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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七爺 文 / 陳忠實

    那年春天,縣上給俺田莊派來了路線教育宣傳隊。麥收後,宣傳隊馬隊長兜裡裝了一疊厚厚的經驗材料,凱旋了。

    令人寒心的是,馬隊長前響剛從田莊拔出腳,俺三隊隊長志良叔後晌就宣佈他不當隊長了。

    我慌了。

    我是副隊長,年初選舉的時候,大家選我,不過是看我幹活不惜力氣,辦事可靠點兒,讓我給志良叔跑跑腿兒。跟他鍛煉鍛煉。至於四時節令的農活安排,經營管理,全是仰仗他的,我還不入門哩!現時正當忙後三秋管理的緊火時光,他撂了擔子,我怎麼辦呢?

    月色很好,我奔進大隊黨支部書記田志德家的院子。

    香椿樹下,田志德被一夥社員包圍在中間,吵吵鬧鬧。

    七隊婦女郭菊艾,高喉嚨大嗓門,喊說:「把俺的圍牆挖倒,現時咋辦哩?賊娃子要是把那一把糧食灌走,我一家子可怎麼活?」

    我聽出意思了,郭菊艾家的莊基地在村子最西邊,打土圍牆時,往外放出去一尺。其實,那一尺空地外,就是隊裡水泥砌的自流渠,集體根本無法使這一尺之地發揮效益,郭菊艾打圍牆時就把這一尺空地圖進了院子,幹部和社員也沒有人喊查過此事。馬隊長不知怎樣把這事調查出來,親自掮上橛頭,用軍隊式的命令動員民兵,把郭菊艾家西邊的圍牆給挖倒了,為田莊大隊爭回了一尺之地……

    田志德聽著,皺著眉,苦楚著臉,說:「甭急!大隊開會,研究研究!」

    二隊的成林老漢趕緊搶上插話:「把沒收俺的羊奶錢……」

    這事我也知道。成林老漢的小孫子,一生下來就沒奶吃,老漢買了一隻好奶羊,一天能捋六七斤奶。孩子吃不完,家裡四口人一個胃口,都喝不慣羊奶那股膻味兒,就用孫子喝剩的羊奶餵豬。恰好臨近小學校有個教員患胃疼病,想訂奶……同樣,馬隊長認為這是資本主義自發勢力,把錢沒收了……

    田志德眉頭皺得更緊了,臉上的表情更苦楚,重複著同一句話:「甭急!大隊開會,研究研究。」

    我看著那一堆糾纏不休的社員,心裡可憐起田志德老漢了。馬隊長在田莊東戳一扁擔,西砸一槓子,打下一鍋漿子。現時他屁股一拍,回縣領賞去了,把這一灘粘漿子,全部倒在老漢頭上了。

    老漢像是麻木了,任誰用高嗓門叫喊也好,用哀求的調調訴敘也好,他一概不動聲色,開口就是那兩句話:「甭急……」

    我敢說,站在這兒的人,誰也沒有我心裡的事情關係重大。我撥開人,盡量緩和口氣說:「支書,俺的隊長撂套不干咧!」

    老漢猛乍揚起頭,吃驚地張著嘴:「啥?」

    我又說了一遍。他把頭沉重地低下去,一隻手撐著下巴,一句不吭。

    他沒問我志良叔為啥半路撂套。他心裡比我更清楚:禍根還在那位馬隊長身上。

    「我早就擔著這份心!」他自言自語,站起來對我說:「咱倆一搭尋志良去。」

    進了志良家院子,一見面,志良就搖手:

    「支書,你甭找.也甭說,啥也不頂!」

    志德坐在砍柴的木墩上吸煙。他是個實心眼的好人,不發躁,也想不出什麼動聽的詞兒來軟化志良,問了半晌,才說:「馬隊長在時,你為啥不撂套?他在,你撂,我叫他給三隊安排隊長!」

