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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四章 文 / 楊沫

    窗外刮起狂風,小屋裡冷颼颼。道靜抱著兒子坐在炕頭上,給孩子餵奶粉。她的奶少,每天總要喂幾次奶粉,孩子才能吃飽。這個寒冷的晚上,不過八、九點鐘,卻似深夜般的沉寂淒涼。小俞、柳明都和衣倒在炕上。這時房東大娘悄悄地掀開門簾,走近了炕沿,低聲對林道靜說:

    "隔壁老沈家帶來一個小伙子要看看你們。他就在這屋外……"

    "呵,這時候誰來看我們呢?……"沒等道靜說完,突然門簾一掀,進來一個男人。蓬頭垢面,鬍子拉茬,身上棉衣一塊塊地露出棉花,甚至露出血淋淋的爛肉。腫脹的大臉上還有道道的血跡和傷痕。

    道靜驚訝地瞪著來人:"你是誰?"

    "小林,你怎麼連我都認不出來了?我、我是羅大--方呀!"

    "呵,老羅……"沒等道靜張嘴,俞淑秀猛地從炕上跳下來,一把拉住羅大方的胳臂,渾身顫抖抖的,"老羅,怎麼,怎麼才不多幾天,你就變成了這個樣子?……你一定受、受--刑很重……"說著,姑娘的淚水湧流下來。

    羅大方輕輕拿開小俞的手,坐在屋地一條板凳上,咧開浮腫的厚嘴唇笑笑說:"諸位女士,我這副怪模樣一定嚇了你們一跳,真對不起,打擾了!"

    "羅大方,怎麼回事?怎麼把你搞成這副樣子?難道你真的受了酷刑!"道靜把孩子放在炕上,跳下地,拉住羅大方紅腫得像大紅蘿蔔樣的手掌,忍住眼淚凝視著他。

    羅大方努力睜大腫脹的眼皮,向屋裡幾位女同志環視了一下,仍然含著微笑詼諧地說:"不照鏡子我也估計得出來,大概我這個漂亮小伙兒,已經變成了惡鬼模樣,所以把你們嚇壞了。其實沒有什麼。肉刑和逼供信是緊密相連的。所以,什麼棍棒打、辣椒水灌、老虎凳軋、烙鐵燙……國民黨時我坐過監獄,都沒有受過這麼厲害的刑。一句話,就是逼我承認是托派,還要逼我說出同夥的所謂反革命……"

    "你承認了麼?"小俞咬緊嘴唇急忙插話。

    羅大方又笑了。雖然笑起來浮腫歪扭、傷痕纍纍的臉更加難看、怕人。但這可怕的模樣仍然飄逸著一種瀟灑、幽默的風度。停了一下,他笑著回答小俞:

    "小俞,你們說,我能被肉刑征服麼?如果是軟骨頭,幾年前我就跟著我那做國民黨大官的父親也做起大官來了。"

    房東老太太退出去了。狂風呼嘯,窗紙沙沙震響。在搖曳的昏暗的小豆油燈旁,幾個婦女緊緊圍在羅大方身旁。她們心情各不相同:林道靜惱恨江華昏庸、剛愎;柳明為曹鴻遠的遭遇痛苦、擔心;小俞則為眼前身負刑傷的男友驚恐、憂慮。但是幾個人的心情有一點卻是相同的:羅大方是條硬漢子,是值得欽佩的真正的共產黨員。她們不禁浮湧起一種同樣的激情:一旦受刑,要像他,絕不做軟骨頭……此刻,每個人心頭都壅塞著許多話,可誰也說不出來。

    多麼難挨的時光……

    沉默了一會,道靜問羅大方:

    "老羅,前些天我剛被捕時,在漫野裡還看見你和其他同志被繩子捆綁著,串成一長串。怎麼現在能夠跑到我們這兒串起門來?"

