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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四十二章 文 / 路遙

    田福堂的狀況,還像我們上次看到的那樣,沒有什麼改觀。咳嗽氣喘成了「家常便飯」;身板乾瘦,臉色灰暗,絡腮鬍子黑森森圍了一圈。

    滿年四季,只要有陽光,白天大部分時間他都照舊捲曲在院牆外那個破碾盤上。我們再也見不到當年那個叱吒風雲、咄咄逼人的田福堂了;我們現在看到的是一個被命運打倒在地的老人,如果我們在某個地方遇見這樣一個老頭,我們肯定會產生側隱之心,同情和憐憫這不幸的人。

    唉,身體垮了,兒女的婚事又是那麼叫人不順心,他田福堂在這世界上活得還有什麼樂趣?

    想不通啊!過去毛主席講的革命道理他一下子就理解了,但他現在卻怎麼也理解不了自己兒女的所作所為。

    女兒潤葉先前不和女婿一塊生活,他理解不了;後來女婿斷了雙腿,成了終身殘廢,她偏偏又和他生活在一塊,他也理解不了。更叫他難以理解的是,死小子潤生丟下他老兩口,竟然攆到外縣農村,和那個拉扯著前夫孩子的寡婦結婚了……

    他理解不了歸他理解不了,現在生米都做成了熟飯,他這個為老人的又有什麼辦法!

    不過,外人並不瞭解,最近一些日子,田福堂在無限的酸楚之中,心頭似乎多少產生了一點溫熱之情,女兒和兒子先後給他們來了信,說身邊都有了孩子。女兒生了個男孩,兒子添了女孩。噢,不論怎說,一絲欣慰之感油然而生。他田福堂有了孫子?這可終究是田家的骨血啊!

    為此,他老兩口不由心熱地哭了一鼻子。老伴提出,讓他到兒子和女兒那裡走一趟,看看他們的小孫孫。同時,她還小心翼翼試探著問他:能不能把潤生一家人接回雙水村來?他當時儘管沒言傳,心也不由一動。當然,所有這些也許還得要過段時間,讓他把自己的彆扭情緒理一理再說。去女兒那裡問題不大。雖說向前成了殘廢,可他和女婿在感情上一直好著哩。腿砸斷不由人啊,正如他的肺氣腫一樣。現在,他只不過為女兒一輩子的不幸命運感到難過罷了。但他無法原諒潤生。啊,不孝之子!哪裡找不下個媳婦,為什麼偏偏和一個寡婦結婚呢?再說,這女人還帶著前夫的娃娃,成份也不好!

    可是,想來想去,兒子還是自己的,並且就這麼一個兒子,他親他。而今,他和老伴都老了,身邊沒個人照料,日子也難過。唉,也許潤生他媽說得對,不論他們怎樣反對這門親事。可現在既然豆蔓子纏在玉米桿上,他最終不得不承認這個不願承認的事實……田福堂一整天捲曲在那個破碾盤上,一邊合住眼曬太陽,一邊在心裡反反覆覆地盤算兒女好的事,至於村中大大小小的「工作」,一般他都推給金俊山去處理了。現在這村裡還有什麼正經工作可做?都是些民事糾紛!讓不嫌麻煩的金俊山和愛管閒事的孫玉亭這些人調解去吧!

    當然,既是這樣,一把手的職位他可絕不會讓給別人。某種程度上,他現在就靠這個徒有其名的職務和「止咳片」來維持生存的。有兩件東西從不離他身;藥瓶子和拴在羊毛褲帶上的原大隊部門上的鑰匙。另外,本村權力的象徵——大隊黨支部的章子,也鎖在他家放錢的小木匣裡。

    田福堂雖然常不出去,一整天躺在自家院牆外的破碾盤上,但實際上仍然嚴密地關注著村中發生的每一件事。他的消息也特別靈通。只要村中有個什麼事,總會有人及時到這個破碾盤前向他通報或傳播。雙水村這盤棋他是熟悉的;他推演這盤棋的智慧足可以和詭詐的古拜占庭人相比!是呀,村裡哪個人他不知底?有些事的內涵和外延,他睡在這裡也能品見哩;甚至某個時間裡誰心中想些什麼,他也可以猜個十之八九!