    「我怕把麥子……」志良說,「現在,麥收了,秋種了,我該作揖退廟咧!」

    「算咧!甭給哥難場受咧!」志德勸說,「你數數咱大、小隊幾十名幹部.打下台的不算,誰沒受過揉搓?還能計較……」

    「你甭費唾沫兒咧!老哥!」志良煩躁地說,「我的秉性你知道,說不干就堅決不幹!」

    「不管馬隊長怎樣揉搓你,咱的社員心裡對你沒啥!」志德好容易找著了話頭兒,更加耐心,「都替你……」

    「咱不說多餘話!」志良無情地打斷志德老漢的話,生硬地說,「誰再當幹部,算是先人在河灘埋著!」

    志德老漢尷尬地苦笑著,再也說不出話。志良把話說死了。

    無奈,老漢召開三隊社員會,選隊長。開了三場會,選了四個人,沒一個人願意上場,像是誰教給他們同一句道理:「志良這樣的人都挨整,當不下去,誰還能幹成?」

    我看隊長選不出來,自己又駕不起轅,乾脆,也撂吧!沒等得我開口,老支書難受地拍拍我的肩頭,說:「沒辦法!你就挑起來幹吧!」

    我急忙推辭。

    「叔明白!你不說叔也明白!可眼下有啥辦法?」他說,「我給你找幾個老農,當參謀……」

    看看支書為難的神色,我不忍心再給他加憂愁,想撂挑子的話急忙說不出口。這樣,我忐忑不安地當上了三隊隊長了。

    緊張繁忙的三秋管理季節,玉米要鋤草,谷子要薅苗,紅薯要翻蔓兒,棉花要打杈,接著就要施肥。化肥供應少得可憐,我正發愁這二百多畝秋田,真會成了衛生田哩!天又旱得秋苗發蔫。社員們思想散裡散伙,大概對我並不抱什麼希望吧!我急得東跑西顛,眼也紅了,聲也啞了。聽說夜晚澆地的人把水放到地裡,任水亂流,自己在渠岸上睡覺,我忍不住發火了,說了不少難聽話,仍不抵事!

    老支書給我把參謀還沒找妥,就到公社參加什麼學習班去了。我自己找了幾個老農商量,有的說這樣辦,有的說那麼幹,有的乾脆什麼也不說——怕我把三隊搞爛了,他們要落話把兒。

    「纏馬,快到公社找志德去!趁早把事卸了!」媽媽說,「再幹下去,怕……」

    「哼呀!你當那個隊長好當?那不是搶籃球!」爸爸教訓我說,「一百幾十號勞力,二百多畝莊稼,那是鬧著耍的?你,本事不大膽子大!」

    我吃著飯,聽著媽媽擔心的勸說,爸爸的訓戒,心一橫:吃罷飯,上公社,找支書,不干咧——確實不幹了呀!

    主意一定,我趕緊吃飯。不料,一抬頭,富農分子田學厚站在當面。奇怪,他找我能有什麼事呢?

    我問:「你有啥事?」

    他答:「我來交思想改造匯報材料。」

    噢,我記起了。按照馬隊長春天給隊裡嚴格立下的制度規定,四類分子每月逢十,三次向生產隊長兼治安員匯報,月底給大隊匯報,一季度末,向公社派出所匯報一次。今天逢十,我倒忘了。

    我說:「你先拿著,我明天就不是隊長咧!」

    他說:「我得按時交,你今天還是!」

    其實也無所謂,愛交你就交吧!

