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梆子老太

正文 梆子井村的梆子老太 文 / 陳忠實

    小河川道裡,黃土源坡下,有個小小的村莊叫梆子井。這個村莊古遠的祖宗為啥選用這樣一個奇怪的名字做為他們的村名,連村裡現在已過八旬的白鬚老漢也說不清來龍去脈了。

    梆子井村現在居住著六七十戶農家,多數姓胡,雜姓不多;一幢幢新房和舊屋組成的莊稼院,緊緊湊湊地薈集在東溝和西溝之間的平場上。每到春夏,村裡的榆槐椿揪樹木,鬱鬱蒼蒼,河川裡楊柳列岸,蔥蔥蓬蓬;數九交至,白雪覆蓋了村後的源坡和村前的河川,房簷上吊下尺多長的冰凌柱兒……一個景致幽雅的北方村落。

    梆子老太本姓黃,是小河北岸黃家訖裁人,自幼以三石麥子兩捆棉花的彩禮許訂給梆子井村的胡景榮。過門這天,梆子井村的年輕後生用花轎把她從北嶺上的黃家圪裁抬下來,涉過河水,抬進梆子井村來,停放到胡景榮家門口。男女老幼把屋裡院外圍塞得水洩不通,興致十足地等待進入洞房揭去蓋臉的紅綢中的那一刻,新媳婦是怎樣的眉眼呢?

    窗戶紙被扯掉了,新掛的繡花門簾也被踩在腳下。沒有機會擠進窄小的洞房的人,焦急地詢問已經先睹過一眼的人,模樣怎樣?看過的人因為擁擠而喘著氣,作難似地笑笑:「說不上來……」又頗費思謀地眨眨眼,滑稽地一笑,悄悄說,「臉……長得像個……郴子……」

    對於新來乍到梆子井村的任何一位新娘,誰也難得逃脫第一次亮相之後被眾人品評和議論的難堪處境。男人們自不必說,已經被眾人議論和品評過而且無一例外地曾得過一個形象的雅號的老媳婦們,也更有興味地反覆咀嚼著一個新鮮的綽號:梆子!哈呀!真像……

    這是生活貧困而又單調的莊稼人的一種樂趣,一般只限於新婚之後的十天半月裡,盡興取笑逗樂,甚至當著景榮的面說他的新媳婦的臉能當梆子敲,也不怕他犯心病。時日稍微一長,莊稼人各忙各的日月生計,誰還有心思去管人家景榮的媳婦的臉長臉短的事幹什麼呢!

    不管旁人怎樣苛刻地取笑和逗趣,景榮對他剛剛娶進屋裡的媳婦是滿意的。儘管在揭去蓋臉綢中時第一眼看見這位陌生女人的眉眼時,他也覺得那臉兒未免狹長了些,可他不在心。我的天!老父成年累月串游在渭河北岸產棉區給人家彈棉花,攢下一串串麻錢和銅元,花三石麥子加兩捆棉花的禮價,給他訂下了這個媳婦。可憐老父未能等到看見兒媳婦過門,自己已經累下癆病去世了,三週年也過了。他能在該當婚娶的年齡娶回一個媳婦,不用擔心打一輩子光棍兒,已經很令許多窮弟兄們羨慕的了,怎敢彈嫌媳婦的臉兒是長是短呢?管什麼梆子不梆子,哪怕旁人把她的臉比作扁擔長哩!他是個莊稼人,窮莊稼人啊!要一個女人來給他管家,做飯,縫衣,生養孩子,而不是要一張年畫兒上的人人兒貼到牆上天天去欣賞!

    景榮是胡姓景字輩裡最後一個男人,人稱老輩子,反倒比村裡好多年歲高過他一倍乃至兩倍的老漢們輩份高過一格,這樣,新過門的媳婦的輩份自然也隨著他而高了。景榮排行老五,晚一輩的人稱他的新媳婦為五嬸,晚兩輩的叫五太,晚過三輩的就一律不分差別地叫五老太了。「差過三輩沒大小,婆婆孫子不講究。」小輩子的年輕後生和媳婦們,卻一律叫起梆子老太來,久而久之,連景榮老五也被他們叫成梆子老爺了。

    新婚三五天後,勤快的景榮老五不敢貪戀新媳婦暖和的被窩,背起亡父遺傳給他的那張紫紅溜光的棗木彈花弓,告別了母親和親愛的梆子臉媳婦,趕到渭北棉花產區去彈花掙錢了,結婚拉下的糧款欠債,需當盡早還清。亡父留給他的生活遺訓是:「緊還賬,慢結債。莫看一文少而不掙,莫視一文少而浪花。」莊稼人背上賬債過日月,吃飯睡覺都不踏實啊!

