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文 / 楊沫
披著美麗的朝霞,沐浴著和煦的春風,一隊整齊的男女青年列隊出發了。他們有的穿著灰色八路軍軍裝,有的穿著各色長袍和西裝褲。多數人舉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等口號的小旗;還有一部分人打著洋鼓、吹著洋號,浩浩蕩蕩地奔向城外的四鄉。
柳明短髮齊眉,灰色軍裝整潔合體。樸素的服裝越發襯托出青春的美,見了她的人,都不禁有些驚異。他們先來到一個生疏的村莊,進了村就站在靠近街口的廟台上,一陣洋鼓、洋號吹打之後,立刻從街裡擁出一群群的小孩子。
接著,村裡又有個老頭兒走了出來,手裡拿著一面大銅鑼,一邊沿街走著,一邊敲著大鑼大聲喊著:
"來聽宣傳羅!""老百姓們出來--聽宣傳羅!"
不一會兒,就有許多老頭、老太太和男人們走來了。緊跟著,又來了些抱著孩子的婦女。群眾圍在廟台前站著,望著廟台上的十來個宣傳者,人人都瞪大了驚奇的眼睛。一個老太太扭頭問她身邊的一個老頭:
"這是傳--傳教的呀?"
老頭搖頭、擺手,叫她少問。
看人群圍得不少了,青救會的幹部、苗虹的男朋友高雍雅第一個站在廟台的正中央,居高臨下地對著仰頭望著他的群眾,激昂慷慨地開始講演。他高舉著一隻長手臂,雙目在鏡片後面閃閃發光。
"男女同胞們!青少年同志們!你們知道麼,國難深重呀!日本帝國主義者侵略我神聖國土越發猖狂,越發肆無忌憚了!他們在一九三一年,侵佔了我國的東三省,繼而又伸長魔爪向華北進犯了。前年七月七日蘆溝橋一聲炮響,啊,滿天烏雲滾滾,啊,大地戰火紛飛!中國的神聖的抗戰爆發了!……"講到這兒,高雍雅為自己後面那幾句-充滿詩意-的講詞陶醉了,忽然把長髮向後一甩,衝著廟台下面的群眾更加提高聲音喊了起來。"同胞們,愛國吧!愛國呀!親愛的同胞們,你們必須愛國呀!不愛國就要當亡國奴的!--明白麼?那亡國奴的滋味是極其悲慘痛苦的!極其悲慘、痛苦的!極其悲慘痛苦的……"說到這裡,他喘吁吁地說不下去了,好像唱機唱到最後一轉,底下就啪啦啦、啪啦啦地重複著那句"痛苦的"、"痛苦的"聲音。
柳明和同去的同志都站在廟台上。她站在高雍雅身旁不遠處。一邊聽高雍雅講話,一邊注意觀察台下人群的反應。開始的時候,她聽高雍雅的講話挺帶感情,講得不錯。後來,奇怪,台底下的老少群眾有的瞪著眼睛嘻嘻地笑起來,有的皺起眉頭,露出一種莫名其妙的神色。那些調皮的孩子,更指手畫腳地模仿高雍雅的講話姿態。
一個中年婦女對她旁邊的一個老太太說:
"您看,他那頭長髮,真像個老娘兒們。"
老太太說:
"他嘰哩咕嚕說的是些什麼呀?什麼痛苦--痛苦的!他有什麼痛苦呀?"說著老太太就要往回走。
"你們看他那眼鏡子啊,眼鏡子!這是個四隻眼的眼鏡先生呀!"小孩子嬉笑著,亂嚷著。
柳明是帶隊的,一看情況不好,就一個箭步站到台中央,低聲對愣在高台上的高雍雅說:
"你休息一下,我來講講。"
"叫姐講,你站到一邊去!"一直咕嘟著嘴的苗虹,這時插了話。
柳明開始講話了:
"老鄉們,老大爺,老大娘們!……"
小孩子們指著柳明的頭髮又嚷叫起來:
"快看呀,短毛刷子!毛刷子講演了!"
