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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旅蹤屐痕 海南雜憶 文 / 茅盾

    我們到了那有名的"天涯海角"。

    從前我有一個習慣:每逢遊覽名勝古跡,總得先找些線裝書,讀一讀前人(當然大多數是文學家)對於這個地方的記載——題詠、遊記等等。

    後來從實踐中我知道這不是一個好辦法。

    當我閱讀前人的題詠或遊記之時,確實很受感染,陶陶然有臥游之樂;但是一到現場,不免有點失望(即使不是大失所望),覺得前人的十分華贍的詩詞遊記騙了我了。例如,在游桂林的七星巖以前,我從《桂林府志》裡讀到好幾篇詩、詞以及駢四儷六的遊記,可是一進了洞,才知道文人之筆之可畏——能化平凡為神奇。

    這次游"天涯海角",就沒有按照老習慣,皇皇然作"思想上的準備"。

    然而仍然有過主觀上的想像。以為顧名思義,這個地方大概是一條陸地,突入海中,碧濤澎湃,前去無路。

    但是錯了。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所謂"天涯海角"就在公路旁邊,相去二三十步。當然有海,就在岩石旁邊,但未見其"角"。至於"天涯",我想像得到千數百年前古人以此二字命名的理由,但是今天,人定勝天,這裡的公路是環島公路幹線,直通那大,沿途經過的名勝,有鹽場、鐵礦等等,這哪裡是"天涯"?

    出乎我的意外,這個"海角"卻有那麼大塊的奇拔的岩石;我們看到兩座相偎相倚的高大岩石,浪打風吹,石面已頗光滑;兩石之隙,大可容人,細沙平地;數尺之外,碧浪輕輕拍打巖根。我們當時說笑話:可惜我們都老了,不然,一定要在這個石縫裡坐下,談半天情話。

    然而這些怪石頭,叫我想起題名為《像耳山》的蘇東坡的一首五言絕句:

    突兀隘空虛,他山總不如。

    君看道旁石,儘是補天遺!

    感慨寄托之深,直到最近五十年前,凡讀此詩者,大概要同聲浩歎。我翻閱過《道光瓊州府志》,在"謫宦"目下,知謫宦始自唐代,凡十人,宋代亦十人;又在"流寓"目下,知道隋一人,唐十二人,宋亦十二人。明朝呢,謫宦及流寓共二十二人。這些人,不都是"補天遺"的"道旁石"麼?當然,蘇東坡寫這首詩時,並沒料到在他以後,被貶逐到這個島上的宋代名臣,就有五個人是因為反對和議、力主抗金而獲罪的,其中有大名震宇宙的李綱、趙鼎與胡銓。這些名臣,當宋南渡之際,卻無緣"補天",而被放逐到這"地陷東南"的海島作"道旁石"。千載以下,真叫人讀了蘇東坡這首詩同聲一歎!

    經營海南島,始於漢朝;我不敢替漢朝吹牛,亂說它曾經如何經營這顆南海的明珠。但是,即使漢朝把這個"大地有泉皆化酒,長林無樹不搖錢"的寶島只作為採珠之場,可是它到底也沒有把它作為放逐罪人的地方。大概從唐朝開始,這塊地方被皇帝看中了;可是,宋朝更甚於唐朝。宋太宗貶逐盧多遜至崖州的詔書,就有這樣兩句:「特寬盡室之誅,止用投荒之典"。原來宋朝皇帝把放逐到海南島視為僅比滿門抄斬罪減一等,你看,他們把這個地方當作怎樣的"險惡軍州"。

    只在人民掌握政權以後,海南島才別是一番新天地。參觀興隆農場的時候,我又一次想起了歷史上的這個海島,又一次想起了蘇東坡那首詩。興隆農場是歸國華僑經營的一個大農場。你如果想參觀整個農場,坐汽車轉一轉,也得一天兩天。從前這裡沒有的若乾熱帶作物,如今都從千萬里外來這裡安家立業了。正像這裡的工作人員,他們的祖輩或父輩萬里投荒,為人作嫁,現在他們回到祖國的這個南海大島,卻不是"道旁石"而是真正的補天手了!

    我們的車子在一邊是白浪滔天的大海,一邊是萬頃起疇的稻田之間的公路上,揚長而過。時令是農曆歲底,北中國的農民此時正在準備屠蘇酒,在暖屋裡計算今年的收成,籌劃著明年的奪糧大戰罷?不光是北中國,長江兩岸的農民此時也是剛結束一個戰役,準備著第二個。但是,眼前,這裡,海南,我們卻看見一望平疇,新秧芊芊,嫩綠迎人。這真是奇觀。

    還看見公路兩旁,長著一叢叢的小草,綿延不斷。這些小草矮而叢生,開著絨球似的小白花,枝頂聚生如蓋,纍纍似珍珠,遠看去卻又像一片白練。

    我忽然想起明朝正統年間王佐所寫的一首五古《鴨腳粟》了。我問陪同我們的白光同志,"這些就是鴨腳粟麼?」「不是!"她回答。"這叫飛機草,剛不久,路旁有鴨腳粟。"

    真是新鮮,飛機草。尋根究底之後,這才知道飛機草也是到處都有,可作肥料。我問鴨腳粟今作何用,她說:「喂牲畜。可是,還有比它好的飼料。"

    我告訴她,明朝一個海南島的詩人,寫過一首詩歌頌這種鴨腳粟,因為那時候,老百姓把它當作糧食。這首詩說:

    五穀皆養生,不可一日缺;

    誰知五穀外,又有養生物。

    茫茫大海南,落日孤鳧沒;

    豈有億萬足,垅畝生倏忽。

    初如鳧足撐,漸見蛙眼突;

    又如散細珠,釵頭橫屈曲。

    你看,描寫鴨腳粟的形狀,多麼生動,難怪我印象很深,而且錯認飛機草就是鴨腳粟了。但是詩人寫詩不僅為了詠物,請看它下文的沉痛的句子:

    三月方告饑,催租如雷動;

    小熟三月收,足以供迎送。

    八月又告饑,百谷青在垅;

    大熟八月登,持此以不恐。

    瓊民百萬家,菜色半貧病;

    每到饑月來,此物司其命。

    閭閻飽饘餅,上下足酒漿;

    豈獨濟其暫,亦可瞻其常。

    照這首詩看來,小大兩熟,老百姓都不能自己享用哪怕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經常藉以維持生命的,是鴨腳粟。

    然而王佐還有一首五古《天南星》:

    君有天南星,處處入本草;

    夫何生南海,而能濟饑飽。

    八月風颼颼,閭閻菜色憂;

    南星就根發,纍纍滿筐收。

    這就是說,"大熟八月登"以後,老百姓所得,盡被搜刮以去,不但靠鴨腳粟過活,也還靠天南星。王佐在這首詩的結尾用了下列這樣"含淚微笑"式的兩句:

    海外此美產,中原知味不?

    1963年5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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