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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三十三章 文 / 路遙

    開門的是個男青年。

    少平一驚:這張臉太像曉霞了!

    不過,他很快明白,這是曉霞她哥田曉晨。

    「你是少平吧?」曉晨在客廳裡問他。

    他點了點頭。

    「我父親在裡邊等你。」曉晨指了指敞著門的臥室,便垂頭不再言語了。

    孫少平通過客廳,向裡間那個門走去。

    他在門口立住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小桌上那個帶黑邊的像框。曉霞頭稍稍歪著,爛漫的笑容象春天的鮮花和夏日裡明媚的太陽。那雙美麗的眼睛欣喜地直望著他,似乎說:親愛的人!你終於來了……

    像框上挽結著一綹黑紗。旁邊的玻璃瓶內插幾朵白色的玫瑰。一位老人羅著腰坐在沙發上,似乎象失去知覺一般沒有任何反應。這是曉霞的父親。

    孫少平無聲走到小桌前,雙膝跪在地板上。他望著那張親愛的笑臉,淚水洶湧地衝出了眼眶。

    他撲倒在地板上,抱住桌腿,失聲地痛哭起來。過去,現在,未來,生命中的全部痛苦都凝聚在了這一瞬間。人生最寶貴的一切就這樣早早地結束了嗎?

    只有不盡的淚水祭典那永不再復歸的青春之戀……當孫少平的哭聲變為嗚咽時,田福軍從沙發上站起來,靜靜地立了一會,說:「我從曉霞的日記中知道了你,因此給你發了那封電報……」

    他走過來,在他頭髮上撫摸了一下,然後摟著他的肩頭,引他到旁邊的沙發裡坐下。他自己則走過去立在窗戶前,背著他,望著窗外飄落的朦朦細雨,聲音哽咽地說:「她是個好孩子……我們都無法相信,她那樣充滿活力的生命卻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她用自己的死換取了另一個更年幼的生命。我們都應該為她驕傲,也應該感到欣慰……」他說著,猛然轉過身來,兩眼含滿淚水,「不過,孩子,我自己更為欣慰的是,在她活著的時候,你曾給過她愛情的滿足。我從她的日記裡知道了這一點。是的,沒有什麼比這更能安慰我的痛苦了。孩子,我深深地感激你!」

    孫少平站起來,肅立在田福軍面前。田福軍用手帕抹去臉上的淚水,然後從桌子抽斗裡拿出三個筆記本,交到少平手裡,說:「她留給我們的主要紀念就是十幾本日記。這三本是記述你們之間感情的,就由你去保存。讀她的日記,會感到她還和我們生活在一起。」

    孫少平接過這三本彩色塑料皮日記本,隨手打開了一本,那熟悉的、象男孩子一樣剛健的字便跳入了眼簾——……酷暑已至,常去旁邊的冶金學院游泳,曬得快成了黑炭頭。時時想念我那「掏炭的男人」。這相念象甘甜的美酒一樣令人沉醉。愛情對我雖是「初見端倪」,但已使我一洗塵泥,飄飄欲仙了。我放縱我的天性,相信愛情能給予人創造的力量。我為我的「掏炭丈夫」感到驕傲。是的,真正的愛情不應該是利己的,而應該是利他的,是心甘情願地與愛人一起奮鬥並不斷地自我更新的過程;是溶合在一起——完全溶合在一起的共同鬥爭!你有沒有決心為他(她)而付出自己的最大犧牲,這是衡量是不是真正愛情的標準,否則就是被自己的感情所欺騙……孫少平的視線被淚水模糊了。他合住日記本,似乎那些話不是他看見的,而是她俯在他耳邊親口說給他聽的……當田福軍摟著他的肩頭來到客廳的時候,曉晨旁邊又多了一位穿素淡衣服的姑娘——她不是曉晨的妻子抑或就是他的未婚妻。他們要帶他去吃飯。

    但少平謝絕了。他說他已經吃過飯,現在就回他住宿的地方去。田福軍讓曉晨到值班室叫了一輛小車,把他送到了火車站附近的那個旅館。

    孫少平回到旅館後,立刻又決定他當晚搬到黃原辦事處住。他明天要趕回黃原——辦事處每天有發往那裡的班車。

    他明天一定要趕回黃原!因為後天,就是曉霞和他約定在古塔山後面相會的日子。她已經離開了人世,但他還要和她如期地在那地方相會!

