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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二章 戰役 文 / 連諫

    第1節

    馬躍說只是不想過那種被她每天審問、每天懺悔的日子,覺得累,而且牢記自己在家是罪人的感覺,一點兒也不好玩。

    「就因為這?」郝樂意虛弱地問。

    馬躍看出了郝樂意的虛弱,他知道,如果他說是,郝樂意一定會說,那麼以後我不這樣了……可是,小玫瑰呢?如果小玫瑰帶著兒子回來,她會瘋成什麼樣?馬躍一想腦袋就大了,索性……不如現在就說,他慢慢地,殘忍地說:「希望你聽了不會崩潰。」

    「來的路上我已經告訴自己了,不管真相多殘酷,我都能接受。」

    「她要回來了。」

    郝樂意歪著頭,看他:「她?哪個她?」

    「黃梅……也就是小玫瑰。」馬躍忍了又忍,還是沒敢把他就是小玫瑰兒子的父親這句話往外端。

    郝樂意慢慢地點著頭,「這樣啊。」她看著馬躍,眼睛越瞪越圓,突然說,「騙子!馬躍,你是個騙子!你出爾反爾地捉弄我,很好玩是吧?」

    此刻的郝樂意內心已經燃燒起了熊熊怒火,可是馬躍不想獨自承擔這責任,所以,他反唇相譏,「郝樂意,你知道我明天要告訴你的真相是什麼嗎?我們走到今天,錯的只有我嗎?」

    「好。」郝樂意指著自己的胸口,「我現在不想解釋王萬家的事,可總有一天你會知道,事情不像你以為的那樣!我從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

    「你當然做過!就在我從英國回來的前一周,你做了什麼?」

    「我做了什麼?我在家生氣,我恨不能剁了你,因為我猜到你出軌了!」

    「呵——!這麼義憤填膺?」馬躍嗤之以鼻,「那會兒你正在墮胎吧?你還顧得上生我的氣?剛墮完胎的你虛弱著呢,我就是把自己送到你跟前,遞給你把刀,你有力氣剁我嗎?郝樂意,別說是我讓你懷的孕,我在英國,沒隔空授孕的本事!」

    「我沒有!沒有!」郝樂意震怒,他突然要離婚原來是小玫瑰要回來了!那之前他苦苦懇求她原諒他所說的那些話呢?全是謊言?而且為了達到離婚目的,他堂堂一個男人,居然不惜誣陷自己的妻子有外遇,還懷孕墮胎!前所未有的,郝樂意對馬躍產生了嘔吐感,「馬躍,你真讓我鄙視你,如果你因為小玫瑰回來了而要和我離婚,可以直說,我絕不會說半個不字,可你何必連自己也搭上?誣蔑我懷孕了、墮過胎,對你這個丈夫來說,很光榮嗎?」

    「演技不錯啊,演這麼逼真你可真像個無辜的受害者。郝樂意,希望你不要強詞奪理,我不是因為小玫瑰要回來了才決定和你離婚的,而是在決定和你離婚之後我才知道小玫瑰要回來。因為我突然發現,你是個演技高超的騙子,而我是個天真的白癡!我從英國回來以後,你就用冷漠折磨我,我**的像個認了罪的犯人一樣,在你跟前畢恭畢敬,好容易得到你的恩准,你大人大量地赦免我了,可我發現了什麼?我發現了你的墮胎病歷!」說著說著,馬躍的眼也圓了,「這**的就是我要和你離婚的原因,我沒告訴我爸媽,沒告訴任何人,因為我寧肯讓他們認為我犯渾也不願意讓他們替我傷心難過!」

    郝樂意傻了,突然想起了郝寶寶墮胎的事,是的,也想起了郝寶寶曾打電話說把病歷忘在她家不想回去拿了,讓她不留痕跡地穩妥處理掉,可她怎麼就忘了呢?對,因為馬躍,那陣子她滿腦子都是馬躍的出軌,才對什麼都不上心,什麼也記不住……她只能瞠目結舌地看著馬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馬躍登時就有打蛇打中七寸的快感,只是瞬間,然後是悲涼,因為這個事實讓郝樂意啞口無言了,他像一個被愚弄了好久才明白過來的傻子一樣,悲從中來,怒從天降,「郝樂意,就像你說的,如果不離婚,我都瞧不起我自己!對了,你不要誤會我和小玫瑰,我從不撒謊的,我對她,真的不是愛。但是,我是她兒子的父親。」

