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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六章 走投無路 文 / 約翰·高爾斯華綏

    對於那位碩果僅存的喬裡恩?福爾賽說來,他父親死後的一星期是既悲痛而又無聊。那些必不可少的儀式——宣讀遺囑,房地產估價,分配遺贈——全都是向一個未滿成年的家長演出的。喬裡恩是火葬的。根據他特別留下的遺言,火葬時誰也不讓參加,也不許戴孝。財產的繼承,在某種程度上受了老喬裡恩遺囑的限制,使羅賓山屬於喬裡恩的寡妻,另外每年有二千五百鎊歸她終身支配。除掉這一筆財產,其餘部分的支配都相當複雜,目的在於使喬裡恩的三個子女將來和現在都平均地享有老喬裡恩和喬裡恩的財產,只是喬恩由於性別關係,當他到達成年時,將取得全部遺產,而瓊和好麗只能享受這些財產的靈魂,而不能享受其實質,這樣庶幾她們的子女在她們死後仍舊能享受到實質。如果她們沒有子女,這幾筆財產全都要歸到喬恩手裡,只要他死在她們後面;既然瓊已經有五十歲,而好麗也已年近四十,法律界都認為小喬恩,如果沒有那樣苛刻的所得稅的話,活到他祖父那樣大年紀時將會和老喬裡恩一樣舒泰。這一切,喬恩都不放在心上,對他母親也無所謂。只有瓊給喬裡恩這樣一個把後事全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的人,做了一切應做的事。她走了以後,母子兩個重又在那座大房子裡變得孑然無靠了;死亡使他們靠攏,而愛情又使他們分開;喬恩在這些日子裡過得非常痛苦,暗暗地對自己感到厭惡和失望。他母親會帶著一種非常忍耐的悲痛望著他,然而悲痛中仍有一種本能的驕傲,就好像保留著自己的防禦似的。如果她笑,他就恨自己回答的笑會那樣勉強和不自然。他並不判斷她或者責備她;這都遠說不上——老實說,他腦子裡從沒有轉到這上面來過。不!他所以笑得那樣勉強和不自然是因為她弄得他不能得到自己要的東西。眼前只有一項減輕痛苦的辦法——這事和他父親的一生成就很有關係,但是交給瓊去做,使人很不放心,雖則她曾經提出由她來做。母子兩個都覺得,如果讓瓊把喬裡恩的一包包遺作——包括沒有展出的和沒有完成的——一古腦兒帶走,這些作品一定會遭到保爾?波斯特和別的常上她畫室來的人潑冷水,結果連她的心也會冷掉。按照這些作品的舊日風格和水彩畫這一門來說,可以說是不錯的,決不能讓它受到嘲弄。一個個人展覽會應當是母子兩個對他們深愛的人一種最起碼的表示;為了準備這個展覽會,母子兩個花了許多時間。說也奇怪,喬恩對自己父親日益變得欽佩起來。他通過一系列的研究,發現喬裡恩的天資雖然不高,但是由於悶聲不響地苦幹,卻能真正創出自己的面目。從一大批作品裡可以看出他有一種難能可貴的連續成長,境界逐漸變得深邃了,擴大了。當然這並不是說內容非常深刻,或者造詣十分的高——不過就它本身來說,這些畫都是精到的、認真的、完整的。想起老父生平從不狂妄自大,談到自己的造詣時總是象開玩笑似地那樣謙卑,甚至於自稱是個業餘畫家,喬恩不由覺得自己從來就沒有真正理解老父過。他的立身之道好像律己很嚴,然而決不讓人家知道他是這樣的為人,免得使人討厭。這種態度對喬恩很有一種吸引的地方,所以聽到他母親談論他父親的一段話時,滿心地贊成。她說,「他是一個真正有修養的人;他不管做什麼事情,都沒法不想到別人。碰到他下決心和人家作對時,他做起來也盡量避免使人難堪——跟當今時世全不同,可不是?他一生中有兩次不得不和整個社會鬧翻;然而從不因此而變得憤世嫉俗。」喬恩看見她流下眼淚來,並且立刻把臉兒背了過去。她總是那樣不聲不響地傷悼死者,使他有時候以為她並不怎樣悲傷。現在看見她這副樣子,他覺得自己的克制能力和自尊心比起父親和母親來都還差得很遠。他悄悄走到她身旁,用胳臂摟著她。她迅速地吻了他一下,可是帶著情感衝動的樣子走了出去。