    他從壓著藍布帶子的口裝裡,掏出折迭著的材料紙,放到我擱著飯碗、菜碟的石桌上,轉過身,走了。

    我哪有心思看他的什麼思想改造匯報材料!他放在那兒,我冷漠地瞧了一眼,連動一指頭的興趣也沒有。

    一陣風從大門洞兒吹進院子,打著小小的旋兒,把那份材料從石桌上吹到地上,翻了幾個過兒,散開了。

    我揀起兩頁寫得密密麻麻的紙,又照舊迭好,卻發現地上還散落著二指寬的一綹紙條兒,也就順手拾了起來。

    無意間的一瞥,紙條上的字吸引住我的目光,像磁鐵吸住鐵屑一般,眼睛就再也移不開了。

    天呀,你猜這紙條上寫的啥喲:

    「水肥是關鍵,抓緊澆地,晚上要派可靠的人去。快組織勞力拆舊牆,換火炕,動手慢就跟不上了。婦女鋤秋,搞成定額。其它雜活能緩就緩,你親自出馬抓水抓肥。甭慌!甭亂!撐硬!不敢鬆勁!」

    我抬起頭,不由地瞧瞧大門口,那個微微有點駝的背影早已消失。低頭看看手裡的紙條,硬胳膊硬腿的字跡,切切實實還印在紙條上。

    怎麼理解眼前的事呢?聽說他過去當過大隊黨支部書記,四清運動給他扣上富農分子帽子那時候,我剛剛脫下開襠褲。我所看見的,已經不是在人前講話、辦事的當權者,而是終年挑著一對大桶,給隊裡挑稀糞的「富農分子」,冬天和春天,擔糞潑麥子,夏天潑玉米。他做著這樣一項單獨的勞動,很少和社員在一起幹活。我對他說不上憎恨,也不甚喜歡,按鄉村延續下來的班輩兒,我叫他七爺。他給我寫紙條,肯定是看見我狼狽不堪的樣子了吧?

    我把那兩頁思想匯報材料扔到桌子上,把寫著生產安排的紙條兒,夾在一本從來未用過的紅皮日記本中,這是不能讓人看見的。

    我覺得心裡有數了,倒產生了一種試試看的勇氣,忽然改變了主意,不去公社找老支書了。

    我把婦女隊長和記工員叫來,一塊下到田間,逐塊查看了苗情和草情,酌情定下了每一塊地的工分標準。從後晌起,分組鋤地,定額管理。婦女隊長笑了:「纏馬,這下你放心!嫂子五天給你完成任務!」

    當天晚上,我指派了幾個老實可靠的社員去澆地,果然,澆得又快又好。

    拆舊牆換火炕的活也拉開了。

    十天以後,全部秋田鋤過頭通,澆完頭茬水,旱象解除了。在打麥場上,堆起了一座小山一般的大糞堆。

    又過了半月,二百多畝秋苗,全部施過肥,眼見著三隊的秋苗由黃變黑,由細弱變粗壯。大隊檢查評比的時候,流動紅旗居然評給三隊了。支書田志德老是皺著的眉頭舒展了,拍著我的脊背:「崽娃子!沒看出,你還有兩手哩!」

    社員們的讚揚就更多了。三隊的社員增強了信心,人心齊了!調皮搗蛋的,偷懶耍滑的,也自行檢點了行為。我說話頂話了!

    我卻總想打聽、瞭解七爺的過去。勞動休息時,我往那些年老人跟前靠,漸漸地,我明白了:當我誕生到田莊的土地上的時候,田學厚帶領田莊的貧雇農,早已把田閻王統治田莊的那一頁災難史翻過去了,嶄新的一頁正在他手中展開:為從田莊的街巷裡徹底驅除飢餓和貧窮,他帶頭創辦農業社,日夜奔忙,把自家田里的農活和屋裡的家務耽擱了,真正是公而忘家!農會主任,農業社社長,人民公社田莊大隊黨支部書記——時代不斷變遷,社員和黨員把適應時代的官名擁戴到他的頭上。在他當權的十五六年裡,田莊的土地,從田閻王的大塊地分割成一綹一塊,分配給一戶一家耕種;又從一綹一塊上拔除了界石,合併成更大的整塊,全村集體耕種;防止河水氾濫的大堤修起來,從後溝的果園裡,每年不斷開出裝滿蘋果、核桃的汽車,眼見得紅瓦新屋一幢一幢蓋起來……那是田莊歷史上最紅火的年月。四十歲左右的男女社員,懷念田莊歷史上這一段欣欣向榮的日子,深深惋惜好當家人田學厚不在位了;憎恨四清工作組瞎了眼,把他們的好支書,硬給扣上富農帽子壓死了……

    那個微微有點駝的背影立在我的心中,那麼實在,那麼親近,他算什麼富農分子!他忍受著政治上的壓力和人格上的屈辱,心裡怎麼想啊?每月逢十,給我交來思想改造匯報材料的時候,裡面肯定夾裹著一綹或長或短的紙條兒,心裡又想的是什麼啊?