    他想起了《熱妮婭·魯勉采娃》。是的,命運將使他重複這個故事的結局。在這個世界上,在人的生活裡,常常會有這樣的「巧合」。這不是藝術故事,而是活生生的人的遭遇!當天晚上,他就到了黃原辦事處。

    第二天黎明,他搭乘長途公共汽車,向那個告別了兩年的城市趕去。

    汽車天黑時才駛進黃原城。

    又是華燈初上了。一切是那樣熟悉。高原涼爽的晚風撲面而來。市聲之外,是黃原河與小南河朗朗的流水聲。暮靄圍罩著遠山,天邊有幾點星光在閃爍。

    黃原,我的慈祥而嚴厲的父親!我又回到了你的懷抱。我是來這裡尋找往日那些失落了的夢?是尋找我的甜蜜和辛酸?尋找我的流逝了的青春和幸福?

    他在東關當年去煤礦的那個旅館住下後,也無心去隔壁找他的朋友金波。他一個人來到街頭,漫無目的地穿行於人群之中。

    一時間思維關於往日的回憶大都已阻斷,情感的焦點如焚似地全部匯聚在暮色蒼茫裡的那座大山之中。

    他立在黃原河老橋的水泥欄杆邊,抬起頭久久地凝視著古塔山。山仍然是往日的山。九級古塔沒高也沒低,依舊巨人一般矗立在那裡。可他心中的山脈和高塔卻墜落了留下的只是一杯黃土和一片瓦礫……但是,愛情將永存。在那杯黃土和瓦礫中,會長出兩棵合歡樹來。那綠色的枝葉和粉紅的絨花將在藍天下摻合在一起;雪白的仙鶴會在其間成雙成對地飛翔……我的親人,明天,我將如約走到那地方;我也相信你會從另一個世界和我相會……

    晚風把他臉頰上燙熱的淚珠吹落在橋頭。他伏在橋欄上,看著不盡的河水悠悠地從橋上淌過。歲月也如流水。幾年前,他壯懷激烈,初次涉足於這個城市的時候,還是一個膽怯而羞澀的鄉下青年,他在這裡度過了許多艱難而酸楚的日子,方才建立起生活的勇氣;同時也獲得了溫暖的愛情。緊接著,他像展翅的鷹一樣從這裡起飛,飛向了生活更加廣闊的天地。

    在離開這裡的一天,他就設想了再一次返回這裡的那一天。只不過,他做夢也想不到,他是帶著如此傷痛的心情而重返這個城市的——應該是兩個人同時返回;現在,卻是他孤身一人回來了……

    孫少平一直在橋上呆到東關的人散盡以後,大街上冷冷清清,一片寂靜,像乾涸了的河流。乾涸了,愛情的河流……不,愛的海洋永不枯竭!聽,大海在遠方是怎樣地澎湃喧吼!她就在大海之中。海會死嗎?海不死,她就不死!海的女兒永遠的魚美人光潔如玉的肌膚帶著亮閃閃的水珠在遙遠的地方憂傷地凝望海洋陸地日月星辰和他的痛苦……哦,我的親人!

    夜已經深了……

    不知是哪一根神經引進他回到了住宿的地方。

    城市在熟睡,他醒著,眼前不斷閃現的永遠是那張霞光般燦爛的笑臉。

    城市在睡夢中醒了,他進入了睡夢,睡夢中閃現的仍然是那張燦爛的笑臉……笑臉……倏忽間成為一面燦爛的鏡面。鏡面中映出了他的笑臉,映出了她的笑臉,兩張笑臉緊貼在一起,親吻……

    他醒了。陽光從玻璃窗戶射進來,映照著他腮邊兩串晶瑩的淚珠。他重新把臉深深地埋進被子,無聲地輟泣了許久。夢醒了,在他面前的仍然是殘酷無情的事實。

    中午十二點剛過,他就走出旅社,從東關大橋拐到小南河那裡,開始向古塔山走去——走向那個神聖的地方。

    對孫少平來說此行是在進行一次人生最為莊嚴的儀式。

    他沿著彎曲的山路向上攀登。從山下到山上的這段路並不長。過去,他和曉霞常常用不了半個鐘頭,就立在古塔下面肩並肩眺望腳下的黃原城了。但現在這條路又是如此漫長,似乎那個目的地一直深埋在白雲深處而不可企及。

    實際中的距離當然沒有改變。他很快就到了半山腰的一座亭子間。以前沒有這亭子,是這兩年才修起的吧?他慢慢發現,山的另外幾處還有一些亭子。他這才想起山下立著「古塔山公園」的牌子。這裡已經是公園了;而那時還是一片荒野,攬工漢夏天可以赤膊裸體睡在這山上——他就睡過好些夜晚。

