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阻止她! 文 / 西嶺雪
黛兒提前沒有通知家人,到了台州,她的父母見到我們喜出望外,簡直不知道怎樣嬌慣她才好。
陳伯母抱住女兒哭得稀里嘩啦,不住地說:「晚上做夢都聽到你在隔壁哭,怕你餓著。」
黛兒笑:「我已經不再半夜啼哭20年了!」
我微笑,長輩想女心切,總是不自主地混淆時間空間,恨不得女兒永遠是三歲小囡,手抱肩背,一時見不到父母便啼哭求助。
黛兒父母是那種典型的南方性格,熱情得略帶誇張,但為人十分周到,寵愛女兒之際,從不忘對我問候兼顧,慇勤不已。又說:「你舅公又犯病了,前天還打電話來說想你,你不如去看看他吧。」
黛兒懶懶地沒有興致。我看到陳伯母一臉失望為難,忙勸說:「去吧,說不定可以從舅公那裡打聽一下陳大小姐的故事呢。」黛兒這才答應探訪。
陳伯母讚許地看著我,點頭說:「人家的父母怎麼就生得出這樣懂事乖巧的女兒呢?偏偏我的女兒長到二十多歲,還是一點不聽話。」
黛兒只嘻嘻笑,對父母也如對男朋友,扭股兒糖般膩在身上,動轍擁抱親吻,挨挨擦擦,身體語言永遠不厭其煩。陳伯母一邊推著嗔責:「這麼大了還撒嬌,也不怕別人笑話?」可是看著黛兒的眼神卻寫滿寵愛縱容。
我不禁苦笑。聽話乖巧有什麼用?如果親生父母陪伴一旁,我寧可做一個頑劣弱智的混小子,天天被父親揍也心甘。
黛兒的臥室小而擁擠,有一種過份的精緻,一應床上用具全部織錦繡花,蓮花形的紗制帳篷如詩如夢,桌椅全部配套,細微處刻著精美雕花,從小到大搜集的各式毛公仔不捨得丟棄,專門打了一個櫃子存放,梳妝台上香水瓶子總有幾十種之多,一望可知,這房間的主人是一個自小生長在寵愛的嬌公主。
不像我,房間裝修全無個性,換一幅被罩也要由母親說了算,所以一畢業有了經濟能力就要急急搬出,好有權自說自話增加一兩樣心愛的小擺設。
黛兒並未提前通知歸期,可是她的房間裡仍然窗明几淨,一塵不染,一望可知做母親的即使女兒不在家也天天代為打掃。更讓我想起唐講師的家,我剛搬出去一個禮拜,哥哥已經忙不迭地在裡面堆滿雜貨。
晚上,我與黛兒聯床夜話:「你打算什麼時候同你父母說實話?」
「到不得不說的時候。」黛兒自有主見,「那時木已成舟,他們就不會反對我的孩子出生。」
我不以為然。這樣子利用父母的愛心來逼他們就範未免殘忍。但是除此之外,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有由著她走一步看一步。
第二天下午,黛兒果然帶著幾件西安特產同我一起去探望她舅公。
舅公比想像中要狼狽得多,蒼老而憔悴,每說一句話就要喘上半天,喉嚨裡咳咳地堵滿了痰。按說他要比黛兒祖父小上幾歲,可是看起來反而老十年不止似的,據說是因為「文革」中吃了許多苦頭所至。他與黛兒祖父一直不合,至今提起還憤憤不平,每句話都是一個感歎句。
「你爺爺是個壞蛋!」他這樣對黛兒宣佈,「咳咳,我本不該當小輩的面說他壞話,實在是他太可惡!咳咳,他娶我妹妹根本沒安好心!咳咳,他害死我大妹妹!咳咳,他演的好戲逼我爸把小妹嫁給他!咳咳,他騙我們家的錢!」
舅公年已耄耋,脾氣可依舊暴烈,說不上幾句便已滿面通紅,劇咳不止。
表嬸忙過來拍撫婉勸,望向我們的眼神頗多責怪。
我不禁訕訕,黛兒卻還不甘心,緊著問:「他怎麼逼太爺把小奶奶嫁給他的?又怎麼騙的錢?」
表嬸忙阻止:「爸爸,別說話,小心嗆著。」
我更加羞愧,顧不得自己只是客人的客人,搶先說:「舅公保重,我們先走了。」
黛兒還要再問,我忍無可忍,拉著她便走。舅公猶自一邊咳一邊揮手:「你明天早點來,咳咳,我好好給你講講你爺爺干的那些壞事!咳咳,他老小子謀我家產,咳咳咳……」
出了門,黛兒還在盤算:「咱們明天再去,非把這故事問出究竟不可。」
我忙擺手:「要去你去,我可不敢再去。」
「你難道不想知道故事的真相嗎?」
「想,不過,我怕你表嬸用棒子打我出來。」
可是,就算我敢去,也再沒有機會聽舅公給我們揭開謎底了——他於當夜哮喘病發,只掙扎數小時便與世長辭,帶著沒說完的故事,永遠地別我們而去。
黛兒與我都莫名沉重,隱約覺得舅公的死與我們有關。如果不是問及往事觸動了他的記憶與痛楚,舅公也許不至突然去世吧?
