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家事 文 / 周潔茹
鳳蕊嫁到泰興弄的時候,整個弄堂都轟動起來了。除了招娣,其他人都很知趣地躲到門背後去了,他們在門後頭偷偷窺探著俏模樣的新嫁娘。只有招娣軟塌塌地坐在自家門口的板凳上目不轉睛地看著鳳蕊。
鳳蕊長得好看,鵝蛋面孔,眼睛水汪汪的,拖著一條黑油油的粗辮子。耀良今天很高興,笑得眼睛都沒有了,耀良家的老頭子也癟著嘴嘻嘻地笑,兩隻手定定心心地放在膝頭上。
老頭子曾經是那樣地風光過,他獨自一人從一個遙遠的地方來到現在的這個江南小城。他的布鞋踏著小城青石板上未褪盡的寒意,簡單的包裹裡只帶著他遠方興旺家族祠堂的名字--清心堂。
馬上就有人勸說這個年輕力壯的外鄉人如果要在這裡紮下根,就應該拜個有權有勢的乾爹。年輕人聽到這話的時候正在南門飯館吃麵,對面坐著順大。
年輕人很親和地衝著順大笑了笑,然後說:「我叫老四。」
順大就很感動了,把頭伸過去一本正經地說:「在南門,牢頭軍子最威風的,你能靠到他……」
年輕人仍然很親切地笑了笑,低下頭去吃了一大口面,然後說:「沒什麼了不起的。」
但那個時候牢頭軍子就在旁邊的桌子吃老酒,聽到這話,當然心裡很不高興。老頭子真是很威武的,眼睛馬上就一瞪,把小酒盅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順大嚇了一跳,馬上就心虛了,把頭一低溜到外面去了。
年輕人有點奇怪,他看看旁邊這個壞脾氣的老頭子,然後笑了笑,說:「我叫老四。」
老頭子一愣,心裡卻有點喜歡他了,就說:「我請你吃燒酒!」年輕人就端著麵碗坐過去了。
清心堂的後人知道應該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三年以後,這個年輕人出入於這個小城的各家戲院、飯館,他終究還是為自己創下了很大的一份基業,慢慢地他就顯露出他的暴燥脾性來了,就跟他的靠山乾爹一模一樣,人們都稱呼他叫四哥。清心堂的這支分族真風光。
能夠起清心堂這個雅名自然顯示了四哥祖輩們的不俗,四哥的祖上也許做過官,也許還會是個書香人家,老四沒有把家譜帶出來,這些都是無可考證了,但是清心堂的後人就是喜歡四處漂泊,他們空著手離開了家門,散佈在四面八方,唯一帶著的就是清心堂的名字。
牢頭軍子的老婆在南門一帶很說得上話,別人家都稱呼她師母娘。師母娘臉上雖然有著密密麻麻的麻子,但她還是很熱心的,事實上人們也都很尊敬她,指望著她熱心腸的牽線搭橋。
那天四哥找乾爹吃酒,手指頭間拎著兩瓶本城的白干,胳窩裡夾著一荷葉包的豬頭肉。老頭子平時吃東西都是很節儉的,通常就是羅卜干就粥,最多是買點田螺下酒。這天老頭子正埋著頭喝元麥糊粥,一抬頭看到老四來尋自己吃酒,老頭子就很高興了,兩個人一起動手把酒攤頭擺了出來。師母娘在屋裡面看著兩個男人吃得稀里糊塗的,心裡就有點擔心,她就在心裡面想老四一天到夜地尋老頭子吃酒沒個正經事,應該找個老婆成個家了,她在心裡面打了一遍算盤,把城裡所有的女子都過了場,就想把城西一戶人家的二女子許給他。
事情出人意外地順利,師母娘只是把想法提了個頭,老四的臉上就帶了紅暈,他羞澀地頻頻點頭,他發現這個異鄉的地方居然還有人關心自己的終身大事,老四感激得熱淚涕零。
