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 文 / 楊沫
蘆溝橋的炮聲,因為蔣介石主張與日本和談,已經停止一天多了。一望無際的綠野,一片沉寂。
天陰沉,好像要下雨。
忽然,一陣嘹亮的歌聲打破了沉寂的原野,像一陣雄風吹散了滿天陰霾。
工農兵學商,一齊來救亡!
拿起我們的武器——刀槍……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抗戰的一天來到了!
抗戰的一天來到了……
……
在小柳莊村邊的一片場院上,苗虹站在一隻大碌碡上,正在用她甜潤、柔美的歌喉大聲唱著抗日歌曲。許多學生打扮的男女青年,圍著她,和著她,給她伴唱似的一齊在放聲歌唱。這歌唱者當中有柳明,還有苗虹的男朋友——一個蓄長髮、戴眼鏡、西服穿得隨隨便便的高雍雅。此外,便是一群群、一堆堆或遠或近地圍著學生們聽唱的農民群眾——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更多的是小孩子。個個瞪大驚奇的眼睛,盯著苗虹那鮮紅的、像一顆熟透了的櫻桃船的小嘴兒。
漸漸地,孩子們跟著學生們用高低不齊的聲音也唱起了抗日歌曲;接著農民青年們也唱了起來——工農兵學商,一起來救亡……
歌聲似有一種魔力,把學生們熾熱的心,和農民們彷徨的心連結在一起。雨點淅淅瀝瀝落了下來,打濕了人們的衣服、草帽。可是,人們並不知覺,場院上仍圍著一群群、一堆堆憂慮惶惑又興奮激昂的群眾。
「唉,我說,小姐們,公子哥兒們,你們唱的真比說的好聽呵!有這瞎唱的工夫,怎麼不去拿槍打日本鬼子呵?」歌聲戛然停止。
人們都驚異地把頭轉向這喊叫「小姐」、「公子」的人——這個人扛著一根粗木棍,兩隻眼睛佈滿血絲,一副凶相。
「原來是他——王永泰!」柳明心裡暗暗喊著,跑到王永泰身邊去,「您也來了!我們在宣傳抗日——用歌聲宣傳,比用嘴演講,效果有時候更好。」「哎呀,你不是香蘭姐的女婿嗎?沒想到,你也到這兒來了。」苗虹的歌聲被打斷,皺著眉頭,跳到王永泰身邊,兩隻大眼睛滴溜溜的朝他轉動,像埋怨,又像同情。
王永泰不理柳明、苗虹,扛著木棍只顧自己大聲叫嚷:「抗日,抗日,誰不會嘴裡喊叫幾句!要真抗日,就拿起刀槍——來真格的。在這兒賣膏藥誰不會!」「這個人怎麼這樣粗野?……」柳明輕輕搖著頭,向一個領隊的青年說,「吳華林先生,咱們還唱麼?這個人我認識,他叫王永泰。他的新娘子在娶親的轎子上就被日本人的大炮炸死了。所以,他仇恨……」吳華林二十五、六歲,中等身個,歡眉大眼,姿態瀟灑。他看看王永泰那似乎瘋癲的模樣,又看看被激忿包圍的群眾和學生們,忽然,跳到碌碡上,揮舞著手臂,大聲呼起口號來:「為王永泰先生的新娘子報仇!」「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中國人決不當亡國奴!」…………
王永泰怔怔地望望吳華林,望望柳明,又望望那些圍觀他的人群。忽然,把木棍狠狠地向地上一扔,掉頭跑走了。
夜晚,柳明躺在姥姥家的炕上,累得渾身酸痛。看看身邊已經熟睡的苗虹,也累得打起了輕微的鼾聲。她微微歎了一口氣,回憶著這一天的活動:她和苗虹、高雍雅,隨著吳華林的慰勞隊轉了幾個村莊,也轉了不少戰壕,去慰問二十九軍的抗戰將士。他們不停地歌唱——歌唱。常常唱著唱著,戰士們、下級軍官們就和他們一起唱起來;也一起揮灑著悲痛而又昂奮的淚水。