群眾要走的又回來了。有些老太太的眼睛又都驚奇地盯在柳明和其他女同志的短頭髮上。
柳明從來沒有當著這麼多的人講過話,又碰到這麼個尷尬場面,她的臉霎時紅了,心有點跳。想著群眾沒文化,話要講得通俗點兒。怎麼通俗呢?她不知道,只好講道:
"老鄉們,我們是青救會、婦救會的群眾團體。我們來向你們宣傳抗日--就是商量打日本的事。打日本沒有群眾參加是不能勝利的。共產黨、八路軍就是要來宣傳群眾、組織群眾--你們就是群眾,知道吧?老鄉們,趕快起來參加抗日工作吧!你們都要有人出入,有錢出錢、有槍出槍……"柳明講到這裡,注意看了一下台下的群眾,覺得比剛才高雍雅講話時的秩序稍好一點兒。漸漸,她的心安靜下來,用一隻手使勁扯住腰裡的皮帶,提高了嗓門。"自從-七七-蘆溝橋事變以來,日本帝國主義就窮凶極惡地開始向全中國進攻了!他們要滅亡全中國,把中國變成他們的殖民地……"柳明講起抗戰的歷史,詞多了,自己覺得越講越流暢。可是台底下的人卻一個兩個地走了,三個四個地走了,越走越多;圍著的人群越來越少。她忽然驚覺起來,急得改變了腔調喊道:"老鄉們,快回來!快回來!還有重要的事情沒說呢。"
一起來宣傳的人,包括高雍雅、苗虹在內,也一齊高喊起來:
"回來!回來!鄉親們不要散呀,不要走呀!"
一個老頭一邊走,一邊回頭喊了一句:
"你們說的倒是好聽!可咱沒吃沒燒的,這份日怎麼抗呀?"
柳明洩了氣,心裡突然像塞上了棉花。但她還是把沒講完的話講完。號召組織群眾團體--村裡的農、青、婦會和兒童團,希望抗日的群眾踴躍參加。
第二天,他們又吹吹打打地來到另一個村莊。又佔領了這個村的廟台。柳明又站在廟台上講了一通抗日大道理,群眾反映還是冷淡。
柳明心裡更加不快,但執拗和好勝的性格,促使她繼續咬緊牙關幹下去。
第三天,他們來到秋水村,又開始了"廟台宣傳"。這裡群眾的反應比前兩個村子好一些。
在柳明講話的過程中,她注意到有少數群眾是側著耳朵注意聽的。尤其有個十分面熟的漢子--他頭上包著塊白羊肚毛巾,腰裡繫了根麻繩,瞇縫著眼睛,一直含著微笑望著她們一夥人。她感到這個人是關切、重視他們的。她很高興。突然想起來,這個人不就是不久前在這村裡打仗時,那個為首來幫助部隊的長工張景山嗎?怪不得他與眾不同呢。
當常裡平帶著民運隊(一夥剛參加工作的知識青年)跟隨盧嘉川帶領的大部隊過鐵路後,駐在安定縣二區的秋水村曾和敵人遭遇,打了一仗。民運隊的同志在激烈的戰鬥中,曾分工把一部分人家的院牆或房屋打通。正當他們艱難地幹著這些從沒有幹過的活時,忽然從已經空蕩蕩的村子裡,跑出三十多個身強力壯的農民來。他們扛著大鎬、鐵鍬,來到民運隊正在刨牆的幾座院子裡,高聲喊著:
"你們累了,我們干吧!"