女子嫁過來的時候完全遵守城裡的規矩,正正經經地嫁過來的,因為她家原先是個大戶人家,家道雖然中落了,三叩九跪的規矩還是要的,雖然比不得以前要鳳冠霞帔什麼的,體體面面也總歸要的。但是那個時候四哥還沒有任何家的概念,他根本就沒有想到應該給自己置下房產,他們的結婚大禮於是租了家客棧進行,自然明天一覺目困醒過來就什麼都沒有了,但是空著手出來闖蕩的老四終究是有一個家了。
結婚對於四哥來說就像是完成了一項重要的任務,他鬆了口氣,擺的兩桌酒席吃過了,老婆也娶到手了,然後就是賺錢買地了,四哥是很固執的,他只知道有了地也就有了一切。
順大自覺自願地靠攏了四哥,順大最清楚四哥的脾氣了,他就對四哥說:「運河河對過有塊地要賣呢。」
「那地怎麼樣呢?」四哥有點動心。
「地真是很大呢。」順大滿臉誠懇:「說老實話,那裡沒有人住的,荒地,長滿了香蒿草……」
四哥輕吁了口氣,扭了扭脖子說:「好地本來就是要開出來的嘛。」說罷喝了口綠茶。
住在江南的地方好就好在有好茶喝有好米吃,四哥喝的茶是杭州過來的新茶,但四哥有點怪,四哥是喜歡珠茶的,珠茶是陳茶,用下腳料的茶葉搓成團,放點鮮桂花香香的茶,但是四哥喜歡。四哥喝了茶心情就很好,就吟出一句詩來:「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
四哥就去找師母娘說想要這塊地,師母娘聽了臉色大變,說:「怎麼要那塊地呢?運河邊上就是舊辰光殺頭的地方,原來是叫亂崗頭的,殺頭的人先在街上游,夜裡就在那個地方殺掉。」
四哥很聽師母娘的話,就把那塊回頭掉了,但是順大很熱心地又介紹了一塊地皮給四哥,這回四哥沒有絲毫猶豫地就買下來了。他不斷地賺錢,有了錢就用來買地,後來慢慢地也積攢下了一大片地皮,但四哥保留著他遠方家鄉的傳統,他無比地忌諱風水,順大介紹的那塊地皮中有一小塊曾是墳地,墳地前是大片的樹林。四哥大大方方地就放棄了那塊地,隨即就有人住佔了去。
招娣那一家子也在其中,他們開開心心地有了地方蓋草棚棚房住,不用再住在船上了,然後他們佔據了整個南門的人力車市場,他們幹著辛苦活,晚上回到草棚棚,就拿運河的水澆在身上,澆得皮膚嘶嘶地響,他們坐在矮板凳上咂吧咂吧地啃肉骨頭,哼兩句南腔北調的小曲子,樂滋滋地搖晃著頭,他們的兒女們開始多起來了,名字叫做牛牛狗狗來娣玲娣之類,這裡終於有了人的氣息,成為了熱熱鬧鬧的生活區。
他們也開闢了小城所有的手工業作坊,因為他們膽子大,他們在心裡面想:「拼一把拼一把,賺著洋鈿過愜意日腳,賺不著拉倒。」然後捏面人糖畫佬賣糖葫蘆賣棉花糖舊貨換灶糖的什麼都有了,他們有的就靠每天賺的小錢過日子,有的就成了有錢人家,但是有錢也是暴發戶的那種,本地人看不起他們,即使他們也開始風雅、吟詩,因為口音的緣故,他們有時候會把好端端的詩歌吟成「騎鴨下揚州」。
時間過得真快,當四哥年紀過了四十,尊敬他的人就稱呼他叫做「四爺」了,四爺當年是很大方地放棄了那塊地,他也寬容地隨著他們去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幾十年後那些住在他施捨土地上的人們會搶奪了他所有的土地並且打瘸了他的一條腿。這是後來的事情了。
但是當時四爺自我感覺良好,他一直在想另外一塊地,那塊地也在古運河的旁邊,但是舊辰光那裡有秦淮夜泊的美景,畫舫上有美麗的江南女子憂傷地唱著歌,那塊地上建造了結構優美的江南小樓和花園。那塊地的主人比四爺還要固執,他姓李,別人叫他李師傅,李師傅把心思和時間都放在繪製戲台背景和修理奇怪的機械鐘表上面,那是一種個人愛好,李師傅的正當行業是開米行,而且他的米行就開在四爺米行的旁邊。李師傅很會造效果,如果他能夠活到七十年代,一定會是個非常著名的油畫家。
