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九章 文 / 楊沫
曹鴻遠、林道靜帶人剛跑到村西窯地,這是通向縣城的必經之路。見窯地北邊的一片墳地裡跑出一股人來,樣子是想衝過窯地直奔縣城。當這股人接近窯坑時,窯坑裡砰砰砰射出了子彈。臥倒在窯坑邊上的馮雲霞,一槍一個,前面的敵人應聲倒下,後面的人便趴著不敢動了。接著,向窯坑激烈地還擊起來。
"土匪、漢奸,你們跑不了啦!八路軍把你們包圍啦!"隨著喊聲,曹鴻遠帶領二十多個戰士,五十多個民兵,從東面、南面的交通溝包圍過去。這股試探開路的土匪,嚇得趕緊調轉頭,一下子又都跑回那片松柏圍繞的墳地裡。
這是劉世魁事先佈置的。如果葦地埋伏、劫持幹部成功後,他立刻奔向附近一個村子隱蔽,派人給縣城裡的日本守軍中島送信,約定出城的日軍由他領著來接應劫持幹部的一夥人和準備投敵的魏寶善部。領著劫持幹部的這伙匪徒的頭目是一個曾給劉世魁家當過護院頭子的蔣五。他看窯坑這道關口有人守著,不好通過,就帶著三十來個嘍囉趴在墳頭後面窺探、等待,一心盼著日本鬼子趕快來接應他們進城去。
被劫持的江華、常裡平等幹部們,雖然手被捆綁了,嘴裡塞上了破布,但仍在不斷掙扎。當發現對面窯坑裡有自己人在狙擊這伙匪徒時,江華高興得搖晃著雙臂,將身子向左右的人衝撞,竟要艱難地往窯坑那邊跑。
"望鄉台上打轉悠--不知死的鬼!"蔣五用手槍柄向江華的頭部狠狠打了一下。
立刻幾個匪徒也圍上來,用槍托、皮鞭,狠狠地抽打這些俘虜,
太陽從東方冉冉升起,天大亮了。陽光照射在墳地裡的松柏樹間,掩映出了一道道紫藍色的光。林道靜伏在窯坑邊上,透過樹隙,隱約看到被繩子捆綁著的幾個幹部--有的在墳頭趴著,有的坐著。心痛地想,這準是老江、老常他們了。怎麼辦?他們摻雜在敵人的行列中,我們的火力無法發揮作用--手榴彈不能用,槍也不能隨便打。如果衝到墳地去呢?又怕這伙土匪先把幹部們殺死--為了營救他們,絕不能傷著他們。
正是這個原因,這伙由劉世魁拼湊起來的地痞流氓打手壯了膽。他們仗著劫持了共產黨的負責幹部,八路軍不敢狠打他們,於是,在他們企圖跑向縣城受到狙擊時,佔據了這劉家墳地,準備磨蹭時間,等待前來接應他們的日軍。雙方對峙不久,果然,足有三百多騎馬的、步行的日偽軍徑直朝秋水村奔馳而來,來勢洶洶,情況十分嚴重。
日軍中隊長中島沒到之前,馬寶駒帶領的人已經把魏寶善的國民黨軍解決了,連魏寶善這個頭目也被俘了。這個戰鬥剛結束,馬寶駒才要帶人去增援窯地那邊的戰鬥,突然,一片黃糊糊的日軍和偽軍從西南窪裡,拉開散兵線,端著刺刀直朝東面包圍過來。馬寶駒一看敵人來勢,立刻改變計劃,命令戰士、民兵迅速佔領幾條重要的交通溝,組成交叉火力網,攔截、吸引更多的敵人,以減少曹鴻遠、林道靜那邊的壓力。馬寶駒剛把兵力佈置好,敵人就衝到了跟前。馬寶駒舉著盒子槍,大喊一聲:
"殺呀!"
