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章 文 / 楊沫
天那麼高,雲那麼奇幻,白的、灰的、殷紅的,交織在萬里晴空,飄飄蕩蕩。忽然,雲變成了海,碧綠的海,湛藍的海,無邊無際……她要去摘那大片大片的雲朵,她要在煙波浩淼的海上飄浮起來。她追逐著浪花,追逐著雲朵……她似乎長了翅膀飛起來了--忽然,天色漆黑、漆黑,惡浪滾滾,一個美麗的孩子在血色的海水裡浮沉。她吃了一驚--他會淹死的!她驚嚇得大叫起來:
"方方,我的方方!--你不要淹死呀--那是血,不是水……"
"小林,小林!你醒醒,快醒來吧。"
道靜慢慢睜開眼睛,茫然地四處凝睇--
"盧兄--是你?……"她嘴唇翕動,聲音微弱得剛剛可以聽得出。半晌,終於看清了守在她頭邊的是盧嘉川。
"是我,小林。我已經守了你一天一夜--知道麼,你負了傷……"
"告訴我,老江他、他還活著麼?"
半天,盧嘉川輕聲回答:
"他、他已經……犧牲了。"
淚水順著盧嘉川的臉頰流下來。
道靜的身體不能動,只在眼眶裡盈盈地湧著淚水。
"常裡平和那三個幹部呢?"
"常裡平投敵進縣城了。另三位地委幹部都英勇犧牲了。"
"這是在--哪裡?……盧兄,這是不是在夢裡呀?"道靜無聲地凝視著屋頂,喘息一陣,又問。
"小林,不是夢,這是現實。是在咱們分區衛生部--你已經離開安定縣了。"
"我為什麼--要離開?"
"你傷重--你的肋骨斷了,頭部,還有一隻手也炸傷了……"盧嘉川輕聲說。好像聲音沉重了,會碰到道靜的痛處。
"小馮呢?我的--小馮呢?"道靜無神的大眼睛充滿焦慮。
又是半天才回答:
"她也犧牲了。"
道靜恍惚記起,她們匍匐在窯坑邊上,眼見江華倒下了,她急了,一縱身,狠狠向敵人射出一梭子子彈;又一縱身,忽嘯一聲,好像一顆炮彈飛來,小馮用自己的身體猛地向她身上一撲,她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道靜沒有眼淚目,只有胸部一起一伏。她喘息著,大口喘息著,終於喊出聲來:
"小馮,妹妹……你、你還年輕,你、你不該--不該死呀……"
"小林,要堅強些,這是戰爭中無法避免的悲劇……"盧嘉川面容憔悴,一向熠熠有神的眼光黯淡了,眼窩陷下去了,"我帶部隊來遲了一步。日偽軍加上從後面上來的一股頑軍,把馬寶駒、小曹他們四面包圍了,咱們傷亡挺大。除了常裡平這個無恥的叛徒跟敵人進了城,其他幹部和戰士犧牲不少……"盧嘉川愣愣地望著道靜失去血色的臉,輕輕地拉起她的一隻手。
道靜突然覺得傷口--週身好像有無數傷口疼痛起來--越疼越激烈。她忍住,咬牙忍住不出聲。她要用傷痛來抑制內心的悲傷。
"小林,你怎麼了?傷口痛吧?我去找醫生,再給你打一針。"
年輕的醫生穿著棉軍衣(因為單軍衣還沒有發下來,天熱了,仍穿著棉軍衣),走到道靜橫躺著的炕邊上,用聽診器聽了她的心臟,又量了血壓,扭頭對盧嘉川說:
"司令員,林縣長的傷勢一下痊癒不了。院長準備把她和一批傷員一起轉移到山區去。現在,我再給她打一針止痛針,她失血過多,咱們又沒條件給她輸血。司令員,你要勸她多吃點東西。"
盧嘉川憂鬱地點點頭。看醫生出去了,坐回炕邊的小凳上,握住道靜一隻瘦骨嶙峋沒有血色的手。
"小林,不要難過,身體是本錢。房東給你熬了雞湯,你要喝一點。戰爭是一個出沒無常的魔鬼。計劃周密,對形勢估計正確,就能勝利。這次,我們疏忽大意了,錯誤地估計了形勢,敵、偽、頑聯合在一起向我們進攻,由於對這種情況估計不足,我們受了很大損失。我這個負責軍事的幹部有很大責任。我心裡很難過--我對不起老江……"
"是老江的錯--他太輕敵、太自信了……"道靜的眼睛呆呆地望著盧嘉川。那裡面像有許多話要說,卻又說不出來。
"不,不能全怪他。我也麻痺了,對反共派的陰謀估計不足,沒有早做充分準備,抓緊時間趕來安定。如果早到兩個小時,情況就會大不相同。所以……"盧嘉川面色陰沉,輕輕歎了一口氣。
馬寶駒帶著三個區小隊和幾十個民兵,兵力少,戰鬥力弱,又沒有好武器--都是各式各樣的老套筒、漢陽造的大槍,再有就是手榴彈,連一挺機關鎗都沒有。曹鴻遠伏在道溝裡狙擊蔣五劫持幹部去縣城,開始還可以狙擊得住,後來,縣城裡大批日本兵出來了,馬官營的敵人也出擊了,再加上鄰縣的國民黨頑軍二百多人也趕了來。四面八方的敵人把一百多個區小隊員,一百多個民兵團團包圍住。機關鎗、小鋼炮火力密集,響聲震天動地,向馬寶駒他們依憑的道溝襲來。許多小溝被炸平了、戰士們沒有隱蔽地,傷亡很重。敵人一步步向馬寶駒和曹鴻遠的陣地,還有林道靜負傷倒下的窯坑瘋狂進攻。我們的人雖然頑強抵抗,終因寡不敵眾,武器裝備太差,漸漸抵抗不住了。馬寶駒的肩部受了傷,他還在用一隻手英勇地抗擊,但情況十分危急。這時劉世魁又帶著人繞到曹鴻遠所在的道溝附近,要活捉鴻遠和道靜。正在這萬分危急的時刻,盧嘉川率領兩個多營的騎兵趕來了。正規部隊戰鬥力強,武器裝備也較好,他帶隊首先衝向劉家墳地和窯地,想先救出江華、常裡平等幹部,並救出道靜和曹鴻遠。但遲了,江華等幹部已經犧牲;林道靜也負了重傷。當他看到江華和另三個地委幹部的屍體;當他走到窯地上,看看已經犧牲了的小馮,抱起昏迷不醒的林道靜,他神色悲哀,眼中含淚,輕輕地在道靜耳邊說:"小林,對不起你們,我來晚了……"便把她交給跑上來的衛生員,用擔架把林道靜抬下戰場。接著,他率隊擊敗了各路敵人。
"小林,衛生部要把你送到山裡去治療。你的意見怎麼樣?"盧嘉川伏在道靜耳邊輕聲說。
"怎麼?要送我走?不,我不能離開安定縣!"
