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漆器的裝飾手法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動筆,比如帶有描繪的漆器和素漆器;另一類是動刀。這兩類有什麼不同呢?首先,動筆相對來說比動刀容易一些,體現出平民化的特徵。比如我做了一個素漆盒,心中有一份寄托,那麼我就畫幾筆竹子或蘭花。而所謂動刀,就是要在漆器上雕刻,對技藝的要求會高很多。相對來說,動刀的漆器貴族化傾向就比較重一些。
剔與雕
漆器有一個特性,就是乾燥比較慢。由於它這個特性,聰明的工匠發明了動刀的漆器。我們生活中都有經驗,水很容易干,比如桌子上灑了一杯水,很快就會幹掉;如果灑了一滴油,很長時間都不會幹;如果灑了漆,也不容易干。漆的乾燥是一個非常緩慢的過程。我們有時對漆的乾燥問題還有一點誤解,認為氣候越乾燥,漆乾燥得越快。其實不是這樣,有的漆器在非常潮濕的條件下才能加快乾燥速度。
由於漆的乾燥速度比較慢,就形成一個特性,在它半幹不幹的時候會形成一層軟軟的膜。當這層膜出現的時候,古人發現,在膜上可以再度刷漆。也就是說,不等第一道漆徹底乾透,就刷上第二道漆;等第二道漆半干的狀態,又刷第三道漆,循環往復,可以使漆膜增厚。等到漆膜增厚到一定程度以後,古人就開始在上面做文章,用刀在半干狀態的漆上面剔出紋樣,由此出現了中國獨有的用刀代筆裝飾的一類漆器,比如剔犀、剔紅等等。
為什麼把這種工藝稱之為"剔",而不是"雕"呢?因為中國的語言非常嚴謹,剔和雕之間有區別。雕,是雕刻。雕刻在我們心目中是硬碰硬的概念,比如篆刻印章、雕刻石像,都是硬碰硬;硬碰軟的時候才稱之為剔。生活中有沒有類似的詞彙呢?有,比如說剔肉,肉比骨頭軟吧。吃飯時牙被塞住了,剔牙,不是真的去剔牙齒,是剔牙齒與牙齒之間那道縫。中國語言的嚴謹性在生活中處處可以體現,硬碰硬為雕,硬碰軟為剔。那麼,當漆器的漆膜形成一定厚度,在半干的狀態下,工匠用刀在上面輕輕剔出紋樣,是硬碰軟,所以叫剔,不叫雕。後來由於很多外行的理解,把剔犀、剔紅這種動刀的漆器稱之為"雕漆",從專業意義上講是不對的。
製作動刀的漆器,剔完圖案以後一定要等漆徹底乾透,然後再進行人工打磨,成為成品,這個過程非常漫長,成本高,因此致使動刀的漆器價格比較昂貴。
犀皮漆的解釋之一:模仿馬韉
動刀的漆器一般分為兩類,一類是剔犀,一類是剔紅。剔紅容易理解,就是剔出的圖案呈紅色,其他品種還有剔黑、剔綠、剔黃。如果剔出多種顏色,叫做剔彩。因此一般情況下,在動刀的漆器中剔犀是一類,剔紅是另一類,剔紅就包括剔黑、剔綠、剔黃、剔彩等等。
剔犀的名字就不太好理解了,"犀"代表什麼意思呢?顯然是受"犀皮漆"的影響。犀皮,又被寫做"西皮"、"犀毗"。關於犀皮漆這個名稱,來歷非常複雜。歷史上對它的記載很多,唐、宋、明、清均有記載說明犀皮漆的來歷。記載犀皮漆的絕大部分是文人,但到了明代以後主要是漆工。記載這樣一個文獻,文人起到決定性的作用,漆工起到技術上的作用,因此他們的記錄應該說比較真實。
唐代有一個人叫趙林,他認為犀皮漆是漢人從西域的馬鞍子上得到靈感,從而發明的。這個說法被元末明初的陶宗儀所引用,他在《輟耕錄》中引用了趙林的《因話錄》:"西皮髹器謂之西皮者,世人誤以為犀角之犀,非也。乃西方馬韉,自黑而丹,自丹而黃,時復改易,五色相疊。馬鐙摩擦有凹處,粲然成文,遂以髹器仿為之。"髹器就是漆器。這段的意思是:過去認為犀皮漆的犀指犀角的犀,其實不是,是指馬鞍子與馬鐙挨著的位置上,不斷被摩擦,有凹下去的地方,顯露出一層一層的顏色,漆匠就根據這種自然形成的紋樣,仿造出現犀皮漆。這是唐代人的理解。
