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節 文 / 路遙
第三次相遇同年冬天,在一件公事辦完後,我順路又回一趟家。
此時,我們村和整個黃土高原的任何村莊一樣,都正處於一種紛紜的變革之中。在全省範圍內,山區比平原早地開始實行責任制。黨以巨大的魄力檢討了我們幾十年的農業政策,開始了一種新鮮而鼓舞人心的改革。山區的農民首先熱烈地響應了這個個改革。這是因為,多年群蟻式生產方式給他們所帶來的貧困生活狀況,比之平原地區來說,也許更要嚴重。所以改變這種大鍋飯狀況對他們來說已經是一件迫不及待的事。當然,他們在以前做夢也不會想到生活會發生如此重大的變化。一切都是新鮮而陌生的。正因為這個原因,一開始的各種問題或者乾脆說某種程度的的混亂的是不可避免的。在這樣的時候,黨在農村的基層組織和的負責人,對這個歷史性的變化採取什麼樣的態度和行動,就成一件極其重要的事。
我回到村到後,看到我們村的黨支部和老書記一直是認真而細心地進行這項莊嚴的工作的。土地的分配和其它生產資料的分配,每個勞力和每個家庭將要獲得的收益與化們所要對國家、集體以及社會其它方面承擔的義務、責任,都是明確而合理的。一切都在原則中進行。分而不亂,有條不紊。我去問了支書老候一些情況。他不識字,也談不出什麼高論,只是對我說:「責任制嘛,那就要負責任!」
不用說,我父母和弟弟都極其興奮。他們謀算明年將要在自己耕種的土地上進行怎樣一種創舉了。
我父親甚至對我說:「前幾年,我一直發愁,你弟弟要是結婚成家,非你幫扶不可,指望我父子倆在隊裡那點紅利錢是不頂事的。現在好了,我們明年拼一年命,說不定就能把你弟弟結婚的彩禮打鬧好,這就用不著連累你了。你的工資也不高,要養家餬口的……」
父親的話使我深受感動。這不只是說我被他那種深厚的愛我的感情所感動,而是感到,生活約父親這樣的人帶來了一種希望:在土地上自由創造的希望;想用勞動換來巨大收穫而滿足自己勞動尊嚴的希望!我意識到,我現在雖然是一個在大城市工作的幹部,但這窮鄉僻壤生活變化的光芒,也投在了我的身上。這次回家來,我想得一定去看看姑姑和姑夫。他們聽說我回來了,已經捎了幾次話讓我來。父母親也一再催促我到張家堡走一趟。他們說姑夫和姑姑人都老了,也說不准我什麼時候再回來,就不一定能見到他們了。
我於是拿著我自己的禮物和媽媽按鄉俗為我準備的禮物,起身去姑姑家。我沒有走簡易公路,而選擇了大馬河邊的那一條崎嶇不平的石頭小路,向張家堡走去。小時候,我就是跟母親從這條路上去姑姑家的,而且每一次都曾那樣激動過我的心。那時候,對於一個鄉村的孩子來說,生活大大部分都局限於自己的村子和自己的村子和自己家。到外村去走親戚,那簡直就像要出國一樣新鮮而有趣……這一切離開我已經是那麼遙遠了。山路崎嶇,山路蜿蜒,大地古老而寧靜,一切依然和過去差不多。現在,我知道,在這古老而寧靜的土地上,生活將要發生一些前所未有的變化……
姑姑和姑夫含著喜悅的淚水迎接我的到來。我看見,歲月已經使他們的臉刻滿了皺紋,顯得非常蒼老了。
「啊呀,要實行責任制了。這真是一件大事!做夢也沒想到!」姑夫一見面就和我談這件事。他的心情看來興奮而不安。「你是公家人,你知道這是一時的政策,還是?……」他問我。
「我想不會是一時的。」我肯定地說。
「我不信你的話!」姑姑說。
「高是的!」姑夫附和姑姑的意見。
這種疑慮是可以理解的。我們村的人見面也是首先和我討論這個問題。我盡量將自己所瞭解和理解的中央政策給他們講,讓他們放心。但他們還是將信將疑。
這是多年來不正常的社會生活所造成的。眼前這些人的疑慮需要時間和實際生產的發展來打消。目前只能讓他們在欣喜中保持他們的某種疑慮吧,黨會用實際來證明自己改革的決心,並以此取得千百萬勞動者真摯的信任。
「你們村現在怎樣了?」姑夫問我。
我把我們村的情況給他說了說。
姑夫立刻感慨地說:「老侯那人我知道,是個老黨員,人可靠,是個好把式!他能領導好哩!」
「你們村高得怎樣了?」我問姑夫。