但是另一面,我們更加好奇,那未說完的故事,到底是怎樣的呢?
舅公下葬那天,是個陰雨天,雨不大,可是沒完沒了,就像天漏了似的。
陳家是個大家族,送葬的足有上千人。黛兒香港的爺爺奶奶當然沒來,但是電匯了一筆禮金,附信說舅公一直同他們有誤會,恐怕不會願意見到他們,再說年已老邁不便遠行,只好禮疏了。
表叔表嬸將信揉成一團扔了,禮金卻收得好好的——這才是現代人,情歸情,錢歸錢,愛憎分明。
舅公卻不一樣,舅公是老派人物,太強的愛和恨,但是現在這些愛恨都隨著他去了。
我想我是永遠無法知道他同黛兒祖父究竟有怎樣的糾葛,也永遠無法知道陳大小姐是怎樣死的,小祖母又為什麼會嫁祖父了……
可是我已無法忘記這故事,自從那個香港的午後我在陳家閣樓的舊報紙上發現那則軼聞,我就已再也忘不了。
連日陰雨阻住了許多人的歸程,舅公的親朋故舊來了許多,那些親戚閒極無聊便只有挨家串門,多是上了年紀的老人——也只有老人才有這樣的閒情尋親訪友,年輕人還不緊著到處掃蕩土特產商店撿便宜貨呢?
而我和黛兒是一對懶人,寧可躲在家裡看書也不願踩在泥濘裡到處亂逛。雨敲打在窗玻璃上的丁咚聲和著黛兒朗讀童話的聲音,聽在我耳中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樂,那裡有一種天堂般的靜美和純潔。
「小人魚問,『他們會永遠活下去麼?他們會不會像我們住在海裡的人們一樣地死去呢?』
「老巫婆說,『一點不錯。他們也會死的,而且生命比我們還要短暫。我們可以活到300歲,不過當我們在這兒的生命結束了的時候,我們就變成了水上的泡沫,甚至連一座墳墓也不留給我們所愛的人和愛我們的人。我們沒有一個不滅的靈魂,我們從來得不到一個死後的生命。我們是像那綠色的海草一樣,只要一割斷了,就再也綠不起來!相反,人類有一個靈魂,它永無止境地活著,即使身體化為塵土,它仍是活著的。它升向晴朗的天空,一直升向那些閃耀的星星!它們可以吹起清涼的風,可以把花香布在空氣中,可以到處傳播善良和愉快的精神。』」
我心裡一動。這番話,倒像是秦鉞說的。
這時候外面傳來敲門聲。
黛兒正讀得興起,只好我去開門。
那擎著黑油紙傘站在雨地裡的人讓我大吃一驚,簡直懷疑黛兒童話裡的老巫婆跑到了現實中來——那老人穿著黑色香雲紗的唐裝褲褂,據說以前這是很講究的質料款式,現在看著卻只覺從墓堆裡翻出來似的,加之她的整張臉已經皺成一隻風乾的黑棗,張開嘴,可以直接看到裸露的牙齦肉。那簡直已經不能算一個人,而只是一個呼吸尚存的人的標本。
我震盪得半晌不知反應,直到扶那老巫婆——哦不老外婆的少年將我一拍我才鎮定下來,這才注意到老外婆身邊還陪著個頭髮局成紅色的時髦少年。這才是真實世界裡的可愛太保!