犀皮漆的解釋之二:犀牛的肚臍
明代人有另外一種說法。明代有個文人叫都穆,他在《聽雨紀談》中是這樣記錄的:"犀皮當作犀毗,毗者,臍也。犀牛皮堅而有文,其臍四旁,文如饕餮相對。中一圓孔,坐臥磨礪,色極光潤,西域人割取以為腰帶之飾。……後之髹器,效而為之,遂襲其名。"都穆認為這種漆器應該叫"犀毗",與"犀皮"發音一樣,但文字不同。他解釋這個"毗"字是肚臍的意思。犀牛的皮膚非常堅硬,平常坐臥之時,肚臍這個地方就在地上磨得極為光滑,有一層一層的紋飾,像饕餮紋。我們常在青銅器上看見饕餮紋。因此,西域人常把犀牛的肚臍割下來,做成腰帶中間的一種裝飾。後來的工匠是根據犀牛肚臍的樣子,做出了犀皮漆。
後來我專門去過動物園,仔細觀察過犀牛的肚臍。我估計大家去動物園看犀牛,肯定都不看人家的肚臍,是吧?都要看犀牛角。但我就是想看一下犀牛的肚臍是不是跟古書上記載的一樣。我一看,確實有點兒類似,犀牛的肚臍非常突出,因為它老在地上趴著,所以形成一層一層的渦旋紋。
最早的犀皮漆
犀皮漆在中國漆器史上是非常著名的品種,那麼它到底是什麼樣子呢?我們可以從它的一些俗稱上想像一下。犀皮漆,北方人稱之為虎皮漆,南方人稱之為菠蘿漆,也有人稱之為笸籮漆。無論哪種名字,你都能想像它是一層一層有變化的紋飾,這是犀皮漆的一個典型特徵。
那麼,犀皮漆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呢?我們一直在尋找它最早的起源。現在一般的說法是三國吳的時候就有了,因為發現了三國吳時期的一個墓葬——朱然墓,墓中出土了兩個漆耳杯。這兩個耳杯有黑、紅、黃三色,形成了初級紋樣的犀皮漆。但不幸的是,從三國吳到明代之間,長時間的跨度裡再沒有找到其他能說明傳承關係的證據。那麼從證據學角度上講,孤例是不成證的,除非這個孤例是一個鐵證,沒有爭議。但朱然墓出土的漆耳杯多多少少還有一點兒爭議,它和後來成熟的犀皮漆還是有很大差距的。
我個人認為,朱然墓出土的漆耳杯還不能算是犀皮漆。最早的犀皮漆可能出現在唐代。我在講《陶瓷篇》的時候講過,唐代非常流行絞胎的陶器和絞胎釉的瓷器,這是唐代的一種審美觀。我想犀皮漆在很大程度上會受絞胎陶瓷的影響,這一點也與文獻的記載吻合——目前發現最早關於犀皮漆的記載就是唐代的。我一直在講藝術之間的橫向影響,過去不大關注,一般研究陶瓷的人只在陶瓷的領域中縱向研究,研究漆器的人也在漆器的領域中縱向研究,它們之間橫向的比較非常少。今天因為信息發達,我們有機會能夠把各類藝術的橫向比較同時做出,這時候就會受到很大啟發。
距離朱然墓漆耳杯這個孤例一千年以後,到了明代,犀皮漆大量出現了。明代以後,犀皮漆非常流行,非常漂亮。當我們看慣了一色的漆器,對於這種有自然紋理的漆器感受會非常強烈。
我遇到的犀皮漆
王世襄先生在收藏中對漆器非常關注。2003年,他的收藏品舉行拍賣,其中有一個非常漂亮的漆盒,在他多部著作中都有收錄。這個漆盒是圓的,面有一點點鼓起,犀皮漆,以紅為主,非常漂亮。我知道這件漆盒是王世襄先生的心愛之物,我也知道它在多部著作中都出現過,所以我就把這個漆盒拍到了,今天在觀復博物館裡展出。我想,我們對收藏的愛好應該從一點一滴做起,從別人已經做過的成就上做起。別人的成就可能是我們的一個經驗。王世襄先生的一個收藏經驗,最後變成我們的一個經驗,這是收藏中一件非常快樂的事情。
