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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講 粉飾生活 千文萬華唐至清代漆器 文 / 馬未都

    關於唐代漆器的文獻記載很多,但出土實物發現的並不多,重要的唐代漆器在日本反而有很多。日本奈良有座寺院叫做東大寺,寺內有收藏寶物的倉庫,這就是著名的正倉院。遠赴大唐的日本遣唐使,把當時中國饋贈的特別貴重的禮物帶回日本,相當一部分是漆器,今天都在正倉院收藏,一千多年來沒有離開過那個地方。這些唐代漆器大部分都帶有鑲嵌,我們今天看到這批文物,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歎為觀止。鑲嵌類的漆器我們後面再講。

    唐琴

    除了鑲嵌類漆器外,今天能夠看到的唐代最著名的漆器就是古琴,高山流水。一般情況下,著名的唐琴都有自己的名字,很少說有一把唐琴翻過來上面什麼都沒有,沒名,那就有可能不真。經過一千多年的歷史傳承,肯定會有人給它起上名字,有的名字不是唐朝時起的,可能是宋朝,也可能是明清兩朝起的,但一定要起個名字刻在琴的背後。

    唐琴裡比較著名的有"飛泉",是朱色;"九霄環珮"、"大聖遺音",是栗殼色,但兩張琴的顏色也有區別,一個略紅一點兒,一個略棕一點兒;再有"玉玲瓏",是黑色的。"大聖遺音"唐琴是王世襄先生的舊藏,2003年11月在中國嘉德拍賣,當年拍了891萬元人民幣。一把琴,將近上千萬元。

    喜歡古琴的人都知道,在辨識古琴的時候首先要知道它的樣式,比如行話就說:這是仲尼式、蕉葉式、連括式。有的樣式出現早,有的樣式出現晚,所以有時可以依據古琴的樣式來判斷年代。第二個判斷依據就是古琴的斷紋。我講過,中國文人從美學角度的考慮出發,把所有藝術品上的缺陷都盡可能地換一種表達方式。漆面乾裂,應該屬於一種缺陷,文人起名叫"斷紋"。所謂斷紋,就是漆器由於年代久遠,再加上物質本身的伸縮,形成一條條裂紋,行話就叫"斷",一個字。文人給這個"斷"又添加了一些文學色彩,將它轉化成帶有美學意義的名字,比如蛇腹斷、梅花斷、牛毛斷、冰裂斷,等等。這些命名非常形象,其中最多的,也最形象的是蛇腹斷,斷紋像蛇的肚子,寬窄也合適。

    我曾經講過,中國人的審美分幾個層次,最高一層就是病態美,非常態的美。中國歷史上的審美基本都遵循這麼一個原則。作為漆器,長時間形成的斷紋本身應該算是一種缺陷,或者說是一種病態現象,但被文人賦予美學追求以後,這個斷紋就成為一種美。在這種審美主導下,古琴如果沒有斷紋,會被認為不好看。最好的斷紋是蛇腹斷,每個斷紋之間的距離幾乎是均勻的,但走向又不完全一致,多少有一點兒變化,非常漂亮。還有牛毛斷,斷紋很細碎,看上去漂亮至極。

    修舊成新

    我曾經碰見過一個人,拿來一張古琴給我看,當然不是唐琴,是明代的琴,保持著原始狀態,上面有漂亮的斷紋。我說:"你這琴不錯啊。"他說:"我最近認識一個修琴高手,趕明兒修好讓你看。"隔了有兩年,他抱著那琴又給我看,我一看就問:"這是你那琴嗎?"他說:"是。"我問:"怎麼修成這樣了?斷紋怎麼沒了?"他說:"大師修的。"大師把一張明代古琴上所有歷史的痕跡都修沒了,整個兒成為一張嶄新的琴了。

    修古琴包括漆器,最忌諱的就是沒有保留它的原始狀態。不僅是古琴,所有文物的狀態一定是越原生態越好,能不動的地方就盡可能不動。個人的知識都非常有限,個人的審美可能會受其他因素所左右,所以在對文物的判斷沒有百分之百把握的時候,你一定首先放棄自己的想法,不要自以為是。文物修復為什麼要找專家呢?就是因為專家對文物的判斷是綜合性判斷,不是說哪兒缺了塊漆就隨便補上去,哪兒裂了就給填點兒膩子。所以有時候很可惜,一些很有價值的文物被修得價值大大降低,或者乾脆沒有價值了。