    七月的最後一個逢十的日子到來了,我照例坐在院子裡的石桌旁,吃著飯,不時瞧瞧敞開的大門,盼著那個微微背駝的身影的到來。

    期待中,他果然進來了。

    快六十歲的人了,步子多輕捷、利索!頭上落了一層霜,面孔卻紅黑紅黑!個子雖然不高,肩膀卻又厚又寬,腰裡終年四季扎一條藍布帶子,渾身恰如一塊極富彈性的鋼錠。我瞧著他,忽然想,一旦他那微微駝著的前胸挺起,大約會把整個田莊都扛起來!

    他走到我面前,還像往常每次來一樣,不卑不亢,不惱不笑,說:「我來交思想改造……」

    我聽不下去,早已慌忙站起,禮讓他坐下。

    他把材料塞到我手裡,和善而精明的眼睛裡有一絲幾乎看不見的微笑掠過,隨即轉過身,走了。

    我瞧著他的背影,踏著輕捷的腳步走過院子,消失在大門口。我呆呆地站著,捏著他交來的材料的手,不由地發抖了。綻開來,又有一張紙條!我心頭一熱,兩眼怎麼也看不清那紙條上面寫著的字了……

    一樁橫禍卻由此而生!

    晚上,當我從村裡歸來,跨進我獨身居住的小廈房的時候,無論多晚,多累,都要翻開那個紅皮日記本。怪!一翻開它,瞧著那一綹一綹用各色紙頭寫著字的紙條,我的腦子就格外清醒。有時,因為生產上取得進展而興奮,紙條教我冷靜下來!有時,因一件棘手事而氣惱煩躁,紙條又使我心地踏實!甚至因工作中的失誤而橫遭社員指責,使人容易灰心的時候,紙條又把我鼓舞起來!紙條不僅是我的智囊,而且成了我思想情緒的「空氣調節器」!

    我翻開紅皮日記本,習慣地瞧瞧親愛的紙條,擰開水筆,記下我在紙條的指導下,所進行的實踐活動中的得失。紙條攢貼了六七條,我的實踐記錄也有五十多則,一百多頁了。我甚至想,明年再當隊長的話,我的心裡就有數碼了。我一筆一筆記著,眼前總有一張奇妙的紙條在飛舞,又有一雙和善可親的眼睛在閃光,漸漸地,那紙條變成一隻蝴蝶的翅膀,在青綠的田野上飛旋……

    八月中旬,縣上又分片組織秋田管理大檢查,大評比。我們這一片區的檢查團長,就是春上在田莊搞過路線教育的馬隊長。公社劉主任陪著檢查,大隊的田支書和各隊隊長,都參加了檢查評比。

    檢查評比的結果,三隊秋田的長勢在這一片掛上了號。大家鼓勵我的話暫不提起,馬隊長簡直高興得不得了。他一會兒拍我的肩膀,一會兒遞給我一支恆大牌香煙,硬叫我抽。我有點難堪地想:春上,你沒死活地批判志良隊長的「唯生產力論」那陣兒,也捎帶給我多少難聽話!你那陣兒臉多難看,口氣多歪!