我驚魂卜定,展開笑容:「請問找哪位?」
少年解釋:「這是我太婆,以前在你祖父家做過事,說是看過你們一家三代人出生的。老人家念舊,非要來看看第三代陳家大小姐。」
黛兒這時已經聞聲走出來,笑著說:「認錯人了,我才是陳家大小姐,這位是我的客人。」
老外婆推著曾孫:「叫姑姑。」
黛兒立刻拒絕:「叫姐姐,叫姐姐可以了。」
老外婆搖頭:「輩份不對。」
黛兒堅持:「沒事兒,你們算你們的,我們算我們的。」
我失笑,黛兒是生怕被叫得老了。才不過二十幾歲,已經這樣怕老,以後十幾二十年更不知怕成什麼樣子。
不過黛兒自有答案,早已立下宏偉志願說:「我才不要活那麼久。孔子云:老而不死謂之賊。我一定要做一個年輕的艷鬼,讓生命結束在最美麗的一刻。」
那少年極為乖巧,立刻說:「其實叫姐姐也勉強,看你樣子,比我還小呢。不如我們彼此喚名字可好?」
我更加好笑,這小馬屁精看人眼色的功夫竟還在我之上,以後有機會不妨切磋一下。
黛兒嘻笑:「好個弟弟,來,我教你打電游可好?」
少年立刻雀躍:「你教我?說不定我可以做你師父。」
我知道黛兒是不耐煩招呼老人,只得反客為主,沏茶讓座,然後坐下來陪老人家閒話當年。
老人家口齒聽力俱已不濟,可是記憶力偏偏好得驚人,連當年陳家大堂裡的傢俱擺設也還一一記得清楚。
我突然腦中一亮,想起一個極重要的問題,忙問:「外婆可知道黛兒祖父與兩位祖母的故事?」
老外婆一愣,瞇細了眼睛打量我。
我忽然渾身燥熱,呼吸急促,喉間乾渴,要知道這一刻我是多麼緊張,生怕她會告訴我:「那個麼,我不清楚。」但她終於開口說:「是,我知道,知道得比誰都清楚。」
我差點歡呼起來,大叫黛兒:「快來!外婆說知道陳大小姐的事呢!」
「真的?」黛兒一躍而起,「您快說。哦不,您慢慢說,外婆,您要不要喝水?」
我斜睨她一眼,有這時候忙的,剛才幹嘛又躲到裡屋去呢?
老外婆瞇起眼睛,又細細打量起黛兒來,半晌,喃喃說:「像,真像!」
我知道她是說黛兒像陳大小姐,可是不敢打斷。
黛兒卻已等不及,急著問:「我爺爺到底是怎麼同我大奶奶分手的?又怎麼同我小奶奶結婚的?您到底知道多少?」
「知道,我全知道。」老外婆張開沒牙的嘴,一字一句如同聲討:「你爺爺不是好人,他誘姦大小姐使她懷孕,出了事便拋開她跑掉。大小姐偷偷找人打胎,結果死在鄉下,一屍兩命!」
我只覺腦子裡「嗡」地一聲,人被抽空一般,原來我心目中那梁祝般淒美的愛情經典竟是這樣的血腥而殘忍!
朦朧中聽到老外婆繼續說:「小姐死後,老爺覺得丟人,只對外說是女兒暴病。你爺爺看到報紙,便跑回來奔喪,演了一場哭靈的好戲。」
我聽出破綻,幾乎是氣急敗壞地反問:「既然黛兒祖父已經拋棄陳大小姐跑開,為什麼後來又會回來哭靈?」
「那是為了謀財!」老外婆有些激動,聲調卻依然沉靜——看破了生死真偽的老人,80年的經歷抵得過萬卷書的智慧——「他浪蕩成性,勾引大小姐原沒什麼誠意,只把她當尋常農家女孩兒。直到出了事,他才從報紙上知道原來大小姐的出身那樣了得,後悔自己錯過了金礦,便又跑回來哭靈,故意撞破頭好賴在陳家養傷。」
我越聽越怕,只覺得渾身發冷。我寧願這一切不是真的,我寧願這個巫婆般的老人沒有來過,我寧願自己沒問過這個問題,我甚至恨不得立刻把這不速之客的老外婆推出門去,以免聽到更可怕的真實。可是一切已經來不及,我聽到黛兒的聲音在問:「那為什麼太爺肯把小奶奶再嫁給他,小奶奶又自願答應這門親事呢?」