    夾紵漆器

    唐代還有一種非常著名的漆器叫夾紵漆器。實際上夾紵漆器在漢魏時期就有了,但在唐代開始大量流行。指的是麻,夾紵說白了就是脫胎。脫胎漆器,拿著很輕,今天很多地方還有脫胎漆器廠。

    我們現在要強調一個"胎"的概念,漆不能單獨成形,一定要依附在一個介質上,這個介質就是胎。我們最熟悉的首先是木胎,大部分漆器都是木胎的,此外還有竹胎、皮胎、金屬胎,甚至玻璃、陶瓷這種材料都可以作為胎。過去有錫胎的漆器,一拿特別沉,就是因為裡面是錫胎。再比如瓷胎,唐代出土的一個最著名的瓷胎漆器是陝西法門寺出土的,用秘色瓷做胎。我們知道,秘色瓷都是國寶,漆器用秘色瓷做胎,非常奢侈,可見其名貴。這件瓷胎漆器是一隻碗,裡面是秘色瓷,看得清清楚楚,外面平脫金銀。平脫屬於鑲嵌工藝,在後面會講到。

    對一般人來說比較難區分的是皮胎。過去哪兒的皮胎漆器多呢?貴州、山西。我早年去山西的時候,看到大量皮胎漆器。一開始我也不知道那是皮胎,覺得這漆器真漂亮,就是有點兒變形,常常為此放棄了。時間長了,才知道漆器裡面是牛皮做的胎,皮胎比較容易變形,尤其是圓形的漆器更容易塌心。儘管漆可以防潮隔水,但不能保證裡面的皮胎百分之百不受潮,在幾百年的時間裡它可能會變形。所以,我們瞭解漆器,就一定要想方設法瞭解漆器的胎。你拿到一件漆器,首先應該知道它是什麼胎。

    那麼,夾紵胎到底是什麼呢?它的製作過程很簡單,先用泥做胎,在胎上糊上麻,再反覆上漆,上很多層漆後它就會形成一個殼體,最後把中間的泥胎去掉,稱為脫胎。夾紵漆器在唐代大量流行,一定有其原因。最大的好處是介質這一塊兒可以忽略不計,因為它是先用泥做胎,把麻糊在上面,最後把泥去掉,成本大大降低,可以不去考慮介質的貴重程度。如果都用秘色瓷做胎,那成本就太高了。

    愛情的力量

    因為夾紵胎體輕,在唐代多用來做佛像。唐代佛教盛行,儘管也有過滅佛運動,但在唐代不到三百年的歷史中,絕大部分時間佛教還是盛行的,比如武則天時期。佛教中有迎佛大典,需要抬著佛像巡行四方,即所謂行佛,行動中的佛。在這種佛事中,擱一石頭的佛,八個大漢都抬不動,怎麼能上街呢?所以行佛要求佛像既要有體量感,又不能太重,這時夾紵佛就應運而生了。看著非常大,又輕,幾個人抬著就能夠巡行。

    《資治通鑒》中有這樣一段記載:"初,明堂既成,太后命僧懷義作夾紵大像,其小指中猶容數十人,於明堂北構天堂以貯之。""明堂"和"天堂"是兩個建築。明堂落成以後,武則天命薛懷義做夾紵大像,在明堂的北邊專門建造一個天堂,把這座佛像擱在裡頭。文獻記載中說那座佛像的小指裡就能容納數十人,我們想像一下,小指裡頭擱幾十個人,那這佛像得多大個兒啊?史書記載顯然誇張。今天已知最大的佛是樂山大佛,70多米高。樂山大佛的小指頭,估計像我這樣的人就能進去一個,你想那夾紵佛得做多大個兒啊?不可能那麼大,書上是誇張的描寫。寫書的人只知道當時有一座非常大的佛像,也沒見過,只憑想像描繪,想了半天,就說小指頭裡能待幾十個人,顯然是一種主觀猜想。記載雖有誇張,但還是給我們提供了一個信息:這座夾紵佛像的尺寸非常大,不會太小。