    郝樂意只覺得全身的血液,冰涼冰涼地往腦袋上湧,她一聲不響,抓起馬躍的水杯,劈頭蓋臉地往馬躍身上扔去。然後,她頭也不抬,依然是一聲不響地隨手把能抓到的東西,抓起來往馬躍身上扔,她頭也不抬地扔啊扔啊扔啊……一直扔到滿地狼藉再也沒有東西可扔了,她才緩緩直起身。馬躍竟早已不在了,整個杯盤狼藉的辦公室裡,只有她,以及一地破碎。

    這一晚,郝樂意沒回家,她去了新租的房子,房子裡沒傢俱,沒床,只有一張沙發,她在沙發上坐了一夜。

    如果馬躍先說墮胎的事,她或許會解釋的,哪怕不說是郝寶寶,她也一定會努力辯解。不是她,是別人,對,她可以撒謊,別人找她借錢,她沒帶錢包,就把醫保卡借出去了,所以人家寫了她的名字。是的,本來就是這麼回事,只要不說出郝寶寶的名字就行……可是,馬躍先說了小玫瑰,他居然是因為小玫瑰要回來了和她離婚。

    她想了一夜,有點理解馬躍了。

    他是個多麼善於逃避的人啊,離婚對他來說,也是逃避的一種。離婚後他就不用面對她郝樂意的崩潰質問了。

    想到這裡,她就不那麼傷心了,甚至有點可憐馬躍。

    陳安娜凌晨時還沒聽見她回家就給她打電話,她接了,心平氣和地說改天回去拿衣服,以後都不回去了。

    陳安娜急了,問到底怎麼回事,當她聽郝樂意說她和馬躍終於要離了時,滔滔地就哭了。她的哭,讓郝樂意覺得這個春寒料峭的夜晚裡,有了些人間暖意。

    後來,馬光明拿過電話,問她在哪兒,讓她趕緊回家,別聽馬躍那臭小子的胡鬧。

    郝樂意說了謝謝,說不了。

    第2節

    馬騰飛去醫院看了郝寶寶,心不在焉地坐了一會兒,就去酒店找馬躍了,馬躍正在收拾被郝樂意砸得亂七八糟的辦公室。

    馬騰飛站在門口,問怎麼了。

    馬躍把手裡的東西一扔,「哥,喝兩杯?」

    「成。」

    廚師給炒的菜他們幾乎碰都沒碰,喝得爛醉如泥。馬躍把臉貼在桌子上,像白癡一樣看著同樣醉成白癡的馬騰飛,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哥,看見沒?綠的。」

    馬騰飛醉眼朦朧地看看他的頭,伸手摸了一下,「明……明明是黑的。」

    「綠……綠的!」馬躍捏著一撮頭髮,「仔細看。」

    馬騰飛睜大了眼睛,看著看著就笑了,「你……你小子,你頭上又沒種草皮,綠什麼綠……黑……黑的!」

    馬躍哦了一聲,「哥。」伸出倆指頭,「我倆孩子,沒想到吧?」

    馬騰飛一臉羨慕地衝他豎大拇指,「你哥我一個孩子都沒,弟,你……厲害,有本事……對了,讓那個叫什麼玫瑰的女人把孩子留下,她……讓她滾回英國去,不是好東西。」

    「對,讓她滾……麻溜兒地滾。」

    「還是樂意好。」馬騰飛說,「我媽說樂意這樣的好媳婦,打著燈籠都找不著。」

    「不……不好!她……我也不要了,全不要了。」馬躍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馬騰飛瞪眼說:「好!」

    「好吧,我不和你強,還是老話說得對,誰……誰都沒和誰過兩天試試。」他們說著醉話,吹著牛一直吹到了凌晨。馬光明像雄赳赳的二郎神,衝進了酒店,拎著馬躍的耳朵就往外走。馬躍哎喲哎喲地叫著掙扎著,而馬光明一路對他拳打腳踢,攔了輛出租車,把馬躍塞進去,又把馬騰飛拎出來塞進去,司機一看拉了兩個醉漢,面有難色地想拒載馬光明往副駕駛位上一坐,摸出兩百塊錢拍在駕駛台上,先把馬騰飛送回去。到了自家樓下,馬光明把馬躍拖出來,經過這一路的顛簸,馬躍已經醉得站都站不起來了,好在他瘦,馬光明扛起來就往樓上走,邊上樓邊老淚縱橫。一直沒睡的陳安娜聽見腳步聲,早早開門等著了,看著醉狗一樣被馬光明扛在肩上的馬躍,心疼得眼淚就出來了。