這一天,在柳明的生活中,似乎有某些異樣,某些稀罕。「一二。九」運動時,她才上大學一年級,由於同學的鼓動,她也參加了一次遊行示威。但那時,她的心都放在學業上,對這些「政治」運動,並不甚感興趣。這次,當「七。七」抗戰爆發後,也許由於目睹了香蘭的慘死,也許由於敵人對中國公開進行了大規模的武裝侵犯,她那顆平靜的心,驀地被騷擾了,時時湧起一股難以抑制的激動。所以,她才拉著苗虹隨著大隊學生出入在戰壕中,出入在村莊和阡陌間……
忽然她想到白士吾。他口口聲聲說多麼愛她,為她願意犧牲一切,不絕地海誓山盟。可是,當她又一次要到蘆溝橋附近來時,他竟借口父母不同意,沒有跟她一起走,還不如苗苗的男友高雍雅——那位「詩人」為了苗虹竟離開了詩齋……想到這兒,柳明不由得感到失望和惆悵。這時,她才發覺自己對這個青悔竹馬的夥伴,還是有一種超乎尋常的感情。這感情是什麼?愛嗎?……她覺得自己的臉頰有點兒發燒,心頭怦怦亂跳……一會兒,她又想起白天王永泰那種瘋癲的形狀,他為香蘭,心一定都痛碎了。多麼不幸的人啊,他多麼愛香蘭姐!可是她死了……那個梳著一根大辮子、背著草筐的美麗村姑,又在她眼前晃動了。不知怎的,村姑忽然又變成了一個英俊的、高高的小伙子,他奮力扒著王家廢墟的土塊……西單大街上,在浩浩蕩蕩的人群中舉著小旗振臂高呼……她無論如何不能入睡了,索性任想像的翅膀飛翔起來——「他是個什麼人呢?怎麼那樣氣宇不凡,那麼鶴立雞群似的?……」「彭、彭——彭!」姥姥家的街門,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響了起來。
舅母驚醒了,從對面屋裡很快走到外屋地上。姥姥也聽見了喊門聲,驚悸地壓低聲音說:「呀!有人叫門啦——這半夜三更的!……」柳明的心立刻狂跳起來。戰事一起,兵痞、流氓、土匪,還有鬼子、漢奸隨時可能闖到姥姥家裡來。這深黑夜,什麼人來叫門?是不是壞人?……柳明急忙翻身爬起,趴在小窗玻璃上,向大門口觀望——舅舅去開門了,他站在大門裡面低聲向門外問了幾句什麼,稍停一下,兩扇小街門吱呀開了,匆匆闖進兩個人來。就著昏暗的月色,柳明看見一個莊稼漢打扮的男人,背著另一個莊稼漢……柳明的心又擂鼓似的跳動起來,他們是什麼人?怎麼人背人跑到姥姥家來了?當她聽到背人的那個男人向舅舅問到柳明的名字時,她嚇得用力一推熟睡的苗虹,驚惶地小聲說:「苗苗快醒!出了事了!」苗虹一骨碌從炕上躥起身來:「明姐,明姐!怎麼啦?什麼事——出了什麼事?」柳明剛要回答什麼,舅舅在門簾外喊起姥姥來:「媽,媽!香蘭女婿受了傷,要找明丫頭給治治。」姥姥早嚇得在被單下面篩糠似的哆嗦著。一聽「香蘭女婿」幾個字,立刻一邊連聲「啊,啊」,一邊拿起枕邊的火柴劃亮了,點上了小煤油燈。
等到王永泰被安放在炕上,柳明已經穿好了鞋子。這時,聽到一聲呼喚,她又吃了一驚。
「柳明小姐,真對不起,半夜三更來打擾您了。您看,王家兄弟腿部受了傷,想求您幫助給他檢查一下,治一治傷。」這聲音有點兒熟悉。柳明抬頭向說話的人仔細一望,愣住了。這不是曹鴻遠麼?不是在西單遊行隊伍中的那個大學生麼?怎麼——他忽然又變成了農夫,還把香蘭的女婿背了來?……還沒容柳明說話,苗苗先張了嘴:「這位背王永泰的先生,我認識您。您不是曹鴻遠先生麼?」「對,我就是曹鴻遠。」高個兒擦著頭上的汗水,似乎還在喘氣。
