的目光含蓄一些,是跳躍式的,那些目光從父親的下身一掠而過,跳到別處,跳到岸上,很快又熱切地返回原處,我看見櫻桃的母親摟著櫻桃做掩護,一隻手捂著嘴笑,櫻桃不解,扯她母親的衣袖,你笑什麼?櫻桃的母親就虎起臉打了女兒一下,你胡說什麼,誰在笑?我哪兒笑了?

    父親臉色灰白,迎著眾人亂箭般的目光,我看見他弓了弓腰,弓腰是沒用的,他的羞恥無處可藏。我看見他的手慌亂地垂下,用《反杜林論》遮擋著褲襠,《反杜林論》也是沒用的,一本書遮不住父親的恥辱。我憤怒了。我的憤怒不僅針對船民的粗野,也針對我父親的怯懦。我過去拚命把父親往後艙門口推,你下去,快下去!我像父親命令兒子一樣對他喊,下去,看你的書去。父親一定知道我的用意,他退到艙門口,尷尬地站到船棚的陰影裡,我又去攆其他人,先推大勇,滾,滾開,別在我家船上,你們為什麼非要賴在我家船上?推了大勇我又推他妹妹,滾,滾回你們五號船去。我這麼大發雷霆,孫喜明他們知趣了,紛紛離開我家舷板,我們是該走,都走吧,艙裡還有個小可憐呢,讓她好好睡一會兒。櫻桃的母親也帶著兒女走了,但是她對我的態度有意見,嘴上一定要報仇,臨走丟下一句陰陽怪氣的話,這父子倆,把人家小女孩子藏在艙裡,還要攆人走,準備幹什麼啊?櫻桃母親說出這麼惡毒的話,我都不知道如何還擊了,德盛女人在一邊聽不下去,高聲道,櫻桃她媽,你說這種話要小心中風啊,明天落個歪嘴病可怎麼辦?

    一場風波連著一場風波,七號船總算靜下來了。一個神秘的禮物在寂靜中向我打開,我家船艙裡的沙發像船中之船,載著一個陌生的小女孩往下游去。船隊已過養鴨場,河面變寬了,來往的船隻少了,船尾的浪聲反襯著船上死一般的寂靜,後艙裡的小女孩在睡夢中忽然驚叫了一聲,媽媽,媽媽在哪裡?那響亮的夢囈把我和父親都嚇了一跳,幸好她是在夢裡,她在沙發上焦躁地翻了個身,又睡著了。我注意到她的一隻襪子脫落了,小腳丫子正對著我,微微晃動著,閃著一圈模糊的白光。

    我和父親守在艙門口,像兩個警衛員守護著一個沉睡的小女孩。父親沉默著,看上去滿腹心事,我不知道他是沉浸在自己的羞恥中,還是在為沙發上的小女孩犯愁。每逢這樣的場合,我先說話是不利的,說什麼都錯,我等著父親先說。果然,父親自己打破了沉默,他問我,這孩子的媽媽死了嗎?我說,多半是死了,投河自殺了吧。父親沉吟了一會兒,說,自殺就是逃避呀,她自己倒是解脫了,這小女孩以後要受苦了。

