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彌撒之書 文 / 朱天文
拉丁語中彌撒的意思是,將人拋出家庭生活。聖壇應該轉過來,神父背對著人,儀式的功能是要將你拋出去,而非包容你。坎伯講得刻薄,現在聖壇看起來很像在教人烹飪美食,溫馨又家庭化。
成人儀式的深層作用,也是將人拋出去,歷經某種或震撼或神秘的體驗,蛻掉童稚,進入成人。胡老師的來台離台,以及稍後兩趟我們去日本,住東京胡老師家裡一個月,也許可比一場成人禮。驀地躍在大雄峰上,不知怎麼上來的,看不見來時路。真個上山容易下山難,以後的十幾年,大概我就是在找路下山罷。
天心是壞學生,我是好學生。胡老師說「從旁門入者是家珍」,反而旁門左道不按他胡氏教義來的,是珍寶。又說「見與師齊,減師半德」,見解跟老師一樣的話,倒成了老師的罪人。何況好學生,其實是無趣跟平庸的代稱。是壞學生,才寫得出《擊壤歌》,《三三集刊》創刊,分四輯載完同時出書。胡老師贊《擊壤歌》說:「天心像一陣大風,吹得她姐姐也搖搖動。」果然太多人是讀了此書來參加三三,天心卻頗不在三三的文風裡。我很羨慕她行文之間不受胡老師影響,我則毫無辦法的胡腔胡調。有人對三三的胡蘭成風反感,天心往往是例外。
天心也是較早在題目取材、心態意識各方面跟三三歧義的,她對《擊壤歌》、《昨日當我年輕時》期間的暢銷作品,用了一種看來是決裂式的告別。三三多位有豪志的朋友,先已是告別了。
總總,我最慢。胡老師曾說:「看他人的文章,大致是朱先生稍寬,而能容,能容則大。我是稍嚴,嚴之失,水太清則無魚。你們中似以天心看文章的眼力第一,天文每被他人文章中的好處壓倒了。這對天文自己的做人做學問是一大德性,但不能於對方有教益。」讀到孔子說顏回,「於吾言無所不悅,不違如愚。」及時給了我一些安慰,我若能不違如愚像顏回,也不錯了。
父親為胡老師在台灣的遭遇不滿,寫了本小說《獵狐記》抒懷,以狐喻胡。
因胡老師之故,父親與文壇亦幾至交誼全熄,老朋友們更斷了來往。當年民族大義的感情仍是很有力量的,好友以此勸戒父親不成,就說是幫父親替張愛玲出氣,罵胡之負張不可原諒,太欺負張了!去年溫哥華舉辦抗戰史研討會,提交約三十多篇論文,有三分之一是關於淪陷區,汪政權,和通敵問題,見出是個研究的新趨勢。
戰後五十年,史學界已漸打破國共禁忌,爬梳這段歷史的灰色地帶。看報導,研討會開場光是忠奸之辯,便激烈得涉於情緒化。不怪七○年代,恩仇猶新,是沒有餘裕和空間論述所謂漢奸問題的。
胡老師提到日本美術院創辦人,明治時代的岡倉天心,以西洋的新風來復興東洋美術。岡倉曾赴印度為繪畫寫生,卻路見不平,鼓勵印度人獨立,被英國人逐出。
岡倉不只做一個畫家,也不限於繪畫,而是有著對一切的美術的感覺和思想,他的美術學校是日本現代美術的育成地。但岡倉名重國外,在日本卻被現狀派排斥,一度被驅離他所手創的美術學校,率橫山大觀等弟子返到鄉下。彼時橫山大觀不勝悲憤,畫了他一生的名作,屈原江畔獨行圖。橫山後來名壓一代,其繪畫的精神實成立於當初師徒被誹謗,幾於日本國土無立足地時。胡老師說:「人的志氣與修業,都是單衣薄裳被寒風所吹而得成材的。現在朱先生的《獵狐記》使我聯想起了這個。」
七六年秋天胡老師返日,原計劃隔年復來,一延再延,乃至臨時又取消了隨十月華僑團回國的行程。他給我父母親的信上說三三發展得很好,若他回來,雖只住十天半個月,仍會影響到三三,他甚且提起保羅到羅馬的命運。耶穌與保羅都不是羅馬政府要取締他,是以色列人的長老跟祭司們必要政府釘死他。蘇格拉底也不是雅典政府要辦他,是雅典的文化人必要政府處死他。胡老師這會兒倒像他昔日該跑就跑,亡匿於溫州,一旦小心起來,小心得幾近神經質。他鑒於卞和獻璞之懼,此地既可禁他的書,又怎不可能進一步對付他。這封信他寫得血氣洶湧,「我即使與保羅同遭遇,也已有人會接下去,可以無恨了,如王維詩講俠客兼智士侯嬴,」臨風刎頸送公子,七十老翁復何求「。但是我今還要等三三成立了,現在不能就撒手。
