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三、風荷園 文 / 西嶺雪
古代名妓多有以詩才傳世者,而薛濤獨樹一幟,竟是以寫詩的紙傳世——薛濤紅箋不僅當世聞名,後來甚至成了進呈皇帝的御貢。
明包汝《南中紀聞》有載:「每年三月初三日,井水浮溢。郡人攜佳紙向水面拂過,輒做嬌紅色,鮮灼可愛。但止得十二紙。過歲閏則十三紙。此後遂絕無顏色矣。」
據說這就是薛濤的發明。那井後來被稱之為薛濤井,蜀王府作亭於井上,欄杆圍護,凡人不許逾越。
薛濤本是長安官宦之女,字洪度,因家道中落而入樂籍,流落蜀中。還在很小的時候,已經才名遠播,有「女校書」之雅號,深蒙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寵愛,可自由出入韋皋幕府,嬉笑隨意。
憲宗元和初年,風流才子元稹做了監察御史,奉使東蜀,因慕薛濤之名而專程往成都一睹芳姿,並贈詩曰:「長教碧玉藏深處,總向紅箋寫自隨。」
這裡的「紅箋」固然指的是薛濤成名之箋,而「碧玉」是什麼意思呢?
後來據有心人考證,韋皋卒於貞元二十一年,當時薛濤還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小丫頭,便是與元稹結緣時,也還未到花信——如此說來,薛濤的名氣當與容貌無關,而書載薛濤「性亦狂逸」,指的其實也不過是小女兒的任性狡狎罷了。她的成名作「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更表露了鮮明的稚子口吻。
遍察花榜,所錄洪度詩數首,卻並無一言提及薛濤之美。大概也是因為她實在太小了,小到讓人甚至可以忽視她容貌的妍丑,而只注意到她個性的可愛與否。
等到後來她長成了大人,卻又不做妓女了,而是歸隱浣花溪,做道人裝束,大隱隱於市去了。
這大概是史上惟一不以美貌流芳百世的名妓了。
如今世間各種桃花宣灑金箋無數,卻再也沒有一種紙可以像薛濤紅箋那樣叫人柔腸百轉,隔著幾個世紀的滄桑仍可以感覺到那份沉香纏綿。
如此,又怎能不記上薛濤一筆?
——《流芳百世》之薛濤箋
我們住進了風荷園。
不知道王太醒來後,會不會把她的見聞傳諸四鄰。但是大概沒有人會相信她的吧?可憐的王太……
這件事後來常常被我和念兒拿來當笑話講,但是當時可的確把我們嚇得幾乎也跟著昏倒——幸好王太昏在我們前面,什麼話也沒來得及說。香如大為驚訝,不明白這長舌婦的表現怎麼這樣奇怪,還想著要幫她叫家人來,但經不住我和念兒催促攛掇,還是被念兒拉進了電梯,留下我來處理殘局。
把王太交給她老公的時候,我一句話都沒敢多說就落荒而逃。念兒比我更膽小,已經不等我上車就讓司機起步,先開出半條街去,在街口等我,生怕王太會追出來,大張旗鼓地捉鬼。
不知是巧合還是命數,那晚又是大霧蒼茫,益發使我們慌張的夜奔有種逃亡的味道,彷彿亡命天涯。