    羅大方搖搖腦袋,鼓著像拱豬般的厚嘴唇,又笑了:

    "有辦法呵。我和其他五位難友就囚在你們隔壁沈大媽家。她兒子是村青救會主任,我們早就熟識,她一家人非常同情我們這些階下囚。我知道你們幾位住在這兒,想來看看你們,可門口總有站崗的。房東大爺有辦法,趁著天寒風大,把監視我們和你們的哨兵請到他家屋裡去喝酒暖和、聊大天,沈大媽就偷著把我領來看看你們。嘿,見你們都不錯,沒有受刑,活得好好的,小林還生了個大兒子,母子平安,我就放心了。"說著,羅大方站起來,蹣跚地走到炕邊,彎下腰凝神望著熟睡的嬰兒,還用紅腫的手指輕輕撫摸一下孩子的臉蛋。

    "小伙子,快快長呵,長大了可別像你爸爸那樣……"沒說完覺得不妥,羅大方趕快嘬住嘴巴不說了。果然,他無意中的一句話,卻使林道靜渾身顫抖起來。她忘了自己也被江華逮捕的慘痛,卻被眼前羅大方慘遭酷刑的形象,深深震動而憤恨。她繚亂的心潮奔騰著激越的思緒:江華明明是個共產黨員,明明是在執行黨的指示,是在進行革命工作,可他--他為什麼卻做起日本人--做起一切敵人都盼望他做的事來?為什麼把他昔日的好友羅大方摧殘得不成人形?為什麼把許多熱愛祖國的無辜青年當成敵人,這般殘酷的鎮壓、迫害呵?……"肉刑和逼供信是緊密相連的!"為了叫這些同志承認自己是托派、是反革命,他們使用反革命的一切凶殘手段來對付自己的同志。這、這是怎麼回事呵?黨--我們的共產黨,不是最講人道、最愛世界上一切受壓迫的、正直的人嗎?呵,這是怎麼回事?生活顛倒了!世界顛倒了!善惡顛倒了!美醜顛倒了!想著、想著,道靜一把拉住羅大方的胳臂流著淚喘息著說:

    "老羅,你恨江華麼?我要替他向你謝罪……"

    羅大方坐在炕沿,靠近林道靜,又張大嘴巴笑了:

    "小林,真怪,江華連你都逮捕了,你還要替他謝罪,這是什麼思想感情呵?你問我恨江華麼?我不恨。因為掀起這次肅托的人並非江華。我聽說抗戰開始的時候,康生就寫過一本肅托小冊子,影響很大。首先在山東掀起了嚴重的"湖西"事件。那是一九三九年秋天,兩個肅托頭子一次就槍殺了七十九位領導和一般幹部。九個區黨委常委有八個被打成了托派。情況最嚴重的是,有一次,五百名被打成托派的幹部就要被處決,這時候,羅榮桓同志聞訊急忙趕到了湖西,才把這些同志從死亡線上救了回來,給被誣陷被冤枉的同志全部平了反。說起來,江華比那兩個湖西的肅托頭子還仁慈得多呢。所以,我們都盼望羅榮桓那樣的同志也能趕到平原來。"

    "老羅,你怎麼會知道山東那些情況的?"道靜歪著頭,盯著羅大方斗罐樣的腫腦袋。

    "有一位從湖西事件中平反後,分配到咱們這裡工作的同志,這次又給他戴上了托派帽子。他現在和我關在一個屋裡,這些情況他親身經歷過,是他對我們講的。他一邊講一邊哭,他覺得在山東僥倖活下來,這次也許難逃活命。"

    小俞雙眸閃著淚花,緊盯在男友的臉上、嘴上。她不覺他可怕,她看見的依然是那個風度翩翩、活潑可愛的羅大方。半晌,她輕聲說:

    "老羅,你是個樂觀開朗的人,現在可不要悲觀絕望呀!我相信我們這兒也會有羅榮桓同志那樣的領導來糾正錯誤的。"