李師傅非常堅持地保護著自己的地,甚至不惜於在酒樓或者其它公共場所和四爺比試各自的小聰明,那段時間裡很多娛樂行業的老闆都平白無故地得了許多好處,他們甚至希望這場你爭我斗就這樣永遠延續下去。兩個男人都沒有意識到將來這些地都不會是屬於他們的,他們仍然互相仇恨著,這都是後來的事情了。
那天早上,李師傅坐在燕春茶社吃早茶,正好看到四爺在吃麻糕,四爺喜歡的是椒鹽的方麻糕,早上起來漱了口,喝一大碗鹹豆漿,吃兩塊麻糕,但李師傅是講究吃早茶的,早上吃的東西比夜飯菜都要好,小方桌上擺著一碟豆腐乾絲、一碟糟鳳爪、一碟金錢餅、一碟蘭花豆、一籠三隻的水晶蒸餃、一小籠三丁包,最後再來一碗糖粥。李師傅於是很熱情地招呼四爺說:「每天吃吃糍飯團大麻糕嘴裡是沒味道的,不如吃吃早茶。」四爺掃了一眼小方桌上的琳琅滿目,心裡就很不樂意,剩下大半塊麻糕也不要吃了,出去就買了兩大塊的梨膏糖嚼在嘴裡,李師傅倒是很高興的,吃完了早茶,花了五分錢去看了一場西洋景。
四奶奶和李師母的關係卻是挺好的,她們的審美觀驚人的相似,而且她們都喜歡到大觀園去聽蘇州的評彈,有時候就去富春社聽聽道情,小城裡所有的娛樂場所都喜歡模仿人家大城市,氣勢規模比不上人家,連名字起一樣的叫叫也好的。她們穿著或者真絲或者絲絨的衣裳,她們捨得買五分錢兩朵的白蘭花,高興起來她們會亮起嗓子眼唱唱錫劇《雙推磨》、《三看御妹》什麼的,唱得就像真的似的,她們的日子過得滋潤而且快樂,有時候她們就會罵自己的老頭子,「年紀介大了,還煩不清爽。」
清心堂家族的人口興旺起來,四奶奶生了十三個,可惜最後只存活了三個。耀良是老ど,四爺最喜歡的就是耀良,但是耀良怪僻得連說一句話都覺得煩。於是四爺經常帶耀良出去跑跑,於是耀良的兄姐就會給耀良白眼吃,但是耀良是很倔強的,他一聲不吭,這些和他學會的那些得體的應酬相比,實在算不了什麼。
耀良十歲生日的那天一大早,一睜開眼就看見他娘正站在面前,耀良揉揉惺忪的眼睛,看見娘臉上撲了薄薄的粉,頭上抹了頭油,穿了七成新的短旗袍,領子上的蝶蝴盤紐袖口上的花邊還是嶄新的。
「今朝帶你去吃小籠饅頭。」四奶奶說這句話的時候有點小心翼翼,嘴都快咬著耀良的耳朵了。耀良馬上就爬了起來,跨門檻的時候耀良覺得背後好像有兩雙眼睛正瞪著自己,耀良心裡一慌,腳下被門檻絆了個大跟頭,急急地爬起來,拉著四奶奶的後衣襟就出了門。
「早啊。」老闆娘招娣笑著迎上來,大臉盤上的油汗珠閃閃發光。四奶奶低頭從懷裡掏荷包,四奶奶雖然裹過小腳,但她小時候是在上海長大的,她是那種小家碧玉似的女人,那只上面繡了金珠銀珠的荷包就是從上海帶回來的。招娣很迅速地拿眼睛瞄了一遍四奶奶臉上的水粉、盤髻、旗袍、旗袍下的透明洋襪。「揚州帶過來的鵝蛋粉吧。」招娣忍不住要問。但四奶奶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一籠加蟹小籠崑包。」她說,然後走到小桌旁邊去端鮮姜絲,招娣臉上白了一白,馬上又堆起笑來:「揚州的粉賣相就是好。」一邊手腳伶俐地把幾碟其它客人吃剩下的酸醋都倒在了耀良面前的醋盤子裡,但她忽略了十歲耀良黑亮亮的眼睛,耀良平靜地盯著招娣看,一言不發。