    可惜,這尊大佛沒過多久就被一把火給燒了,誰燒的呢?還是和尚薛懷義。《資治通鑒》是這樣記載的:"時御醫沈南,亦得幸於太后,懷義心慍,是夕,密燒天堂,延及明堂。火照城中如晝,比明皆盡。"當時有個御醫叫沈南,武則天也很寵幸他。這個薛懷義多少就吃醋了,人在吃醋的時候經常幹一些非理性的事。別說薛懷義,今天的人也這樣,一吃醋最少得摔一碗,對吧?那麼,薛懷義就一把火把天堂燒了,燒了整整一宿,到天亮的時候全都沒了。

    按理說,薛懷義的行為算是大逆不道吧?武則天得狠狠處置吧?武則天心胸有時也比較寬,就說:"得了,甭處置了,再蓋一個吧。"這下好了,他們倆爭風吃醋,就把咱們的國寶燒了。如果這座夾紵大佛能留到今天,那一定是舉世的國寶。當然,留到今天,小指頭裡能待幾十個人的記載肯定也不攻自破了。武則天為薛懷義開脫,拿寶貝不當寶貝,可見當時國力非常強盛,有錢,也就不計較了。跟今天摔一個碗就摔個一碗吧,明兒再買一個,是一個意思。

    我們看到這一段歷史,有時還會有一些其他感受。比如對武則天來說,這事兒是愛情的力量,她沒有保護的概念,她就不知道燒了夾紵大佛在中國文物史上是多麼慘痛的一件事情。她只知道底下的人爭風吃醋,很可能心裡還挺高興,不都是為了她嗎?

    越想越痛心

    夾紵佛像在唐、宋、元甚至到明,都做得比較多,清以後就很少了。那為什麼今天很少看到夾紵佛像呢?因為它體輕,太容易被移動,所以在鴉片戰爭以後,中國大部分重要的夾紵佛像都流向了國外。如果是一座大石佛,運起來是件很麻煩的事,成本也高,輕的運輸容易。

    我曾經買過一座夾紵佛。我印象很深,買的時候還真不知道它是夾紵佛,就是覺得那個佛像真漂亮,年份什麼的都很好,一拿特別輕,裡頭全是空的;胎非常薄,大概有兩三毫米厚。買回來以後我就翻書琢磨,才知道它叫夾紵佛。等我知道它是夾紵佛的時候,來了一個朋友,一進門就喜歡上了,在我家賴著不走,非說:"你勻給我吧,勻給我吧。"我說:"你要它幹嗎?你也不信佛教。"他說:"我信佛教,回去擺著。"因為當時我買得比較便宜,也是礙著面子,跟那朋友很熟,他又表現出一副虔誠的佛教徒模樣,我沒招了,得了,勻給他吧。他就拿走了。

    隔了有十年,有一次我突然想起這事,就問他:"那夾紵佛呢?我上你家怎麼沒見過啊?"他說:"什麼夾紵佛啊?"我說:"就是你當年說回家擺著、供著的那個夾紵佛啊。"他說:"不好意思,讓我貪圖小利給賣了。"我想起這件事就痛心啊!我要知道他賣,我就真的不給他。當時就是想,我擺著他擺著都一樣,再加上也覺得隨時都可能遇到,不像今天,機會相對來說就少了,那時無時無刻都有機會,勻走就勻走了。結果沒想到這座夾紵佛自打離開我家,我就再也沒有機會看它一眼,越想越痛心。

    橫向比較

    五代到宋這段時期,漆器變得更為精緻。此時的漆器能夠看出貴族化傾向,主要是為貴族準備的。貴族總要有一點兒標新立異的東西,顯得跟人家不一樣。當大部分人使用瓷碗的時候,貴族願意用漆碗。所以宋代出土的漆器大部分都跟生活有關,碗盤一類為多。這部分漆器在出土的時候,造型高貴周正,往往跟墓主人的身份是相符的。比如江蘇出土了大量宋代漆器,墓主人在當時都算有錢有勢的人。

    宋墓中出土的漆器造型多樣,有花口碗、花口碟、海棠形碗等等,跟當時的瓷器非常接近,宋瓷中也有花口碗、海棠形碗。那麼,我講瓷器的時候講過,宋瓷中有紫定、紅耀州,都是紫褐色的瓷器,這種紫褐色瓷器其實就是深受漆器的影響。貴族使用漆器表明自己的社會地位,那麼這種仿漆器效果的瓷器也算是一種比較高檔的瓷器。