    馬光明把馬躍往沙發上一扔,大口大口地喘了一會兒氣,讓陳安娜別忙活著伺候馬躍,先把伊朵房間的門給關上。

    陳安娜知道他要審問馬躍,小心說:「都醉成這樣了,還是讓他睡吧,明天再問。」

    「我怕等不到天亮我就死了!」馬光明怒喝,說著,拎著馬躍的一條胳膊,「你給我坐直了!」

    馬躍迷迷糊糊地被陳安娜灌了幾口蜂蜜水,搓著眼睛說:「累,讓我躺會兒。」

    馬光明黑著臉,一手拽著他的胳膊,一手啪啪地就扇了他兩個耳光,馬躍登時就被疼醒了,睜大了眼睛,看著馬光明說:「爸……這麼晚了……您不在家睡覺來酒店幹嗎?」

    馬光明指著家裡說:「睜開你的狗眼看看!這是酒店?」

    陳安娜怕馬躍繼續挨打,忙遞過蜂蜜水讓馬躍多喝兩口,好清醒清醒,「馬躍,這在家呢,郝樂意今晚沒回來,這是怎麼回事?」

    馬躍使勁晃了晃腦袋,心裡隱約清醒了許多,用一隻手抵著腦門,垂著頭,一聲不吭。馬光明踢了他一腳,「你媽問你呢,你**聽見沒?」

    「我們要離了。」馬躍依然低著頭,心裡在飛快地想,要怎麼說,才不至於讓馬光明和陳安娜更生氣,更不至於怪罪他。

    「你說離就離,你**的當自己是皇帝啊?你看上了就娶回來,膩歪了就一腳踹開?」馬光明上來就是拳打腳踢,「就你**的在英國干的那些齷齪事,我還沒跟你算賬呢,你**的又給我惹一出。」

    陳安娜死死地抱住馬光明的胳膊說:「老馬,你就不能聽孩子把話說完?」

    馬光明抬腳踢馬躍,沒踢著,「除了一肚子男盜女娼,他還能說什麼?!」

    馬躍也被馬光明打惱了,「爸!您知道什麼?」說著,就把今天余西跳樓的原因以及郝樂意在他回國之前懷孕墮胎的事說了一遍。

    馬光明愣愣地聽著,突然就給了他一耳光,「我**地讓你信口開河!樂意早晨走傍晚回,禮拜天連門都不出,她上哪兒出軌?和誰出軌?和鬼啊?」

    扯著嗓子喊了半天,馬躍的酒意已經消了很多,說:「爸,她不出軌和誰懷的孕?病歷是我親眼發現親眼看的,一個字一個字地核實了不下二十遍,我今天也問她了。爸,您知道她什麼表情嗎?」

    馬光明和陳安娜還沉浸在難以置信的震驚中,幹幹地張著嘴巴說不出話。

    「她啞口無言!對!還惱羞成怒,把我辦公室砸了!」

    馬光明伸手,「給我。」

    「什麼?」

    「你說的那病歷,在哪兒?給我看看。」

    馬躍一下子措手不及了,「沒了。」

    「沒了?哪兒去了?」

    「我當時很生氣,就撕了,扔馬桶衝下去了。」

    馬光明揚手又是一巴掌,「我**的也得信的,照你這說法就是失主一不小心發現了賊贓,有**的一聲不吭把賊贓消屍滅跡的失主嗎?」

    馬光明一巴掌又一巴掌地打馬躍,陳安娜早就心疼得不行了,一把抱住他胳膊說:「老馬!你有話慢慢說,咱馬躍不是個會撒謊的孩子,我信他。馬躍,你慢慢跟媽說,你說的是真的?什麼時候的事?」

    「就我號啕大哭的那天晚上,我一不小心發現了那份病歷。」

    陳安娜選擇了相信馬躍,她的心,都快被兒子疼碎了。馬躍掉淚她是見過的,但她從沒見馬躍那麼號啕地哭過,可見他的心,有多受傷,就推了馬光明一下說:「你爸還不讓我問,非說你是『哭酒杯』。」

    雖然陳安娜選擇了相信兒子,可馬光明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郝樂意會做出這種事來,他堅決認為,在郝樂意懷孕墮胎這件事上,有人撒謊了,而且這個撒謊的人是馬躍。因為他出過軌,有劣跡,至於郝樂意外遇到懷孕,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他依然一字一頓地告訴馬躍,如果他敢離婚,就不要認他這爸,還有,現在他可以信口雌黃著,真相早晚有露出水面的那一天。到那時候,如果真相是馬躍為了達到自己的某個目的而誣陷郝樂意,那麼不要怪他這爸不客氣!他見一次抽他一次!