「吃吧吃吧。」四奶奶端了最滿的一碟姜絲過來了,看見筷醋都擺好了,冒著崑熱氣的小籠包也擺在桌子上了,就放心地坐了下來,但是耀良站了起來,把屁股下面的凳子踢了個底朝天,什麼也沒說當即就走了出去,四奶奶馬上跟著跑了出去。招娣急了,跟在後面說:「端都端上來了,要付洋鈿的。」四奶奶回轉身,眼睛很凶地盯著招娣說:「又沒動你的!」招娣就心裡虛了,只敢嘴裡小聲嘮嘮叨叨:「三角三分洋鈿呢。」四奶奶理都不理她,理直氣壯地走開了,四奶奶終究沒有明白自己倔強的小兒子為什麼要這樣做,她只是疑惑地跟在耀良後面,最後帶他在餛飩鋪吃了碗雞蛋面,四奶奶安祥地坐在耀良對面,手平放在腿上,看著兒子吃,吃到最後,耀良發現碗底裡還有隻蛋,耀良眼中含著淚,眼睛看著娘,喉嚨間發出一種奇怪的嘟噥聲。
後來李師傅就想搬到鄉下去住,兩個女人告別的時候表現得都很知書答理。介長辰光了,感情總歸是有的,四奶奶心裡這樣想,就把手上戴的梅花玉手鐲褪了只下來,送給了李師母,李師母也是難過的,想想以後也沒有街逛了,也沒有道情聽了,搬到死鄉下去不知道什麼時候再回來呢,又見四奶奶把沉甸甸的玉鐲套到自己手腕上來了,於是狠狠心,把左手戴著的銀戒指脫了下來,回送給四奶奶。
四爺以為自己要得那塊地,心裡就很安份了,但是慢慢地生意不太好做了,房子四周又不斷地圍上來新建的房屋,到最後真是什麼都沒有了。
再到後來耀良就不上學了,耀良是很聰明的,他在班上每年都做班主席的,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因為那時候大家都窮,並非完全家道中落的原因。讀一年書得交伍圓錢,能夠讀到這書也是不易。耀良討了幾回討不著而且受了委屈就發誓不要讀書了。
耀良就去當了幾年的兵,最後回來什麼都學會了,比如喝酒、抽煙、罵天之類,而且苦荒的海島激發了清心堂人天生的野性,他的暴燥脾氣正一點點地發掘出來。他平心靜氣地觀望著他的戰友們不斷地寫優秀的通訊稿或者積極地辛苦勞動要求上進,耀良只是在迫不得已的時候才表現一下,比如說吃飯前必須要唱首歌什麼的。
當年他非常不情願地和那幫新參軍的年輕人一起裝在罐子車裡運到了海島,這些年輕人分為工廠幫和學生幫兩類。火車上浪漫的學生幫暇想著未來,甚至於唱起了歡樂的歌曲,而工廠幫們則異常地煩燥,於是氣氛緊張起來了,耀良擠近一個非常愉快而且毫無防備的學生幫,衝著他圓潤的下巴就是一拳。他成功地擦出了火花,火車上馬上開始了混戰。到達新兵連宿舍的時候,耀良發現自己的床鋪對面就是那個挨了一拳的學生幫,他們每天晚上得頭靠著頭睡在一起。
後來耀良去上班了,上班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耀良總是要結婚的,他喜歡上了鳳蕊。耀良長得端正,又有穩定的單位,於是耀良的隔壁人家招娣就很羨慕耀良家,有爭著把自己的大女兒嫁給耀良的意思,但是耀良是不屑於那種凡俗的貨色的,他從不把正眼去瞧招娣大女兒滿臉的凹凹坑坑,耀良一門心思集中在鳳蕊身上。
耀良出現得非常恰到好處,那個時候明艷過人的鳳蕊剛剛被許多次打擊折磨得不知所措。她在學校裡順利地讀到了高中畢業,這期間她是那所重點高中裡所有男生和老師都眾星捧月的人物,那個時候他們稱呼她叫做校花。她總是高高在上,目空一切,儘管每天早晨她都是空著肚子去上學,家世貧寒的她不需要指望有什麼可以吃的東西,而每天的放學,她也總是昂著頭面無笑意地回家,然後掀開鍋蓋看看有沒有中午飯吃,通常是沒有的,如果有,她就會盛出小半碗乾飯,用醬油或者黃豆油拌了吃下去,那些和鳳蕊同班的女生都在暗地裡竊竊私語,她們唯一抓住的把柄就是鳳蕊家的貧窮,她們以為這會打擊她,使她垮掉,但她依然鎮定自若,她從不否認自己的清貧家境。