    船過鹿橋村,德盛夫婦來了,來打探孩子的動靜。不知為什麼,那夫婦倆看上去一個喜不自禁,另一個鬼鬼祟祟。德盛女人問我,那孩子乖不乖?我說,還沒醒呢,睡得那麼死,我怎麼知道她乖不乖?德盛看看我,又看看我父親,臉上突然露出一種詭譎的神情,他推了推女人,你不是有話要跟庫書記說嗎?趁著現在沒閒人,快說呀!德盛女人瞪了男人一眼,說,我開玩笑的話,你倒當真了,我說了庫書記肯定要見笑的。我父親不解其意,看著德盛夫婦,你們有什麼話儘管說,我們船挨船的,是鄰居,千萬別見外。德盛女人扭捏起來,指著艙裡掩嘴一笑,也沒什麼,我看著這小女孩,不知怎麼就想起我自己來了,我小時候也是讓爹媽扔在碼頭上,我婆婆把我撿到船上養起來的,養大了就讓我嫁了德盛,誰不說我婆婆精明?積了德行了善,還順便攢下個兒媳婦。德盛在一邊催促女人,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你繞什麼圈子?德盛女人打了德盛一下,不繞圈子,道理說不清!她對我父親說,庫書記你別嫌我多嘴,我看這孩子跟你們七號船是有緣分的,看看你們老少三個,其實都是一個命,庫書記,你的革命媽媽不是犧牲的嗎,東亮雖然有媽媽,可惜跑啦,這小可憐的媽媽呢,乾脆投水自盡啦,都是可憐人,你們三個有緣分呀!德盛聽得不耐煩,瞪著他女人說,天都黑了,你還繞圈子?有緣分怎麼的,你倒是快說呀。德盛女人被催得亂了方寸,終於說了,庫書記你別嫌我多嘴,你們船上沒女人呀,沒女人不行,要是把這小女孩留在船上,以後長大了就攢下——德盛女人沒有說下去,因為我父親慌張地打斷了她的話,不行不行,我們不養童養媳。父親不停地朝德盛夫婦擺手,苦笑著說,我知道你們是好意,可是你們不懂規章制度啊,撿一個孩子不是撿一隻小貓一隻小狗,很麻煩的,要登記要調查,誰家也不能隨便留的,別說這孩子這麼小,就是個現成的小媳婦大姑娘,也不能留!

    我被德盛女人弄了個大紅臉,不知她怎麼想出來這個錦囊妙計。德盛女人對德盛翻著白眼,你看你看,我跟你說過庫書記不會同意的,你非要自討沒趣!說著她瞥了我一眼,表示遺憾,你們男人不會看女孩子呀,這孩子長大了一定會出落成個大美人的。她歎了口氣,又朝後艙探出腦袋,集中精力去聽女孩甜蜜的呼聲,聽了一會兒她大發感慨,說,這孩子命很旺的,沒有爹媽照樣活,你們聽,她打呼打得多響,跟一頭小豬似的。

    德盛夫婦給小女孩留下幾個玉米,怏怏地走了。河上的天空突然一暗,夜色慢慢垂下來,覆蓋了漫天的雨雲,岸變黑了,我家的後艙也黑了。小女孩還在睡。我和父親之間,突然被一種很古怪的氣氛包圍了,我父親想解釋什麼,不知從何說起,而我想表白什麼,卻羞於做任何表白。父親把油燈掛在艙房的樑上,擰了一小簇火苗,艙房裡亮了一圈,我看見了父親臉上焦灼不安的神情,他彎腰俯視著後艙裡的小女孩,突然說,不行,這樣下去不行,要防微杜漸!

    我疑惑地看著父親,你說什麼,什麼防微杜漸?

    父親說,天黑了,要過夜了,這小女孩,不能在我們船上。

    我猜到了父親的心思,一下打了個寒顫。父親的臉在油燈的光線裡顯得深謀遠慮,你瞪著我幹什麼?他注意到我不滿的表情了,揮揮手說,有些事情你不懂的,這麼小的女孩,也是女的!是女的就不能在我們船上過夜,我們得把她送走!

    把她送哪兒去?我問父親。

    送給組織。父親脫口而出,話一出口他醒悟到向陽船隊是沒有什麼組織,便說,送到孫喜明船上去,他是隊長嘛。

    我知道凡事牽扯到男女關係,都是大問題,必須聽父親的安排。我下到艙裡,替慧仙把襪子穿好,拍著她的腳說,醒醒,我們走。小女孩醒了,踢了我一腳,咕噥道,別煩我,我要睡。她的腦袋側過去,還要睡。我說,不能睡了,天黑了,我們家有老虎,夜裡出來咬你。她一骨碌坐起來,瞪著我,騙人?老虎在哪裡?你騙人的。她還要往沙發上躺,我像是扛箱子似的,反扣住她柔軟的小小的身體,一下把她扛到後背上去了。我感覺到她在我背上掙扎了幾下,平靜下來了,一覺醒來她又想起媽媽,對我命令道,那你快點,你背我去找媽媽。我說,你不懂事,你媽媽躲著你呢,我不知道你媽媽躲哪兒去了,領導知道,我把你交給領導,讓組織上替你找媽媽去。