莊稼漢生龍活虎、粗壯有力,掄起大鎬幾下子就刨出一個能通過人的牆洞。為首的、幹得最起勁的就是這個長工張景山。當時由於缺少工具,柳明、苗虹只能用手來扒、來撿拾那些磚頭瓦塊,個個的手都扒腫了。張景山雪中送炭,就在她們身邊掄著大鎬,很快挖通了準備巷戰的工事。因此,柳明記住了這個人。戰鬥打響後,敵人一看是大部隊,交鋒不久就撤退了。八路軍也沒有追擊。民運隊挖、掏的那些牆洞也都沒有用上。不過柳明他們在這裡第一次體會到了戰爭的緊張與恐怖。
柳明站在秋水村的高台上講話時,還有一個二十七八歲、穿得乾淨整齊、細眉白臉的婦女也總閃著兩隻亮亮的眼睛,看著柳明微笑、點頭。她覺得這位婦女也不錯。另外還有一個胖老頭,穿著黑布長袍,戴著黑緞子帽盔,他對高雍雅和柳明的講話不斷鼓掌,也引起了她的注意。柳明想:畢竟還是有進步的群眾啊……
因為還要到別的村子去宣傳,秋水村的宣傳會就結束了。柳明走到廟台底下稀稀落落的人群中,首先問那個聽講積極的細眉婦女: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汪金枝。……同志,你們說,不是要成立婦救會嗎?我參加行嗎?"叫汪金枝的婦女熱情、大方地問柳明。
柳明高興地握住汪金枝的手,笑著說:
"好哇,你就負責組織你們村的婦救會吧。現在根據地實行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只要不是漢奸,都可以參加婦救會。"
汪金枝笑盈盈地連連點頭。慇勤地拉著柳明、苗虹說,
"到俺家喝口水暖暖去。看你們大冷天站在當街說了半天話,夠多辛苦呀!當八路軍救國救民可真不容易呀!"
柳明看著汪金枝白白的面孔,高興地說:
"謝謝你的好意。今天還有工作,下次到你們村來,一定去看你。"
柳明走向那個戴著黑緞子帽盔的老頭面前去。這個老頭,肥頭圓臉,留著八字小胡,沒等柳明走近,先迎上前來,連連點頭,拱手衝著這伙幹部,說:
"同志們,辛苦啦!為了打日本,你們不辭奔波勞碌,不是我恭維諸位,諸位同志可真夠得上是--國家棟樑啊!"
柳明問這個老頭:
"老先生貴姓?"
"賤姓劉--劉繼功。繼承的繼,功勞的功。我就是本村村長。同志們來到敝村,我們招待多有不周,請諸位包涵--包涵!"
劉繼功過於慇勤的俗氣勁頭,使柳明有些厭惡。可是,她想,現在是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時期嘛,這種士紳樣的人物,又是村長,還是應當團結的。她向劉繼功點了點頭,扭身走向那個腰裡繫著麻繩的張景山:
"同志,我認識你--那次在你們村打仗時,你主動出來幫助部隊……"
張景山瞇著眼睛看看柳明,又轉頭看看她周圍的幹部,慢條斯理地向柳明說:
"您叫柳明對不對?柳同志,我問您,您們就這麼在廟台上宣傳一陣子抗日就走呀?"
聽了這直率的不客氣的質問,柳明不快地盯著張景山:
"我們就是來宣傳抗日的,怎麼,宣傳完了還不許走麼?"
張景山也盯著柳明,微微一笑說:
"您們沒有看出來嗎,您們敲鑼打鼓地宣傳,倒是挺熱鬧,可是老百姓越走越多……"
"那是因為你們群眾落後!"沒等柳明出聲,苗虹搶先回答張景山。
"群眾落後?"張景山的小眼裡流露出不滿的神色,看看苗虹,又看看柳明,"那您們找進步的群眾去吧!"說完扭身就走。
柳明、苗虹、高雍雅,還有同來的幾個幹部,全都盯著張景山一夥人的背影,又氣又急,可又無可奈何。
這時,那個胖老頭劉繼功走上前來,對正在生氣的苗虹、高雍雅和柳明說:
"抗日人人有責,咱抗日決不落後!同志們,有什麼抗日的工作就吩咐咱來做吧!"
柳明、苗虹和高雍雅都露著喜色對劉繼功幾乎同聲地說:
"那好呀!您這位村長就多對群眾進行教育,勸他們踴躍參加抗日工作吧!"
劉繼功用肥巴掌向胸脯上一拍,得意地笑道:
"那好說,好說!一定遵命照辦。誰落後,咱劉繼功一家決不能落後。您們還不知道吧?八路軍剛一過來,咱就打發大兒子世魁參加大部隊抗日去了。"
高雍雅拉住劉繼功的手,帶著感動的神色,說:
"劉老先生真是可敬啊!群眾如果能像您這樣熱心抗日就好了,可是那些愚民……"他望望走遠了的張景山的背影,感慨地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