    一月之後,景榮老五再轉回到梆子井村的時候,他的短頭髮上落著棉花絨毛;棉襖的袖時上和棉褲的膝蓋上,黑色的粗布面子已經四處開裂,露出一串串棉花套子;滿臉撲著黃色的灰土,手指裂著一道道結著黑痂的裂口;從外表上看,儼然是個沿門乞討的叫花子了。母親和新媳婦驚愕地睜大眼睛,看著他直挺挺走進院子,不知遇到什麼凶事,該當如何是好了。

    他端直走進上屋偏門,解開破爛棉襖上的布制紐扣,又從腰裡解下藍布帶子,「匡啷」一聲扔到炕上,黃燦燦的麻錢和紅亮亮的銅元抖撒在炕席上。他這時才一彎腰,吁出一口氣坐在炕邊的木凳子上。為了防備土匪攔路打劫,他故意撕破棉襖和棉褲,把自己裝扮成一個背著褡褳討飯吃的叫化子了。百餘里徒步跋涉,銅元和麻錢硬梆梆別在腰裡,腰脊簡直都要斷裂了。謝天謝地,終於逃過了土匪的眼睛,把一弓一弓彈花掙下的血汗錢帶回屋裡來了!

    老母親和新媳婦頓然轉換出一副驚喜的神色,不約而同地吁出一口氣。新媳婦忙著燒水做飯去了。老母親把散亂的銅元和麻錢整理成串,壓到箱子裡去了。

    按照家規,景榮老五先向母親問安。一月來家庭的內務和外事沒有什麼大的跌騰,他放心了。出門在外鄉彈花掙錢,睡在這家那家的陌生的炕鋪上,他想念剛剛過門的新媳婦,更惦記寡居的老娘。在兵荒馬亂的鄉村,把兩個不能當事的女人撇在家裡,他總是牽腸掛肚般地操心會不會遇到凶事呢。

    母親悄悄告訴他,經過對剛過門的新媳婦一月來的實際觀察,勤快,孝順,不拋撒米面,是莊稼院裡過日月的可靠人手。更叫老人驚異的是,新媳婦居然能捉著鐵掀,把豬糞挖起,從豬圈的矮牆上拋到外頭去。她站在豬圈裡揮掀挖糞的姿式,強悍而又瀟灑,完全不亞於強健的莊稼漢小伙子,景榮老五驚喜地聽著母親樂悠悠的敘說,愈加覺得梆子媳婦可愛了。

    美中不足的是,新媳婦有一個令人意料不到的缺點。老人順著舌頭告訴兒子,新媳婦的針線活計太差遲了。這是一般鄉村女人的本能呀,她卻不會!

    「唔……」景榮老五從嘴裡拔出旱煙袋,笑瞇瞇的眼睛裡頓時散了光,不會縫衣聯袂的女人,對於一個農家來說是太叫人遺憾了,「那……會不會紡線織布呢?」

    「不會。」母親曝著嘴唇,現出鄙夷的神氣,「鍋上灶上也不行,連好一點的飯食也做不出來。」

    「唉唉!」景榮在母親面前毫不掩飾地噓歎起來,「我怎麼就遇上了……這號笨熊呢?」

    「甭愁,榮娃。」看見兒子灰心喪氣的樣子,母親立即反轉來寬慰兒子。兒媳婦雖然有令人遺憾的缺陷,她卻壓根沒有彈嫌厭棄的意思,窮人家娶個媳婦容易嗎?「媽十年八年死不了,就不能叫你屁股露在外頭,縫聯補袂,紡線織布,有媽哩!」

    「唉……」景榮又歎一口氣,搖搖頭,擔憂地說:「我能靠你一輩子?」

    「趕媽閉眼的時光,就把她教會了。」母親寬厚地說,「聽說她爸死得早,她跟她爺整年在地裡做莊稼,倒把女兒家的針線手藝荒廢了,可憐人呀……」

    「噢……」她的缺陷是可以原諒的,可憐人呀!景榮老五想到早逝的父親,自己十五六歲就承擔起一個莊稼漢子應該付出的全部艱辛,心動了,再不唉歎自己遇到一個笨熊了,問母親,「她現時還能學會嗎?」

    「能,怎麼不能呢?」母親和悅地說,信心十足,「我權當是給自家女兒教針線……」

    春夜短暫。景榮老五和梆子媳婦親親熱熱睡過一夜之後,第二天一大早爬起來,就趕往渭北彈棉花去了。梆子媳婦不會紡線織布的缺點,他連提說一句也沒有。

    半月後,下過一場透雨,他趕回家來,該當收墒糖耙留作棉田的空閒地了。河川裡楊柳泛綠,麥苗返青,路旁和田埂上,野草萌生了。

    從河川的土路上望過去,溝坡下的三角窪地上,一個穿紅襖的女人,叉開雙腿,踩在耱上,一手牽著套繩,一手抓著黃牛尾巴,正在景榮老五家那塊待播棉籽的空地上耱耙哩!那姿勢,灑脫得完全像個熟練的莊稼把式。景榮老五驚呆了,遠遠地瞧著他的不善長針線活計的梆子媳婦,心裡一熱,快步奔過去了。

