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文 / 楊沫
秋水是個傍水多樹的村莊。一條秋水河曲曲彎彎從村北淙淙流過,給這個村子增添了不少風光。河兩岸,每到夏天到處長著密密匝匝的蘆葦,村北尤其茂盛,彷彿矗立著寬闊秀美的綠色屏風。加上一排排楊樹、柳樹環繞村莊,遠遠一看,村莊好像沒有人家,只有一片綠色的霧靄瀰漫在天際。一到冬天,葦子打掉了,樹木零落了,村子就露出了它本來面目:原來秋水到處都是低矮的泥坯屋、破爛房。就在這些破爛的泥坯屋當中矗立起一幢幢青堂瓦捨的高房來。村北一幢宅院更高出別的房院--灰色的院牆上,城堡似的砌著一個個整齊的垛口。一座高大的門樓,上面用青磚和細石砌成各種花鳥、龍鳳、獅、虎等。小獅子瞪著眼,張著嘴,虎視眈眈地傲視著過往行人。和周圍的小泥坯屋一比,這座宅院顯得十分堂皇、闊氣。這就是在四周村莊都有名的"花門樓"。這裡住著大地主劉繼功一家,五六口人,卻佔據了四五十間房屋。
天氣陰沉沉的,像要下雨的樣子。劉繼功坐在紫檀木的太師椅上,就著大理石鑲面的桌子獨斟獨酌地喝著白酒,吃著小菜。天漸漸黑下來了,他放下酒杯筷子,用手抹著嘴臉,對他又黑又胖的老婆說:
"唉,我得出去活動活動,可不能總坐在家裡等著天上往下掉餡餅了。"說著,拿起一根又像文明棍,又像枴杖的桃木棍子,他腿不拐卻裝著瘸,慢悠悠地走出了花門樓,直奔後街小巷裡的汪金枝家。
劉繼功穿著一身紡綢衫褲,手搖一把大蒲扇,溜進了汪金枝的小木門。
進屋後,一看汪金枝的孩子小狗子正趴在窗台上玩,就向汪金枝努努嘴。汪金枝拿起兩個糖球,輕輕喊道:
"狗子,給糖球。上奶奶屋裡玩去。"
狗子用小眼向劉繼功一瞟,沒接糖球,跳下炕,咯登咯登地跑走了。
劉繼功見小狗子走了,走累了似的往炕上一倒,說,
"金枝啊,我悶得慌!來陪陪我。"
汪金枝斜睨了劉繼功一眼:
"瞎扯!你又是大婆,又是小婆,還有數不清的相好的,來哪門子悶得慌呀?"
劉繼功靠在被垛上,歎口氣說:
"你不明白,這悶打何處來。自打八路軍過來了,窮小子們一個個全氣勢起來,橫眉豎眼的,連那些臭長工們都是只知道拿錢、吃飯,不肯賣力幹活;簡直不把東家放在眼裡了……咱心裡干憋氣,可不敢說話--小子們一上來就把咱的村長罷了。你說說,這是什麼世道?咱這些人還過得了嗎?這還不算……"劉繼功說到這裡,向身邊坐著的汪金枝努努嘴,汪金枝會意地站起身來走到外屋門口,輕輕推開門,向外一看,一聽--看狗子的影兒在婆婆西屋的窗紙上晃動著,別的什麼動靜也沒有。她掩好屋門走進裡屋,向劉繼功悄聲說道:
"你說吧!什麼動靜也沒有。"
劉繼功眨動著腫眼泡子,摸著小鬍子--其實那地方已經刮得禿禿的,只剩下青光光的胡茬子。
"你們婦救會開會傳達了嗎?聽說那位大領袖毛澤東又下了旨意:敵後根據地要認真地、趕緊地發動群眾實行減租減息、合理負擔呢。金枝,這是鬧著玩的呀!窮小子們本來就抗租不交,抗債不還;要是八路一真實行減租減息,外帶上把差錢全加在地畝多的主兒身上,那咱們這號人家還過得了嗎?還叫他媽的合理負擔呢,合理什麼呀?亙古以來,都是按地畝掏錢糧,有一畝算一畝。這會子,他媽的合理負擔一來,窮小子們可交了好運啦!減了租,減了息,還不用他媽掏負擔,這可真美死他們……"劉繼功越說越有氣,一股怒氣從丹田直貫頭頂,口吐白沫,眼露凶光,好像汪金枝就是讓他實行合理負擔的仇人,一雙大鼓眼泡子死死盯住她。
他生氣,汪金枝可不生氣。她微微笑著,把脖子一扭,說:
"老頭子,天塌了壓眾人,也不是你一個財主負擔重了呀。為了打日本,-有人出人,有錢出錢-嘛。這兵荒馬亂年頭,連命都不知道怎麼著,你還心疼那幾個錢兒幹嘛?"
"罷!罷!你這個小娘兒們,怎麼也說起八路話來啦?"劉繼功把腫眼泡子一聾拉,青光光的鼓嘴巴子一噘,"你別當了將軍就傳令,覺得當了個婦救會主任,有什麼了不起!尿泡尿自己照照,誰把你這個主任放在眼裡?"