「我產村?唉……」他歎了一口氣,「共產黨的好經叫你五叔給念歪了。可那些歪經他倒念得蠻順口!」「怎麼回事?」「快分爛包了!完全像土改一樣。不過,地主不是過去的劉國璋,是生產隊了!」姑夫痛心地搖了搖他雪白的頭。
「政策不是委明確嗎?」
「你五叔有你五叔的政策!他常制定土政策哩!」姑夫憂鬱地一笑。姑姑已經把飯端上來了,這方面的談話就此中斷。
我一邊吃香噴噴的臊子面,一邊想起我和五叔的上次相遇。他曾那麼強烈地反對責任制,但現在他也擋不住了。他在張家堡可以一手遮天,但他的巴掌畢竟太小了。遮不住中國的天,在社會變革的巨大潮流中,他和高家村的高明樓那些人是渺小的。好,他們現在也搞責任制了。不過,從姑夫的話中可以感到,他們有他們的一套。
吃完飯,來了一個青年人。
這位青年人愁眉苦臉地對姑夫說:「張大叔!你看這怎麼辦呀?我志高叔全給我分了些三等地!」
「為什麼?」姑夫瞪著眼問。
「他說不為什麼,就給我分壞地,還罵我富農的孫子翹狗尾巴哩……」小伙子的眼淚都湧出來了。
姑夫氣得白鬍子直顫,說:「而今黨的政策明明的嘛!志高怎能這樣胡來哩!」「大叔,你能不能給他說說?」
「你回去,我說!」小伙子說了一串相謝話,走了。
五叔的「土政策」我立刻領略了一件,這的確太不像話了。姑夫對我苦笑了一下,說讓我先自己呆一會,他要去餵豬了——姑姑這兩天胳膊疼,提不起豬食桶。
已經是傍晚了。我一個人在窯裡轉看了一看,擺設還和我以前來時一樣,沒有增添任何一點什麼。歲月除去使老兩口漸漸衰老外,沒有帶來什麼特別的大喜大福而且,我的表弟已經和我親弟弟一般大小,已經到娶媳婦的年齡了,這又給兩個老人增添了許多憂愁。他們怎麼能拿得出上千元彩禮呢?按說,大表哥另家後,姑夫家三口人,兩個出眾的莊稼人,加上姑姑的勤勞,這個家庭完全可以富裕而殷實。可是結果每年都幾乎連肚子都吃不飽。如果他們是些二流子,那活該,可他們是怎樣的莊稼人啊!一年四季,恨不得用腦袋去耕耘土地。為了多掙點工分,兩個男勞力,兩個男勞力連個集都不敢去上,量鹽買油,都是姑姑顛著小腳到城裡去的。
我想,只要實行責任制,姑姑家和我們家一樣,他們的勞動完全可以創造出比現在多好多倍的價值來。
就在我這樣亂算的時候,門被掀開了。
我以不最姑夫。一看,原來是五叔!
「哈呀,我中午就聽說你來了,當時忙得沒顧上來看你。這回你可要多住幾天!」五叔進門後就嚷嚷著說。
「不能多住,明天就走。」我給五叔弟上一根紙煙。
他接過煙,在煤油燈上吸著,然後感歎地說:「世事變化可真大呀!上次咱們見面到現在剛剛半年,就一下亂套了!我那時聽說要單干,就像聽故事一樣,以為那是胡扯哩,可現在就實行開了!」「這是責任制,不叫單干。」我糾正他說。
「名詞不一樣了,可還不是單干哩!」五叔不以為然地把嘴一撇。這時我想起上次見面,五叔曾要我給副食公司我的那個同學「做點工作」,讓他兒子轉正哩。可我卻一直沒有「做工作」。現在趕忙先對他說:「五叔,你上次吩咐的那件事,我還沒給我的同學說哩……」
「不麻煩你了,你看屁事了不頂!現在這政策硬了,恐怕遲早都得回來。」五叔先知先覺地預言了兒子的的結局。「不過,混了幾天公家飯,娶了個沒出錢的媳婦,這也划得來了!」了又補充說。「你們村也開始實行責任制了嗎?」我問五叔。
「不開始行嗎?上面口了很硬,咱個平頭老百姓怎頂得住?君娃,你好好在咱農村記錄一下,你是記者,權大!好好給上面反映一下,農村爛包了,資本主義完全復辟了!他痛心疾首地說。他仍然是他的老認識。對於這個「堅持社會主義道路的人」,我覺得他現在已經相當可笑了。
還沒等我說什麼,姑夫進來了。
姑夫把豬食桶往腳地上一放,開口就問五叔:「你怎給前村的治亮光分三等地?」「怎?」五叔瞪起眼。「富農的孫子他跳啥哩?現時雖說不讓進成分了,但他就要和貧下中農平起坐了嗎?」「現在共產黨哪一條說要給富農出身的人分三等地?他爺是富農,他也是富農嗎?」姑夫也瞪起了眼。