    夜色中我背著慧仙往孫喜明家的船上去。駁船上的桅燈都亮了,我背著慧仙走過了六條船,六條船上的人都攔住我,問我要把小女孩背到哪裡去。我說,天黑了,我把她交給孫喜明去。王六指的幾個女兒試圖攔截慧仙,幾個女孩子嘰嘰喳喳地說她可愛,央求我把慧仙留在他們船上,她們要陪慧仙過夜。我說,不行,你們船比鳥窩還吵,你們這些黃毛丫頭也不算個組織,我要把她交給孫喜明去。

    一號船上的孫家人剛剛吃了晚飯,孫喜明女人在暗淡的桅燈下刷刷地洗著碗筷,看見我背著女孩上了她家的船,驚叫起來,你怎麼把她背來了?黑咕隆咚地走這麼多船,多危險!她喜歡睡你家的沙發,就讓她睡嘛。你別小器,那麼好的沙發,睡不壞的。

    不是我不讓她睡沙發,是我爹不讓。我一時不知怎麼解釋,就把父親的話抬出來了,我爹說了,她是女的,不能在我們船上過夜!

    孫喜明女人笑起來,笑得彎下腰,這庫書記也是的,什麼女的女的,這孩子多大一點呀?櫻桃她媽亂嚼舌頭的話,他也往心裡去了?我看你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再小心,再提防,也不至於這個孬樣呀。

    我笑不出來,氣呼呼地把慧仙往她懷裡塞。孫喜明一家人都圍過來了,看起來他們是樂意接收慧仙的,孩子們七嘴八舌地說話,研究著慧仙的辮子和衣服,孫喜明攆走了兒女,對我說,送過來也好,你們船上沒個婆娘,也伺候不了這孩子。

    慧仙從我的背上下來時,含糊地哭了幾聲,她仍然睡眼朦朧。孫喜明女人用力把她抱了起來,慧仙強著,小臉上有明顯的嫌棄之色,是女人耳朵上的一對金耳環吸引了她,她瞪著女人的耳朵,先抓了左耳,又去抓右耳,孫喜明女人歡喜地握住了她的小手,對她說,喜歡我的金耳環呀?長大給我做兒媳婦,兩個金耳環,都歸你!

    是我把慧仙背到一號船上去了。我記得我從孫喜明家往回走,光腳走過六條船冰涼的舷板,越走腳下越涼,一條船涼過一條船。烏雲被夜色覆蓋了,雨沒有落下來,金雀河的盡頭早早地升起半個月亮。河上夜色初降,兩岸蛙鳴喧天。夜航的船隊在河上突突地前進,河水在我腳下洶湧奔流。我的脖子那兒有異樣的感覺,一摸,是小女孩辮子上的牛皮筋粘在我脖子上了。我記得很清楚,走過王六指家的舷板時,我還把牛皮筋搭成一把弓箭,朝王六指的小女兒射了過去。我不高興,也沒有什麼不高興。我很正常。反常的是我的後背,一去一回,我的背上已經空空蕩蕩,一個小女孩帶給我的溫暖的體溫蕩然無存,我的後背竟然還保持著慣性,微微弓起來,承接一個不存在的小小的柔軟的身體。我的後背有點卑賤,卑賤得很反常,分別不到兩分鐘,我的後背就開始思念起一個小女孩了。

    我弓著背走到我家的船上,看見一盞孤燈在艙棚裡搖晃,父親已經在艙下整理床鋪。船上一片淒清,似乎沒有人煙,那是第一次,我打量著舷板上一條薄薄的哀傷的影子,發現了自己內心的孤獨,還有愛意,它比夜色中的河水更加深不可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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