在鳳蕊上高中一年級的某一天,她娘給了她兩分錢買早飯吃,鳳蕊把兩分錢夾在書本上過了大半個月。直到一天早上,她終於捧著那兩分錢來到校門口那個賣米飯餅的攤子,她平靜地遞過錢去,然後等待那個賣米飯餅的老太婆給她餅,她站在那裡默不作聲地看著,保持著她的孤高清高,在老太婆做了好幾筆生意還沒有理睬她的意思後,她終於出了聲:「我的……餅呢?」「錢呢?」老太婆若無其事地伸出手,鳳蕊一陣暈眩:「錢不是早就給了你嗎?」「什麼?!我可沒有見你有拿錢來。」老在婆一臉蠻橫一邊嘀嘀咕咕:「想混吃我的餅……」鳳蕊轉身離開,噙著眼淚去上課,但這些都沒有改變她淑靜的氣質,一點都沒有。
鳳蕊家一共有四個姊妹,大姐鳳英,二姐鳳蘭,三姐鳳仙,鳳蕊最小。她們家的四個女兒都出落得傾國傾城,尤其是大女兒鳳英,這個美麗的女子不幸地降生到了一個貧窮的人家,她得照顧著自己的二妹三妹和剛剛出生的四妹,她從出生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沒有書可念,她的童年和時代都給予了幫忙做家務活和帶大妹妹們,鳳英每天都辛勤勞作盡心盡力,鳳英相信這是老早就安排好的。儘管如此,鳳英娘還是決定把她及早地嫁出去。鳳英爹去得早,家裡是娘做主的,沒有男人的家庭總歸是不成樣的。那個時代媒婆是種邪惡的東西,她們憑藉著三寸不爛舌到處棒打同命鳥亂點鴛鴦譜。鳳英不幸做了那個時代的犧牲品。她滿懷著對未來的憧憬和嚮往,被安排了和一個陌生男子的見面,她只是羞澀地偷偷看了那個男子一眼,只見他穿一件灰青色的長衫,頭髮梳理得光可逞人,臉蛋紅得像塗了胭脂一般好,像個通情達理的讀書人的樣子,有著純潔少女心緒的鳳英就私下裡微微笑了。
直到他們成了親鳳英才知道她是受騙了,那個男人房子裡的所有傢俱都是從鄰人那裡借來的擺設,東一張桌子西一張椅,還包括了他相親時身上穿的那件像樣長衫,他只是個鄉下種田的,什麼都沒有。只是他們已經是夫妻了,鳳英娘只是希望他們本本分分過日子就可以了,別的也實在不指望了。只可惜男人最終還是恢復到成親以前的狀態去了,他一天到晚地喝酒,對老婆拳腳相加,仍然年輕的鳳英終日以淚洗面。
鳳英不經常回娘家,回去也躲躲閃閃見不得人的樣子,從包裹裡倒出一大堆雜棉花朵出來,對娘說:「天氣陰涼了,給妹妹翻條被子蓋蓋。」說罷了要走。鳳英娘就很奇怪了,問女兒他待你好不好,女兒卻不說,什麼也不說,娘便拖住了問,鳳英就急了,說回去晚了婆婆的臉色不好看。又說:「他去省城干瓦匠活去了……好多賺點錢呢。」鳳英娘就鬆了手,忽然又想到什麼了,問鳳英:「他去不是連被子都帶去了嗎?」鳳英一征,眼淚就滾下來了。「那你晚上蓋什麼呢?」「夜裡睡覺就拿衣服蓋蓋。」鳳英老老實實回答,做娘的心裡一陣發酸,把棉花包重新塞到女兒手裡去,鳳英硬是不要,抖著空包裹皮逃也似地走了。
鳳蘭和鳳仙卻是念到書的,鳳蘭比鳳仙要乖巧,也討大人歡喜,而鳳仙總是穿鳳蘭穿剩下的衣服,這種衣服到了鳳仙身上已經補補丁丁看不出原來的料子質地了,而且她始終要忍受二姐鳳蘭的刻薄。在這個家庭最困難的時候,鳳仙差一點就要被她娘抱到鄉下去,因為鳳英娘實在沒有辦法養活這麼多女兒。那個時候鳳蕊家住在香桂巷裡,斜對面住著的就是李師母家,李師母在鄉下過了幾年還是回城裡來了,只是錫劇沒得聽了,白蘭花也不見有賣了,李師母寂寞起來就端著靠背竹板凳坐在百貨商店門前去聽那些賣染紅蛋顏料和補絲襪的女人們講閒話。
