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中緬第一次大戰 第一節 文 / 柏楊
我們在緬甸的國土上,成立中國軍事司令部,自問多少有點說不過去,但是卻至少有三點理由,可以使我們稍感安慰。第一、我們是一支潰敗後的孤軍,在人道和友情立場上,我們有權向我們的兄弟之邦要求暫避風雨。第二、小猛捧一帶本是一個三不管的地帶,緬甸最前線的官員只駐到大其力,再往東便是土司、部落和華僑的力量了。第三、迄今為止,那裡還是一個三不管的地方,共產黨所以在去年匆匆的,喪權辱國的和緬甸「劃界訂約」,就是企圖明確的顯示出來我們侵佔了緬甸的國土,作為消滅我們和控告我們的法律根據,其實,那裡萬山重疊,森林蔽日,邊界很難一時劃清,我們是中華民國的部隊,在中華民國沒有和緬甸劃界前,我們不承認任何人有這種權力。
那時,我們的實力由不足一千人,膨脹為一千五六百人,我不能不特別提出譚忠副團長領導二七八團撤退的情形,和我們在三島時所聽的略有點不同。原來,他們的團長×××是一直和他們一道行動的,可是因為他的妻子很早的時候便飛到台灣的緣故,到了小猛捧之後,他第一件事便是出賣他部下手中的槍械,共產黨用血的代價都沒有奪去兄弟們的武器,他卻輕易的賣給土人了,他把賣得的錢換成金條後,正色的對他的副團長譚忠說──
「我要先到台灣去,部隊歸你指揮,我會請政府派飛機接你們!」
就這樣的,×××悄悄的,毫無牽掛的走了,我不知道他還有什麼面目重見我們弟兄,也不知道他的金條──那是最敬愛他的部下們的血,能用到幾時?但我得特別提到譚忠副團長,在那種只要再往前走二十分鐘,便可進入泰國和×××一樣的享受舒服安全生活的關頭下,他卻願留下來受苦,而且甘願屈居副職,是一個使人低回仰慕的好男兒,他現在在那裡呢?我不知道,聽說他在台中,又聽說在嘉義,啊,當我們隊伍以淚洗面的時候,沒有人管我們,當我們的隊伍強大起來的時候,卻有人管了,管的結果便是現在的局面,立過血汗功勞的弟兄大批投閒置散,我們還有什麼可以再多說的呢?只有蒼天知道我們在緬邊還有何求?什麼是名?什麼是權?我希望我有一天能再看到譚忠副團長,我們的夥伴中,有三分之一是他的部下。
復興部隊當時的編制是這樣的──
李國輝──復興部隊總指揮兼七○九團團長
譚忠──復興部隊副總指揮兼二七八團團長
陳龍──特務大隊長
馬守一──搜索大隊長
張偉成──獨立第一支隊支隊長
蒙保業──獨立第二支隊支隊長
石炳麟──獨立第三支隊支隊長
在復興部隊組訓完成的時候,我們已經擴充到將近三千人,這應該歸功於「馬幫」華僑,我想我必須說明一點,這種從前根本沒有聽說過的「馬幫」,是孤軍所以能成長擴大的主要血輪,沒有馬幫,孤軍不但不能發展,恐怕還難立足。
遠在清朝中葉,馬幫便有了,雲南邊境一帶的貧苦農民,為了求生,常常趕著一匹馬或兩匹馬,比孤軍還要艱苦的,成群結隊的穿過叢林,越過山嶺,到寮北和緬北山區裡做點「貨郎」一類的小本生意,他們販賣藥材,販賣英國布疋和化妝品,更販賣違法犯禁的鴉片煙,抗戰時期,他們更販賣槍枝彈藥。我們只要閉上眼睛回想一下美國電影上那些西部拓荒者的面貌,便能構思出馬幫弟兄的輪廓,他們躍馬叢山,雙手放槍,舉酒高歌,充滿了草莽英雄,義氣招秋的悲壯氣氛。雖然他們在山區中成家立業,他們的妻子多半是白夷的女孩子,但他們愛國思家之心,和豪邁慷慨之情,卻依然是百年前遺風。全部馬幫華僑大概有四萬人至五萬人,他們捐給我們醫藥、子彈、馬匹,甚至,以馬守一大隊長為首,他率領了他們那些翻山越嶺如履平地的子弟兵,自帶馬匹槍械,加入我們的隊伍,從此,我們不但在緬邊活下去,而且也生了根。
復興部隊設立在小猛捧一個教堂裡面,我分明的記得,我們在教堂廣場上升起青天白日國旗的那一場面,除了正值勤務的衛兵外,我們全體──包括眷屬和孩子,一齊參加,國旗在軍號聲中,飄揚著,一點一點爬上竿頭,從薩爾溫江上晨霧中反射出的一道陽光,照著旗面,眷屬們都默默的注視著,孩子們也把手舉在他們光光的頭上,我聽到有人在啜泣,接著是全場大哭,國旗啊,看顧我們吧,我們又再度站在你的腳下。
李國輝將軍的大孩子李競成,今年該十二歲了吧,他便是在小猛捧降生的,李夫人唐與鳳女士是政芬最好的朋友,她在懷著八九個月身孕的痛苦情形下,隨著敗軍,越過千山萬水,她是眷屬們的大姐,我說出這一件事,是希望大家知道,在小猛捧的一個月休養時間內,我們是安定的,一個七拼八湊,除了紅藥水,幾乎其他什麼醫藥都沒有的衛生隊,也跟著成立了。
在那時候,我們已和台北聯絡上,我們請求向我們空投,答覆是叫我們自己想辦法,我們只好自己想辦法了,為了不餓死,我們開始在山麓開荒屯田,為了取得槍械彈藥,我們計劃在整訓完成之後,重返雲南,向共軍奪獲。然而,蒼天使我們不能有片刻安定,緬甸政府偵知我們孤軍無援,而且,誠如《托兆碰碑》前哭唱的那一段:「內沒有糧,外沒有草」情形下,他們出動兩倍於我們的國防軍,向我們攻擊,使我們不得不展開緬境中一連串的戰鬥中的第一個戰鬥,我真不知道應該怎麼說法,我們這一群孤兒,剛脫虎口,喘息甫定,便又遇到咻咻狼群,使我們永不能獲得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