到這時真要慶幸香如只是一隻鬼魂,思維遠不如從前做人時清楚有紋路,對於我和念兒所有不合情理的舉動,她雖然有些納悶,卻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她仍然時時覺得疼痛,根本她的存在就是人生至大的傷痕。不過我們總算再不必擔心柏如桐會來樓下站崗,或是好奇的鄰居會在房門口偷聽。就算香如要出門散步,也不必害怕有人撞見她。不過是個略微蒼白而美麗的女孩子吧,高尚小區裡的人多半好奇心不會很強。
這裡每個人都有故事。每一個,都是都市裡的傳奇,見怪不怪,香如住在風荷園非常安全。
那些鬼魂也隨著我們搬了家,一起住進了風荷園。走在花園裡,會看到她們在亭子間吹拉彈唱,有時也在刺繡或者插花,還有一次,我甚至看到有美人在表演古老的編鐘……
她們的金釵銀釧我都看得很清楚,衣袂飄飄、凌波微步,隨便一舉手一投足都是現成的美人畫。
有時我索性支起畫架子就在花園裡為她們寫生,她們也有耐心慢慢地下棋,等著我畫完整幅畫。錯畫一兩筆,她們也不責備,只是第二天會執著地以同一姿態再度出現,叫我看得更仔細些。
我漸漸忘記這是一些古代的魂魄,漸漸習慣於生活在陰陽顛倒之間,甚至在與她們對面相處時,可以頗有興致地通過她們服裝的款式與印染來判斷她們身處的年代。
都說服裝的極盛時代是唐代,武則天的騎馬裝、安樂公主的百鳥裙、楊玉環的貴妃帔,都傳為千古佳話。然而我卻以為,最時尚的服裝理念,應該首推明朝。
明時宮廷女子,流行一種紙領子。以江西玉山紙為材料,宮人們自己動手,精心裁剪,隨心所欲地製作成各種款式的衣領,搭配衣裳穿戴,每天一換,可謂最早的「方便領」。其行為和我今天的事業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更讓歷朝宮人遜色的,還是明宮嬪妃穿衣的品位,顏色選擇上最投香如的脾胃——流行白衣。
每當說起宮廷服飾,人們習慣意識裡總是先想到鳳冠霞帔、桃紅柳綠,顏色越鮮艷的越好,喜慶嘛。白衣,則向來被視為縞素孝服的代名詞。然而明宮女子自有智慧,她們選中了一種海天霞色的白衫,輕薄如冰綃,白中略帶粉紫,半透明,朦朧如夢,雅中藏艷,穿在身上,隱隱露出裡面水紅或鵝黃的抹胸,不知多麼的誘惑、招搖,堪為古往今來最銷魂的打扮——什麼是「猶抱琵琶半遮面」、什麼叫「一枝紅杏出牆來」、什麼叫「淡極始知花更艷」,明代的女子,早已參透了欲蓋彌彰的著裝真諦。
看著花園中美女如雲,穿寬袍大袖,白衣翩翩,一路且歌且舞,分花拂柳,我哪裡還想得到怕?驚艷都來不及。
前幾日看「三宅一生」的時裝發佈會,見眾多綾羅綢緞中,紙衣赫然也登上T型台,叫出天價。記者們紛紛撰文盛讚設計師創意之奇,想法大膽,真讓我忍俊不禁——如果他們也可以像我一樣,親眼目睹明朝宮廷的紙領秀,就一定不會這麼大驚小怪了。根本紙衣的故鄉在中國,「三宅一生」不過是拾人牙慧罷了,卻偏有這麼多人跟風拍馬。
如果由我來製衣,我會選擇「徽宣」——軟而縐,灑金的、薰花的、緋色或胭脂色,層層疊疊,做一件大皺褶大斜紋的襯衫。裙子要用那種表面上粗粗礪礪,其實很輕很有質感的蒙肯紙,粗獷而隨意,式樣越簡單越好。惟一的原則是不對稱——前後不對稱,左右不對稱。或者會加上一頂紙帽,青銅紙就很好了,當然要有飄帶。當然,還必須有我自己的畫,得是國畫,傳統水墨山水。當我一轉身,天地便都隨我乾坤大挪移了。