鳳蘭看見一個陌生人坐在中間屋裡和娘說話,桌子上放著小紙包的玻璃球糖,鳳蘭喜歡這糖,巷子口有賣,兩分錢一顆,糖上滾著一粒粒的白糖,舔一口津津甜的。鳳蘭聽見娘叫鳳仙去,而鳳仙正在後邊院子裡玩黃泥巴,玩得很出神入化的,娘又叫了一遍,聲音裡透出惱火來了。鳳蘭馬上跑到後面去叫鳳仙,兩個小女孩出現在客人面前時,鳳仙的手上還都是爛泥。來人就表現出很喜歡的模樣,把糖托在手上說:「吃吃……」鳳仙卻不敢,眼睛怕怕地,身子也縮小了一圈,鳳蘭就很大方地把糖接過去了,鳳蘭沒有想到這一次她的乖巧卻害了她,她即將被送到鄉下去做別人家的女兒。
鳳蘭做夢也想不到娘會不要她了,她嚼著糖果跟隨陌生人而去,同時關照自己的三妹:「你可不要動我的東西啊,不然我回來要你好看。」鳳仙肯定地以為鳳蘭是不會回來了,她在姐姐走之後的五分鐘後就打開了姐姐貯存玩具的紙盒子,鳳仙把那些毫無用處的小石子和碎花布頭扔得到處都是。
當鳳蘭和陌生人走到百貨商店門前的時候,被李師母看見了。李師母心裡就想:這不是對門的鳳蘭嗎?再看看牽著鳳蘭手的那個男人褲腿上滿是泥,臉孔又黑又髒,馬上就衝上去把人攔下來了,李師母拖著鳳蘭徑直回到香桂巷,當著鳳英娘的面就大罵了一場:「人家雖然窮一些,還不至於要把自己的女兒送給別人啊。」鳳英娘賠著笑臉說:「是啊是啊。」而順利回家的鳳蘭一進門就看見鳳仙正把自己的寶貝盒子頂在頭上,她勃然大怒,衝上去就給了自己的妹妹一個大嘴巴,鳳仙一愣,馬上就號啕大哭了,抱著姐姐的小腿肚子就是不放手。
鳳英娘就給了鳳蘭鳳仙一塊火燒,這又是一個錯誤,因為一塊餅並不能緩解已經很深厚的矛盾,姐妹倆又在為把餅平均地分開吵吵鬧鬧,做娘的煩透了就隨手把餅撕開了,大的給了鳳仙,一塊小的給了鳳蘭,這是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她就是這樣隨手做的事情。鳳仙喜滋滋地啃那塊餅,臉上還腫著五個紅指印,鳳蘭是很精明的,她直想著把那塊大一點的餅給換回來,她的喋喋不休影響了娘的情緒,鳳英娘一手搶過餅擲上了房頂,受到突如其來的打擊的鳳蘭在整個下午就坐在屋簷下想那塊餅,她的壞心情一直停留在沮喪這個程度上很久。然而,幾天後鳳英娘又成功地送出去了一個孩子,這次是最小的鳳蕊,她還處在抱在手裡什麼都不懂的年紀,又是善良的李師母在走了很長的一段鄉間的路才把鳳蕊抱了回來。這次總算絕了鳳英娘送孩子的心思。窮就窮些吧,孩子總是自己的肉。
嫁出去的鳳英很快就有了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她終日忙碌,腰圍粗壯起來,臉孔變黑,嘴角邊有了深深的皺紋,她開始在菜場裡賣自家種的菜。鳳英把最小的女兒隨便地放在菜筐裡一起去菜市,這個小女兒甚至沒有一個正式的名字,人們都叫她小英,小英總是非常地乖,她安安靜靜地一個人坐在那兒不吵也不鬧,直到有一天,忙著賣菜的鳳英和以往一樣把小英放在筐子裡時,卻發現她閉著眼睛,蠟黃的軟頭髮搭拉在眼睛上面,小小的頭地歪在了一邊,鳳英把她的身子拔正過來,她又歪到一邊去了,鳳英急了,這才火急火燎地請來了赤腳郎中,郎中只看了一眼就說:「這孩子沒用了。」