    第3節

    郝樂意不知道馬躍回家的事,第二天一早,還給馬躍發了個短信,讓他回家拿結婚證。馬躍一夜沒睡,蜷在沙發上發呆,聽見手機響,拿過來看了看又扔到了一邊。他想瞇一會兒,可腦袋像要炸掉似的疼,越躺心裡越煩躁,煩躁得讓他覺得這沙發可疑。想起他在英國期間,伊朵在樓下由爺爺奶奶帶著,閣樓上就郝樂意一個人住,如果有人來,夜裡晚點來早晨早點走,還真是神不知鬼不覺的,越想越覺得有這種可能,一些幻覺的畫面開始像走馬燈似的在一夜沒休息的腦子裡奔跑,越跑越快,快得讓他再也躺不住了,就起身抹了把臉,翻出結婚證,怕陳安娜聽見了出來攔,就輕手輕腳地出門了。

    郝樂意早就到了,遠遠看見馬躍來了才從車裡出來,兩人彼此看了一眼,誰也沒說什麼,似乎都在等著對方先邁進民政局的大門。

    兩人都一夜沒睡,臉上憔悴得都有些鬼氣了,郝樂意只是踟躕了片刻,就先進了民政局。

    負責辦理離婚的,是一老一少的兩位女工作人員,年齡偏大的那位問他們因為什麼離,郝樂意看看馬躍,說性格不合。工作人員又去看馬躍,馬躍看著別處不說話。

    她試探著說先到旁邊坐坐,喝杯茶再說。她這麼說的時候,心裡並不樂觀,其實,她喜歡為那些一路吵吵鬧鬧來辦離婚的夫妻,但凡吵鬧,就是心還沒死,只要她建議去旁邊喝杯茶,等心平氣和了再說,基本都能趁這空給勸回家不離了。每當這樣的時候,她就特有成就感。可像馬躍和郝樂意這種夫妻,不吵不鬧,很冷靜,大多修養比較好,連離婚的時候都要面子,不說真正的離婚原因。不管你怎麼問,他們永遠就四字箴言:性格不合。這種夫妻,你就是陪著他們喝光一大桶水,也掏不出一句窩心話,到最後還是一個離字。

    碰到這種不給成就感的夫妻,她就特沮喪。幹這行時間長了,哪種是勸勸就能勸回去的,哪種是磨破了嘴也勸不好的,她一打眼就能看出來。郝樂意和馬躍就屬於後者。尤其是郝樂意,眼神那個淡定啊,好像來辦的不是離婚,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證件。

    所以,她什麼也沒多說,就給辦了。蓋完章,郝樂意拿起屬於自己的那本,看了一眼,說了聲謝謝就走了。馬躍拿起來,連看也沒看,直接塞進了口袋,張望了一眼門口,稍稍停了一會兒,才往外走,因為不想在門口看著郝樂意離去。雖然離了,雖然她也傷了他,可傷感還是難免的,他不想落淚,眼睛還是潮濕了。

    馬躍慢吞吞的從民政局出來,發現郝樂意還在,她仰著頭,好像在看天上的什麼東西,馬躍下意識地仰了一下頭,春天的天空,碧空如洗。

    其實,郝樂意什麼也沒看,只是不想讓人看見她的淚,她用手背擦了一下淚,可淚源源不斷地湧出來,她怎麼擦也擦不幹。當她聽見馬躍的腳步聲時,狠狠地憋了一下眼淚,叫了他一聲。

    馬躍嗯了一聲,見她滿臉是淚,自己也沒繃住,「說吧。」

    「伊朵知道嗎?」

    「知道了,不過,她對離婚好像沒概念,就像吵了一場架,還問我什麼時候不離了。」

    「我們離婚的原因,你爸媽知道嗎?」

    馬躍點頭。

    「別告訴伊朵,我不想讓她覺得自己的媽媽不好,她會自卑的。」

    「可以。」

    「謝謝。你暫時和伊朵說我出差了吧,我想等過幾天平靜下來再去看她。」

    「好。」

    郝樂意默默地看著他,馬躍讓她看得低下了頭,「馬躍,不管你信還是不信,我還想和你解釋一遍,我沒出軌,更沒懷孕也沒打胎。」

    馬躍哦了一聲,他想說那家裡的那份病歷是誰的?可又覺得無所謂,反正已經離了,問了倒像是引誘她撒謊騙騙自己這顆脆弱的心了,就不置可否地笑笑沒吭聲。

    「你看到的病歷,雖然寫著我的名字,但去醫院的人不是我,我只能解釋到這裡,信與不信都隨你了。」是的,郝樂意只能解釋到這裡,事已至此,她不能把郝寶寶供出來,讓她受這些無謂的傷。