    評比總結時,馬隊長又誇獎我:

    「田莊三隊的秋田,大家都看見了吧?服不服?不服也不行!這是誰領著干的?不是長鬍子,也不是刷刷鬍子,是嘴上沒毛的小伙兒!有的老先生,有一點生產經驗,撞不得,一撞就拿勢扣板,撂套示威!其實,你那一套經驗,不過是修字號的貨色!纏馬同志幹得好!證明春天在田莊進行的路線教育的深遠意義……」

    我聽得出來,表揚我,是為了罵志良叔,又是為他自己在田莊胡整的行為所造成的嚴重後果遮羞。我心裡像塞了一把豬毛,過分地別有用心的讚揚,使我在眾人面前抬不起頭,無力正視任何人的眼睛,特別是田志德老漢那憂愁的眼光,只盼會議早點結束。

    會議結束後,馬隊長吩咐秘書說:「把纏馬同志的事跡好好整理一下,寫成材料,一份送我,一份送報社,一份送縣廣播站。要造輿論,目前正需要這號材料……」

    幹部們走散以後,馬隊長居然親熱地提出:「走,咱到纏馬家裡去,好好談談,這個材料要快!」

    我無法推辭,就領著馬隊長和秘書走了,其他隨行人員,也跟著田支書休息吃飯去了。

    在我的小廈房裡一坐定,馬隊長就指示秘書和我談,他靠在被捲上休息了。

    秘書問我當隊長的前前後後。我結結巴巴,說不順暢。想想吧,馬隊長在當面,我怎麼說呢?編又編不出來。最後就變成提問式的,我越發被動了。他又問我大批判搞了多少場,批判稿寫了多少篇,怎麼和守舊復辟派作鬥爭。我流著汗,終於鼓起勇氣說:「那都是沒來得及做的事……」

    秘書為難地攤開手,瞧一眼馬隊長。

    馬隊長耐心地笑笑:「不要太死板!靈活一點,譬如說批判,你在田間地頭,給社員講話,批評一些錯誤傾向,那就算數兒嘛!」

    秘書得到啟發,又問起我來。

    我卻忽然瞧見,馬隊長在我的枕頭邊抓起了那個紅皮日記本!天哪,那個東西怎麼敢讓他看呢?

    「馬隊長,那本本兒記得亂七八糟……」

    「隨便翻翻!」馬隊長興味很高,「好多先進人物的思想,是從日記裡發現的……」

    想挽救也來不及了。

    馬隊長翻著,看著,奇怪地問:「這紙條是誰寫的?」

    「村裡……一個……老農。」我撒謊。

    「這個老農不錯呀!給年青幹部撐腰!」馬隊長興趣更濃更高了,「材料裡插上這一筆,教訓教訓那些老不識相的,硬佔著位子不讓給年青人,看這個老農風格多高!」

    我心裡簡直哭笑不得。

    「這個老農是誰?」馬隊長問。

    「一個……老漢……不出名的……」我搪塞。

    「啥名字?」他直截問。

    「七……七爺……」我慌了,仍不敢說出名宇。

    「哪個七爺?」

    「就是那個七爺!田……」

    「唔!田老七?田學厚?富農分子?」馬隊長忽地從炕上翻身坐起,眼瞪得雞蛋大,一連串的問話之後,他沉默了,氣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沉吟著說:「怪道我覺得筆跡眼熟。春天,我在這兒的時候,叫他寫過破壞活動的交待材料!想不到……」

    他很快變了臉,進屋時眼裡呈現的親熱的意思飛得精光,嚴肅地對我訓活:「什麼『七爺』?富農分子!你怎麼能把敵人叫爺?階級覺悟跑到哪兒去咧?」

    秘書套上鋼筆,合上記錄本,把椅子挪得離我遠一些。

    「難得的反面教材!」馬隊長說,「嚴重的問題啊!敵人鑽進我們的心臟裡來了,還不嚴重!?」他很快做出決斷,立即打發秘書找公社劉主任和大隊田志德老漢,又叫他們把七爺傳來。他要親自抓這個「新動向」。

    劉主任和田志德一進門,看見馬隊長的臉上正在颳風走雲,不知出了什麼事。田志德老漢立時擰住眉頭,預感不妙地站在一邊,瞧瞧馬隊長,又瞧瞧我。我給支書惹下了禍,難受地低下頭。