    那間他們用來選畫和貼標籤的畫室原來是好麗小時候的課室,她養蠶、晾紫薄荷、學琴,以及其他學習,都是在這間屋裡。現在七月底,雖則房間是東北向,卻從久已褪了色的淡紫紗窗簾間傳來一陣陣熏人欲醉的暖風。為了恢復一下殘留在這間人去樓空屋子裡的已往光榮,就像追念一片古戰場的鼎盛時代一樣,伊琳特地在那張沾滿顏料的桌子上放了一瓶玫瑰花。這瓶花,和喬裡恩的愛貓——它仍舊死守著這個廢棄的住所——是這間凌亂而悲慘的工作室裡的兩個快樂場所。喬恩站在北窗跟前,聞著那股帶有神秘的溫暖草莓香的空氣,聽見一部汽車開來。那些律師又來談什麼無聊的事情了!為什麼這種香味使人聞了有點迴腸蕩氣呢?是從哪裡吹來的——房子這一面並沒有草莓圃啊。他不自覺地從口袋掏出一張弄皺了的紙,在上面斷斷續續寫了些字,胸臆間開始變得溫暖起來;他搓了搓手掌,沒有多大一會就匆匆寫出下面幾行:

    如果我能夠作一首短歌——

    一首短歌來安慰我的心!

    我要全用小東西來編成——

    流水的濺潑聲,翅膀的摩擦聲,

    蒲公英的金冠放蕊吐萼,

    雨點絲絲簌簌地落,

    貓兒的嗚嗚,鳥兒的喁喁,

    和一切我聽見過的低語:

    青草間、綠草間無主的清風,

    遠處飄來的營營和嗡嗡。

    一首歌象花兒一樣嬌嫩,

    象蹁躚的蝴蝶一樣輕盈;

    而當我看見它一旦開放,

    我就讓它去飛翔歌唱。

    他站在窗口仍在一個人低聲讀著詩時,忽然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轉身看時原來是芙蕾。望著這個駭人的精靈,他開頭並沒有表示,也沒有作聲,同時她明媚而生動的眼波在他心裡引起一陣狂喜。接著他走到桌子面前說:「謝謝你來看我!」但是看見她退縮了一下,就像他扔了一個東西過去似的。

    「我說我要見你,」芙蕾說,「他們就把我帶到這兒來了。不過我還可以走。」

    喬恩緊抓著那張沾滿顏料的桌子。她的臉,她穿著花邊衣服的身條,在他眼中印上一個極深刻的、極鮮明的影子,就是她這時從地板上沉下去,他一定仍舊看見她站在那裡。

    「我知道我告訴你的是謊話,喬恩。可是我說謊是為了愛你。」

    「哦,是啊!是啊!這沒有關係!」

    「我沒有回你的信。有什麼意思呢——沒有什麼需要回的。我只想看看你。」她兩隻手伸了出來,喬恩從桌子對面抓著她的手。他想講幾句話,可是心思全放在不要勒痛她上面。他自己的手好像很硬,而她的手則是那樣的軟。她差不多挑戰似地說:

    「那段往事——難道那樣的十分可怕嗎?」

    「是啊。」他的聲音也帶有一點挑戰意味了。

    她抽開手。「我沒有想到,在這個年頭,男孩子還是聽母親擺佈。」

    喬恩的下巴抬了一下,就像被人打了一拳。

    「呀,我不是這個意思,喬恩。這話講得太沒有道理了!」她迅速挨到他身邊來。「喬恩,親愛的;我不是這個意思。」

    「沒有關係。」

    她的兩隻手搭在他肩膀上,用額頭抵著手;帽沿碰到他的脖子,喬恩能感到帽子在抖。可是他就像變得麻木不仁一樣,對她毫無表示。她把手拿掉,走開去。

    「好吧,你不要我的話,我就走。不過我沒有想到你會丟掉我。」

    「我沒有,」喬恩叫,人忽然活了過來。「我不能。我要再想想法子。」

    她的眼睛一亮,扭著身子向他走來。「喬恩——我愛你!不要丟掉我!你要是丟掉我,我真不知道怎麼——簡直叫人走投無路。那算什麼呢——過去的那些事情——跟我們的事情比起來?」

