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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章 文 / 朱天文

    因為不信,那次歸營後我設法很快又北上。因為我終於打通的長途電話傑的聲音,溫和向我解釋,那兩天他們是去山裡參加一種所謂禪喝鍛練,故而未返家。

    我制止不了牙齒格格碰響的,問傑若回台北可以去找他嗎?

    他說,那當然。而且他說,你這個傻瓜。

    此話,我再三傾聽,深夜裡,便讓淚水流下。好安靜的淚水可是好乾脆的一直線自眼尾流下,流進兩鬢,兩耳,就涸了。不停的,一直線流,沒聲息。

    傑的屋裡再見到傑,我像從戰爭前線揀回來一條命,看著地,怔仲。彼時的我真是太醜笨極。

    真相是,傑不愛我了,這麼簡單而已。

    彼時我看不見,愛情兩造,很殘忍的,移情別戀那一方永遠據有更多砝碼,而遭受背叛的這一方非但討不回絲毫補償且還降為負欠者。我跟傑,負欠者跟債主。

    債主的一點軟心腸,一點安慰辭令,卻給了負欠者不實的幻覺,自憐,膨風,做起非分大夢。

    我滿面于思,氣味酸濁,怨怪之情溢於言表。這位負欠者顯然搞錯了,發話說,但是你總也可以打個電話告訴我,我一直等,等到最後沒辦法了走了!

    傑說,我在山裡沒電話怎麼打給你。

    我說,是什麼山裡呢。

    大坪頂。

    是全團人都去嗎。

    傑,不講話了,憊賴以對。

    我灼苦等著地應該給我一個交待,他跟那人,他跟我,我們,到底是要怎樣?

    他卻不提。我就用理直氣壯的愁容譴責他,用比質詢更嚴峻的緘啞壓迫他,我是如此看不見我越施予張力,便越急速減失了我的價值啊。我看不見負欠者的貶抑處境,債主無情是當然,知趣的,乘他還未翻臉前趕快閃遠罷。但我竟如此ai2[馬矣]鈍不明,所以一旦信勢逆轉,傑失去善心不再保持禮貌時,我可十分悲慘了。

    傑開始講他們團裡一位最具爆發力的舞者,金。傑說金把自己變成了一把鏢,鏢起中的,上場即發,絕無虛射。好比別人以跳對角線方法往舞台左側退場,金則往舞台中完結一支舞,這對掌握全場或結束舞蹈來說,都難得多,金敢做。金的才氣是,我在哪裡舞台中心就在哪裡,這種揚溢。金從不只為跌落而跌落,他為了再起而跌落。他在每一飛躍之中完成身體,如希腦雕刻顛峰期的一尊青銅海神像,赤裸,美麗。

    傑說,古希臘人認為,男人的高貴品氣可以私下的,或公開的,譬如在阿波羅神殿肛交,轉移給年輕男子。ousia,精液,希臘文還有另一個含意,物質,存在。

    因此孌童行為在克里特島是一種入教儀式,告別童年,男子成年禮。你看希臘戰士,將其戰鬥能力轉移給追隨他接受他軍事和公民教育的年輕男子。

    我狐疑起來,金是他的愛人,戰友,同志。那麼那天那個人是金嗎?不是嗎?

    為何沒有在我腦袋留下半點印象。我被這個念頭纏繞,分神不聞,不視。

    傑說,性是一種求知,一種得道,除了生育和享樂。

    傑說薩滿教巫師,日本武土道,夏威夷酋長部落裡的男性貴族,皆是同性戀形式的體制化。

    以及席隆奈戰役被馬其頓郡主消滅的雅典聯軍禁衛軍,都是由同性戀者組成。

    傑說金與生俱來散發出一股氣派我不屬於任何男人,悠悠然兮多怡哉,的氣派。

    傑傾倒於這股氣派,是的,金是此道中之尤物。

    傑盡說,一直說,用好高檔的語調說。他操縱出知性氛圍,高來高去,怎容世俗修辭插花。

    我無餘地啟口,心似坩堝煎熬。

    晚上傑帶我到吧,叫了杯酒給我,放我當一棵盆景般在一個位子上,他周旋去。

    不論他是想把我快快讓渡,或有意刺激我覺悟另覓新歡,或老鳥嚴厲訓練小鳥學飛的,總之,他再不睬我,視我若無物的當面與人大肆調情起來。債主變天,煙視媚行。

    想必我難看透了的嫩鳥形容,一覽盡底。有個好老好老的高瘦子,也許並不比我今天這把年紀更老。高瘦子坐到我旁邊,請我喝酒,頻用他佈滿關節的大手掌拍打我肩,我腿,表示完全理解。他沈默是金,偶爾才釋出一句話說,都是這樣,你會習慣的。