    劉主任卻不在乎,故意嘻嘻哈哈和馬隊長逗笑:「纏馬,得今晌午沒給馬主任嘴上抹油?我看人家嘴噘臉吊……哈呀!」

    「哼!甭胡嘻哈!」馬隊長嚴肅地警告,很得意地樣子,「你們等著看吧!」

    「報告!」門外有人喊。

    這是七爺的聲音。他站在門外,(按照規定的條律,面見大小幹部,必須先打報告)大概還不知道,我給他招來了怎樣的禍事!可憐的老人……

    「進來!」馬隊長威嚴地命令。

    七爺蹺上台階,跨過門坎,站在門裡。他誰也不盯,既不驚慌,也不餡媚。

    「你最近幹什麼?」馬隊長開始審問。

    「擔稀糞。」七爺答,平靜而又坦然。

    「有什麼破壞活動?」

    七爺遲疑一下,似乎在想:有沒有必要回答這個可笑的問題。他輕輕說:「沒有。」

    「狡賴!」馬隊長拍了一巴掌桌子。

    「你盡可以去調查。」七爺仍然平靜而又坦然。

    「我要你交待!」馬隊長說,「老實點!」

    「……」七爺閉了嘴,不吭了。

    馬隊長終於忍不住,把他手中的「贓證」——我的日記本——打開,「啪」的一聲壓在桌子上:「這是誰寫的?」

    七爺側過頭,溜一眼那些倒霉的紙條兒,揚起頭,盯著馬主任,說:「我寫的。」

    「交待你的動機!」

    「我看纏馬初上陣,手忙腳亂,給他提幾條生產建議!」

    「你是什麼人,你也配提建議?」

    這句話說得太欺人了!我的肝火不由得從心裡往上竄。看看七爺,他眉頭間的皺紋輕輕顫動一下,腮幫上咬起兩道硬梁,說:「我憑三隊吃飯,社員也靠三隊過日子,我怕三隊爛包!我是什麼人?我清白!配不配提建議?我倒忘咧……」

    「胡說!你是狐狸給雞拜年!」

    「……」七爺又閉上嘴,不吭了。

    馬隊長更得意了,挖苦說:「沒見過,四類分子倒關心起集體來了?純粹是想籠絡人心!」

    七爺仍然沉默著,咬得腮幫上又暴出一道梁來。他大概永遠也無法使馬隊長理解他的話,乾脆不吭,任你說什麼也不想分辯了。

    「為了篡權,收買人心!」馬隊長再一次重複他的話,逼近七爺,對住臉問:「是不是?」

    七爺微微揚起頭,盯著馬隊長的眼睛,不緊不慢,說:「人心,那是籠絡不來的。想籠絡人心的人,結果一個好人的心也籠絡不去;有的人不用籠絡,人心打也打不散!咋說呢?全看自個兒的德行……」

    「放毒!」馬隊長的臉由黃變紅,又由紅變黃,受不了了,喊了起來,「你不甘心下台,企圖篡權、復辟!」

    「篡什麼權!篡纏馬那個小隊長的權?」七爺說,「太小哩!纏馬那個權確實太小哩!要篡,就篡大權,起碼像縣長……」

    「你……」馬隊長臉上像挨了一鞋底兒,攥緊拳頭,簡直要動手了。

    這當兒,劉主任拿著我的那個日記本,和田支書頭挨頭在一塊翻看。看著看著,他把本子輕輕合起,又放到桌子上,大約這才弄清了這場風波的根由。他站起來,面對盛怒的隊長,虛歎著:「啊呀!想不到,實在想不到,一個富農分子,竟然會幹這種事!」他轉過身,又對七爺斥責說:「你怎麼敢和馬主任頂嘴?回去寫檢討,認真交待你的動機。」

