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四小時掩護下退向緬甸 第四節 文 / 柏楊
我們後來還是和卡瓦族歸於和解,而且把他們從敵人的地位翻轉過來,成為我們堅強的盟友,從印度西康邊界雅魯藏布江,直到我們通過的那個原始森林,卡瓦山脈連綿千里,成為我們游擊基地的天然屏障,這歸功於我們參謀人員的策劃,大家可能是受諸葛亮七擒孟獲和普奧之戰普軍屯兵維也納城下的影響太大了,當我們的弟兄擊潰了一些卡瓦族的抵抗,佔領了他們的村子時,全村婦女和一小部份戰士未能來得及逃走,但我們沒有殺一人,也沒有對一人嚴詞厲色,我們士兵成雙的逐戶搜索──一個人執槍戒備,一個人手執白旗,另外,我們雖言語不通,但人類間的喜怒哀樂表情是相同的,我們發動那些仍然在膽戰心驚的眷屬們去和卡瓦族的婦女接近,送他們些針線,和從孩子們身上臨時脫下來的毛衣等等,當然,有些受盡了委屈和受了傷的弟兄們,咆哮著要膺懲他們,但我們還是堅持這樣做,歷史永遠證明一件事,恢宏的胸襟和寬大的氣度,才可以成大功,建大業,我們那時假使只求快意,不過只是多殺幾個沒有抵抗力的婦女和孩子罷了,而我們的寬厚和求和的誠心,使他們感動,當我代表孤軍,被一個卡瓦人領到山後一座類似前哨的營寨裡時,一個名叫倫努的老人接待我,拿出很多的飯團在我面前,那時候我的瘧疾剛剛過去,渾身虛弱,但我仍不斷的朝他笑──我只有用笑來表達我們孤軍的友誼,這種言語不通的困難,一直等我們到了小猛捧,和馬幫華僑會合後,由他們充當翻譯,以後信使不斷,才告解決。
倫努村長派了嚮導給我們帶路,我們在他們全村人的營火歡呼聲中,繼續向南進軍,可是,我們的苦難並沒有結束,一個更大、更無法抗拒的災害加到我們這一群孤臣孽子的人身上,那就是,我們趕上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時聞名全世界的緬甸雨季,在離開卡瓦以後,下午一時左右,天空中忽然一聲雷鳴,太陽立刻由暗淡而迅速的被不知道從那裡來的那些濃雲吞下去,一陣颯颯的巨響,天空破了洞口似的,像大水一樣的大雨迎頭澆下,一個小時後,天開一線,濃雲澎湃退去──和它來時那麼突然,我們不知道它退到何處,只知道一霎時又是陽光普照,而我們卻像剛從海裡被撈出來一樣,地上的積水把落葉都漂浮了起來,腳下泥濘不堪,每天一次的陣雨使我們的部隊受到比瘧疾更嚴重的打擊,誰能不斷忍受那渾身濕淋淋的褥熱!而我們卻要用我們的體溫,把尚是棉制的軍服暖乾,我不知道身在台灣的袍澤和我們的長官們,可曾思及我們的弟兄,他們的部下,在含著眼淚,一步一滑,一步一跤,眼中布著紅絲,身上發著高燒,卻始終不肯放下武器!
十二天後,我們終於走出森林,這一支每一個人都鬍子滿面的孤軍,抵達小猛捧的那一天,是民國三十九年四月二十一日,距元江軍潰,已整整三個月之久,當我坐在小猛捧郊外,等候嚮導和交涉員進村察看情形時,我靠著一顆老松坐著,回憶一路上種種遭遇,恍惚一場夢寐,望著眼前一片花香鳥語的平野,我想到我的故鄉,不願生回酒泉郡,此生但盼有那麼一天再看一下我的故鄉,吻一下我的故鄉的泥土,我便心滿意足了,我幻想著小猛捧就是我家的村子,我一手牽著安國,一手抱著安岱,一步一步的走向我那一別十五年的家門。
「你又哭什麼?」在我身旁的政芬悲切的搖我。
我這才驚醒,我想世界上沒有比我們流過更多眼淚的戰士了,但是,一切絕望和愁苦,經過一番洗滌,我們還是我們,我們有的是無窮的哀傷,但我們沒有動搖,我們的心在淚水中凝固了。
就在我睜開眼的時候,我們的交涉員像中了風一樣的口吐著白沫跑回來,向李國輝將軍報告──
「我們追上了,我們追上了!」
上天有眼,我們果然追上了,果然追上了譚忠副團長和他的部屬,他們就駐在小猛捧,預定明天便通過大其力進入泰國,假定我們遲到一步,他們便走了。而現在,雙方面的弟兄會合在一起,經過一番商討,他們接受留下來的決定。
接著,我們改組為復興部隊,由李國輝和譚忠二位將軍分別擔任總指揮和副總指揮,以小猛捧為司令部所在地,開始我們入緬後生活的一個新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