不過,穿了這樣的衣裳,可不能淋雨,也不能擠公車,不能避寒,太熱也不行——因為不可以出汗,甚至颳大風都要小心了,不然隨時都會曝光;不能坐,因為怕皺;也不能跑,怕撕破。
那樣的衣裳,也許只能出現在T型台上,或者是深宮裡,屬於每天只以邀寵鬥艷為己任的妃子們吧。
我想我生錯了年代,如果退回幾千年,也許「香雲紗」的生意會更好些。現代人不僅品位極低,兼因生活緊張,已經完全不能單純體會衣裳的優雅之美。
日子平淡地滑過。我們的生活,表面上好像已經恢復到從前的樣子——相親相愛、無波無浪。我們又開始聊天、跳舞、講故事、喝雞尾酒,有時會手挽手地在沒有荷花的荷花池邊散一小會兒步……
但是我們不談愛情。
只有我們自己明白,從前的日子是再也回不去的了。那平靜的湖面下掩藏著的,是驚濤駭浪,是沉睡的火山和海嘯。
我懷念舊時無憂的夜晚,點幾盞過道燈,三個女人談情論愛。那時香如的版本是最完美而標準的——她視愛情為信仰,一心一計要做柏如桐的小妻子,為他洗手做羹湯,暖語溫存過春宵,然後一起迎接早晨的太陽……
如今,香如已經忘了柏如桐是誰。也許沒有真的忘記,只是把他封存在心底最深處了。
念兒說,如果香如想起前生情事,就會痛不欲生、肝腸寸斷,從而再死一次。
曾經最愛的,搖身一變成了最恐怖的。柏如桐三個字,等於地獄使者。
念兒自己也有不能碰觸的傷痛,那是封宇庭。從前她看上的男人,都無一漏網,手到擒來。但是這一次,是她自己舉白旗罷戰,她害怕失敗,是因為她知道如果敗了,她會比封宇庭傷得更重。
封宇庭後來又到劇團去找過她,都被念兒冷言冷語地打發了。
念兒是那樣的一個女子——當她待你熱情時,不一定真是喜歡,而只是交際的手段,益發使你覺得疏遠;而當她對你冷,卻可能是撒嬌式的矜持,打心眼兒裡認為你親,要對你好,也想要你對她好的。
我在想是不是要幫封宇庭一把,卻又不得其法,難道我能夠將念兒的地下身份暴露,告訴封宇庭美麗的芭蕾舞演員念兒其實是個脫衣舞孃?那豈不成了報道香如悲劇的無良記者?
然而解不開這個死結,念兒是無論如何不肯親近封宇庭的。她就是那樣一種人——為了躲避失去的痛苦,寧可從來不得到。
況且,我也不知道以一個警察的收入,如何滿足念兒膨脹的物質欲?對於念兒來說,鑽石和玫瑰在愛情生活佔據同等重要的位置,缺一不可。如果失去平衡,他們即使有機會開始,也會注定是一場悲劇。
我只有眼睜睜看著他們兩個人深愛著彼此,卻偏偏越離越遠。
離得最遠的,永遠都是最相愛的人。
第一批服裝完成,念兒請了她的同事們一起給我當模特兒,穿上那些美麗的絲綢讓我拍照。
我按照自己在幻景中看到的那樣,讓演員們做同樣的打扮,擺同樣的姿勢,只可惜,不能要求她們也擁有同樣的氣質和神情。
那些古代的女子,個個臉上都有一種難以言述的寂寞的艷光——是的,艷,而寂寞。
中國古代的神話和傳說,好像都有一種寂寞的況味,無論是男版的誇父逐日還是女版的嫦娥奔月,都一樣清冷絕寂,孤獨到天荒地老。
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尚如此,何況淪落於滾滾紅塵中的凡人女子?