汪金枝見劉繼功要惱她,立刻改了嘴:
"我說,老頭子,你著的哪門子急呀?我是試試你,看你這老狐狸是不是把我當成自己人,是不是把心裡的真話掏給我……"說著,手往劉繼功的肩膀上一拍,笑了笑。
劉繼功也笑了一下,皺著橫寬的、刷子似的眉毛,一本正經地說:
"金枝,我不跟你說真話,還跟誰去說真話呀?這如今,你是我天字第一號的貼心人兒,你還覺不出來嗎?告訴你,雖說咱們跟八路軍、共產黨那伙子人不對眼,可那裡頭也不能說沒有一個好人……"說到這裡,劉繼功湊近了汪金枝的臉,鼓鼓的眼珠子露出詭譎的笑意,"就說他們裡頭那個老常吧……"
"哪個老常呀?"汪金枝打斷了劉繼功的話,驚奇地歪過了頭。
"唉,你這個主任怎麼當的?常裡平嘛--咱這縣裡的八路縣長呀。說話就在前不多日子,他冷丁地上咱家探望咱來啦,那個客氣勁兒呀,真叫雪裡送炭。他那個統一戰線的主張咱聽著還真有點兒意思。他說,我們共產黨的統一戰線是要團結全體人民一道抗日,不分階級,做到人人滿意……"說著,老頭子向汪金枝擠眼一笑,"金枝,說實話,八路軍裡,這個人嘛,還可點咱們的心。咱跟他一說王福來怎麼支持貧雇農,
不准許咱抗日的事--咱那紅燒大鯉魚、清蒸肘子、黃燜雞、
好酒、好肉還算沒白給他吃了--他在席上滿口答應,回去一定批評那個土坷垃書記王福來,還有那個什麼宣傳部長林道靜,糾正秋水村破壞統一戰線的錯誤。可是,都過了這多日子,還沒個消息。村裡張景山這小子倒越折騰越歡啦。我心想,常裡平縣長這官兒是不小,可是現在什麼都歸黨管,那縣委書記比他的官兒還大點哪。聽說那姓林的女書記和姓曹的男書記夠厲害哩,說不定咱這一狀算白告了,說不定吃不成羊肉還得惹一身臊……為這個,我心煩才來找你。唉,這會子,我又後悔叫世魁去參加他們那個大部隊了。眼下司令多如牛毛,要是咱家自己挑起個司令來,不比在人家手心裡當個芝麻粒大的官兒強啊!我那百十號保衛團、五六十支大槍也全搭在裡頭啦。"
汪金枝聽到這兒,扭轉身去,笑著說:
"得啦,你這老傢伙還跟我打馬虎眼哪,你一肚子的招兒,當我看不出來呀?唉,你剛才說起拉部隊、當司令,我倒想起一件事兒來--昨兒個上午,我聽說張景山領著縣大隊的頭兒、叫什麼王永泰的,去找離咱村不遠的那個馬營長去啦,想動員他正式參加八路軍改編……"沒等汪金枝說完,劉繼功像叫蠍子蜇了似的,一下子從炕上躥了起來,瞪大著牛眼,驚悸地喘著粗氣,說:
"啊!你是說,八路來拉那個馬寶駒啦?他媽的,這小子我給他好酒好肉吃著、喝著,跟他說過幾回了,他哼哼吱吱的,不說長,不道短,摸不清這小子悶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國軍、黨部一直跟八路拼著拉攏高大成部隊。馬寶駒是高大成的心腹,高大成叫八路打死後,姓馬的坐了頭把交椅,對八路也不服了。把他拉過來,正是好機會。那邊催我幾回啦,可這個馬寶駒,你別看他是擼鋤把子的老粗出身,可粗中有細,咱要拉他過來,可真得費點兒心計哪……"
汪金枝看煤火爐上的水壺開了,起身給劉繼功沏了一瓷壺濃濃的看茶,倒了一杯遞給他:
"老頭子,別著急上火啦,喝碗北平的香茶,消消悶氣。有你這鼎鼎大名的花門樓劉三爺,對付幾個蝦兵蟹將,那還不是母雞下蛋一樣容易呀!"