天文天心是已成立的,但我也貪心要再多看一兩年她們的新作品。我還要再住世些時……我想起耶穌,要給年輕人繫鞋帶。「
胡老師初返日本時,寫過幾封超長的信給父親談基督教,後來發展寫成了《宗教論》,收在《中國的禮樂風景》一書裡。他曾說:「朱先生為我祈禱,我很感動。
自從認識朱先生以來,我每每思索基督教的問題,希望有一新的開拓。「
在台灣,胡老師也好幾次同去做禮拜。十幾個人,一坐整排,聖詩唱完了打盹起來,一排人盹得像電線桿上一串麻雀。禮拜結束去桃源街吃乾麵,或中華路的徐州啥鍋,或學胡老師的江浙口音說去吃卯兒斗(貓耳朵,用大拇指按壓做成的一顆顆面片)。大家互相取笑誰誰邱吉爾得最厲害,邱吉爾是指教堂病(churchill),瞌睡。父親每訝異胡老師瞌睡,台上的講道他也沒漏聽。介紹胡老師跟寇牧師認識,兩人握手,胡老師說:「你講的都是真話。」我聽了才鬆口大氣。我總是抱歉胡老師坐在台下兩小時,覺得牧師們的話又不聰明,又無創見,焦急得出汗,索性自暴自棄也去瞌睡了。聽胡老師說寇牧師好,果然是好的了,亦與有榮焉。我就是這樣牆頭草,東倒西歪。而日後胡老師說:「寇牧師講舊約和新約,講基督和使徒,我句句聽,句句信,但一涉到神道與人道,我就不能聽他的了。中國文明的造形裡,是神道遍在,沒有神道與人道分得那樣開的。」
他寄《宗教論》給父親,囑一份呈寇牧師,乞其指正,為他禱告。但我看他這是刀出鞘,劍氣逼人。以前他在日文著作《建國新書》、《自然學》中寫日本的神道和古事記,使不信神道者讀了喜愛起神道來,卻教神社的神官們讀之發生困惑。
他寫《心經隨喜》及《禪是一枝花》,使不信佛教者讀了對佛教感到興趣,而令佛寺的僧尼們困惑。今番《宗教論》寫基督教,也是使不信教者讀了對神與基督敬重,但讓基督徒困惑。「天文小姐讀了如何呢?」他道,「我有時地想著擔心你的文章將來也許會受基督教閉鎖性的影響,但國父也是基督徒,你能學國父就好了。」
《詩經》裡的上帝如耶和華一般,有大威嚴,及到老莊,將之說成造化是頑皮的小兒,當然是威嚴跟頑皮可以相兼的。「上帝班班,國既卒斬,不可戲談」
,這樣威嚴,胡老師很重視基督教叫人信耶和華,可使一個民族從玩世不恭的情意散失中,又回到對歷史上天意人事不可戲談的認真態度。
天心不寫信。胡老師在多摩川散步打拳,長堤上櫻花飄飛覆地如毯,他拾了許多寄給天心,要她分成五疊,贈誰贈誰,自然是哄她寫信。胡老師講上帝,對天心就說天父,用天父的話勸告天心,「……我又想起了教你對貓狗要動乎情,止乎禮,因為創世紀第一章第二十五節說,神要使地上的獸各從其類,人畜有別,這也是神的律法。現在春天,你不可把貓狗的寄生蟲弄到身上,因為你是這樣的好女兒,你的身體健康比世界上的什麼都值多了……」署名爺爺。
胡老師是讀了天心的新作《綠竹引》,稱歎其渾沌之美,寫小女孩的天性多,人情之情尚未完成。文中描述太陽光強得眼睛張不開,小孩跟沙沙抱倒在地,狗呼呼睡著,小孩也睡著,只覺是《莊子》裡的泰初神境。可胡老師按著端出老子的話,知其白,守其黑,「天道親而不仁,同時有兩種相反之德,這在文學裡最能懂得。
我還是要請天心不可讓狗舐臉上手上,狗的嘴最多病菌。「
他又說若在文學成立的,在宗教不能成立,則定是宗教不好。宗教的神可知,為善必取悅祂,為惡必招怒祂,這樣就見得神小了。其實《舊約》裡的神,有時也幫小壞蛋欺侮老實人。陶淵明詩、「積善雲有報,夷叔在西山,善惡苟不應,何事空立言?且進杯中物……」前句是說天道報應不爽,而又天道渺茫,這才是神大。