    再有,我講定窯的時候講過,定器有芒,口上帶有澀圈,是為了鑲金屬邊。今天出土的大量宋代漆器都鑲有銀邊,明顯是受到瓷器的影響。通過這種橫向比較,可見當時各種工藝相互之間有著非常強烈且明確的影響。不是各幹各的,是橫向關聯緊密。

    此外,宋代紅漆戧金的漆器非常流行,在紅色的漆器上用針或錐等利器先畫出圖案,再塗上金粉。雖然當時這種戧金漆器也屬於高檔漆器,但它非常世俗化。它不是宮廷所用,而是民間所用。比如上面常出現的沽酒圖、花卉圖,都符合宋代人的大眾審美。

    《髹飾錄》

    由於工藝的進步,明清兩代已經有辦法將各種顏料溶於漆中,這時已經不是油彩了,完全可以用彩漆繪製圖案了。尤其是晚明時期,資本主義萌芽對中國社會產生巨大的影響。彩漆在宮廷和民間同時興起,色彩變得非常豐富,千文萬華。

    晚明出現了漆器史上非常重要的專著,對今天的影響都非常大,即《髹飾錄》,這是中國古代唯一一部有關漆的著作。誰寫的呢?黃成,隆慶年間的一個漆工。我講《傢俱篇》時提過"隆慶開關",是中國明代資本主義萌芽產生的一個標誌。黃成在總結前人和自己的心得以後,寫了這麼一部書,全面敘述有關髹漆的工藝。到了天啟年間,另一個著名的漆工叫楊明,為這部書作序並加以註解,使之更為完善。

    《髹飾錄》雖為中國人撰寫,但在中國卻一本都沒有。三四百年來,只有日本發現了一部抄本《髹飾錄》,藏於蒹葭堂,世稱"蒹葭堂抄本",最後進入東京國立博物館,成為日本國家的收藏。

    民國初年,中國有個營造學社,稍微對古代建築有點兒瞭解的人都知道。當時營造學社的社長朱啟鈐先生,輾轉從日本求得蒹葭堂抄本的複印本,在1927年付印了200本,很少的數量,世稱"丁卯朱氏刻本"。這個刻本就是根據日本所藏的全世界唯一孤本複製。日本民族對漆器的感情非常深,所以保護漆器及其工藝一直是他們的傳統。今天在日本還保存著很多中國古老的漆器。

    先對《髹飾錄》這個書名做一個解釋。髹,古書上解釋是"以漆漆物",用今天的大白話說就是"刷漆",古話叫"髹漆"。飾,是以紋裝飾。《髹飾錄》分為乾、坤兩集,共18個章節,在乾集裡講的是原料、工具、操作禁忌等等;在坤集裡講的是漆器的品種分類以及製造方法。

    在坤集裡,黃成對漆器的分類有14種,我們簡單瞭解一下。比如有"質色門",就是單色漆器,像黑漆、朱漆這兩個基本顏色;比如有"描飾門",說得很清楚,就是帶畫工的;"填嵌門",帶鑲嵌的;"雕鏤門",動刀裝飾的;再有"陽識門",陽,指的是凸起,像我們馬上要說的識文描金,就屬這一類。今天很少用"門"來分類,一般都說什麼類,不說什麼門。其實門就是指門類,過去說分門別類、五花八門,都是分類的意思。那麼,《髹飾錄》裡這14種分類,今天看不一定很科學,屬於一家之言,但能看出來,在明代中國的漆器已經非常豐富了。

    奢華的清代

    跨過明就是清,清代以後漆器的門類繁多,工藝水平大幅提升,大件漆器的數量增多。今天能看到的大件清代漆器,除了屏風以外,還有寶座。2007年5月,香港佳士得拍賣一件康熙時期的雲龍紋漆寶座,尺寸非常大,康熙時期的標準龍紋,拍了1376萬元港幣。這件漆寶座從古傢俱的角度上講,跟紫檀寶座價格相差無幾,可見社會對漆器的認識不低於對紫檀的認識。