不知是我敏感還是真的,念兒的形容,越來越接近我在鏡花水月中看到的女子。尤其當她舞蹈時,彷彿離真實的世界很遠,而飄揚於自己的天空,飄揚在一個超越了生死幽明的空間。
她的眼睛望出去,總像是若有所思,看透了生死一樣,有種難以描述的震懾力。而且,當她扮演不同的主人公時,她便會具有不同的風采,宛如附體。
照片洗出來,我獻寶一樣地拿給香如——畢竟,這是她「回來」的惟一目的,是她的「生存」理由。
香如在打字,她的長髮束在腦後,白襯衫微微起皺,看起來有種家常的味道,讓人很難將她同一個死去的靈魂相提並論。看到那些照片,她並不顯得興奮,神情只有比以往更加茫然,深思地說:「魚玄機雖然風流,但也不該是這樣子的。她既然選擇了做道姑,即便不守清規,也多少會有些仙風道骨、與眾不同之處。她看見你把她拍成這樣,大概會不高興……」
我有些擔心自己是不是冒失了,聽香如說話,分明是把古代和現實混為一談。
「封宇庭是誰?」香如放下照片,忽然問我:「這名字好熟。」
我一驚,難道香如想起來了?封宇庭是經手她案子的警察,她如果想起封宇庭,不也就會想起整個事件的始末,想起柏如桐的背叛,甚至,想起她的跳樓?那麼……
背上冷汗沁出,像有螞蟻在爬,我緊張地注視著香如的反應,緩緩地問:「什麼封宇庭?你聽誰提起的?」
「念兒。她昨晚整個晚上都在說夢話,一直叫著封宇庭的名字。」
原來如此。我鬆一口氣,故作輕鬆地笑道:「哦,你聽錯了。風雨亭是個地方,不是人名。那地方就在念兒的老家,她是想家了。」
「是這樣?」香如蹙著眉,彷彿不信,卻又說不出,仍是苦苦思索。
我生怕她想起什麼,趕緊打岔:「難得我今天回來早,不如我們去花園裡走走吧。」
荷花池這種地方,是最容易叫人感覺到季節的轉換的——正是林黛玉稱讚過的「留得殘荷聽雨聲」的情境,看著殘缺凋零的荷葉,才驚覺原來秋已經這樣深了。
風從荷塘上吹過,會微微地泛起青蒼的霧氣。香如穿著白色的衣裳,飄飄欲仙,走在那片凋殘的清秋裡。在冷碧如霜間,她的一身白衣,迷離如雲。
我隔著曲曲彎彎的欄杆看她,隔著一池荷水看她,隔著生與死、夢與醒看她,香如,她是這樣的美麗而遙遠,遙不可及。
這時候我比任何時候都清楚地意識到她已經是死了的,那依戀徘徊的,只是她的鬼魂。這鬼魂隨時都會離我而去,到那時,我將再一次失去她,真真正正地失去她,連魂魄也不能留下。
她停下來,手扶在欄杆上,微微俯下身子,只是一個背影,已經承載著不能言喻的哀傷與疼痛。我趕上幾步去扶住她,憂心地問:「香如,你怎麼樣?」
香如看起來似乎比以往更加蒼白虛弱,她望著滿塘殘荷歎息:「紅顏,我的時間不多了。」
我心裡又急又痛,迸出淚來:「為什麼要這麼說?我們會永永遠遠在一起的,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有很多的好日子要過。」
她握住我的手,聲音淒楚輕柔:「紅顏,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段日子以來,心裡總是很難過,說不出的難過。我有一種感覺,我的時間好像是偷來的,每一天都是僥倖。而現在,要結束的時候到了,我很快就會離開,將再也見不到你見不到念兒,可是,我又不捨得你們……」
我心中大慟,抱住香如哭道:「你不要這樣說,我們不會分開,永遠不會分開的。香如,我那麼喜歡和你一起生活,你記得我們以前說過的話嗎?我們要彼此相愛,只因為這世界上有你有我而快樂、而存在……」
「我們,要,彼此,相愛?」香如喃喃重複著,眼神裡充滿團團思慮。
我忽然醒悟,當初說這番話時,是因為香如受到了報紙和柏如桐的雙重打擊,我為了安慰她才這樣說的。現在舊話重提,不是存心要提醒她那幕慘劇的始末嗎?
不,不能讓她再追想下去,不能讓她想起那場噩夢。我胡亂地指著塘中荷葉,急急尋找話題:「香如,你看這荷花塘有多大,可惜我們搬來的晚,沒來得及趕上荷花開。明年夏天,我們就有荷花看了,那時滿塘開滿紅白荷花,一定很美。」
說著,我不禁滿心愴惻。明年荷花開,唉,不知到了明年此時,香如在還是不在,我們可還有機會一起並肩看荷花嗎?