王世襄先生收藏的時候,這類漆器不值錢,花不了仨瓜倆棗的錢就可以買來。但是,當拍賣出現以後,這類東西變得非常昂貴。當一類藝術品有了市場價值以後,造假一定跟上。我們過去幼稚地認為,像犀皮漆這種複雜的工藝,現代人根本不可能做出來。但不幸的是,在利益的驅動下,很快就有人模仿出來了。
有一次,我看到一對犀皮漆的鎮尺,後面有字:乾隆年制。鎮尺做得漂亮、真實,第一眼我就被蒙住了,認為這就是真的,就是乾隆年間宮廷裡使的,甚至是皇帝使用的犀皮漆鎮尺。我們知道,鎮尺一定要重,要不然在壓紙的時候不能將紙壓得很平。這個作偽的人非常清楚我們心裡的想法,所以這對鎮尺用的是石胎,很沉。漆器可能使用各種材料做胎,但使用石頭做胎非常罕見。
我碰到這對鎮尺的時候,猶豫了很長時間,好在跟賣主很熟,我說:"你能不能借我兩天,我回家去好好研究研究。"當時我認為這東西是真的,不願意放過這個機會,所以就拿回家研究了幾天。在這幾天時間裡,我查了很多資料,仔細觀察它所有的細部,最後發現這對鎮尺確實不真。我就很客氣地又還給賣主了。我還的時候當然不能說"你這東西是假的",我就說:"哎呀,這東西我實在買不起。"我在還他的時候已經清晰地知道這個東西不真了,不是乾隆年間的,就是個新的。果不其然,後來有大量類似的東西在市場上出現。
我們對市場的判斷有時可以非常簡單,當一種非常少見的東西連續出現,其作偽的可能性就大了很多。社會處於發展中,收藏的領域也在發展。當社會關注收藏領域中的某一種物品時,造假就會迅速滋生,從而也會迅速出現另一種新的辨偽知識。
剔犀
我講了半天犀皮漆,是為了要回到剔犀的本意上來。剔犀的製作過程是:在胎上刷一道紅,刷一道黑,再可能刷一道黃;然後再刷一道紅,一道黑,一道黃,積累厚度後剔出紋樣。它是一層一層變色,所以剔出來非常好看。剔犀的工藝解釋是"烏見朱線,朱見烏線"。用大白話說,就是紅的層面裡夾著黑,黑的層面裡夾著紅,形成一層一層的紋樣,顯然跟犀皮漆有異曲同工之妙。犀皮漆的紋樣呈水波紋狀,而剔犀的顏色線條分界是很清晰的。
剔犀的出現,從橫向比較來看,顯然與其他門類的藝術品相互影響。比如四川遂寧出土了一批南宋的窖藏,那裡所出現的渦紋銀梅瓶、渦紋影青梅瓶,上面的渦紋都跟剔犀非常相近。南宋進士程大昌在《演繁露》中說:"按今世用朱、黃、黑三色漆,沓冒而雕刻,令其文層見疊出,名為犀皮。"以前也引用過程大昌的記載,都非常正確,但這一次他說錯了,他說的這個不是犀皮漆,而是剔犀。"沓冒而雕刻,令其文層見疊出",清清楚楚是剔犀的工藝。
那麼,剔犀的工藝到底是從什麼時候演變過來的呢?現在能找到的證據依然是三國時期吳國的朱然墓。朱然墓出土了一個戧金方盒,上面的紋樣是用錐劃出來的,不是用刀,形成剔犀的一個雛形。這個雛形的專業術語叫"錐毗"。錐,就是納鞋底子用的錐子。今天基本看不見納鞋底子的事兒了,年輕人一定沒見過,我小時候經常看到一些婦女坐在門口納鞋底子。剔犀從實物上看,從宋到清,紋樣變化不大,都是一個如意雲頭的形狀。過去北京老古玩界稱之為"雲雕",就是這個意思。過去古玩界說有一個雲雕盤子,意思就是有一個剔犀的盤子。日本管它叫"屈輪",也是從形象上來的。剔犀的如意雲頭紋樣屬於簡約的審美,這種樸素單純的審美到了清代以後越來越不流行。
證據的力量