    羅大方點點頭,望望小俞,又望望林道靜,然後說:

    "小俞說得對。遲早會有上級領導來糾正錯誤的。敢於捍衛真理,不顧個人安危的幹部,像小林這樣的人還是不少。可惜他們手中沒有權,胳臂扭不過大腿。現在咱們這個地區還得江華和常裡平說了算。正因為擔心小林的處境,我才偷偷跑來看她。她被自己的丈夫下令逮捕,又剛剛生了孩子,我真怕她受不了這樣沉重的打擊……"說著,一直微笑著的小伙子,忽然低下他那斗罐樣的大腦袋不出聲了。

    林道靜抱起炕上的孩子,用力在他小臉上吻著--吻著。一邊吻一邊低聲喃喃:

    "孩子,羅叔叔是大好人,他關心我們,他冒著危險來看我們。你看他受刑的樣子,多叫人難受……可是你爸爸卻不管我們……"說著、說著,道靜哽咽了,屋裡的幾個人全哭了……

    門簾一掀,房東大娘匆匆走進來,看見一屋人都在抽泣,老太太抹著眼淚說:

    "閨女們,別難過了,這位羅同志來一趟不容易,工夫大了那邊查出來可不得了。有什麼話快說吧,隔壁沈大媽還在俺屋裡等著他呢。"

    "大娘放心,我這就走。"羅大方對大娘說罷,轉身把小俞拉到屋角,一隻手搭在她肩上,附在她耳旁輕聲說,"看見你了,你還好,我放心了……小俞,我知道你--愛我,我,也愛你……我知道你為我的遭遇很難受。我不相信命運,可命運卻這麼殘酷地捉弄我們……假如我死了--小俞,你就忘掉我吧,你要尋找幸福……"

    不等羅大方說完,小俞一把抱住他破爛棉衣裹住的寬肩膀,嗚嗚地哭起來,"羅大方,你不能死呀!我愛你,我等著你呀!……"

    柳明這時忽然抱住小俞的肩膀也哭起來。她在想:"曹鴻遠也會像老羅這樣受罪麼?……我等著他,永遠等著……"

    窗戶紙被狂風刮得呼呼作響,嗚嗚的哭聲和著狂烈的風聲,世界彷彿被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中。

    羅大方剛要走,道靜急忙抓住他問道:"趙世聰不是也被捕了麼?你可知道他的消息?"

    "他和我一起就關在隔壁。"羅大方沙啞著嗓子說,"咱們把他動員出來抗日,沒想到反害了他。現在他情緒很壞,成天哭,怕他父親受不了。"

    道靜沒有說話,心裡又是一陣絞痛。趙士聰,一個大紳士的兒子,嬌生慣養,不敢出來抗日。是道靜、羅大方親自到趙各莊把他動員出來參加抗日工作,他父親也轉變了態度。當夜日寇就要去趙各莊抓捕林道靜、羅大方等幾個幹部,趙士聰的父親先得到消息,半夜裡叫兒子冒險給道靜送信,叫她們趕快逃走,才倖免於難。趙士聰出來工作後,一直表現很好,怎麼忽然間變成了什麼托派反革命!他是個地主階級出身的知識分子,性命將如何?道靜心裡翻湧起沉重的憂慮,深深的內疚……忽然,羅大方對圍在身邊的三個女性說了一聲:

    "我必須走了,難友們,再見!"說罷,他抓起道靜的一隻手,用他浮腫的厚嘴唇在她的手背上輕輕吻了一下;接著也吻了一下柳明的手背。最後抓起小俞的手吻著、吻著,卻不放下來。小俞也吻著羅大方紅腫的大手,兩個人的頭緊緊地靠在一起……

    羅大方走了,屋裡三個年輕女人都站在門簾邊,泥胎般癡癡地呆立著。個個的萬千思緒,好像窗外的狂風,在天空中悲呼、狂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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