    這幾天海民兩口子引起的「吃魚事件」和金光亮的「意大利蜂」跑得一個不剩,他都在事發的當天就知道了。這些事只能讓他竊笑。他尤其對金光亮的蜂跑得乾乾淨淨而感到一種特別的快意。這幾年,仗著新政策,前地主的大兒子就好像「翻了身」似的,氣焰十分張狂,據說經常在村中的「閒話中心」罵他田福堂。哼,在階級鬥爭那些年裡,他裝得像一隻鱉!因此,當他聽田福高說金光亮因蜂跑掉而急得坐在廟坪的棗樹下嚎哭時,忍不住一邊咳嗽,一邊「嘿嘿」地笑了……

    就在金光亮的「意大利」蜂跑掉的第二天,他弟媳婦馬來花來到這個破碾盤前,高喉嚨大嗓門告狀說,金光亮在廟坪自家的一棵棗樹邊上又栽了許多泡桐樹;這些泡桐樹的根都紮在了他們的棗樹下,使他們的棗樹失掉了養料,今年樹上的棗子結的稀稀拉拉,比別人家至少要少收三分之一。她強烈要求田福堂處理這事;說如果他不處理,她天天到這個碾盤前來讓他不得安生!

    以前所有來告狀的人,田福堂都推說他有病,讓他們找金俊山或孫玉亭去。但今天是馬來花告金光亮,田福堂不免心中一動。這也許是給金光亮一點顏色的好機會!他早就想對這個搞「階級報復」的人反報復一下了,只是找不到個合適茬口。現在好!這是他弟媳婦告他,拾掇他個啞巴吃黃蓮!

    這不是他田福堂反報復!這是他們自家人告他哩!田福堂這樣想的時候,就對辣女人馬來花和顏悅色地說:「你反映的情況我知道了。這要會議上處理,我田福堂一個人處理不了。你先回去。要是會議處理不了,你再鬧也不遲嘛!村裡解決不了,你不會到石圪節鄉上去?好,就這樣。你路過給玉亭捎個話,叫他到我這裡來一下……」

    馬來花走後不久,得到口訊的孫玉亭就一路小跑著來了。他好長時間都沒有得到過福堂的召喚,因此情緒異常地激動,直跑得人還未到,一隻爛鞋就飛到了田福堂的面前。玉亭來到破碾盤前,把那只先到的鞋重新拖拉到光腳上,問:「什麼事?」

    田福堂等一陣咳嗽過後,才說了馬來花告金光亮的事。「嗨,村裡這種事太多了!如今吃是吃好了,但問題也越來越多了。許多糾紛一直擱著沒解決……」孫玉亭躚蹴在田福堂對面,大為感歎地說。

    「我想咱們開個支部會,對有些事總得做個處理。咱們大概一兩年都沒開個支部會了……」

    孫玉亭一聽說要開會,興奮地一下子從地上站起來。啊啊,他已經不開會很久了,甚至對開會都有點想念哩!

    孫玉亭興奮之餘,也有點驚訝:超脫了幾年的支書為什麼突然心血來潮,對工作積極起來?是不是他有了「內部消息」,政策要轉變呀?可能哩!他弟弟已經成了省上的大官,說不定寫信給他透露了些什麼!

    田福堂當即從褲帶上解下大隊部公窯門上的鑰匙,交給孫玉亭,說:「你把會議室收拾一下,再給俊山、俊武和海民通知到,叫他們晚上來開支部會。」

    「要不要擴大一下?」

    「不了!這是我們黨的會議嘛!」田福堂斷然否定了玉亭的意見。

    福堂知道,擴大一下,就把孫少安也「擴大」進來了,在這些「政治問題」上,他依然透徹的精明,說實話,在雙水村只有孫少安才使他感到了一種真正的威脅。尤其是眼下,這小子已經成了雙水村頭號財主,而且鄉上縣上都有了名氣。他田福堂雖然再折不斷這小子的翅膀,但在他的權力範圍內,能排斥他的地方,他絕不會放過;哪怕給他製造一點小小的不滿足喲!哼,你小子有錢有名,可村子裡的事你連毛也沾不上根!我們開黨支部會議,你小子社員(他習慣這個稱呼)一樣,站到圈外去吧!

    孫玉亭也不在乎擴大不擴大——反正有他能參加上哩!

    儘管到了農忙季節,地裡有一大堆活,但孫玉亭下午不再出山去了。他拿了原大隊部公窯門上的鑰匙,匆忙地來打掃這個多年封門閉戶的地方。

    玉亭情緒激動地打開公窯門,臉卻一沉。他在公窯積滿塵土的腳地上呆立了片刻,實在有點心酸。他看見,往年這個紅火熱鬧的地方,現在一片淒涼冷清。地上炕上都蒙著一層灰土,牆上那些「農業學大寨」運動中上級獎勵的錦旗,灰塵蒙的連字也看不清楚了。後窯掌間或還有老鼠結隊而行。

    孫玉亭發了一會愣怔,頭上象婦女一樣反包起毛巾,便開始打掃這間公窯。

    忙了幾乎一個下午,辦公窯終於被玉亭重新收拾得一乾二淨。地上,炕上,還有那個小炕桌,都被他弄得清清爽爽;牆上的錦旗揩抹了灰塵,又滿目光彩,說實話,玉亭在自己家裡幹活也沒這麼賣力。他是充滿感情在做這無償的營生;他在此間獲得了精神上的滿足!