剔犀已知的最早實例,原來都認為是南宋時期的。比如南宋的一件剔犀鏡盒,裝鏡子的外盒。南宋的鏡子開始有柄。但後來在張家港的宋墓中出土了一個銀裡剔犀的碗。墓主人是北宋大觀元年下葬的,有明確的記載。那麼,這座墓一下子就把剔犀的實物年代由南宋提到北宋。
我看到這個碗的時候驚呆了。我原來在收藏中碰見過很多類似的碗,但所有人都說這是明代的,有很多,也不大值錢。我買過若干個,後來也勻給過朋友們去玩。我記得有一次買過兩個類似的小碗,50元錢一個,買了以後玩了一段時間,就送給朋友了,沒有把它當回事。可當看到這個碗的時候,我突然恍然大悟,沒準我那些碗也是北宋的呢!文物的誕生和消失,很多時候是我們所不知道的。我們只是歷史長河中的一個點,就算活一百年,也就是一個點。站在這個點上,前後都看不大清楚。這類剔犀的碗什麼時候開始有的,我們不知道,可能誤認為是明朝的。明朝距我們也三四百年了,很遠,但沒有想到這是宋朝的。
其實,漆器在生活中保存下來的可能性大於瓷器,為什麼呢?第一,漆器耐碰撞,稍微有個磕碰也不至於粉身碎骨。宋朝的瓷器在生活中保存下來的可能性太低了,上千年的時間有一次失手它就破了。第二,漆器的使用頻率比較低。對漆器的感情,今人跟古人不一樣。今天的人對漆器的感情非常低,甚至察覺不到自己跟漆有什麼感情。今天生活中跟漆關係最大的就是刷牆,過去傢俱上刷著鋼琴漆,賊亮。這些都是我們對漆的一個簡單的認知。但古人不是,漆器的光潔度、紋飾會給古人以強烈的感受,所以古人對漆器有非常深厚的情感。在這一點上,日本人也是如此。今天去日本,很多日本人願意使用漆器來招待客人,我們都很少這樣做了。
通過張家港宋墓中出土的這個剔犀碗,我們可以看到證據說話的力量。用北宋的一個碗對比我們手中雷同的碗,如果細節與之相符,說明很可能也是那個時期的,這就是文物標型學的一個基本原理。
剔紅
動刀的漆器中另一個品種就是剔紅,包括黑、綠、黃等其他顏色。剔紅和剔犀從工藝角度上講相同,剔犀是一層一層變色,剔紅就是單一紅色,刷一道紅漆,等半干狀態時再刷一道,刷過幾十道漆以後就形成非常厚的漆膜。當它呈現出牛皮糖的狀態時,工匠就開始趁著不沾刀的時候剔出紋樣。
製作剔紅的最佳時間很難掌握,等它乾透了就剔不動了。漆乾透以後非常脆。我們都有這個經驗:一旦傢俱上起漆皮以後,你拿指甲蓋一碰,辟嚦啪啦就爆了。如果在過黏的狀態下剔,沾刀,漆是非常黏的物質。所以必須在既不沾刀又不脆的時候迅速把紋樣剔成,給工匠留出的時間不夠充裕。
目前發現最早的剔紅實物是在日本,而非中國。日本收藏有宋代的剔紅,紋樣非常淺。到目前為止,國內還沒有宋代的剔紅出土,甘肅出土的一個元代平頭案是中國能夠證明最早的剔紅。
那麼,由於元代出現張成、楊茂等著名的剔漆工匠,導致這個行業迅猛發展。《古董瑣記》記載:"元時攻漆器者,有張成、楊茂二家擅名。"元代的時候這兩個人就非常有名了。
甘肅出土的元代剔紅平頭案,全身都剔出花卉紋樣,跟明代晚期、清代早期的案子結構一模一樣。只是由於年代久遠,又埋藏在地下,它出土的時候比較鬆散,有的腿部局部腐爛,變得比較短,但大體模樣跟後來的明式平頭案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我們可以比較一下各個時期的剔紅。以實物而論,早期的剔紅,也就是宋元時期的剔紅,紋樣都比較淺;元末明初的風格是紋樣加深;到了明清以後,剔得就比較深了。從工藝角度上講,紋飾逐漸加深就是加深製作難度,提高質量要求。要知道,一個產品最早期的雛形往往都是比較簡陋的。比如早期的汽車,就是一個代步工具。一百年前的那種老爺車,甚至跟三輪車差不多,人坐在上面是露天的。但一百年的發展使汽車變得極為複雜,變出很多分類。今天的汽車已經變成非常複雜的一個機械裝置,具有多種功能。那麼,中國歷史上的這些工藝品也具備這些逐漸進化的特徵。所以早期的剔紅紋樣都比較薄,後來越變越厚。變厚就增加了工藝難度,增加了成本,賣得就非常貴。