    他看了看手錶,離一點四十五分還有一個小時;而他知道,再用不了二十分鐘,就能走到那棵傷心樹下。

    他要按她說的,準時走到那地方。是的,準時。他於是在亭子間的一塊圓石上坐下來。

    黃原城一覽無餘。他的目光依次從東到西,又從北往南眺望著這座城市。這裡那裡,到處都有他留下的蹤跡。

    東關大橋頭,仍然是人群最稠密的地方。他依稀辨認出了他當年曾駐足而立,等待包工頭來買他力氣的小土場,以及那個擱過破行李卷的磚牆。他的目光「走」到了北關。那不是陽溝嗎?他的攬工生涯首先就是從那裡開始的。他想起了曹書記一家人。他們的院落被山脈遮擋著,他看不見。但他們的面容依稀可見;想起當初他們對他的好心,至今還難以忘懷。

    現在,他把憂傷的目光投向了麻雀山。那是他和她多次漫遊過的地方。就是在那裡,他心跳臉熱,第一次產生了想擁抱她的強烈願望。他想起了他們共同背誦那首吉爾吉斯人的古歌。他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黃昏,他仰面躺在一片枯草上,兩隻手墊在腦後,眼裡湧滿了淚水,念了這首古歌的第一個段落;而曉霞兩隻手抱著膝頭坐在他身邊,凝望著遠方的山巒,接著他念了第二個段落……麻雀山下,就是那座著名的常委小院。他們真正的感情交流是從那裡開始的。他們曾在她父親的那個套間窯洞裡,有過多少次美好而快活的相會;最後,熾熱的情感才把他們共同牽引到這山背後那棵杜梨樹下……少平看了看手錶,時間又過去了一刻鐘。他站起來,出了涼亭,繼續向山上走去。

    他在九級古塔下停立了片刻——就在他們當年共同站立的地方。眼前的黃原城仍然是當年的格局。大街上照舊擠滿了繁忙的人群。多少美好的東西消失和毀滅了,世界還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是的,生活在繼續著。可是,生活中的每一個人卻在不斷地失去自己最珍貴的東西。生活永遠是美好的;人的痛苦卻時時在發生……他從古塔下面轉過身,背對著繁華喧囂的城市向寂靜的山林走去。寂靜。只有鳥兒在密林深處鳴囀啁啾。太陽垂直地懸在當頭,如同火一般熾烈;雨後的大地上蒸騰起一團團熱霧。

    這是那片杏樹林。樹上沒有花朵,也沒有果實;只有稠密的綠色葉片網成了一個靜謐的世界。綠蔭深處,少男少女們依偎在一起;發出鳥兒般的喁喁之聲。

    他開始在路邊和荒地裡採集野花。

    他捧著一束花朵,穿過了杏樹林的小路。

    心臟開始狂跳起來——上了那個小土梁,就能看見那個小山灣了!

    在這一瞬間,他甚至忘記了痛苦,無比的激動使他渾身顫慄不已。他似乎覺得,親愛的曉霞正在那地方等著他。是啊!不是尤里·納吉賓式的結局,而應該是歐·亨利式的結局!

    他滿頭大汗,渾身大汗,眼裡噙著淚水,手裡舉著那束野花,心衰力竭地爬上了那個小土梁。

    他在小土樑上呆住了。淚水靜靜地在臉頰上滑落下來。

    小山灣綠草如茵。草叢間點綴著碎金似的小黃花。雪白的蝴蝶在花間草叢安詳地翩翩飛舞。那棵杜梨樹依然綠蔭如傘;沒有成熟的青果在樹葉間閃著翡翠般的光澤。山後,松濤發出一陣陣深沉的吼喊……他聽見遠方海在呼嘯。在那巨大的呼嘯聲中,他聽見了一串銀鈴似的笑聲。笑聲在遠去,在消失……朦朧的淚眼中,只有金色的陽光照耀著這個永恆的、靜悄悄的小山灣。

    他來到杜梨樹下,把那束野花放在他們當年坐過的地方,此刻,表上的指針正指向兩年前的那個時刻:一點四十五分。

    指針沒有在那一時刻停留。時間繼續走向前去,永遠也不再返回到它經過的地方了……孫少平在杜梨樹下停立了片刻,便悄然地走下了古塔山。

    他直接來到黃原長途汽車站,買了一張明天去銅城的汽車票。他已不準備再回雙水村;他要返回他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對他來說,如此深重的精神創傷也許仍然得用牛馬般的體力勞動來醫治。

    此刻,他對大牙灣煤礦更加充滿了深情和摯愛。沒有那裡的勞動,他很難想像自己還能在這個世界上繼續生存;只有踏進那塊土地,他才有可能重新喚起生活的信念。是的,要活下去,就得再一次鼓起勇氣……難啊!

    當天晚上,他才找到了金波,告訴了他和田曉霞前前後後的的一切。兩個男人為他們各自的不幸命運痛苦得徹夜未眠。黎明以後,金波把他送上了去銅城的公共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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