    「是嗎?那人是誰呀這麼神秘,連看病都要寫別人的名字。」馬躍嘴角掛著一抹嘲諷的譏笑,郝樂意越這樣說他就覺得越可笑,原本還有些傷感的心,漸漸的就硬了。說完這句話,連郝樂意的回答都不等,轉身走了。

    郝樂意喊了他一嗓子,他站住了,沒回頭,「說吧,我聽著。」

    「馬躍,你不要以為我解釋是為了獲得你的原諒,我只是不想讓你把我往齷齪裡想,那會讓我自己倒胃口。還有,從你告訴我小玫瑰要回來的那一刻起,我就徹底放棄了我們的婚姻,你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留戀價值了。所以,請你不要把我想像得那麼卑微那麼的想賴在你身邊不走,我也沒賤到你想像的那程度。」說完,郝樂意拉開側門,坐進車裡。她眼裡幹幹的,一滴淚都沒有。她發動了車子,在街上慢悠悠地溜著,不想去幼兒園也不想去醫院看郝寶寶,更不想回家。其實,從現實意義上說,她是個沒有家的人,父母在濰坊流浪時生下了她,濰坊既不是屬於她的城市也沒有她的家。十五歲的時候,媽媽一邊收拾行李一邊興奮地和她說著回青島以後怎樣會怎樣,滿眼滿嘴的憧憬啊,郝樂意也是。她還無比認真地問媽媽,回青島,是不是就算回家了?

    當時宋小燕愣了一下點點頭,說是的。郝樂意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全是土生土長的青島人,她們回去,就算回家了。不知為什麼,當她聽媽媽肯定了她的疑問後,就覺得喉嚨癢癢的,有種想哭的衝動,那種溫暖的、激動得想哭的衝動。

    可是,讓她溫暖地激動了好一陣的回家之行,終於還是沒回成,半路上的車禍,奪走了宋小燕的生命也奪走了她想像中的家。雖然賈秋芬一再說,房子是爺爺奶奶留下的,有郝樂意的份,他們的家就是郝樂意的家,可郝樂意不這麼想。在她的感覺裡,不管是老房子還是老房子拆遷後分的新房子,都是別人的家。真正的家,不單是一套房子,還要有你親人的溫暖和愛。雖然賈秋芬對她很好,可再好,她也不能像在母親懷裡一樣。撒嬌,使小性子。也是隨著宋小燕的去世,她在一夜之間長大了,不再撒嬌,不再使小性子。因為她知道,從此以後,在這個世界上,那兩個永遠會無原則包容自己的人,先後離開了她。所以,有時候她看著郝多錢對郝寶寶的寵愛,特羨慕,羨慕到了心酸。她甚至想,只要爸爸活著,哪怕他不寵自己,哪怕他罵她打她,只要他活著,她就不會活得這麼害怕,這麼淒惶,好像在曠涼的原野裡,四顧無人,只有遠遠近近的狼嚎。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抱緊自己的胳膊,拚命地奔跑,因為她總覺得只要不停下奔跑,那些號叫著的狼,就追趕不上她,傷害不了她。

    直到遇上馬躍。是的,直到現在,她依然不認為馬躍是個多壞的男人,雖然別人說他沒責任感,因為他沒有像其他男人一樣,肩擔起一家老小的生活重擔。可郝樂意一點也不這麼認為,因為馬躍給了她踏踏實實的一個家的感覺,那種對一個安定的溫暖的家的渴望,對她來說,是多麼的迫切,這是眾多一直在家的港灣裡享受著溫暖卻嫌桎梏的人永遠不可能切身感受到的。五年的婚姻生活,有溫暖有煩惱,所有人都覺得,在有陳安娜這樣一個事兒媽婆婆的婚姻裡活著,一定是煎熬的,可她不覺得,無論哪一種生活,都有它的煩惱,只要這煩惱的背後,還有溫暖,對她來說,所有問題就都不是問題。

    可現在,她又成了一個沒家的人。

    那種無處可去的荒涼,像冬天的海水一樣,浩浩蕩蕩地淹沒了她,她呆呆地坐在車裡,前方綠燈亮了,都沒看到,直到身後,此起彼伏地響起了催促的汽車鳴笛。她才猛地甩了一下腦袋,踩下油門。