迄今為止,古代漆器在國際市場上的最高價是多少呢?2001年,在香港佳士得春季拍賣中有一個牡丹紋的剔紅盒子,賣了1287萬元人民幣,這是目前的一個紀錄。一個漆盒子賣到這個價錢,今人想起來都覺得很神奇。古人留下這麼一個盒子,居然值兩座別墅。到了2004年,香港蘇富比秋季拍賣中有一個雲龍紋的剔紅盒子,也賣了1194萬元人民幣。這兩件剔紅的漆器都是明朝永樂時期的。我在講《陶瓷篇》青花瓷時講過,永樂一直到宣德時期,明朝跨越了建國初期的困境,國力開始增強,此時的工藝品也表明國家的國力。從小看大,從微觀看宏觀,就是這個道理。永樂的剔紅盒子得到現在國際市場確認的一個價格,可以看到當時中國呈現出一個多麼強盛的狀態。
打磨秘訣
從明代到清代,剔紅的風格有所演變。明代的剔紅刀法圓潤,圖案均衡,注意磨工。第一撥工匠把紋樣全部剔好以後,擱在那兒晾乾,等徹底乾透以後,第二撥工匠要衝上去打磨。打磨非常費工費時,而且是非常難的一門技術。你可能不服,打磨有什麼難的啊,拿張砂紙磨一磨就完了唄!問題是古代沒有砂紙,古人拿什麼打磨呢?我可以告訴大家一種最簡單的打磨方式。當時有一種草叫銼草,這種草現在也生長,但我們不使用了。銼草有點兒像細蘆葦,一沾水馬上就變得很扎,你拿手摸的時候很刺手。工匠就手拿銼草,在剔紅表面。過去打磨的方向跟今天不一樣,今天一般是拿著砂紙橫向來回摩擦,但古代是縱向摩擦,這是很多人不知道的。
今天面臨工具的改變,思維的改變,不知道古人是怎麼去做的,所以達不到古人的要求。我們拿砂紙磨東西,磨得很簡單,差不多就得了。但古人用銼草磨東西可以磨到根部,而且要求一定要磨到所有的根部。這一點,砂紙是做不到的,必須是銼草。
到了清代,就不像明代那麼注重磨工。不但不重視,有時還認為雕刻過的東西不經打磨,會顯得另有一番風韻。打磨過的東西是有折光的,看起來非常溫潤;不經打磨的東西就不折光,看起來圖案會更清晰,各有各的好處。所以,清代以後的很多漆器就不大過度地去打磨了。
一字斷代
20世紀80年代末的時候,我在上海買過一堂紫檀框的剔紅屏風。買這個屏風的時候,所有人都看不準它的年代,有朋友跟我說:"這屏風弄不好是新工藝品。"為什麼大家不看好呢?因為那個屏風的品相非常好,紫檀框,主題圖案是剔紅山水,非常精細,帶有詩文。但我仔細看過以後,覺得這東西一定是乾隆當年的,它上面有證據,而我們卻忽視了。
對中國文字有所瞭解的人一定知道文字的使用年段,今天使用的字是簡化字,但大家不要認為簡化字只有今天使,有的簡化字在歷史上早就出現並使用了。除了簡化字,歷史上還有很多繁體字、異體字等等。同樣一個字,有可能在這個時期是以繁體字出現,在那個時期是以異體字出現。有可能是長時間使用,也有可能僅在極短暫的時間裡使用。
我買的剔紅屏風上面有這樣一副對聯:
道德神仙增榮益壽
福祿驩喜長樂永康
這裡面有一個"驩"字,這個字不常用,《康熙字典》上能查到,就是"歡"字的異體字。這個"驩"字,就讓我知道了屏風的準確年代。為什麼呢?因為建國以後的所有工藝品上都不再寫這個字。從50年代到70年代,剔紅一直是外貿商品,是給外國人做的,這種廢棄的文字不會使用。即便是要寫"歡"的繁體字,也是常見的"歡"。