「曹先生,您先不說什麼,現在檢查傷口要緊。」柳明說著,叫苗虹端著煤油燈,自己拿出聽診器,先聽了一下王永泰的心音,扭頭向那位滿臉焦慮神色的背人者說,「不要緊,沒有生命危險。」接著,麻利地、毫無忸怩之態地脫下了王永泰的破單褲,從腿根一點點向下部仔細檢查,終於停留在膝蓋下面的傷口上。那傷口還在汩汩地流出殷紅的鮮血。柳明用手向傷口周圍的骨頭輕輕摸了一會兒,蒼白的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子彈沒有傷著骨頭,這太好了!」她又親自拿過燈來,向王永泰微閉雙目的臉上照了照,然後把燈遞給苗虹,用兩隻同樣有些蒼白的靈巧的手指,翻開傷者的眼皮看了看,這才長舒了一口氣,轉臉對曹鴻遠輕聲說,「您放心,他因為流血過多,有輕度昏迷。現在,我馬上給他止血、包紮,一會兒他就會醒過來的。」柳明把隨身帶來的止血鉗、酒精、碘酒、藥棉、紗布等戰地救護用品,變戲法似的,在指尖不停地閃動中,傷口止住了血,包紮好了。她剛剛喘了一口氣,王永泰猛地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他紅著兩眼,環顧四周,然後,把眼睛停在那個背他的年輕人身上,聲音顫抖著:「曹大哥,是您救我的吧?您幹嘛冒那麼大凶險救我?!叫我拿鍘刀多砍死幾個鬼子,報了仇,好跟香蘭一塊兒走了算了!」「啊,你殺鬼子受的傷呀?」苗虹歪頭一伸大拇指,又高興、又欽佩、又十分好奇,「香蘭女婿王永泰,您是怎麼殺的鬼子呀?這位曹先生您又是怎麼救出王永泰的呀?我想,準是王永泰半夜跑到鬼子軍營裡去劫寨——砍鬼子。他殺死了幾個鬼子,鬼子一放槍,他受傷了。這時您從暗處一打槍,也許又打死了幾個鬼子。您打完就跑。鬼子衝著槍聲追下去,您又繞過彎曲的小道,把王永泰搶救下來,立刻把他背到小柳莊來找我明姐。是吧?」苗虹憑著她看小說和電影的一點知識,信口猜測起一場驚險有趣的故事情節。
王永泰躺在炕上瞪眼盯著苗虹的嘴巴,神志似乎還有些迷糊。曹鴻遠剛要說什麼,又叫苗虹把話搶了去:「我說,勇敢的、見義勇為的曹先生,那天在小禹莊看見您的時候,我記得您是個挺帥的大學生呵!怎麼今天忽然又變成農夫模樣了呀?」柳明揪了揪苗虹的衣袖:「苗苗,畫眉鳥也沒有你這麼多嘴。歇歇吧,現在請曹先生對咱們介紹一下他救王先生的經過好麼?」「好!好極了!……」苗虹拍著手又要說什麼,卻又把嘴唇一咬,不說了。
那位救人者只對柳明、苗虹極有禮貌地「嗯、嗯」著,並不談他怎麼救王永泰的事。經苗虹一再催促,他才不慌不忙地岔開話:「這燈光是目標,還是管制一下好。」說罷,一口吹滅了油燈。屋裡登時黑洞洞的,只聽得曹鴻遠又說,「二位小姐,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您們一位是柳明小姐,北平醫學院二年級的學生。一位是苗虹小姐,是位歌唱家……」「哎呀,曹先生,您的記性真好!您知道我喜歡唱什麼歌麼?這幾天,我們來蘆溝橋前線唱歌、宣傳,我的嗓子都啞了,可是,我還是要唱——要唱!」昏黑中,苗虹偎在柳明的懷裡,探出頭,衝著端坐在板凳上的曹鴻遠,不住地說這說那。
柳明睜大驚異的眼睛,在黑暗中望著曹鴻遠,她也想問他一些事,但不知怎麼問好,終於低聲說道:「曹先生,認識您真高興!您勇敢的精神真使我們……」她說不下去了,飄動著兩隻熠斷閃光的大眼睛,望望躺在炕上閉目不語的王永泰,聲音更低了,「您放心,王永泰的傷我來治。當然也要負責對他的護理。他可以住在我姥姥這裡麼?這樣治起來方便些。」柳明的聲音又恬靜、又溫和,給人一種十分善良、文雅的感覺。
「對,叫香蘭女婿就住在咱家養傷吧。這小門小戶的不顯眼。」姥姥是個心地善良的老太太,她正為香蘭的慘死暗暗傷心。幫助受了傷的香蘭女婿自然是她心甘情願的了。何況還有香蘭的母親,也可以過來照顧她可憐的女婿呢!
