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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元江絕地大軍潰敗 第八節 文 / 柏楊

    然而,我們最恐懼的在途中會受到的側擊,卻沒有發生,而我們肯定的以為只要走出山區,便一定可以渡過元江鐵橋的希望卻粉碎了,我們好容易掙扎到江邊,像一個受盡折磨歸來的天涯遊子,含著欣喜的眼淚,正要撲向慈母懷抱,卻發現慈母已死,人生慘事,孰逾於此?

    當先頭部隊遙遙望見元江時,歡呼如雷,這空前的消息立刻向後傳遞,不到二十分鐘,拖達二十華里的士兵,全部知是已經得救了,大家的腳步也快起來,精神陡的百倍振奮,哭聲和啜泣聲也逐漸停止,甚至還聽到了笑聲和談話聲。我是在第七天下午,先頭部隊遙遙望見元江前的一個小時,在山徑和政芬重遇的,她把頭埋到雙臂裡,坐在亂石上,兩個孩子就躺在她的身旁,我抱起國安,那一年,他才六歲,可憐的孩子,他已牽著媽媽的衣角,徒步走了七天,小腳腫的像麵包那麼厚,雙目緊閉,臉上紅得跟燒過的一樣,再抱起安岱,她也正在發著高燒,我用舌頭舐他們的嘴唇,我覺得我的舌尖上鹹鹹的,我的眼淚流下來了,政芬仰起頭,瞪著魚一樣的眼睛望著我,我們互相看著,弟兄們的腳步在我們面前蹣跚的踏過。我聽到死的呼喚,我想我們夫妻父子,就要葬身在這不知道那年那月才能走出來的叢山中了。

    先頭部隊發現了元江的歡呼喚醒了我們,我抱起國安,將安岱交給政芬,扶起她來,懷著無比的投向母親懷抱的心情,搾出最後一點力氣前進,可是,不一會,我便聽到帶著恐怖的竊竊私語──

    「元江鐵橋被炸毀了。」

    「對岸不是二三七師,好像是共產黨。」

    險惡的消息像暴風一樣掠過耳際,沒有人相信,猶如一個孩子不肯相信母親會拋棄自己一樣,我們堅強的互相安慰著,但逐漸的,越來越證實上邊的傳說,後來,我也走到江邊,那座多少日子來都在夢中出現的元江鐵橋,果然只剩下一個折斷了的,而且被扭曲成像一團亂麻般的殘骸,六萬大軍聚集在江岸與叢山之間的狹小山坡上,面對著滾滾江水,哭聲震動山野,那是英雄末路的痛哭,上天有靈,聽到這哭聲,也會指示給我們一條生路的,但是,我們看不到一點動靜,曹天戈將軍縱馬視察,發覺我們已是前進不得,後退也不能了。

    當夜,大軍露宿在江畔,滿天星斗,月明如晝,觸動了多少人的哀思,夥伴們在獲得從元江汲出來的河水充份供應後,都疲倦的睡了,我安頓政芬和孩子們躺下,獨自去找石建中將軍,打聽消息,他剛從曹天戈將軍那裡開會回來,臉色沮喪,我們在到處都是弟兄們躺著的山石中輕輕走過,走到江邊,望著對岸黑漆一團的元江城。

    「孫錦賢投降了。」石將軍沉痛的說。

    我像中風了的老人一樣,呆在那裡,事後我才知道,孫錦賢在打了一場勝仗後,心理上卻告崩潰,他命令把鐵橋炸斷,又舉軍向那被他擊敗,尾追他的陳賡部隊投降,天啊,孫錦賢將軍是一位最恭順,最得長官歡喜和欣賞的將領,否則的話,不會派他單獨負擔那麼大的任務的,但是,當他發現必須向另外的主子恭順才可保全他的生命和榮華富貴時,他用同樣的手法照做了,我卑視他,六萬人的血債都寫在他那卑鄙的靈魂上。

    「我想家,克保!」石將軍愴然說。

    「你家有什麼人呢?建中!」

    「母親,我的媽媽!」

    我看到他哭了,他用他的枴杖輕敲著石子,把臉背向著我,無限的敬愛從我心底升起,他在四年前負的傷,迄今行動都不方便,那是三十六年十月,第八軍固守臨沂的時候,共產黨以十四個縱隊的兵力猛攻,石將軍那時還是獨立團團長,他和敵人一個桌子一堵牆的搏鬥了八天八夜,他那一個團中,副團長和兩個營長陣亡,他身負四傷,仍一手執槍一手執電話指揮,終於把敵人擊退,他的勇猛善戰和赤膽忠心,使山東境內的共軍大大的震駭。但是,雖經李彌將軍三次力保,他仍升不了師長,因為他的「學歷」不夠,啊,學歷、資歷,敵人在我們身上用刺刀刻下的記號不算,卻靠著一張紙做的文憑,這是一個大動亂時代,不是伏案治國的昇平之世,很多人都被學歷經歷和人事關係逼死逼走了,但石將軍總還是幸運的,最高長官親自提升他為師長,而他卻一直遲到一年後才到職,因為他認為他不能接他朋友的差事。

    那天晚上是我們最後一晚的安宿,明天,大軍便被摧毀了,我和石將軍在江邊談著,談了很久,他談他的將來,他要回家侍奉他的老母,他還有一個侄兒,可能已到台灣,談到我們目前的處境,他閉目不語。

    第二天一早,盧漢叛軍由昆明兼程而至,而元江南岸的共軍也開始射擊,我們腹背受敵的抵抗著,饑疲之兵,再加上彈盡援絕,我不能再多說我們大軍覆沒時,被衝進來的盧漢部隊和共軍橫加屠戮,女人和孩子都不能倖免的慘況,除了曹天戈將軍和湯勤將軍被俘外,教導師李正干師長也被俘了,第三師田宗達師長似乎明智的多,他懸白旗投降,只剩下石建中將軍,他率領了大約一連的弟兄,退到江邊,伏在岩石上,看見他的部下受到屠殺,六萬人一霎時化為一灘鮮血,共軍又一步一步向他逼近,而他的子彈已快用完,他歎了一口氣,一句遺言都沒有,便舉槍自殺,他的屍首滑到元江裡,隨波去了。

    石將軍的未婚妻那時正在台灣讀書,我不知道她現在怎麼了,事過境遷,她會和別人另締秦晉的,但我卻永遠難忘我最後聽到的元江的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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