下午鳳英就請了棺材,那是口小棺材,就像個裝火柴的小紙盒一樣小,人們把那麼瘦那麼涼的一個小身體放進了小盒子,鳳英雇了幾個人用木板車拉著去葬。那是個剛剛下完雨的響晴天,鳳英在未乾透的泥地和泥坑裡滾來滾去,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悼這個沒有嘗過任何好吃東西的孩子,人們挖了不深的坑,把小英葬進去,堆了個小土包,甚至沒有留下任何標誌,很快地,土包也會在雨水的沖洗下消失不見的。
鳳英家的日子開始艱難了,三個女兒都在長大,每個女兒都要唸書,鳳英娘又是每天休息在家裡的,有時候縫縫洗洗,有時候做兩雙虎頭布鞋子賣賣。李師母看不下去了,就發話說:「讓鳳蘭每天早上到我這兒來拿五個角子吧。」那段日子,鳳蘭每天早上都侯在李師母的家門口等那五角錢。李師母是喜歡晚上打打麻將牌的,打得晚了,有時候中午十一點還躺在床上目困懶覺。鳳蘭等得時間長了,又不好意思進去問李師母討,就一直等在外面,最後等得實在不要等了,就坐到李師母床頭的板凳子上去等,李師母一睜開眼,看到了鳳蘭,馬上就坐了起來,嘴裡說:「要命要命,目困到辰光也不曉得了。」手伸到枕頭下面去摸五角錢。
鳳蘭十六歲了,她不想再花家裡的錢了,鳳蘭想出去自己掙錢,她思前量後決定要先學會了手藝。鳳蘭跑到鄉下姨娘的家裡去,想跟姨娘學接線頭,鳳蘭是很努力的,但學手藝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鳳蘭手腳慢了,姨娘一腳就踢過來了,姨娘穿的是尖頭的皮鞋,踢在身上自然是很疼的,鳳蘭咬咬牙也撐過去了大半年,崑師的那一天,鳳蘭就直接跑到江西省的紡織廠去接線頭了,她的後面跟隨著許許多多的想掙錢養家的女孩子們。
鳳蕊香桂巷的家就只剩下娘和鳳仙鳳蕊三個人了,全家都指望著鳳蘭每個月從外地寄回來的錢過日子,鳳仙收到鳳蘭寄過來的錢鳳蘭寫過來的信表情就很神往,終於有一天她義無反顧地打點了行裝去江西投奔鳳蘭,只是幾年後鳳蘭還是回到了江南小城的香桂巷,而鳳仙卻尋了個男人,永遠地留在江西了。
李師母在鳳蕊小時候的眼裡就像一個仙女一樣,那個時候李師母還有包車坐,還有雕花的棕梆床睡,李師母穿著精緻的衣裳,夏天裡有透明紗的團扇搖搖,冷天裡有銅湯婆子捂手。中午吃飯的時候鳳蕊會溜出門去看李師母家吃飯,李師母家吃的是有點稠的粥,吃一碗粥可以搭一塊搾菜,鳳蕊看看別人家吃飯也會很滿足。鳳蕊看李師母家吃飯一直看到上高中,鳳蕊出落得像她的姐姐們一樣美麗,她梳著辮子,身材苗條。
李師母教會了鳳蕊踩縫紉機,每天吃過中午飯鳳蕊就去求李師母,想要學縫紉機,李師母睡午覺的時候鳳蕊就踩那機器做針線活,她輕手輕腳盡量不發出聲音,生怕把李師母吵醒了不高興。鳳蕊還是看到了李師傅的脖子上被人套了塊寫滿著字的牌子,每天大清早李師傅就彎著腰打掃香桂巷的街面,鳳蕊看見李師母哭得脖子上青筋畢現,鳳蕊倚在門邊上看,看看李師母哭得那樣傷心,人都瘦得脫了個殼了,鳳蕊心裡有些難過。
當別人都在焦頭爛額地複習功課拚搏考大學的時間裡,鳳蕊卻穿著她的旱冰鞋輕鬆在教室的走廊前滑來滑去,鳳蕊順利通過了政審,她即將被包送去省城。這是正確的,鳳蕊是個聰明的女生,以前那些喜歡以家境富有為資本的鳳蕊的同班同學的檔案裡被她們的班主任寫上了該生不適合任何大學的字眼。幾十年後,那些終於知曉內情的學生們會是怎樣地對班主任懷恨在心,會是怎樣地詛罵她,這都是後來的事了,因為那個時候誰也不明白,每個人都被允許去考學,至於錄不錄取那是另外一件事情了,現在誰都知道檔案裡的那一句話決定了一個人的一輩子,總之,都已經過去幾十年了。