「他住進陳家的目的根本就是為了二小姐。二小姐也不是省油的燈,她和大小姐完全兩個性子,一心要和男人爭高低的。她最不服氣的就是老爺把大部分家產都記在兒子名下,一心要找個人和她打伙兒搶她哥哥的家產。她其實早就看穿了你爺爺的心思,卻滿佩服他的心機手段,他們兩口兒狼狽為奸,二小姐尋死覓活地要替她姐姐出嫁,你爺爺又拿大小姐失貞的事要挾老爺,說要是不答應就把這件事揚得天下皆知,老爺愛面子,沒辦法只好答應了這門親事,但不久就給了他們少少一份家產讓他們自立門戶去了。」
屋外天光漸漸暗下來,無休止的雨聲卻依然清晰地淅瀝於窗上。屋裡沒有開燈,老外婆唸咒般的敘述徊響於屋中,彷彿一隻隻振翅撲飛的蛾子,撲得人心頭陣陣悚然。老人說了這麼久的話,卻絲毫不知疲憊,講起別人的往事彷彿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可以使她越說越精神。可憐我卻愈來愈萎縮,恨不能堵上耳朵,卻又忍不住聽她說下去。
「他生氣二小姐沒手段,不能讓他大富大貴,所以就以懷念大小姐為名,故意讓二小姐做續絃來羞辱她。老爺死後,二小姐找到關係遷往香港,臨走騙哥哥說先幫他帶錢財過去,然後再把哥哥弄過去,誰知一走就沒了動靜。要知道,那時候去香港的船票很難搞的,連少爺不也留下來了?」
黛兒插嘴:「少爺?」
「就是你爸了。」
黛兒苦笑,彷彿聽到有人叫自己老爸做少爺頗不習慣。「可是爺爺與小奶奶還是一起過了五十年,前不久還慶祝金婚呢,他們,總歸是有一點真感情的吧?」
「真感情?」那老人不屑地一笑,「你爺爺那種人會有什麼真情?就是二小姐也是一個無情的人哪。他們合夥兒騙了大爺,也就是你舅公的錢,發了家。可是一點兒不念著舊情,『文革』那會兒,大爺一家人窮得只差沒去要飯,好容易托了關係送信到香港求二小姐接濟點兒,二小姐可是理也不理,還推脫是你爺爺不許。其實大家心裡都明白得跟明鏡兒似的,那時候雖然主事的都是男人,但是二小姐可是個有心機的,不論做什麼事,都堅持要兩個人簽字,在內地是這樣,想來到香港後也是這般吧。他們兩口子一直互相提防厭恨,卻始終不能分手,就是這個道理了……」
我整個的心神被她的敘述吸過去,吸過去,吸進不知底的過去。而這時身後有奇異的聲音響起,鏗鏘刺耳,強行將我從罪孽的輪迴中掙脫出來。我好久才弄明白,是那個時髦少年,正坐在電腦前自個兒打電游呢。我定一定神,抓住一個疑點不甘地問:「可是這一切你是怎麼知道的呢?主人家的事,你怎麼會瞭解得這樣細?」
老人桀桀地笑了,笑聲裡充滿怨毒:「是他自己酒後在枕邊親口告訴我的——我,也是被他禍害過的人哪!」
「蓬!」心中那座瑰麗而虛幻的蜃樓炸裂了,天坍地陷,廢墟中無數的塵煙飛起,在光柱裡妖嬈地舞,絕望地掙扎。
灰飛煙滅的冷。
我深深後悔,後悔知道故事的真相。
回頭再看黛兒,她的臉已經完全褪至慘白,沒有一絲血色,彷彿靈魂被抽空了一般。
這整個下午,我們沉默相對,再沒有一句對話。
忽然想起小時去過的「鬼市」後來發現是小偷市場時的心情,怎能相信,心中那至善至美的愛情故事,真相竟會如此醜陋殘忍?
當晚,那位白衣的陳大小姐又來了,這次,我已經知道她懷中的嬰兒是誰。我在夢裡問她:「你要對我說什麼?」
「阻止她!」
「誰?你要我阻止誰?」
「阻止她!阻止她!」她瘖啞地重複著,發出只有地獄裡才會有的幽怨聲音,凝視著我漸漸逼近,面目越來越清晰,竟是,竟是——黛兒!