"要去。你的傷重,一時半時治不好,平原環境一天比一天殘酷,你不能再留在這兒。"盧嘉川像哄小孩似的勸說著。
"不,方方在這兒,江華在這兒,小馮在這兒,還有我的--好多戰友都在這兒,我,不走,我要跟他們--在一起……"道靜攥住盧嘉川的一隻手,喘息著,"盧兄,還有你--你……你也在這兒……"
"小林,你不要擔心我……"盧嘉川突然扭過頭去不說了。
"盧兄,你說--你說,我--我,能不擔心你麼?"
盧嘉川望著道靜那張失血過多、卻仍然羊脂般雪白的臉。望著,望了許久。然後聲音微微顫抖,艱難地說:
"我不會忘掉你的--你永遠活在我的心上。小林,我會等著你--等著你恢復健康回來……"
"不,不用等我!盧兄。你看,我的渾身上下,已經--已經殘缺不全,腿、胳臂,很可能會鋸掉。我會成為一個殘廢人。而且,我的心也碎了……你不要等我!……盧兄,忘掉我!你應該開始另一種新的生活--你為我犧牲太大了……"
盧嘉川握住道靜的手,搖頭苦笑,然後俯下身,靠近道靜系滿白色繃帶的頭部。
"要開始新生活,八年多以前我剛認識你的時候就可以開始了。小林,你知道麼?我的心裡只裝著一個人,再也容不下別的人。如果沒有這個人,這輩子,我就準備這麼過了……小林,不要忘掉我!我真誠地等了你這麼多年,嘗盡了多少苦……"盧嘉川從來很少掉淚,現在卻淚如雨下,似乎要把多年深埋心底的痛苦宣洩出來。沉了一下,他小聲地繼續說,"小林,要有信心,你會健康起來的,我等你……"說著,灼熱的唇,輕輕吻在道靜發著血腥氣味的額頭上、嘴唇上。這是黃昏時刻,房東院裡上窩的母雞咯咯地叫著,窗紙逐漸消褪去西斜的日影,院裡、屋裡一片寂靜。
"不,盧兄,我的傷,還有我的心,都叫我失去了--失去了最大的幸福。你一定要,一定要--忘掉我……我這一走,戰爭又這麼殘酷,我--我們也許永遠不會再見了……"道靜說著,夢囈似的喃喃著,淚水順著臉頰,一顆一顆地滾落著。
盧嘉川不再說話,只把自己脫了軍帽的頭緊挨在道靜的肩部,此刻他彷彿忘掉了世間的一切--人生的歡樂與悲傷,忘掉了紛紜複雜而又異常殘酷的戰鬥,也忘掉了迫在眉睫的重大責任和使命,因為他已有三天三夜沒有睡覺了。現在,他只想挨著道靜的肩頭--不論挨著她身上的任何地方,睡一會兒。
"江華,老江,我對不起你,我,不該--不該和你爭吵……不該,不該--不把你緊緊拉出那個虎狼窩啊!"
剛一朦朧,盧嘉川突然醒來。聽見道靜不知是昏迷還是清醒的呼喊,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他呆立著,心一陣疼痛,好像要永遠失去林道靜,他雙手抱住她的雙肩,把頭輕輕靠在她裹著白紗布的額邊。突然,他驚悸地跳了起來,向屋外喊道:
"快找醫生來!小林又昏迷了。"
醫生、護士很快跑來,七手八腳急忙搶救著林道靜。
盧嘉川憂心如焚地望著道靜倒在炕上的那張白紙般的臉,驀地,抬起手腕看看手錶,已是晚七點了。他要去參加一個重要的軍事會議--敵人各據點增兵,又有大掃蕩跡象,他們必須趕快做好反掃蕩準備。可是,道靜那個樣子,也許生命垂危,他實在不忍離開她……他站著,遲疑了一下,叮囑醫生要全力搶救,然後,他還是急忙去開會了。
一九八八年三月十四日上午初稿完於珠海。
一九八九年五月八日二稿完於北師大紅一樓。
一九八九年六月十一日三稿完於北師大紅一樓。
一九九一年十月二十日四稿完於北師大紅一樓。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