    七爺轉過身,出了門,走下石階。

    劉主任給馬隊長圓場子:「馬主任,你今天一來就發現了這事,覺悟比我們高!這事,交給我們處理吧!嚴肅處理!」

    「要給我狠狠地批!」馬主任也就此下台階,「把情況向縣委寫出書面報告。」

    「行呀!行呀!」劉主任點頭。

    田支書卻苦喪著臉,為難地說:「這事,要是公佈到群眾當中,誰也不會批他!這算啥破壞活動嘛,是好事喀!」

    「看看看!根子就紮在這兒!表現在敵人身上,根子紮在黨內!」馬隊長說,「春天對你路線教育了一來回,你總不見提高!我看你這思想,確實跟不上趟兒……」

    劉主任又呼呼啦啦說:「馬副主任,甭費你的寶貴時間咧!這些人的問題,都交給我!以後再出問題,你尋我!老田,別吭咧!」

    馬隊長一生氣,在我家的飯也不吃了,跟我連一句話都不屑再說。他大約就像老鼠鑽進蜂箱,蜜沒偷吃著,倒被蟄得鼻青臉腫……

    劉主任和田支書去送馬隊長和秘書,我沒動彈。他們出了門,我一下躺在炕上,眼淚再也忍不住,流下來了。

    難怪這幾年人都說:好人挨銬,瞎熊坐轎。田七爺從土改革命革到四清運動,在田莊真正是立下了汗馬功勞,臨了卻扣上了一頂富農分子帽子!志良叔是七爺手下的一員虎將,合作化培養起來的紮實隊長,四清運動打下台,多年來三隊爛得一鍋粥!前年眾人硬把他舉出來,三隊的生產剛剛還了陽,今年春天又挨了整!志德叔四清時整了個半死,恓恓惶惶保留下來,如今也是運動一來就頭疼……我呢?才當了半年隊長,現在又出了「路線問題」……

    我不想幹了!當著公社劉主任和田支書的面,把話說明,正好。

    聽見街巷裡一陣汽車響,估計馬隊長起身回衙了,果然,劉主任和田支書回我的廈房。

    田支書這陣無所顧忌,訴起難場,攤著兩手,牢騷滿腔:「劉主任,你說,我這支書咋當?馬隊長春天來,把田莊搗弄得亂咕咚咚,社員整天圍著我的屁股嗡嗡!把幾個隊的班子叫他戳得散裡散伙,我好容易才攏到一堆,今天一來又戳了一槓子!你回去和公社黨委商量一下,把我免了!我越干越不會幹,也不敢干咧!」他委屈得要哭出來。

    「好啊!不想幹就撂!」劉主任挪揄說。他不給支書解釋,也不批評,隨隨便便:「撂吧!都撂套吧!干革命原來還要受委屈呀?天!我明天也撂他媽的套了!我憑啥給馬二球賠笑臉!不當這主任,不受這份氣!」

    田支書倒沒詞了,愣愣地瞧著這個領導者。

    我一時摸不透劉主任話裡的意思,看看他正在生氣,儘管話說得豁達,眼睛迷不過人。我就把話嚥下。

    劉主任轉過臉,問我:「小伙子,表揚話還沒涼下,耳光又挨上了——撐得住哇?」

    我說不出話,眼淚又湧上來。

    「想到撂套了吧?」劉主任說,「當幹部出力受氣又挨整!農村幹部又不掙工資,當這干屁呢!去他媽的!憑我這一吊子,哪兒掙不來工分!」

    我低下頭。他把我的想法全端出來,還說什麼呢?