但是香如全無懷疑,她微笑地看著橋下,果然將注意力轉移到了荷花上,輕輕說:「昔年哪吒剔骨還父,割肉報母,一縷孤魂悠悠蕩蕩,遁入深山。恩師太乙真人將他的魂魄裹在荷花中,凡三日夜,哪吒在荷花的花蕊裡醒來,荷花為衣,荷葉為裳,獲得重生。所以荷花在神話傳說裡,是擁有起死回生的還魂能力的。」
重生?還魂?我怦然心動,不禁合掌對著滿塘荷葉虔誠地祈禱:「荷花哦荷花,如果你真有這種非凡的能力,請你保佑香如的魂,讓她在你的庇護下永生,讓我不要失去她的陪伴,求你了,好嗎?」
香如奇怪地看著我問:「紅顏,你在做什麼?唸唸有詞的。」
「我,我在回憶我們的中學課本,《愛蓮說》。」我笑,並且背誦起來,「蓮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真懷念上學時的日子,無憂無慮,只想著一件事:讀書。生活那麼有計劃、有目標,不會像現在這樣,茫茫然的總覺好景不長。」香如又陷入她莫名的傷感中,好在很快就拋開了,微笑地說,「中學時寫論文,我還記得我有過一篇《論純潔》,把純潔分為三種境界,老師給了我滿分。當範文貼在學校佈告欄上,讓我很出了一回風頭呢。」
「純潔的三種境界?」
「是,我將純潔分為三種,第一種是陽春白雪——自天而降、一塵不染,可是經不起任何的挫折玷污,稍不留神就廢了功夫,踩一腳都會變成污水。這樣的純潔,說穿了其實是一種簡單蒼白,是因為無知而無邪,最做不得準的。第二種是秋空皓月——遺世獨立、潔身自好,照耀人間千萬年而依然皎潔如故。但是這種純潔是依靠有意的與世隔絕來維持的,與其說是純潔,不如說是清高,是有條件的,做不得準的,就像《紅樓夢》裡的妙玉,『好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這樣的純潔一旦被摧毀,會比任何人都敗得慘……」
她說到這裡,停下來,臉上又出現了那種令我憂心的若有所思的神情。我知道她是有感而發了,這番話,說的分明是她自己。我打斷她的思索,笑著追問:「第三種呢?說下去呀,第三種純潔是什麼?」
「第三種純潔,就是這凌波的荷花了,像你剛才背誦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荷花不是沒有見識過什麼叫骯髒,也不是不曉得什麼叫風流,但是她卻不甘於淪落風塵,她是在真正的入世後傲然出世。這一種純潔才是經歷過大波大浪,辨得清大是大非的,是真正的純潔,是一種智慧,是人生的禪悟,也是純潔的最高境界。」
「所以,你才最喜歡寫風塵女子是嗎?」我被香如這一番純潔論深深地感動了,歎息,「所以你才說你最喜歡的女子是薛濤,她自官宦之女淪為藝妓,名動巴蜀後又隱居浣花溪,素衣道服,恬淡以終老。她是真正擁有入世後而出世的高尚情操的,是嗎?」
「是的。我欣賞薛濤那種隨遇而安的品格,不卑不亢的德行。古代風俗,每逢農曆正月,由初一到三十,仕女們到水邊洗衣賞酒,以度厄運。李商隱有詩『濯錦桃花水,湔裙杜若洲』描寫的就是這一盛況。我想薛濤幼時也曾經有湔裙的習慣,然而後來入了娼門,再也不是仕女,不便再濯錦,就改成漂紙了——把宣紙在水面輕輕拂過,沾著桃花的芬芳鮮妍,就成了有名的『松花紙』。其實這是一種意外所得,只有經歷過真正的磨難再重新站起來的人,才有資格說自己是成功而且堅強的,否則,一切不過是運氣。」
說得好。但是香如自己,卻沒有抵得過她生命中的大磨難,她選擇了逃離、選擇了死亡、選擇了落花猶似墜樓人……
淚流下來,直到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香如執意於穿白衣的深意。
我一生中從不曾認識過第二個比她更加冰清玉潔的女子,她是我心頭永遠的傷,刻骨難忘。
晚上念兒回來,我拿了那些照片給她看,並告訴她下午香如的反應。
她果然不悅:「你不該讓香如看照片。這些東西太真實了,會刺激她。很早以前,人們把照相叫做收魂術,可見鬼魂對於攝影的恐懼。一切可以提醒她真實與幻象的區別的東西都要遠離她,免她杯弓蛇影,叫她驚醒。」
我後悔不迭,低了頭不說話。
念兒說:「紅顏,你有沒有覺得,香如最近好像有些不同,她似乎想起來一些什麼了。」
「是呀,今天在荷花池,她跟我說她的時間不多了。我深深憂心,這是不是意味著,香如就要離開我們了?」
「我不知道。也許,人有壽,妖鬼也有期限吧。還有一件事……」念兒有些欲言又止,「紅顏,你最近覺得身體怎樣?」
「普通吧,怎麼?」
「你自己不覺得,可是我卻留意到你的臉色越來越不好,常常臉上發青,而且情緒也太壓抑。」
「可能是睡眠不足吧。」我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我一直在和那些鬼魂打交道,又怎麼能不臉色發青呢?