考試以後鳳蕊和她的同學們各奔東西,整個城市只有兩個女生考去了省城,鳳蕊是其中的一個。然而一切都通過以後,體驗中鳳蕊竟被查出了貧血,鳳蕊哭了一場,然後她一直憎恨那個名字叫做南京的省城,她滿腔熱情要求去農村,在鄉村她又得了肝炎,但堅強的鳳蕊都支持了下來,她在農村愉快地捲起褲腿種植糧食、踏水車,偶爾地跑到城裡她的姐姐們那兒去,再由她的姐姐們把她送回去。她至少已經清楚了韭菜和小麥的不同。
十年後鳳蕊回到了小城,鳳蕊終於深深地知道了清貧的難處,她想嫁一個穩定的依靠,耀良對鳳蕊關心倍致,他每天都耐心地煮豬肝湯給鳳蕊喝,當她喝厭了豬肝湯,耀良又想著法子做炒豬肝或者紅燒豬肝,耀良用他的工資全部用來買營養品,給心愛的人補身子,耀良終於如願以償,萬般感動的鳳蕊開始與耀良在一間小房子裡約會,他們聊他們的過去、現在,最後聊到了將來,他們的戀情持續了四年,他們決定結婚。
鳳蕊讀書時候的同座是俄語課代表,鳳蕊和她很要好。俄語課代表在學校裡和她的俄語教師相戀,他們的戀情轟轟烈烈,整個城市都受到了震動,但是所有師生戀的結果是不會太好的,俄語課代表畢業後就想把一切結束掉,但那位癡情的教師四處尋覓她的蹤跡,末了找到了她卻發現她精神失常了。她開始不斷地給鳳蕊寫信,信裡絮絮地說她們是很好的朋友,她想為鳳蕊介紹個很好的對象,但是鳳蕊那個時候已經認識耀良了,鳳蕊對自己昔日好友的來信不加理會,但那種類似內容的信還是源源不斷地寄去鳳蕊香桂巷的家裡,後來鳳蕊終於知道了她的好朋友腦子有了問題,她目光呆滯走來走去,給以前的同學寫信給他們介紹男女對象。
四爺原先置下的一大片空闊的地都不復存在了,上面蓋滿了簡易的棚棚住滿了人,變成了橫一條豎一道的小巷子。四爺已經沒有足夠的底氣要求這些人離開曾經是屬於他的地皮了,這是一個完全嶄新的時代。簡單的婚禮後,鳳蕊拿出了她珍愛的東西,只是一些長蕭口琴之類的樂器,手抄的札記,還有一隻稀罕的八音盒,這些嫁妝真是寒酸得可憐,更是比不上花花綠綠的被褥,於是誰也沒有給鳳蕊好眼色看,就連耀良的大哥和二姐也在酒足飯飽後嘲笑鳳蕊的嫁妝。
那段日子裡耀良和鳳蕊還持續著人約黃昏後的狀態,他們時常在老百貨大樓相約著看場電影,公園裡溜噠溜噠什麼的。四年後,他們有了一個女兒,那一年他們的女兒正趕上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地動山搖,從這以後,一切老式的莊重的規矩在她的時代裡會是全部地改變掉了。
四爺把已經不多的家產分成了四份,二女兒也得了一份,四爺思想是開通的。四爺和四奶奶住在了原來做廚房的房子裡,四爺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發現紅木傢俱都零落得不成樣子了,他撫摩著唯一留下的一張八仙桌,上面的花紋還是那樣的精緻和小巧,只是年代有點久遠了。
四爺老了,人們會經常看到一個年邁的老頭子和一個年幼的小女孩子在大街上東遊西蕩,老頭子總是和幾個相仿年紀的老頭們坐在街沿邊河灘頭下棋過日子,他慈愛地看著自己的小孫女兒,因為那個時候我有些懂事了,我說的就是我們家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