這件事說明什麼問題呢?在文物鑒定中不可以自以為是,有看不懂的地方,一定要靜下心來好好想一想,查查資料,不要輕易認為古人錯了,也不要輕易地自作聰明,一定要在掌握知識的層面上加強學習。我就養成了一個習慣,在文物上看見不認識的字,第一件事一定是先去翻辭書,一定要知道這個字的本義是什麼,因為文字表達的內容往往是最直接最準確的。
中國古人很願意通過文字的諧音,將一些圖案賦予生活中美好的含義。比如"歡天喜地"怎樣去表達呢?古人常畫一隻喜鵲站在樹上,俯視大地;地上畫一隻獾,仰頭看天,利用"歡"與"獾"諧音。這種表現比較直白,還有一種含蓄的畫法,清代中後期非常流行。畫蝴蝶,畫滿整個畫面。古人認為蝴蝶的上下翻飛就是人類的一種心情,叫歡天喜地。以後我們高興的時候,心裡要全想著蝴蝶飛來飛去。
盜版中的盜版
剔紅非常有名,從北宋一直延續到今天,工藝複雜,刷幾十道甚至上百道漆以後剔出圖案。那麼,歷史上有沒有人偷手,降低工藝難度呢?有偷手。有一種工藝叫堆紅。人家不是叫剔紅嗎,他這叫"堆紅"。堆紅是拿灰一點一點堆出圖案,再刷上一遍紅漆,就完了。日本人管它叫堆朱,朱就是紅,一個意思。《格古要論》記載:"用灰團起,外用朱漆漆之,故曰堆紅。"由於堆紅在工藝上偷手,過程簡單,成本降低,價格就比較低廉。很多追求剔紅漆器的人非常容易在這上面栽跟頭,因為從視覺上這兩類漆器非常接近,
我有個朋友買了一個大的方盤子,興高采烈地跟我說:"我今天可買著一剔紅,明代的,特便宜!"我一看,說:"這東西是明代的不錯,但它不是剔紅。"他說:"怎麼不是剔紅啊?我看得清清楚楚,這不就是一剔紅嗎?"我說:"你仔細看,這上面沒有一層一層的漆紋,它是堆出來的圖案。"他一開始還不服氣,抱著這盤子說:"我看著都差不多嘛。"我說:"看著是差不多,但質量差很多。好比說我買的這雙皮鞋是牛皮的,你買的那雙皮鞋是人造革的,看著都差不多,就是這麼一個差距。"
堆紅是模仿的剔紅,那在堆紅的前提下,還有沒有假的呢?假的裡面還有一個更假的!日本人仿的。日本人當時看到我們的剔紅以後,覺得很好看,就跟著學。他連堆灰都不堆了,直接用木頭雕,雕完就刷一層紅漆,你猛一看也差不多。那這種叫什麼呢?"鐮倉雕"。我剛才說了,堆紅相當於人造革的鞋,那這鐮倉雕就是塑料涼鞋了,差距還大一些。從經濟角度上講,比堆紅還不值錢。
那這個更假的裡頭還有沒有假的呢?還有一個更更假的!日本人還搞了一種東西叫"根來塗",聽這名兒就不高級,從根兒上就塗色兒了。這種東西你拿到手裡會很奇怪,是假的裡最假的。從某種意義上講,剔紅屬於正版,堆朱和鐮倉雕是盜版,是根據正版出來的盜版;但根來塗是根據那盜版出來的盜版,這說著都有點兒像相聲了。所以歷史上很多事情非常複雜,不像我們想像的那麼簡單。中國發明了一種偉大的漆器叫剔紅,跟著就出來一溜兒造假的。盜版是一個歷史問題,不是說今天才遇到盜版問題,歷史上也會遇到。
科羅曼多
動刀的漆器裡還有一個著名的品種叫款彩。我在上一講中講過"款識"一詞,凸起來的為識,陷下去的為款。款彩,顧名思義,就是以平面為準,雕下去的部位全部重新染上顏色。
款彩漆器偶見小件,最為常見的是大件屏風。我查了一下資料,中國的各大博物館裡,完整的款彩屏風一件沒有,都有殘。完整的款彩屏風全部在美國和歐洲,大概有幾百套。為什麼款彩屏風都在國外而不在國內呢?第一,過去對它重視不夠,沒有有意識地保護。第二,當時款彩屏風是一種非常重要的外貿商品,被東印度公司大量運往歐洲。