「陰陽不測之謂神」。後句卻道且進杯中物,是說不管它怎樣,我做人自有我的主意──此即天地人三才的人了。胡老師說:「天心小時批評天父,又使父母傷心,神和父母其實是容許的,此所以天驕。但在宗教並不容許,如此就也沒有文章了。」
他乾脆直言,有才情的作家早年單憑才情便有個軒豁,中年以後要求思想,宗教不能給人思想,遂作品漸凝於信心和道德,不得開展,缺少新風了,托爾斯泰晚年即是。高度的宗教且會返於滯魘。所以基督教跟文章學問,總要在邊際,出邊出沿的,才好。信心假如是信了就一勞永逸,不要也罷。日本女畫家小倉游龜,曾問她的老師安田韌彥,她學畫到底有沒有才能,是否遐想而已?安田正在作畫,聞言擱筆,回頭怒喝她:「你入我門來一共畫過幾幅畫,來問這個?成功不成功是畫到死後別人說的話!」此喝完全可以照搬來講寫作,打我跟天心一棒的。
信心不在天堂,與其是金剛不壞之身的信,寧願信心像玉,也要養,也會碎。
孔子不止一次對當時的人們失望,想去乘桴浮於海,結果還是只可拿時人做對手。
尼赫魯被自己同胞向英國官警密告入獄,悲哀獨立運動恐怕是遐想。胡老師說:「汪先生也有一次灰心之極,問親信們國事尚可為乎,不可為乎,想要放棄過。所以我說做宗教徒信心容易,做革命者信心艱難。你要創造現世的大事,就得如此。」
信心像是卦爻,確定而不確定。他上易經課講占卦,六十四卦裡佔得一卦,於一卦六交裡佔得一爻。這一爻如代數的答案X先寫在前面,把未知當做已知來處理,端看天地人三才而做答案的定局。神是在於天,也在於地,在於人,神在於三才的生機變化之中。面對著未知云云,多人會說,可要有三才的自覺,對眼前事才又能飛揚,又能貼切。胡老師直言,基督教總總不知人可以跟天地並齊為三才。動物另在可知跟可能的範圍內生活,人能以尚是未知的事當做已知了似的,而使不可能也成為可能,這就是信心。
日後胡老師讀到父親文中提出三才,非常高興,安了心。他道:「你們爸爸真的善能聽人之言。我說撒旦是神的反逆自己,他聽了不懊惱,而在文章裡加以新的解釋。我講老子的天地不仁,和易經的天地不與聖人同憂,他也加以深思,做了新的解釋。」我們每順著書上的道理,譬如仁者無敵於天下,視為再當然不過之事。
胡老師卻挑耶穌的話講,「我來乃是要使你們動刀兵」,敵滿天下,挺嚇人的。因而他寫長信給父親,最後說,「我是凡事必求其真,為此說話每致被本來很好的朋友所憎。以我的經驗,在求道的路程上,到了那十分的去處,友誼是靠不住的,只有知己才靠得住。我今對朱先生說話沒有禁忌,是因為你我同在神前。」
他這真是古詩獨漉篇的句子所寫,「雄劍掛壁,時時龍吟」。殺氣這樣重,又愛滿天下。他來信說日本得過諾貝爾物理獎的朝永振一郎去世,朝永跟湯川秀樹同窗,又同在研究室,兩人都承認彼時競爭心很強。他因此想到三三同仁們,今亦有競爭的對手是幸福。他家院子裡有一棵草本秋來結紫珠,靠牆邊生的分外向上竄高。
他看著就又要想起,寫道,「原來我也是競爭的。在日本的競爭對手是岡潔與湯川秀樹,我務要更高出這兩人之上。我而且以漢文明與西洋文明、印度文明、日本文明競爭,長年來是這競爭之心使我在學問向上……競爭原來是好的,我還以為我很少與人競爭的呢。」
平生知己乃在敵人與婦人,這是他書法集子裡自撰的一長幅字。
他偕好友們去上野博物館看古代書法展,有聖德太子的寫經,弘法大師的座右銘等,他一一講評。對岡野,即用陶器來說明書法。對野村、柴山、仙楓她們就以能舞來說。大家據自己所知道的印證,都很開心。他道,「只是對於治國平天下的現實和理想,對他們無可與語,也有孤獨之感。」他書有句子單表此懷,算很豁達了,字雲、
世無豪傑與共飲,
室有婦稚亦天真。
實在我們才是婦稚天真,又無學,他卻不止一次向我們感慨,日本人可以做刎頸之友,而難望成為理論上的知音。當年宮崎滔天、頭山滿、犬養毅等幫助孫先生起義,籌軍資,密運武器,做這些事他們頂忠誠慷慨,但是對於孫先生的學說思想三民主義完全不感興趣,連不提及。他說:「今我的日友們對我的學說理論一樣的沒興趣,待我的友情歸友情。比較還是森磐根在宣傳我的思想,但只是關於我對日本神道的論文部分而已。岡野這樣好,亦不大讀我的書。」