曹鴻遠挪坐在永泰腳邊的炕沿上,對姥姥點點頭,又轉過臉對柳明說:「柳小姐,您的醫術很不錯——內科、外科全拿得起來。能讓王家兄弟住下由您給他治傷,那太好了。這兒是前線,還得提防敵人報復啊——所以,我才把傷號背到您這兒來。當然,我的舉動有點冒昧,實在是不得已,請原諒。」「曹先生,您怎麼知道我明姐醫術好?也知道她住在小柳莊她姥姥家裡?您可真是個神奇人物……」苗虹心直口快,腦子一閃念的事,一張口,就像噴泉似的,冒了出來。
曹鴻遠仍然避而不答。藉著窗外透進來的月色,只見他雙手拉住柳明姥姥的手,微笑著對老太太說:「姥姥,您真好!……永泰在您家養幾天比他回家去好。在您這兒,柳小姐可以每天給他換藥,他的傷很快就會好的。」說著,向躺在炕上的王永泰看了一眼——只見他在高度緊張和疲勞之後,已經安靜地睡著了。就又轉過臉對柳明說,「我這就去給王福來大叔送信去——他一定急壞了。我在城裡還有事,天亮就進城去。你們在城裡有什麼事需要我去做麼?」柳明聽說曹鴻遠要走,在昏暗的、浮動著一層薄霧似的微光下,望著他柔聲說道:「曹先生,我家住在西單背陰胡同三十號。我爸爸叫柳清泉。以後您如果有工夫,盼望您到我家去——我爸爸是個愛國的教書先生,他會歡迎您的。」「您也到我家去!」苗虹搶過話頭,「我家住東城裱褙胡同十三號。爸爸名叫苗振宇,是北平醫學院的教授。他支持我參加救亡運動——中國人有幾個不愛國的呢?有幾個願意當漢奸賣國賊的呢?……呵,曹先生,我想起來了!您在北平醫學院裡做過事對麼?怪不得我們都看著您眼熟呢。」「你們兩位家裡的住址我都記住了。以後有機會,一定登門拜訪。」曹鴻遠還是不正面回答苗虹的問話。他彬彬有禮地向兩位女學生微微鞠了一躬,又向柳明姥姥鞠躬告別,就轉身向門外走去。
曹鴻遠走得快,柳明、苗虹也快步把這位陌生人送到大門外。這時天快亮了,灰藍色的天空中,有幾顆亮晶晶的小星在閃爍。兩個女青年目送著矯健的身影,箭似的飛向被墨綠色的莊稼簇擁著的原野。轉眼遠了——不見了。一種從未經歷過的激越的喜悅之情,驀地湧上柳明的心頭。她倚在門框上,仰頭望著靜靜的夜空,望著灰濛濛天空上綴著的幾顆小星,又向無盡的墨綠色的原野望去——她笑了。
「明姐,你笑什麼?」柳明突地抱住苗虹的肩膀,頭俯在好友的肩上,喘吁吁地不出聲。苗虹感到有一顆心在激烈的跳動,驚異地問:「明姐,你怎麼啦?」「你聽,公雞打鳴了,咱們快進屋睡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