霎時間,廝殺聲、機關鎗聲、手榴彈聲,響遍了春天的原野。
曹鴻遠在西南面狙擊著蔣五,道靜、小馮、楊小隊長約三十多人,伏在窯坑裡和敵人對峙。道靜這時的心情異常沉重,一種對不起江華的感情,啃嚙著她的心。就是剛過去的這個夜晚,當得到劉世魁要叛變的消息後,她急忙帶著小馮到花門樓去找江華的情景時時浮現在眼前:她說劉世魁要叛變,勸江華趕快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江華卻說劉世魁的逃跑是盧嘉川造成的。劉世魁身上長了毒瘤,痛得厲害,盧嘉川還要叫他帶隊訓練,他實在受不了,才逃到一個醫生家去治病。道靜也責備江華總是信任劉繼功那樣的人,而對於自己的妻子--一個瞭解情況的幹部--和曹鴻遠那樣久經考驗的縣委書記卻不信任,反而派來什麼檢查團來檢查他們……爭著,辯論著,江華堅決不肯搬走,於是兩個人越吵越厲害。道靜一氣之下,帶著小馮離開了花門樓。這固然是江華的麻痺,對她的不信任,但自己也有責任呀。為什麼不耐心地,甚至用妻子的眼淚打動他?為什麼不用好言好語堅決勸他和自己一起離開花門樓呢?錯誤不在他一個人身上。為什麼自己對待他的態度總是生硬、譏諷,甚至盛氣凌人,好像自己多麼高明、不可一世,和對待盧嘉川的態度相比……她握槍的手在顫抖,渾身也在顫抖……怎麼辦?情況如此緊急,怎麼辦?……
現在,他被敵人捉住了,很可能就要被送進縣城交給日本人。她瞭解江華的脾性,他有毛病,但他忠於革命,他會寧死不屈……道靜想著,眼淚不時在眼眶內打轉。她死死盯住對面不遠的墳地--江華就在那兒。她多麼想跑過去,緊緊抱住他,向他懺悔自己的過失……
曹鴻遠也在顧慮和擔憂。帶人衝過去把那伙匪徒消滅並不困難。可是他們手中有被捆綁著的地委書記等五個幹部,他們衝上去,那五個幹部很可能立刻被打死……因之,他在絞盡腦汁--用什麼辦法可以不叫五個幹部傷亡?用什麼辦法可以很快地把他們救回來?還沒等曹鴻遠想出好辦法,中島已經帶著日偽軍向秋水村南,黃壓壓一片,衝向馬寶駒的陣地,也衝向西南面他們和江華等幹部所在的地方。
曹鴻遠帶著黑鍋和一個區小隊共有五十多人,急忙趕在前面的交通溝裡,狙擊要來墳地接應蔣五的敵人。
槍聲震耳,天空中燃燒似的充滿了火藥味。曹鴻遠埋伏在一條窄窄的小溝裡,等端著步槍衝上前來的日偽軍距離他們不到三十米時,才一聲令下,小隊和民兵們的步槍、手榴彈齊發,把前面的敵人撂倒。出乎意外,敵人都趴在地上不動,沒有再進攻--他們似乎在尋找有利地形,戰鬥暫時沉寂。
躲在墳地裡待援的蔣五,一見日軍衝過來了,高興得拉起捆綁幹部的繩子就想衝過去和日軍會合。不想,日偽軍剛一靠近,就被八路軍一陣排子槍、手榴彈打得趴下不動了。他想從窯地旁邊衝出去,也不成。這裡的神槍手馮雲霞,
只要墳地裡有人向外一露頭,"叭"一槍,准打在腦袋上一命嗚呼。
忽然,蔣五眉頭一皺,把江華嘴裡的爛布揪了出來,一把閃亮的匕首抵在他的胸肋間,臉上露著諂笑:
"喂,江書記!那溝裡坑裡的人都是你的下級,聽你的。你喊話,叫他們都出來,一起投奔前邊的日本人去--那你可就立了大功,能當更大的官了。要不喊,我這就捅了你!"
江華扭頭擰眉盯著蔣五的臉看了一下,忽然,用沙啞的嗓門大喊一聲:
"我喊!"
"那好!那好!"蔣五高興了,急忙鬆了鬆反綁著兩臂的繩子,江華的身子能夠自由活動了。於是,大步向前跨了一步,張開兩臂,放開喉嚨對著彎彎曲曲的道溝和另一邊的窯地裡望了一陣,然後踮起腳尖大聲喊道:
"同志們,我是共產黨員江華!我對國民黨頑固派抱了過多的幻想,我對劉世魁這些反共傢伙放鬆了革命警惕,我給革命造成了巨大損失。我犯了絕大的錯誤!我對不起黨,連我的妻子林道靜也對不起……"喊著,喊著,江華的熱淚泉水般湧了出來。
"啪!啪!"兩槍托,狠狠地打在江華的後背上。蔣五氣急敗壞地吼道:
"你胡說什麼!找死啊?快改口!要不,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馬上叫你見閻王爺去!"
江華站在樹林子邊高聲喊話的時候,伏在坑邊上的道靜看見了他,也聽見了他的聲音,她忘了自己身在何地,猛地站起身來,向著江華那邊大聲喊道:
"江華,老江!我在這兒。我對不起你呀--我們在設法營救你們……你們要堅持住--呀……"
江華似乎也看見了林道靜,臉上掠過一絲微笑,身子使勁地向前傾斜,高聲喊道,
"小林,我聽見你的聲音啦!……"
話沒完,一陣槍托狠狠打在江華的脊背上,他趔趄了一下,又馬上挺直身子,一股大義凜然的目光看了看蔣五和匪徒們,嘴角露出一絲蔑視的冷笑。忽地,他轉過頭去,對著春風(馬台)蕩的原野,對著前面縱橫交錯的道溝,又扭頭望著林道靜所在的窯坑,神態從容地大聲喊道:
"親愛的同志們,勇敢地戰鬥吧!不要顧慮我們的安全,快往這裡打槍,消滅這股敵人……"
"我讓你奶奶的高興!"蔣五猛一刀子戳到江華的肋條上,立時,江華倒在血泊中。
遠遠地看見江華倒下了,林道靜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又躥起身來,盒子槍裡的子彈連珠似的射向蔣五。她不知射到沒有,這時卻有一顆炮彈飛來,她和小馮一齊倒在血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