    她緊緊抱著他。他吻了她的眼睛,她的粉頰,她的櫻唇,可是吻著她時,他眼睛裡看見的卻是散在自己臥室地板上的那些信紙——他父親蒼白的遺容——他母親跪在死者面前。芙蕾的低語,「叫她同意!你答應我!唉!喬恩,想想法子!」聽上去好像非常稚氣。他覺得自己莫名其妙地老了。

    「我答應!」他說。「不過,你不瞭解。」

    「她要毀掉我們的一生,就因為——」

    「哦,因為什麼呢?」

    他的聲音裡又顯出挑戰的意味,可是她不答腔。她用胳臂緊緊抱著他,吻他,他也連連吻還;可是便在這種屈伏下,那封信給他下的毒仍然在起作用。芙蕾不知道,她不瞭解——她錯怪了他母親;她是屬於敵人的陣營的!這樣的可愛,而且他是這樣的愛她——然而,便在她的摟抱中,他仍不禁想起好麗的話:「我覺得她有一種『佔有的天性』」,和他母親說的「親愛的孩子,不要想到我——想到你自己好了!」當她像一場熱情的夢消逝掉,在他的眼睛裡留下她的容貌,在他的嘴上留下她的香吻,在他的心裡留下那種迴腸的痛苦之後,喬恩靠著窗子,傾聽著汽車將她開走。仍舊是那股溫暖如草莓的香味,仍舊是那些會形成他那首短歌的夏天輕微聲息,仍舊是七月裡一切青春和幸福的遐想——歎息的、浮動的、蹁躚的七月——但是他的心碎了;他的心充滿愛的飢渴,充滿希望,然而希望卻垂著眼皮,像是感到慚愧。眼前這件事情太棘手了!如果芙蕾走投無路,他也是走投無路——在這裡空望著搖曳的白楊、飛馳的白雲、草地上的陽光。

    他等到晚上——一直等到母子兩個幾乎默默無言地吃完晚飯,等到他母親為他彈完了琴——可是他仍舊等著,覺得她已經知道自己等著要說什麼。她吻了他上樓去了,可是他仍舊逗留在那裡,望著外面的月光和飛蛾,和那種悄悄來臨的、玷污夏夜的、不真實的顏色感。他真想能夠重又回到過去啊——僅僅回到三個月以前那樣;或者活到多少年後的將來。眼前有著這樣一件極端殘酷的事情要決定,不這樣就得那樣,實在使人活不下去。他現在比初上來更加深刻地體會到他母親的痛苦情懷;就好像那封信裡講的往事是一種有毒素的微菌,使他發了宗派主義的高熱症,以至於認真當作有兩個陣營存在,他母親和他是一個陣營——芙蕾和她父親是另一個陣營。這種陳年古代的悲劇性的佔有和敵意說不定早已死去了,但是死去的東西在時間把它們清除掉之前,仍舊是有毒的。連他的愛情也好像沾染上了,不大帶有幻想,更加具有現實意味,而且隱隱含有一種背叛似的疑慮,生怕芙蕾也會像她父親,想要佔有起來;這種疑慮並不明晰,只是一種侵襲,非常之卑鄙,鑽在他的熱情記憶裡蠕蠕爬動,用它的呼吸吹淡了那個生動的、迷人的臉龐和婢婷的倩影——這種疑慮,說它真實,卻好像並不存在;說它不真實,卻足以摧毀一個人堅定的信心。而對於不滿二十歲的喬恩說來,堅定的信心卻是生命裡最少不了的東西。他仍舊有年輕人的一股熱力,願意雙手奉上,一毫不取——熱情地把一切交給一個像自己一樣豪爽慷慨的人兒。敢說她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從窗口長凳上站起來,在那間灰色的陰森森的大屋子裡胡亂走著,房間牆壁上掛著塗了銀粉的帆布。這幢房子——他父親在那封彌留的信裡說過——是造了給他母親——和芙蕾的父親住的!他在半陰暗中兩隻手伸了出來,就好像要抓住死者縹緲的手一樣;他兩手勒緊,竭力想接觸到他父親消瘦而消失了的手指——緊緊抓著,並以此穩住自己——使他覺得仍站在父親的一邊。眼淚,忍在肚皮裡,使他眼睛覺得又乾又熱。他又回到窗口。窗口比較暖和,不是那樣鬼氣森森的,外面要舒適得多,月兒高高地現出金黃色,再過三天就要圓了;夜的自由真給人安慰。倘使芙蕾和他是在什麼荒島上碰見,根本沒有什麼過去不過去——大自然就是他們的房子,那要多好!喬恩長到這麼大還對荒島非常嚮往——那裡生長著麵包果,珊瑚礁上海水一碧如藍。夜晚是深沉的,自由的——充滿著魅力;它是誘惑,是期望,是塵網的逋逃藪,是愛情!一個仍舊受母親擺佈的膿包——!這使他的兩頰火熱起來。他關上窗子,拉上窗簾,把牆上燭架的電燈關掉,上樓去了。