    喝乾二杯,我伏倒桌上不知多久,醒來不見傑,慌張爬跌。高瘦子扶我坐好,說傑跟一人走了。我陷入情狂,大醉離開吧,高瘦子帶我回他家。我直挨到進浴室裡,吐了一馬桶。

    高瘦子一邊先放浴缸水,一邊幫我把衣褲脫掉,拿蓮篷頭將我澆濕,打肥皂。

    我聞見冷冽檸檬香,感到他大骨節的手很熨貼,熟練擦完皂球,蹲踞我前面,左右翻掀,好仔細的洗了一遍,是又不是撫弄之意。既使半昏醒狀態,我亦自知偉岸立於室中,無贊肉凸腹之虞而放膽任其處置。

    我想他定要親吮此昂然物了,倒也沒有。他扶我入缸臥下,泡熱水澡,絞了毛巾抹淨我臉。有一晌,他坐缸邊看我的裸身,手輕撥水上藥草袋蒸蕩出柚橙味。他凝視的目光,溫柔,傷感,久久不離。隨後他起身,收拾一地骯髒衣物扔進洗衣機裡洗。

    我躺在床上,不久他爬上來依偎。我抱住他,昏暗一驚,抱空的,再抱緊些,就沒了。何等洞虛無氣的皮囊,攀著我頸跟胸膛。我摩挲這皮囊,心底翻騰起對傑渴念的萬丈海濤,傑那清瘦,有力,無悔的命定狂熱啊。我使這皮囊發出似乎痛苦似乎快樂的哼嗚,他很快出來,我卻在勃高但沒有到達的酒醉中睡去了。

    次日我起床,打量周圍。太過整潔的屋子裡,別無裝飾,家徒四壁之感像是機關招待所。我的衣褲已洗曬折疊好,放在沙發凳上。快中午了,厚窗簾深掩,囚暗不知時辰,我迫不及待想離開。更暗的,高瘦子身影出現在臥房門口,說吃點東西再走。

    是荷包蛋培根,煎得漂亮極了令人食之不忍,但它盛裝著的白瓷盤上燒印著一棵青花色建築物,底下有字是省政府的什麼單位敬贈。我抬眼瞧高瘦子,這是我清醒時看見的他,在灰昧陰影裡我們首度碰著了視線,立即移開,自今爾後,只此一眼。

    他還給我烤了兩片柔酥吐司,金銀可口,一杯柳丁純汁。他是那樣絕望的想留住我久一點,顫搖著置杯於桌,潑了一半。他拿布擦桌,再去現搾柳丁。我說不用了,真的真的不用。似乎,邂逅以來,這是我首度對他發出了人言。火速吃畢,潦潦草草走掉,不敢回頭。

    以後多次,不同的吧我們遇到,各自漠然,形同漂流物擦身而過。

    我與無數計一面之交的男人,由於交談都不必,如狗們觸嗅鼻子互換氣息,我們所用詞彙僅需及於上床,以及在床鋪上發出的詠歎,便是我們全部的語言。

    我所以記住高瘦子,因為他縱慾過度早早衰醜的軀幹,他那彷彿被瘟疫犁過的滿面疤坑,他毫無,毫無機會。只除了,漫蕪的泊浮中或許撈到一個身心俱碎的醉娃娃,揀回家,脫光,悼賞之,呵多麼鮮澤的身體遭受著煉獄之苦!不要多久,這個身體就會磨礪出厚厚繭皮,結成難以攻堅的保護殼。不再付出感情,免得受到創傷,陰界法刖之一。他留戀著這個身體鈣化粗化之前的臨別一瞥,牢牢擁抱其沸騰多汁的靈魂,而這一切都將失去。他被這種亡悼催情,銷魂蝕骨。他上了癮,夜夜出巢尋覓此類醉娃娃。

    他冥黑的形象,亡者化妝師,然後擺渡靈魂劃越過死河抵達陰界,銘刻我心中不能抹滅,終至一日與阿堯重疊為一。我混淆分不清,是想起了他,還是想起了好遠以前,好久之後的,阿堯。

    我漸明白,從前從前,放學時才走在一塊的阿堯,轉眼不見。我獨自坐車,回家太早了,寥落黃昏。偶爾,我會跟對門陳哥借了單車騎去阿堯家。阿堯媽媽十分抱歉說阿堯出去了,延我進屋等。除非阿堯在家,我羞怯從不入內,緩緩蹬著車在阿堯家附近繞,說不定會碰到他回來。他有時突然消失,密友如我,也連絡不著。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互相知道他是,而我不承認我是,因此他把這一面對我模糊掉,儘管他也並不避諱跟我狎膩在一起。我,或媽媽,家人找不到他的時段,他去了哪裡?沒有線索,沒有可聯結的點,直到他自己出現。

    直到我是,他去之所在,歷歷然就顯影出愛麗思的鏡子,我一跤跌入,隔壁天涯。囂囂眾聲向我宣揚著,享樂主義者有福了,孤獨的人有罪了。

    KISSLABOCCA,吻在寂寞蔓延時,享樂主義者的人民公社。其法則,無生殖約束,無親屬關係,因而無人際網絡。性慾的單細胞自陽界脫佚出來,群集於此,袒程交納,領取一份總也嫌不夠多的永難飽足的性慾大餐。