念兒歎息,終於說:「有件事是我一直擔心的,但我只是聽說,沒有驗證過,現在看來,這是真的了——我外婆說過,與鬼魂一起生活,即使他們是善意的,也畢竟陰陽異路,此消彼長。紅顏,你我的陽氣會因此而越來越弱,我還可以借助舞蹈來保護自己,可是你……」
「念兒,我知道你在擔心的是什麼。不過我已經想過了,如果這是和香如相聚必須付出的代價,我願意。」
「紅顏……」念兒與我緊緊相抱,都覺得彷彿有萬語千言要說,又覺所有的話都不必說出來,只要一個眼神,我們已經心靈相通,很明白對方在想什麼。香如「死」後,我們三個人的友誼只有更深厚、更親密無間了。
我安慰念兒道:「走一步看一步,過一天是一天吧。總之,我只當每一天相聚的時光都是撿來的,不會去想太多事。你不必為我擔心,還是小心照顧香如吧。還有一件事,今天對她有所觸動的不只是那些照片,還有一個名字——她問我誰是封宇庭?」
「封宇庭?」念兒的臉倏地紅了,眼中卻淚光閃爍。她遲疑了一下,忽然答非所問地說,「今天是我在布爾卡的最後一場秀——我已經辭了那份兼差。」
我大震,不禁感觸萬端。儘管她沒有解釋,但是我也明白了那裡的弦外之意——她是為了封宇庭而辭去這份「兼差」的,舞女如何配警察?即使她不想接受封宇庭的愛情,卻仍然在下意識中讓自己向他走近。
「那麼說你願意與他開始了嗎?」
「絕不。」念兒被蟄了一下似地驚跳起來,「我的選擇,和他有什麼關係?」
越是反應過激,越說明她的話有多麼違心,而封宇庭三個字對於她的意義,又有多麼深重。念兒如此矛盾,如此害怕失去,怕到連對自己都不敢承認這份愛的認真,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知道念兒愛上了封宇庭,可是我沒有想到,身經百戰的念兒,也會愛得這樣深、這樣苦。
「有些事,如果不親自面對,就永遠都不會知道答案。」我輕輕提醒念兒,「就算是個負數,也總好過沒有。」
「你自己相信這句話嗎?」念兒反問我。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不過香如以前跟我們講過《資本論》,她說愛情和科學一樣,都需要信任和勇氣。上帝說:沒有看見就相信的人是有福的。我想愛情也是一樣。」
「那麼你相信愛情嗎?」念兒再一次問我。
我略微踟躕,然後答她:「我想這世上絕對有真實的愛情存在,只要相信,就一定能遇到,只是不一定會得到。」
「紅顏,你真好,真可愛。」念兒忽然淒楚地笑了,「我們三個人裡,只有你還仍然相信愛情,還相信只要有勇氣,就會有機會。可是為什麼你不試著去問問那位郁先生,看他肯不肯拋妻棄子來愛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