    這就像她的人生,身不由己地穿越了一個十字路口。她不恨郝寶寶,也沒覺得為她作了多大貢獻,因為馬躍不僅出軌了,還要為情人拋棄她。她記得那個叫連諫的作家說,男人是種在**面前管不住自己的動物,他們的動物本能永遠發達於理性本能和道德本能。所以,她還是希望,當男人出軌了,如果他有回家的可能,女人,還是忍辱負重原諒他,為他敞開回家的門。是的,在猜到馬躍出軌、馬躍沒有親口承認那會兒,她一直隱忍著。不問,就是怕一問,那道回家的門就敞不開了。直到馬躍向她坦白之前,她覺得,自己的後背。一直抵在門上,也一直在說服自己,忘記猜疑,它不是真的,把門敞開,可她就是做不到。在這一點上,她一點兒也不認同連諫的觀點。她不認為男人是動物,至於男人卻願意買這個荒蠻的賬,不是男人意識到自己確實沒完全從野蠻生物進化到文明人類,而是他們願意認下這筆不那麼光彩的賬,等某天他們要犯渾了,要自私了,就可以搬出女人派給他們是動物的理論,獲得原諒:連你們都承認我們是動物了,是動物就難免動物性發作,所以……

    男人心悅誠服地從女人那兒接下自己是動物的言論,不是自慚形穢,而是狡猾。

    既然是動物,那麼回原始森林好了,把他們放到人類社會,滿大街亂竄,多危險呀。既然他們願意要人類的稱呼,就要遵守人類行為規則。就像豬一樣,既然要過吃飽了睡、睡夠了吃的不勞而獲的生活,就要接受最後挨一刀的命運。

    既然男人不想放棄動物性氾濫帶來的快感,那麼,就不要結婚好了。

    她不想從品質上否定馬躍,他不壞,甚至善良,很多時候他天真得像沒斷奶的孩子。他最大的缺點是缺乏自律,太溺愛自己,對這個世界有太多不切實際的期待,這在結婚沒多久後她就發現了。男人缺乏自律最大的危險就是容易在男女之事上犯錯誤。這些事,郝樂意知道,但沒擔心過馬躍,覺得不可能,因為犯**錯誤是需要資本的。那些願意和男人犯**錯誤的女孩子,大多都是圖一點什麼,要麼權柄,要麼金錢,純粹貪圖男性魅力的那就不是**錯誤了,是愛情,至少郝樂意覺得那是愛情,因為愛情是盲目而無價的。

    可對小玫瑰來說,除了一個活生生的人,馬躍是一無所有啊,難不成這是愛情?

    第4節

    馬光明把伊朵送到幼兒園就去酒店上班了,一想郝樂意一夜沒回家,就覺得心上懸了個什麼事,踏實不下來,就抓起手機給郝樂意打了個電話。

    郝樂意剛到醫院,停好車,見是馬光明的電話,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起來,還是習慣性地叫了聲爸。

    這一聲爸,就像安慰劑似的,馬光明的心,就踏實了點,覺得郝樂意還能這麼自然而然地叫他爸,就沒什麼大事,遂罵馬躍雞一陣貓一陣的,讓郝樂意別跟他一般見識,讓她晚上早點回來,他給做好吃的,好好聊聊,想辦法治治馬躍這不知好歹的東西。

    郝樂意默默地聽著,說:「爸,我和馬躍的事,您和我媽就別操心了。還有,希望您能原諒我,不管馬躍怎麼誤會我、怎麼看我,請您一定相信,我不是他以為的那種人……」說著說著郝樂意就泣不成聲。

    馬光明就更加堅信自己的直覺了。是的,一直以來,郝樂意就是個有一是一有二是二的孩子,如果是她做過的事情,不管別人怎麼看怎麼說,她都會承認的。可她說馬躍誤會她了,那就一定是誤會。所以馬光明安慰她別哭,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哪兒能因為一個誤會說離就把婚離了,今晚他把馬躍也找回家,把誤會解開就好了。

    郝樂意哽咽著不讓馬光明去找,他們走到今天不單是因為馬躍誤會了她。馬光明的心,像一隻吊在空中的桶一樣,晃蕩了一下,他果然猜對了,這小子還有其他貓膩,就問馬躍還有其他什麼事。

    郝樂意一下子就頓在了那兒,不知是說好還是不說好。說?好像她為了洗脫自己,特意跑到馬光明跟前告狀似的,這感覺很小人,她不喜歡。可不說吧,馬光明在電話另一端不停地追問……最終,郝樂意決定不做連自己也不喜歡的人,遂說沒什麼,既然已經離了,再追究原因都已無益了。