    於是我再回來陽界,我的工作,家人,居所,活動,社交。但我已感染長年不愈的游離性,無根性。越老,越難適得其所。陰界的召喚,同性戀者無祖國,即便形體上我很少再涉足,精神上早就塑成了我拒斥公共體制的傾向。置身社會,心理的非社會化,注定了我將一生格格不入,孤獨罪人。

    當阿堯消失復出現,那次,在他臉鼻和衣襟上留下了鞋印。

    那次他獲得情報,來學校逮我,摩托車載我趕赴美國學校,小閱覽室正放映一部布紐爾的十六厘米黑白片。放完,燈亮前他不見了。我一直等他,待這班影癡依依不捨皆散光了,燈熄,門亦鎖了,他才從漆黑裡喘噓噓跑出來。他逕去牽車子,我、跟後,聞見他走過之處曳著尿騷味。他把車交給我,渾身塵土,鞋印斑斑。我說怎麼搞的?他用力清撣了一翻,問我乾淨沒。我指示他臉鼻上的鞋印,他老擦不著,我幫他擦了。他自知臭髒,車讓我騎,載他。坐在我後面,他盡量隔開距離不碰到我。先回我家,下車,他再騎回去。我們都沒講話,沒討論布紐爾。夜風潮糊糊刮塗我臉,我心臆阿堯大約是去幹了那事。

    但他的可怕樣子擾亂了我好久。他挨扁了嗎?或是性虐待?被凌虐的他痛快嗎?

    細節,細節,我太想搞懂細節。千百種性幻想,夢魘纏繞我,幾至我甘願降服於這股強大求知慾,以身試法在所不惜!

    此事,晚了數年才實現。至我遇見傑,愛上傑。阿堯將出國,我通過了論文,剛剛結束助教生涯。

    至傑已不愛,而我不相信,島嶼南北,奔波求證。漸漸,我冀望於背叛者的良心,但良心,竟比水中之月可撈拾。

    我仍有傑的房屋鑰匙,幾番不請自入,不過是得到一次比一次更大羞辱。我簡直成了被虐待狂的只要他還肯跟我講一句話,哪怕一句惡毒咒罵,都好。終至,我懇求他,親吻我一下,最後一吻,我就走了,永遠,永遠,不再來找他。我講到永遠二字,凜於其字之真實,泫顫不已。

    傑把頭一偏向牆,眼睛望地,連不屑或輕蔑都不給我。

    我上前抱住他,抱著一具僵冷屍體發狂要把他抱活熱回來的,枉然。大理石大衛啊,我抱住他腿一路滑跪於地,乞吻他淡藍筋脈的腳丫板,愛人,永別了。我履行諾言沒有來找他。

    可是我依然旅途馳返。短短週末,有時夠坐火車而已,一程程接近台北,或一程程遠離台北。

    我依然無目的走極長極久的路,結果總是走到傑家巷子。不再激動,仰望傑家,窗黑,窗亮,在或不在,都不會有奇跡了。我只是被自己內部的深淵所驅使,溯游至此,產著膠稠的苦謬之卵。

    我鴣立太久,感覺到居民將我當精神病患之類可能報警來抓了,才走開。

    「我的怨戀之情如此執拗深根,即使已無泥土附著,亦無營養供給,它依然頑固求生。」後來我讀到傑的私淑大師的信件,這樣說。我整夜踞坐新公園亭池邊,一件薄夾克渡過起霜的夜晨也不覺冷,痛苦已麻痺我神經。這個痛苦,不是陣發性,銳錐性的,它是沒有休歇不會間斷一直持續下去的痛苦,所以時日稍常後它就變成了遲鈍。我不感到餓,困,口渴,不會疲累。不會看,不會言說。我的眼睛,只用在黑暗裡,辨認是水是路,一片黑,較黑的是樹木石頭,更黑的便是移動獵索的人們。我跟過肥軟若泥的人,垂侉似沙皮犬的人。跟過老漢,香港衫脫下裸出臂膀上一輪青天白日黨徽刺青,正如小時候村裡頭負責接電話廣播的老李,我頗受驚嚇,這批人還活著!

    我的遲鈍自閉,只有在,我記得是漢諾瓦街碰到的青年,在青年結實肌肉的擁抱裡,我想起傑。於是,何處裂開了一條縫隙,再度,痛苦浮凸而出,那大塊綿延不絕高原般的痛苦向我壓來。

    以及在,我督管兵們勞役,除草,敲碎跑道四周泥石,在那機場廣垠的南方天空下,蒼藍,莽綠,透射著振振金屬光。我想到北部,痛苦,就在心膛上被喚起隨之無限量延展出去……

    大部份時間,我是遲鈍的。

    服著預官役,除了旅途,跟性行為,我與世界斷了連繫。冰封於自掘的墓穴中,越掘越深。

    只有痛苦,才能激揚起我的活動力。不錯只有痛苦,活之慾望,這樣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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