我大叫一聲,駭醒過來。黛兒被驚醒了,迷迷糊糊地問:「你怎麼了?」
「我夢見你……哦,不是,我夢見陳大小姐。」我坐起來,「黛兒,你是不是真地長得很像你大奶奶?」
「我怎麼會知道?」黛兒也坐起來,睡不著,索性擰亮燈點燃一支煙,剛吸了一口卻又捻熄了。
「我剛才夢見陳大小姐,她長得和你一模一樣,懷裡還抱著個孩子。」
「孩子?」黛兒微微一愣,忽然看著我說,「艷兒,我有一種感覺,好像,我就是陳大小姐,陳大小姐就是我,我正在沿著她走過的路一步步往前走,明知有陷阱,可是不能停下。」
「能夠的,為什麼不能夠?」我坐過去握住黛兒的手,「你是你自己的主宰,除了你自己,沒有人可以左右你的命運。停止吧,黛兒,不要再走下去了。你和子期不會有結果的,忘記他,你可以重新來過,可以過得很快樂很自由,就像過去一樣。」
「不可能的,」黛兒悲哀地搖著頭,「不可能的艷兒,我已經不一樣了,這段感情改變了我,我再也不會回到從前去。我愛子期,沒有他的愛我寧可死去。我停不下來。記得紅舞鞋的故事嗎?我已經穿上了那雙魔鬼的紅舞鞋,除非我死去,否則一直都要跳下去,為了,你所謂沒有結果的愛。其實,愛的結果與愛的過程是一樣的,都只是愛本身罷了。」
「明知是錯也不肯停下嗎?」
「錯?」黛兒忽然一笑,「我以前對過嗎?」
我一窒,不禁語塞。一直抱怨著很多人都可以愛完一次再愛一次,百折不撓,鍥而不捨,可是獨獨黛兒卻這樣可憐,做錯一次便要錯到底,傾盡全力,不得超生。但是這一刻我想起來,其實黛兒在此之前也並非善男信女,她也是一隻閱盡繁花的蝶,卻偏偏在一根荊棘上收斂翅膀。
是為了要完成那只心血染就的紅玫瑰嗎?完成它,再棄置陰溝,任馬蹄踏碎成泥?
黛兒凝視我,眼中有一種絕望的熱情與執著:「艷兒,我倒覺得,這是我做得最對的一次,因為,這次我是真的。況且,即使是錯,也不是每個人都有錯的機會,不是每一場愛情都有好的結果,花好月圓是一種境界,無怨無悔就不是了嗎?我愛子期,不管世人怎麼評價,也不管明天如何結局,我只知道,我有能力愛他一天,便會將這愛維持一天。趁我年輕,趁我錯得起,即使這輩子我什麼事也沒做對過,空空蕩蕩過了一輩子,那麼也至少徹底地錯過這一回,錯到底,我心甘情願。」
我歎息,「黛兒,我幾乎要聽不懂你的話。」黛兒一向嘻嘻哈哈,很少認真說話。近日忽然嚴肅起來,動不動就是大道理,我真還有些習慣不來。
黛兒說:「你不必聽懂。因為我自己也不再懂得我自己。甚至我自己已經不是我自己,而只是愛的奴隸罷了。」
我還想再勸,但黛兒已經閉上眼睛,拒絕再談。
黑暗中,我凝視黛兒的面容,熟睡的她臉上有一種嬰兒般的純淨。
我忽然不想再勸她。
這世上已經太少人肯相信愛情並為愛付出,無論對錯與否,黛兒無疑是難得的一個敢愛敢恨的女子。
電光石火與細水長流都是愛情,只是兩者不可以並存。
而黛兒,她是撲火的蛾,也是不甘的鯨,寧可在烈火中燃盡成塵,也不願在溪流中永恆地渴望。
第二天,劇組打來電話要我直接赴洛陽報到。
黛兒將我送至車站,經過花園時,聞到陣陣丁香芬芳。一陣風過,便片片飛落,嫣紅零落,如一腔急待表白的心情。
想得太盡了,便化成了淚——紅色的,相思淚。
黛兒歎息:「還記得那只『眼兒媚』的碟子嗎?『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其實,相思何止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相思是時時刻刻,無處不有,與生命同在的啊。」
那其實是黛兒有生之年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黛兒嬌怯地站在夕陽裡,頭髮打著卷兒,上面鑲了一道金色光圈,有種流動的波光粼粼的美。而她一向流光溢彩的眼睛卻含著淚,失去了往日的晶瑩。
仍舊是繡花的衣裳,大擺褲裙,細細的高跟鞋,外邊還罩著白色的紗衣,左手腕上是我那只鵲踏枝纏絲金鐲,右手腕上是一串七隻丁丁噹噹的景泰藍描金細鐲子。
那麼熱鬧的打扮,看上去卻只讓人無原故地覺得淒涼,覺著冷。
而她的手是更為冰冷的,抓著我的手,遲遲不忍放開。
那情形多年之後仍鐫刻在我的記憶裡,比當時親眼目睹更加深刻而清晰。站在夕陽裡的黛兒從此成為永恆,一種我記憶最深處纏綿而疼痛的永恆,帶著初春的丁香花的芬芳,糾纏了我一生一世。
直到火車駛遠,我仍然忍不住頻頻回顧。
丁香遠了,夕陽也遠了,如一個長鏡頭,漸漸淡去。
終於火車拐了個彎,什麼都看不到了。
我的臉上一片冰涼,有淚水在風中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