款彩在歐洲有一個極為古怪特殊的名字,叫科羅曼多(Coromandel)。科羅曼多是印度一個海岸的名字,跟我們創造的這種燦爛文化一點兒關係都沒有。那為什麼叫這樣一個古怪的名字呢?當時款彩在中國出現的時候,西方的商人一看就驚呆了,中國怎麼有如此漂亮的藝術品呢,而且還是這麼大的屏風!所以商人就把它變成一個可以謀利的商品。我在《陶瓷篇》的外銷瓷一節中講過,當時歐洲很多國家都成立了東印度公司。大約17世紀起,英國東印度公司將這種款彩屏風大量購買,走私出境,運送途中需要在印度科羅曼多海岸的貿易站換船轉運,變成正當貿易運往歐洲。當時歐洲人不知道這是哪兒來的,一問,商家說是從科羅曼多來的,實際上他們不知道從中國運往印度這一段走私的過程。再加上當時歐洲人對東方,比如中國、日本、印度的概念不是很清楚,因此長時間認為款彩屏風就是從東方的科羅曼多來的。款彩這樣著名的中國漆工藝,到了歐洲就叫科羅曼多了。
這件事跟我們歷史上很多事情非常相像,比如哈密瓜。哈密是個地名,這個地方不產瓜。哈密瓜最好的產地是鄯善。當年鄯善王把特產的瓜送給哈密王,哈密王為拍馬屁,又送給康熙。康熙吃著好吃,就問:"瓜哪兒來的?"旁邊的太監說:"哈密來的。"康熙就說:"那就叫哈密瓜吧。"哈密瓜是這麼來的。如果當年鄯善王把瓜直接送給康熙,這瓜今天叫鄯善瓜。再比如北京有一個茶葉集散地叫馬連道,馬連道不產茶葉,但大批茶葉從這兒買進賣出。時間長了,就叫馬連道茶葉。歷史上很多事情跟今天一模一樣,只是我們不知道罷了。
我的收藏
國內的各大博物館裡幾乎都沒有完整的款彩屏風,所以我就比較注重這類收藏。觀復博物館從國外買過多套完整的款彩大屏風,比如我講《傢俱篇》時講過黃花梨款彩"西湖十景"大屏風,這是雕刻山水的;有雕刻歷史故事的,比如款彩"漢宮春曉"屏風;有雕刻庭院人物的,比如款彩"大富貴亦壽考"屏風,等等。這類屏風的背面往往還題有文字,常見祝壽內容。
其中有一款康熙年間的花鳥屏風,從美國購得,整套十二片,非常完整。我發現它的腿底下無規則刻著字,把字連起來一念是:"維揚姚某監雕填漆屏。"什麼意思呢?維揚指的是揚州,姚某人是監工,他管這件屏風叫"雕填漆屏"。所謂雕填,是漆工藝的一個品種,就是從平面雕下去以後填上另外一種漆,然後磨平。款彩是不磨平的。所以過去北方古董店叫它"大刻灰",意思是木頭上用灰找平以後再刻,不填平。南方人誤叫做雕填。
過去一直認為這種款彩屏風肯定是北方,如北京、山西一帶生產的,但我買的這件款彩屏風上寫得清清楚楚:維揚。李漁在《閒情偶寄》中記載:"維揚之木器,姑蘇之竹器,可謂甲於古今,冠乎天下矣。"當時認為自古傢俱出揚州,那裡經濟發達,木器製作水平非常高。
動刀的漆器是中國漆器中獨特的一支,非常有特點,成本極高。這類漆器,包括剔犀、剔紅、款彩,它們共同的特點是觀賞大於實用。觀賞是第一位,實用是第二位。我們可以想像,一個剔紅的盤子,裡頭是不容易裝東西的,裝塊毛巾問題不大,如果裝上帶芝麻的小點心,芝麻全得掉縫裡去,吃都吃不著,在生活中使用不便,這是明擺著的事情。所以這類漆器,過去一定主要為皇宮貴族所使用。
那麼,另一類貴族所使用的工藝品是什麼呢?鑲嵌類藝術品。鑲嵌藝術與雕刻藝術不同:雕刻藝術是在整體上去掉局部,可稱之為"減法";鑲嵌藝術是在整體上再加上局部,可稱之為"加法"。鑲嵌藝術是中國古代一類非常有特點的工藝,下一講就講鑲嵌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