    「你……」奔到地頭,景榮老五心裡湧起一股男子漢的豪壯感情,「你歇下!讓我耱——」

    梆子媳婦嗔笑著,故意顯示似地響亮地喝斥一聲黃牛。黃牛加快了蹄腳移動的速度,在景榮面前停下來。她裝出嗔怪的神氣:「你剛走半月,又跑回來做啥?」

    「我要是知道你會耱地……」他笑著,憨厚地笑著,「我怕曬得墒缺了。」

    「單是為收墒棉田嗎?」

    「晤……」

    「棉田誤不了,你現在放心走……」

    「你……」

    媳婦瞧瞧四野,靜寂無人,猛然摟住他的脖子,親了一口,暢快地笑著,又跳到耱耙上,扯動套繩,吆著黃牛走了。她自如地站立在耱耙上,任黃牛拽著她前進,她扭腰移腳,保持著身體的平衡,忽然轉過頭來,甜甜地笑著:「你就坐那歇著,你走了遠路……」

    他完全可以心地踏實地串游到更遠的鄉村裡去彈棉花,掙錢了,不必操心家裡那三五畝薄地的莊稼作務了!她倒是有這一手長處!

    轉眼三年過去了,新媳婦變成了舊媳婦。雖然免不了梆子老太的稱謂,但誰也再無興趣去看她的臉長臉圓了,似乎倒成了一個親切的稱謂;即使她不會女兒針線也早已成為過時的新聞,會像男人一樣作務莊稼亦被眾人司空見慣,不足為奇了。她像一片普通的樹葉夾生在綠葉之中,完全溶合在梆子井村的女人窩裡,生活著。

    這時候,不知誰家女人終於把奇異的眼光從她的臉上轉移到腰裡——沒有鼓起來的跡象,任何一位新娘子被抬到梆子井村的任何一座莊稼院門樓下,少則一二年,多則三四年,那新媳婦就會在奶下吊著個娃娃,在村巷裡出出進進。梆子老太過門五個年頭了,腹部平平。一個可怕的流言悄悄地又是迅速地傳播——

    景榮老五家的梆子媳婦不開懷!

    母親早已擔著這份心。她心裡焦急,擔憂,又不便於直問,直到這個傳言灌進她的耳朵,才決計不讓兒子景榮常年在外鄉攬工彈棉花了。寧可日月過得更清苦些,但願小院裡早日聽到新生命的第一聲啼哭。

    景榮老五順從地回到梆子井,把彈花弓掛到牆上去了,只是在臨近村莊裡做點零活兒,晚上趕回家來,和他的梆子女人廝守在一起。整整一年過去了,沒有任何令人欣喜的徵象出現,一切已不再是秘密。

    他終於忍不住:「你身子有啥毛病嗎?」

    她難為情地低下頭:「我感覺好好的嘛!」

    一家人開始張羅給她治病,母親頂操心了。景榮請來十里堡鎮上的老中醫先生,又拿出一石麥子,把錢全部買成大包小包的中藥,由老母親親手熬成湯水,灌進她的喉嚨,卻仍不見有絲毫的變化。莊稼人是寬厚的,熱心的,一當證實景榮婆娘確鑿不抓養娃娃的不幸時,全都變得異常熱心關照了,不斷地有這家和那家的女人踏進小院來,神秘地向景榮一家舉薦靈方妙藥,單方驗方。紅公雞肉啦,公豬肉的藥引啦,外加三五樣怪癖的中藥啦,老母親已經開始內心惶恐,日夜操心彈花匠家的後繼人大事了。凡有推薦,盡皆一試,不怕花費銅元和麻錢,催促已經有點不大耐心的兒子,到處搜尋購買藥物。而她呢?無論把什麼靈丹妙藥吃進去,仍是依然故我,毫無變化。老母親急得束手無策,對一切藥物神醫漸漸失去信心,最後引著媳婦,到近處遠處的神廟古寺,求拜起娘娘神靈施子賜福……

    她的腰似乎更細,臀部也尖削起來,眼皮和嘴唇更薄了,燕翅骨愈加突出,更趨像一隻梆子了。

    十餘年過去了,景榮老五不能不接受這個既成的事實,遵照母親辭別這個家院時的臨終囑咐,抱養了別人一個女孩子,繼之又抱養了一個男娃娃……總不能絕後哇!

    兩個不是親生的兒女和他們組合成一個新的家庭。這時候,胡景榮和他的梆子女人,從他們滿意又不滿意的生活裡揚起頭來,聆聽一個陌生的名詞:解放了……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