    他的臥室的門開著,燈也亮著;他母親仍舊穿著晚服,站在窗口。她轉身向他說:

    「你坐下,喬恩;我們談談。」她在窗口長凳上坐下,喬恩在床邊坐下。她只是側面向著他,額頭、鼻樑、頸子的柔和線條,以及那種奇特的然而又像是冷峻的風度,使他很動心。他母親從來就不像是這個環境裡的人;彷彿是從別的什麼地方跑來的!她打算跟自己談什麼呢?他的心裡也有那麼多事情要跟她談啊!

    「我知道芙蕾今天來了。我並不詫異。」這句話好像還有一種言外之意:「她原是她父親的女兒啊!」喬恩的心硬了起來。伊琳靜靜地說下去:

    「我有你爹的信在這裡。那天晚上我拾了保存起來。你要不要拿回去,親愛的?」

    喬恩搖搖頭。

    「在他交給你之前,我當然讀過了。這封信對我作的孽並沒有如實地敘述。」

    「媽!」喬恩脫口而出叫了一聲。

    「他講得對我非常體貼,可是我知道自己不愛芙蕾的父親而嫁給他,是做了一件很壞的事情。不幸福的婚姻,喬恩,不但會毀掉自己的一生,也會毀掉別人的一生。親愛的,你年紀太輕了,而且愛得非常厲害。你認為你跟這個女孩有可能過得幸福嗎?」

    喬恩望著她那雙深褐色眼睛,這時由於痛苦顯得更深了;他回答說:「會的;啊!會的——只要你能夠。」

    伊琳微笑。

    「對美色的傾倒,和渴望佔有對方,並不是愛。如果你的情形跟我的情形一樣,喬恩——把靈魂最深處的東西扼殺了;肉體結合了,但是靈魂在抗拒,怎麼辦?」

    「為什麼會是這樣,媽?你以為她一定會像她父親,但是她並不。我看見過她父親。」

    伊琳的嘴邊又浮出那種微笑,喬恩心裡有點動搖起來;她的微笑帶有無數的諷刺和經歷。

    「你是給,喬恩;她是拿。」

    那種卑鄙的疑慮和侵襲的動搖又來了!他憤憤然說:

    「她不是——不是。媽,我不過是不忍心使你不快活,現在爹——」他用拳頭敲自己腦袋。

    伊琳站起來。

    「那天晚上我跟你說過,親愛的,不要想到我。我說的真話。為你自己和你的幸福著想好了!以後的事情我會挺得住的——是我自己造的因。」

    喬恩又脫口而出叫了一聲:「媽!」

    她走到他跟前,用手按著他的手。

    「你頭不好過嗎,親愛的?」

    喬恩搖頭。他的不好過在心口——被兩種愛把心都拉碎了。

    「不管你怎樣,喬恩,我將始終一樣愛你。你不會失掉任何東西。」她輕輕抹一下他頭髮,就走了。

    喬恩聽見房門關上,翻身上床,躺在那裡硬壓著自己的喘息,心裡感到極端抑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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