    「離了?什麼時候離的?」馬光明震驚了。

    郝樂意說上午,剛剛辦完手續。馬光明什麼也沒再說,啪地掛斷了手機,他拍了自己手一下,挺疼,又抓起手機就打出去,「馬躍,你和樂意把離婚手續辦了?」

    馬躍愣了片刻,聽口氣就知道馬光明是確鑿無疑地知道了,就嗯了一聲。

    「我操你媽——!」馬光明破口大罵,「王八蛋!誰讓你離的?你**問過了沒?我同意了沒?」

    那天中午,酒店裡所有的人都看見馬光明擎著手機,一邊破口大罵一邊從樓上衝下來,在街邊攔了一輛出租車。二十分鐘後,市北分店的人就看見依然在對著手機破口大罵的馬光明闖進了市北分店,登登登地上樓,大步流星闖進經理室,砰地關上門,然後經理室內就傳出了辟里啪啦的打架聲……

    馬躍擦著嘴角的鮮血說:「爸,您打夠了沒?」

    馬光明愣愣地看著兒子,突然蹲在了地板上,抱著頭,老淚縱橫,「我**的拿樂意當親閨女疼啊,她也拿我當親爹熱乎,都是你這王八蛋啊王八蛋……」

    「爸,我不離不行了。」

    「什麼不離不行?你不離能死?!」

    「不離我會把自己噁心死,爸,她有外遇我可以原諒她,可我受不了她用一副受傷的貞節烈婦的架勢譴責我、寬恕我!」

    「她有外遇?你捉姦在床了?」

    「爸,病歷是我親眼目睹的。好!您沒看見,您可以說我瞎編撒謊,可在結婚之前她給已婚男人當小三,這不是我撒謊吧?我騰飛哥都聽見了,爸,郝樂意是個撒謊精,她是個騙子!」

    「她是個騙子你算個什麼玩意兒?你怎麼就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個什麼玩意兒?你在英國和女人同居了兩年,你告訴樂意了還是告訴我和你媽了?你這算什麼?給人家當二爺?虧你**的還有臉說!樂意是騙子?她騙你什麼了?你有金子還是有銀子?你**的只有一把見不得太陽的毛!」

    馬躍一梗脖子,心一橫說:「黃梅要來。」

    「誰是黃梅?」馬光明瞪大了眼睛,很快就明白了,「就是你在英國的那個女人?」

    馬躍點點頭說:「我是她兒子的爸。」

    馬光明錯愕地張大了嘴巴,「啥?啥……馬躍,你再給我說一遍。」

    「您聽見了,我不想重複,這是真的,她也剛知道。爸,其實是我害了她,害得她失去了遺產繼承權。」

    「你只害了她?你**的就是個禍害,你就沒害了樂意?就她那麼好一女人,嫁給誰誰不能給她幸福?可就因為嫁給你,一輩子就這麼毀了!還有我和你媽,都說生兒樂在養,我們**的這是養豬!你豬都不如,豬養大了還能殺掉賣錢、吃肉,你!除了禍害人還能幹點什麼?!」

    「罵吧!罵吧!你使勁兒罵!我豬狗不如,行了吧,我有今天,還不是拜您和我媽的功勞?是,我承認,你們愛我,可你們是怎麼愛的?你們的理想是把我培養成精英。可是,就因為你們的溺愛,我只能成為一頭精英豬!豬就是豬!精英豬也還是豬!現在,我做膩了豬了,我要做狼!」

    馬光明沒想到他和陳安娜的愛在馬躍那兒成了毒品,跳起來就踹了馬躍一腳,「狼心狗肺的玩意兒!」

    馬躍趔趄著閃到一邊。

    馬光明一臉恍然大悟,「我明白了,馬躍,什麼樂意有外遇了、墮胎了,你還看見病歷了,你**的就編吧!你非逼著她離婚,是為了那個從英國回來的女人,是不是?」

    「不是!」

    馬光明指著他的鼻子罵:「你再**的給我嘴硬!」

    馬躍徹底惱了,幾乎是咆哮著,「我說不是就不是,我就是討厭她的虛偽,我噁心她一副當了婊子又豎牌坊的嘴臉!我還噁心她沒完沒了地質問,我討厭我低三下四地裝三孫子還永遠得不到她的原諒!」

    馬光明揚手又是一巴掌,「馬躍,你敢再對樂意滿口噴糞,我聽到一次抽你一次!你**快活的時候怎麼就不想想日後要為這快活裝三孫子?」

    「那會兒顧不上想!」馬躍不甘示弱地和馬光明對峙。

    在不起眼的白酒廠裡當了一輩子工人,馬光明不覺得失敗;一輩子在老婆跟前就沒理直氣壯過馬光明也不覺得失敗:可馬躍和郝樂意的離婚,讓他覺得失敗像排山倒海一樣往身上撲。這天下午,他去幼兒園接了伊朵,一路上老淚縱橫。馬光明火了會沖陳安娜吼,伊朵見過,但她沒見過馬光明流淚,她胖胖的小手在馬光明的臉上胡亂擦著,說爺爺學壞了。