    劉主任點燃一支煙,噴出濃濃的一口,換了口氣,滿懷感情地說:

    「從今天的事,你們想沒想一下那個田學厚?他為啥要寫紙條?要是一般思想不純淨的人,他下了台,看見你田莊越爛,才越高興呢!他,看見三隊亂套了,出來補窟窿,這事,實在少有!論壓力,說委屈,我們誰比得他……」

    劉主任停頓住了,眼白裡泛起一層粉紅的絲膜:「我和田老七最熟咧!俺倆一塊逃壯了,在三原一家軋花廠踏了三年軋花機子,村裡人都當我死了呢!解放了,我在俺村辦合作社,他在田莊辦,他比我本事強!他之所以沒抽調到鄉上去,是考慮田莊村大,工作複雜,需得一個強手兒!那頂帽子,憑啥給他扣上?俺倆逃壯了走了,他家裡沒勞力,忙時雇雇短工,收麥時,叫過幾個麥客,誰不清楚?怎麼能算雇長工?別說他不服,我也不服!我沒辦法給他解脫,只是想信,總有一天……」

    田支書打斷劉主任的話:「那你還給馬主任答應,批鬥老七?」

    劉主任釋然一笑,不屑地說:「讓他等著我給他寫報告吧!好好兒等去吧!」

    田志德睜大眼睛;「你哄他?」

    「對那個貨,不能多粘!越粘越麻煩!哄得他快點滾蛋,耳目清靜。」

    田支書還不放心,囉囉嗦嗦:「那人家再追問這事?」

    「你甭管,我應付。我耍他小子像耍猴!」劉主任說著,拍著老支書的肩膀,深情地說:「你看得對,誰在田莊批田老七,誰就要倒霉!」

    田支書忽地也動了感情,惋惜地說:「俺倆在田莊搭手辦事多少年,我不知他啥人品嗎?好人!能幹人!他當支書,坐陣,穩得很哪!咱不是帥才!咱光能幹!現時叫我在田莊坐陣,我才知道我不是帥才……」

    這當兒,門口走進一個人來,我一驚,實在想不到,竟是志良叔。

    他的臉上很明顯地呈現著愧色,一進門就對劉主任說,「事情怪我……」

    劉主任瞪起眼:「怎麼怪你?」

    「我要是不撂套,七叔也不會寫紙條,哪來這場……」

    「算了吧!夥計!誰想聽你的懺悔!」劉主任的脾氣真怪,性格生動極了,「回去吧!給老婆抱娃收雞蛋去吧!這兒是是非之地啊!」

    我真替志良叔難為情,這劉主任咋是這樣給人做思想工作啊!全不像電影上演的:坐在樹下,正兒八經……

    志良紅著臉,不好意思笑著:「你甭釀製我!劉主任!我來尋你,就是想說……要是社員同意,我……干……」

    實在出人意料!想到我和田支書到他家那一回,他的話說得多難聽啊!

    劉主任哈哈一笑:「你不怕再挨挫嗎?」

    田支書驚喜地笑著,說:「志良,你這算做啥?『鬧本縣』嘛!」

    「不!我今晌午聽說七叔寫紙條的事,連飯也吃不下!我對不住他的培養!他背著黑鍋,想的啥?我掛著黨員的牌子,想的啥?愧心……」

    「好了好了!」劉主任說,「這才算說了一句人話!」

    劉主任哈哈一笑,感慨地說:「志德!還是人家老七厲害。你看嘛!志良不幹了,給你賭咒發誓不幹!我給人家做工作,也沒說服得下。老七挨了縣上馬主任一頓批評,志良跳起來上陣咧!你說,誰厲害?老七厲害?背著黑鍋,還在田莊的事業裡,起著榜樣的影響的力量,厲害不厲害?」

    田志德老漢笑了,說:「老劉,你看,經過七七四十九,一難又一難,志良上了陣,俺的班子又齊全咧!趁這機會你今黑給俺開個會,給大家鼓鼓勁兒……」

    「好!」劉主任滿口答應,又悄聲說,「今黑,咱們先去看看老七。你們敢去不敢去?」

    志良笑說:「我從不把他當富農看!在他家進進出出,家常便飯。你是公社的劉主任,你不怕落罪名,我們誰怕?」

    志德老漢也笑了。我這時才看見,一直籠罩在他臉上的憂愁的神色,煙消雲散。我這才聽到他一聲乾脆的、充滿自信的調門:「走走走!咱幾個人一搭走!」

    1979.8小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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