    傍晚,當他給其他幾位黨支部成員通知了開會的消息後,又趕回公窯用破報紙團蘸著口水擦了煤油燈的玻璃罩子,燈罩擦淨後,他才發現燈壺裡連一滴煤油也沒有了。公而忘私的玉亭決定拿回家把自家那點不多的煤油灌上一燈壺。

    天一擦黑,玉亭就趕回家胡亂吃喝了一點,又給公家的燈壺裡灌滿了自家的煤油,就拖拉起爛鞋,興致勃勃趕到公窯裡。

    他當然是第一個到會的人。

    他把煤油燈點亮,放在小炕桌上,就專等其他四個人的到來。

    支書田福堂,副支書金俊山,另外兩個支委金俊武和田海民,都先後來到了這個他們已經久違了的地方。

    五個人湊到一起,都感到怪新奇的。大家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怎麼?他們又開會了?

    是呀,他們對開會都有點陌生了!現在,相互間就好像久別的熟人,不由一個看一個。除過田福堂,所有人身上的勞動痕跡都加重了,臉也比過去曬黑了許多。

    由於多時沒在一塊,五個人氣氛倒很融洽,大家先說閒話。主要是說前不久的「吃魚事件」和「跑蜂事件」。由於海民在場,「吃魚事件」說得少一些,集中說笑金光亮的「意大利蜂」逃跑一事。金俊武開玩笑說:「那蜂可能是想了老家,跑回意大利去了!據說那是個資本主義國家,生活比咱們這裡好!」這話惹得大家哄笑起來。田福堂拿出了一盒「大前門」紙煙,扔在炕桌上,讓大家隨便抽。這盒煙是兩年前買回來的。一年前孫少安的磚場倒塌後,田福堂啟開破例抽了一支,就一直在小櫃裡擱著未動。

    在黨支部的成員們開會的時候,公窯窗戶上亮起的燈光卻讓全村的人為之震動。

    出了什麼事?那地方可是好幾年沒亮過燈光了!是不是像已故田二所說,世事又要變了?分開的土地是不是又要合起來,重新辦大集體?哈呀,完全有可能哩!據有人看見,孫玉亭一個下午激動得跑裡跑出,在清掃那個公窯;而且把「農業學大寨」的錦旗都拿到院子裡曬了太陽……在雙水村普通人疑慮地紛紛議論的時候,公窯裡的支部會正開到了熱鬧處。

    田福堂給眾人敘述了「案由」以後,感概地說:「過去集體時,哪會出現這樣的事!棗樹是集體的,由隊裡統一去管理了。如今手勤的人還經心撫哺,懶人連樹幹上的老干皮也不能刮,據說每家都拿草繩子把自己的樹都圈起來了。這是為甚?

    「就那也不頂事。樹枝子在空中摻到了一起。這幾年打棗糾紛最多,一個說把一個的打了,另外,都想在八月十五前後兩天打棗,結果棗在地上又混到了一塊,揀不分明。光去年為這些事就打破了四顆人頭……」金俊山補充說。「唉,回想當年的打棗節全村人一塊就像過年一樣高興!」田福堂感歎不止地說。

    「棗堆上都插著紅旗哩……」孫玉亭閉住眼睛,忘情地回憶說。

    「說這些頂球哩!現在看金光亮的泡桐樹怎麼處理呀?」金俊武打斷了那兩個人對「革命歲月」的美好回憶。孫玉亭說:「如果是過去的話,一繩子把這個地主的孝子賢孫捆起來!」

    「你就說現在吧!」田海民插嘴說。

    「現在……」孫玉亭想了一下,「現在人家外面都興罰款……」

    「對,好辦法!咱們也按改革來,罰款!限他金光亮十天時間刨泡桐樹;如果不刨,一棵樹一年罰十五塊!」田福堂像當年一樣有氣派地說。說完後猛烈地咳嗽了一陣。

    大家看再也沒什麼好辦法,便一致同意用罰款的形式強迫金光亮刨樹。不處理也的確不行!如果都在自家的棗樹旁栽泡桐,過不了幾年,整個廟坪的棗林就要毀了;而這片棗林是雙水村的風光之地,人人在感情上都不能割捨。