劉繼功聽了汪金枝這幾句話,氣惱果然消了些。接過茶來品著味,咂著厚嘴唇,說:
"味真不錯。你這小娘兒們門路倒挺廣啊。自打鬧日本打起仗來,北平茶莊的上好香片捎不過來了,我喝的小鋪裡的剩茶葉,就像馬尿湯子……嗯,金枝,我倒想起個主意來了:那馬寶駒東奔西跑,到如今三十出頭了,身邊上還沒個媳婦。常言說,-光棍打三年,見了母豬賽貂嬋-你,你去找找他怎麼樣……"說著,見汪金枝臉一紅,斜眼瞪著他,劉繼功知道說錯了話。丑娘兒們也愛人家說她俊,何況汪金枝還是個俊俏的娘兒們呢。於是,趕忙賠笑道,"金枝,別見怪!你這標緻人兒迷住過多少男子漢哪,諒那馬寶駒也逃不過你這美人關。你跟他去近乎近乎,勸勸他,拉上人馬跟國軍掛上鉤,國府給他一個委任狀,高大成的大旅長歸他當,也是一樣地抗日嘛。那又光彩,又有的是錢花……"
劉繼功滔滔說著,汪金枝臉上帶笑,心裡卻一陣心酸,趕快扭過臉去。多少次,她都想去看看馬寶駒,彷彿有神明啟示,她猜想到馬寶駒就是她夢魂牽繞多年的那個人--那個小做活的小桂子。可是她不敢去找他,她知道自己落得名聲不好,去找他,他會認自己麼?會理自己麼?有一個夜晚,實在控制不住了,她偷偷下了炕,把頭髮梳得光光的,臉上抹上官粉,換上件花綢裌襖,悄悄在初夏的漫窪裡踏著月光走了十七八里,找到馬寶駒的駐地。她向有崗哨的大梢門悄悄走去。門口崗哨沒注意她,她輕輕地又快快地走進一溜北屋的門口外,她原想喊一聲再進屋,可是,那陣兒,她的心跳出了腔子外,頭暈暈乎乎,好像在迷茫的夢中,身不由己一陣風似的刮進了馬寶駒的住室。
是他!一點兒也沒有錯,就是她當年的情人馬桂秋--小桂子。他一個人正在屋地上走來走去地想什麼事呢。她像一隻輕捷的貓兒,一下子撲到他身邊,一把抱住他的胳臂,驚喜地呼喚道:
"小桂子!我的親人,你可回來啦!我等了你……"
沒等汪金枝的話說完,一記重重的拳頭,猛地把汪金枝擊倒在地,一聲怒吼隨之而來:
"臭騷貨!誰是你的小桂子!滾開,永遠別登我的門……"
汪金枝幾乎暈過去。倒在涼涼的地上躺了片刻,她清醒了,仰起頭,像只可憐的貓兒,定定地望著他。意外的,站著的馬寶駒也在望著她。眼淚剎那間像開閘的水,唰唰地流在她的衣襟上,又滾落在屋地上。她倒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哀呼道:
"桂子,我是--小枝子呀,你,你不認識我啦?我,我這麼多年天天想--你呀!"
"騷貨,少來這一套!我一回來就聽說你變成了浪蕩娘兒們,今天虧你還有臉來見我……"說著,那個武大三粗的漢子扭過了臉,他嘎啞的嗓音似乎也帶著哭聲。
"我說,小金枝呀,你是怎麼啦?跟你說知心話兒,你倒裝起傻來啦!"劉繼功見汪金枝站著發呆,於是發問。
汪金枝回過身來,把話岔到一邊去:
"你叫別人跟國軍掛鉤當國軍,你自己怎麼把兒子送去當八路?這可真是怪事兒。"
劉繼功得意地微微一笑:
"天機不可洩露,現在可不能對你說。你去找找馬寶駒怎麼樣?事兒要辦成了……"劉繼功像個牲口販子,把大拇指和小拇指同時向上一翹,"給你大洋這個數,還外帶一副包金鐲子,怎麼樣?夠意思吧?"
"不成,少了一百塊錢我不幹!鐲子還得是赤金的,重量要三兩的。"
"行,一百就一百!金鐲子也成,份量也依著你--反正在你身上少花不了錢。"
汪金枝笑著:
"行啊,老頭子,就去替你當一趟黃蓋吧,人家曹操要不要我,那可不保險。"
"什麼?你幹麼當黃蓋?你當的是貂嬋!你要像勾引呂布一樣,把馬寶駒勾到咱這邊來。"
"行啦,就這麼辦吧。你先把東西拿給我,三兩天裡,我得打扮得像貂嬋一樣,才能去見那個姓馬的。"
劉繼功長吁了一口氣,斜眼盯著汪金枝:
"別看你這小娘兒們歲數不大,還真有兩下子。來,弄點酒來,今晚上咱喝個大醉就不走了……"
"去你的,往後少來這套!我已經當上婦救會主任,不能讓人們再叫-破鞋-了。往後,咱們正事正辦,少來斜的歪的。劉老爺,您就積德行好吧!"
劉繼功一見汪金枝一改過去嬌媚的神態,一臉正氣,他感到奇怪。可是,又似乎明白了其中奧妙。他嘿嘿著,尷尬地笑
著點頭。
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腦後三寸地方,用紅頭繩梳了個小辮兒,一掀門簾,登登跑進屋裡。"小狗子……"汪金枝要喊什麼,小狗子用手中的木棍一指歪在炕邊的劉繼功:
"姓劉的老傢伙,你怎麼還往俺家跑!你吃飽撐的!滾出去,不許你再上俺家來!"娃兒說著,轉臉衝著他媽喊,"媽,你怎麼不害臊啊?人家叫你破鞋主任你聽不見啊?你說,你說!再不許叫這條老狗到咱家來了。他要再來,我這個小狗使勁咬死他!那幾個刷子(指短髮)同志姨是怎麼勸你的呀!媽,媽叫他走!走!"說著,說著,小狗子哇哇地大哭起來。
汪金枝一把把兒子摟在懷裡,一抬頭,劉繼功已經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