「好哥哩!你向來是個沒立場的人!按你這樣說,把原來他家的地都再分給他家!那都是一等地!你舊社會給治亮他爺攬工,你現在再給治亮攬工去!」五叔挖苦地說。
「放你的臭屁!」姑夫以當哥和身份對五叔破口了,你再這樣胡弄,快倒霉了!不信你等著看!」姑夫吼叫著說。
五叔因為姑夫當著我的面罵他,氣得臉通紅。但他可不能對他哥破口,只好悻悻地站起來,準備告辭了。
「你明天就把屬於治亮的一等地給人家分了!你現在不給人家,將來也不得過去,你屙下的要你吃!」姑夫毫不客氣地對準備起來身的五叔說。五叔看了看我,臉更紅了,他轉過頭對他哥求饒似地說:「我就是錯了,你好好說嘛,我改就是了。動不動就罵我,我成你的兒了!」他說完,匆匆和握了握手,就怏怏不快地走了。
五叔一走,我就忍不住笑了。
姑夫也笑了,說:「對這種人,就得罵!這幾年,不是我時不時敲打一下他張家堡早叫弄成個赤土灘坪了……」
這時候,我姑突然慌慌張張跑進來,說:「飼養院裡打開架了!」「為什麼?」姑夫說。「為分東西……」姑姑說。
「咱看看去。」姑夫對我說。
我於是跟著姑夫來到了張家堡前村的飼養院裡。
一進院子,我們就看見了一個極其混亂的場面。
人們紛紛擁擠在棚圈里拉牲口——聽說是按抓紙蛋分開的。因此,運氣好的在笑,運氣不好的在叫,大罵罵。有一個老漢竟然蹲在一角落裡放開聲哭著。
另外的地方,集體的東西都按五叔制定的土政策在分。分不清楚的就搶,就奪接著就吵、就罵、就架打。甚至一根牛韁繩都要剁成幾截……一旦失去了原則和正確的引導農民的自私性立刻就表現出來。有些東西哪怕變成廢物,也要砸爛,一個均等地分上那麼一塊或一片。不能用就不能用!反正我用不成,也不能叫你用得成!
我作為一個國家幹部,對這種狀況已經不能熟無睹了。因為我看見有些有竟然把隊裡的手扶拖拉機都大卸八塊,像分豬肉一樣,一人一塊扛走了。他們說拖拉機上的鋼好,拿回去能打造老橛頭。我立刻讓姑夫去叫五叔。我自己開始規勸打架的人和破壞東西的人。但這些人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裡。他們說書記讓這樣分,你管得嗎?姑夫氣急敗壞地回來了。他說沒找見我五叔。
正好我表弟趕來了,他匆匆地問候了我一聲,然後著急地對我姑夫說:「爸!我爸隊裡的公窯都平價賣給私人了……」「那你是幹啥的?虧你還是個團書記哩!你羞先人哩!明天等著看吧,半村人都會叫公安局用法繩捆了去!」姑夫氣憤地指教兒子說。「我五爸說單干了,還要公窯幹什麼!他現在正領著隊幹部分公路邊的樹哩!」「天老子呀!這傢伙不要命了!他現邊上的樹怎敢分嘛!雖說是隊裡栽的,可公路是公家的嘛!你等著看吧,樹一分開,一兩天就被連根刨了!這還了得!是這,你腿快、趕快去公社叫個幹部來,最好是來個領導!」姑夫命令我表弟說。
「我的面子怎能把公社領導請來……」表弟嘟囔著說了一句。「你說,張家堡分東西打死了幾個人,看他們來不來!快去!到你五叔家把他的自行車騎上,叫公社的人連夜上來!」
表弟撒開腿跑了……兩個鐘頭以後,公社書記就親自跑來了。他也顯然對張家堡這個局面生氣極了,把五叔狠狠批評了一頓。公社書記讓社員都把東西交回來,破壞了的生產工具,誰破壞了誰賠錢。他宣佈:張家堡大隊的責任制先緩後搞,公社要專門派工作組來蘇助進行……五叔當時給公社書記作了檢討,說他水平低,沒把事情弄好;說他也是「為了執行黨的路線」,想把這場運動搞得轟轟烈烈……這個騷亂的夜晚就這樣平息了下來。
我躺在姑夫家的土炕上卻怎麼也睡不著。我想,如果我是公社書記的話,今晚上我就會把五叔的書記職務撤了。可是……他將仍然是張家堡的領導人。
我想起他說的「把這場運動搞得轟轟烈烈」的話,他把什麼事都看成了運動。他實際上也就是前多年各種各樣的「轟轟烈烈的運動」培養的一種幹部,他患了一種「運動」病。
於是,我又想起了上一回我和五叔相遇的情景——那是我自童年見罷他後第二次遇見他,又是在那麼一個特殊的場所,因此留下的印象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