    處罰金光亮的事定下來之後,副支書金俊山順便提起了孫玉厚在分給個人的責任田里栽樹的問題。他婉言對玉亭說:「你回去勸勸你哥,他有的是栽樹地方,栽到責任田里,這以後是誰的?」

    世事一變,都是公家的!叫栽去!」田福堂沉下蒼白的病容臉,心懷不滿地說。

    大家因為玉亭在場,沒再對此事發表意見。

    金俊山又提起另一件事,說:「這兩年我最頭疼的是新建家的人窯頂上留水溝的問題。過去都是集體的地,水溝走哪裡都行。而現在地分到個人手裡,誰也不願讓別人的水溝走自己地裡。可有些水溝不經另外人的地,就只能讓山水在自己窯面子上往下流……福堂,你看這有個什麼辦法可以解決?」

    「過去這些事還要咱兩個管哩?玉亭就解決了!現在咱不管!讓他們到石圪節鄉上打官司之!」田福堂怨氣十足地說。「還有哩!」田海民補充說,「現在有人把墳往水地裡扎……」

    大家都知道海民說的「有人」是指他的鄰居劉玉升。劉玉升根據神的「指示」,說他父母的老墳地風水不好,新近便挪到了分給他的川道水地裡。而村裡曾有過決定,墳地一律不能佔水地,海民對住在自家隔壁,劉老漢成見很深,藉機提出了這問題。

    但大家都沒言傳。一般說來,這些世俗領袖都不願惹那位神鬼的代言人。即是他們不信神鬼,但他們的家屬或親戚都不同程度有迷信思想……除過金光亮的「泡桐樹問題」,看來其它事雖然提出來了,也只能不了了之。

    最後,孫玉亭提出了他女婿金強要地皮盤建新窯洞的「議案」。玉亭此刻私而忘公,提出了田家圪嶗這面一塊人人垂涎的好地皮;其理由是他沒兒,老了要靠女婿,兩家住近一些,好照顧他們。

    沒有任何一個人反對玉亭提出的要求——儘管按各種條件論,這塊好地盤怎麼也輪不到金強!大家不反對的原因既複雜又簡單。除過玉亭本人,田福堂不會反對玉亭;玉亭終究是「他的人」。金俊武更不會反對,因為金強是他的親侄兒。自從孫玉亭的女兒衛紅和他侄子金強聯姻後,金俊武就不可能再和孫玉亭過不去了。至於當年玉亭和他弟媳王彩娥的「麻糊事件」,也早已煙消雲散;那個風騷女人幾年前就改嫁,成了純粹的外人,而玉亭現在卻成了他的親戚!

    在金強的地盤子問題上,金俊武、孫玉亭和田福堂都心照不宣地站到了一塊。金俊山和田海民怎麼可能向這個強大的臨時聯盟挑戰呢?

    瞧,中國農村的政治已經「發達」到了何種程度!

    這個多年來的支部會零零拉拉一直開到雞叫一遍才結束,令人驚訝的是,其他人都熬得打起了哈欠,而福堂同志自始至終精神飽滿!

    是的,通過這個會,給了田福堂一點小小的精神刺激,使他幾年來的頹喪情緒神奇地得到了改觀……會後不久的一天,田福堂竟然回心轉意,真的決定動身去看望自己的女兒和兒子。是啊,說心裡話,幾年來,他急是急、氣是氣,但夢裡都在想念自己的兒女。再說,現在又有了孫女外孫子,他急切地盼望能很快地見到這兩個親親的親骨肉!

    老伴一聽說丈夫要出門去看望兒女,高興得一邊抹眼淚,一邊用發抖的手為他準備上路的行囊——主要是為兩個小孫子打鬧禮物。

    田福堂準備先到黃原去看女兒,他擔心弟弟調到省裡去當官後,他女兒在黃原就失去了靠山。當然,還有她公公李登雲哩。但他親家是個衛生局長,不掌什麼大權!

    他打算在看完女兒返回的途中,再去看兒子。至於是不是要把潤生一家人接回雙水村,他還沒拿定主意,只能等他到那個陌生的外縣村莊見了他們再說……在金光亮蹶著屁股,一臉哭喪用橛頭在廟坪刨他命根子一樣的泡桐樹的時候,田福堂就暫時告別了那個破碾盤,咳嗽氣喘地在村中上了長途公共車,動身到外地看望他的兒子和女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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