    在幼兒園裡,如果男生哭了,老師就會說丟丟丟,跟愛哭鼻子的小女生學壞了。

    不諳世事的伊朵,不知道馬光明內心的疼,說爺爺你不哭,回家我就給你棒棒糖吃。她越這麼說馬光明就越是悲慟,最後不得不放下伊朵,蹲在背對人行道的牆邊,讓眼淚流了個痛快。

    當陳安娜看著兩手空空、眼腫如桃的馬光明回家,就抱怨上了,「不買菜你也早告訴我啊。」說著,邊準備出門買菜邊狐疑地看著馬光明,「你眼怎麼了?」

    伊朵已經擎著剝好了的棒棒糖從房間出來,邊往馬光明嘴裡塞邊告訴奶奶,爺爺哭了。

    陳安娜一愣,問為什麼?

    馬光明順從地張開嘴,**了伊朵遞過來的棒棒糖,咬得嘎崩嘎崩響,就是不說話。

    陳安娜打了他胳膊一下,意思是你說啊。結婚三十多年,馬光明哭,陳安娜就見過一次,是婆婆去世的時候。因為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加上天熱,婆婆背上掉了一塊皮,換壽衣的時候,馬光明看見了,當即就號啕大哭了一場。其實他不是為婆婆背上掉了一塊皮有多遭罪而哭,而是為了和母親永不在塵世間相見而悲傷而痛哭。

    馬光明發火,馬光明暴跳如雷,馬光明耍無賴,馬光明耍流氓……她都無所謂,因為這才是馬光明,可馬光明不能哭,一哭,就不是小事。此刻的陳安娜,已經不再關心晚飯內容,她想知道那件對馬光明來說驚天動地的大事。

    她問了無數遍,後來,馬光明把棒棒糖全都嚥了下去,只剩了一根塑料桿,他在嘴裡嚼來嚼去,都變了形,就是不肯吐出來說話。陳安娜再也忍耐不住了,劈手奪下來說:「到底怎麼了?」

    馬光明摸摸伊朵的頭,「伊朵,爺爺還想吃你的棒棒糖,爺爺吃了你的棒棒糖就不想哭了。」

    伊朵奶聲奶氣地說著好,扭著肥肥的小**去房間找棒棒糖去了。

    馬光明說:「馬躍和樂意離婚了,其實,原因不在郝樂意身上,是馬躍在英國的那個女人回來了,那個女人給他生了一個兒子,比伊朵還大一歲多。」

    陳安娜啊了一聲,好像沒聽明白。

    「手續都辦完了。」

    「手續?什麼手續?」陳安娜好像一時轉不過彎一樣,傻傻地張著嘴巴看著他。

    「就是把結婚證換成離婚證了。」陳安娜的茫然讓馬光明覺得好像哪個地方不對頭,卻又想不出來,就愣愣地看著陳安娜,等著她爆發。

    可陳安娜沒有,而是把買菜的方便包放在門口的洗衣機上,好像一時恍惚,忘記了什麼東西回來取一樣。她走到沙發旁坐下,兩眼發直地看著馬光明,「真的?」

    馬光明一點頭,淚又砸了下來,伊朵擎著一根棒棒糖跑出來,見爺爺又掉淚了,忙把糖塞進他嘴裡說:「爺爺,糖來了就不哭了。」

    馬光明一把把伊朵攬進懷裡,牢牢地抱著,「陳安娜,你養的好兒子啊,敗家子啊。」

    陳安娜沒說話,看馬光明的眼神無比的柔軟,好像三從四德了一輩子的受氣小媳婦。

    從那天晚上開始,陳安娜就再也不發脾氣了,也極少開口說話,對這個世界茫然得就好像失去了反應能力。

    馬光明陪她去看醫生,醫生把他叫到外面,說她已經抑鬱了,需要身邊時刻有人。就在看病期間,陳安娜動輒就從椅子上站起來,一聲不響地往外走,馬光明就攔著她,問她去哪兒呢?她也不說話,只是看看馬光明,使勁往下扒拉他的手,掙扎著要繼續往外走。

    馬光明迎來了人生的第三次流淚。

    雖然這個女人欺負了他一輩子,可看她變成這樣,馬光明的心,還是跟刀剜一樣的疼。陳安娜之所以這樣,內心肯定是糾結著巨大的悲愴和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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