森磐根是歧阜護國神社的宮司(神宮的司事)。歧阜,典出周古公亶父遷於歧山之下而興。織田信長於此地起兵,一統了日本的戰國時代。我們曾去歧阜,住森家。初暑長良川的夜氣燈光水影裡看鸕鷷捉魚,遊艇百餘艘相摩戛,岸上市聲,舉頭是漫天放煙火。臨睡前胡老師講織田信長生平給我們聽,而回憶起在台灣時游過的淡海。他道:「英雄像浪濤去來,挾帶的浮沫是時髦兒與一班文化人,庶民不是英雄。庶民像大海,海灘濕靜的沙。美人也不是英雄。是你們跟新參加的仙楓,赤腳在沙灘上戲水的幾個女孩子。我說造化頑小兒是女孩子呢。」
岡野家在日之出町,距胡老師家半小時車程,我們稍常去玩。松林小路上先竄出一隻蓬鬆大狗,後面跑著雙胞胎姐妹來迎接我們。岡野燒陶數夜不眠,開窯時人鑠瞿瞿得透明,跟前那一窯陶品就像他的魂魄。屋裡有胡老師贈他的字,佛火仙焰劫初成。屋外有我們看了哇哇叫的嬰粟花,科斯摩斯粉紫色。芍葯像丫鬟,牡丹是小姐,鬱金香看起來頭腦簡單。胡老師女兒咪咪,笑我們第一次到日本時見什麼新鮮東西都是「哇!哇!哇!」的叫。岡野贈我們陶瓶,不施釉,柴火燒出來的天然色。天心那隻,又紅又白圓鼓鼓的像粒大富士蘋果。我們有生以來,首次覺得自己終於身有長物,絕非贗品的,如小山老師評議我們家玻璃櫥裡只兩件擺設是真的,曾使我很受刺激。
自《三三集刊》出刊,胡老師謂每思與諸君分苦,許多話在信裡嘮叨為教導青年們。堅起心志著書,恐怕著得來像寫講義就不好了。有時讀到我們的新作文采奕奕,便慚愧自己努力於理論培土的工作,卻好比慕沙夫人為大家張羅做活把手都做粗糙。早先他的文章不發表在三三,避免若有人見是胡某文字,又要攻擊。然胡蘭成風是避免不掉了,謗聲亦勢必。同在那時期我一點不想避,反而充滿了鬥志,到處去煽風點火。看看那光景多麼可怕──我們在師大附中講量子論相對論,倡言教科書上的物質不滅論現應修正為物質生滅論。在清華大學鼓吹恢復讀經書之必要。
在無數中學大學和各種團體座談中講,要喚起三千個士,中國就有救了。
某次詹宏志說起,很久很久以前,《宇宙光》雜誌舉辦座談會,主題譬若迎向八○年代的中國人之類,找了五個年輕人來談。我是其中之一,曾言及不確定理論(測不准原理嗎?)講得有誤,他提出糾正,當下我聽了臉紅紅的。此刻寫著依舊臉紅,十餘年過去,只怕紅得更厲害。
迎向八○年代的前夕,發生美麗島事件,眾多人因之而覺醒,而啟蒙。但同處於一個時候的我們,至少我吧,何以絲毫沒有受到啟蒙?也二十三歲了,也看報紙也知逮捕人,乃至過後的大審,都知道,但怎麼就是沒有被電到?我與它漠漠擦身而過,彷彿活在兩個版本不同的歷史中。事不關己,關己者切,我正投注於另一場青春騷動的燃燒裡,已經給了全部我所能給的。
卡爾維諾有篇演講稿叫《為下一個太平盛世而寫的六篇備忘錄》,仁人志士,每個人都在寫他自己認為的備忘錄。胡老師書法集子裡有幅字寫了汪精衛的詩句、
梅花有素心,雪月同一色,照徹長夜中,遂令天下白。
詠梅,當然是言志抒情。《山海經》的故事,炎帝女兒游於東海溺死,化為精衛鳥,銜西山木石欲填平海水,為了後人。此時若有一位少年,聽見那高遠的鳥音,滲入膽魄,決定了他的一生,連他的名字也用了精衛,那太古炎帝少女的清哀,成了他一生事業的標題。胡老師信上道,「前天寫寫字卻忽然寫出了兩句詩,自以為好、
清哀炎帝女少年慕鳥音庚申懷人
「少年是汪先生。而我亦是聽那鳥音,為那少女的清哀,願與同填此海水……」
假使我仍有不平,倒真該學學卡爾維諾的從容,待到浮花浪蕊都盡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