    從工藝角度看,清代的漆器是座頂峰,集歷代工藝之大成。清代漆器明顯出現了奢華的意圖和追求,當時瓷器的奢華影響到漆器;那反過來說,漆器的奢華也影響到瓷器。為什麼瓷器中的五彩、粉彩、琺琅彩、斗彩在清代的康雍乾三朝從裝飾角度上講達到一座頂峰呢?就是因為社會上這種需求特別大。清宮造辦處有這樣的記載,當時雍正下旨:"命年希堯在江西燒造磁器處,將無外釉有裡釉磁碗燒造些來,以便漆作。"我講過,年希堯是督窯官,他在任時燒造的瓷器被稱為"年窯"。當時雍正下一道聖旨說:我這兒得燒瓷胎漆碗,你那個碗燒的時候,裡面有釉,但外面不能掛釉。那明顯裡面是瓷的感覺,但外面要上漆。漆如果掛在有釉的瓷器上,非常不容易掛住,所以一定要澀胎。

    我在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上歐洲時,在市場上看到過黑漆螺鈿的瓷器、帶剔犀的瓷器,但當時不知道它的重要性,所以沒買,沒有有意識地去收藏。歷史有局限,個人也有局限,當時不具備這個知識。這種瓷胎漆器也不貴,但我就覺得裡面是瓷外面是漆,算瓷器還是漆器啊?當時心裡一打鼓,就沒買。其實這些東西當時基本上都是宮廷要求燒造的,或者都是宮廷製作的,兼具兩種工藝。試想,這種瓷胎漆器的成本得有多高?首先一個瓷碗的成本在那兒擺著,然後再重新按漆的要求去做。可我當時忽略了。

    我們都很習慣將一個東西明確地分類,比如說瓷胎漆碗算瓷器還是算漆器,對吧?這裡有個很世俗的想法,就是它算瓷器是什麼價錢,算漆器是什麼價錢,漆器和瓷器的價錢不是平等的。誰碰到它都會不由自主地想把它劃在一類裡,但問題是歷史並未給我們劃這個類,所以我們在面對這個碗的時候就會走入一條思維的死胡同。我今天想起這些東西,當時真應該有意識地多收藏一些才好,但都沒有買,就是不知道這段歷史,不知道雍正皇帝曾經下過這麼重要的指示,當時也沒看到這樣的書。

    識文描金

    漆的本色是黑紅兩色,這對清代的漆器依然有根深蒂固的影響。清代到了雍正時期,非常願意在漆器上描金,有黑漆描金、朱漆描金、識文描金。比如雍正時期的朱漆菊瓣碗或菊瓣盤,單色,中間描金,和雍正時期的瓷器樣子非常相似。黑漆描金和朱漆描金都很好理解,那什麼是"識文描金"呢?識文描金的"識",準確的念法應該念"制",我們常說的一個詞是"款識"。何為"款識"?低於平面的為"款",高於平面的為"識";也就是說凸起來的為"識",陷下去的為"款"。"文",指紋飾。識文描金,說的就是在紋飾凸起來的地方描金,是漆器中極為奢侈的工藝。識文描金是一種極為特殊的漆器。你想,在凸起來的地方描金一定好看,它是立體的。

    這種大量描金的漆器是雍正皇帝最喜歡的,多次下旨製作。它還有一個名字,叫洋漆。為什麼呢?當時認為這種工藝是日本傳給我們的,是東洋的漆。但實際上,在漆器上描金、描銀的工藝,在戰國時期就有了,隋唐時期傳入日本,在日本發揚光大。清朝時期,日本的"蒔繪",就是我們說的識文描金,又反過來傳入中國。當時的中國人很少研究這種漆器,以為這個工藝是日本的,所以稱為洋漆。在清宮檔案裡,帶有描金的漆器都被叫做洋漆。由於雍正皇帝的喜歡,全國各地大量進貢,比如貴州進貢的洋漆,不用問,肯定都是皮胎,今天貴州依然有皮胎漆器;江寧(南京)進貢的金漆、仿洋漆;江西有瓷胎的,等等。

    有一年,我跟一個朋友逛天津的瀋陽道,他在我前面一步,一把就抓起一個識文描金的花觚。當時擺地攤的人要400元,我印象中他花了200多元錢就買了。他明白,我也明白,都是行家嘛。我就跟他說:"你這個花觚加點兒錢,勻給我得了。"可那朋友死活不給我。我曾難過了很久,我就想:如果那天我一步跨到他前頭,這東西就是我買了,對吧?但時間長了,慢慢就適應了這種收藏生活。收藏過程中不是說每一件東西都是你的,簡單說,不是每一件便宜的東西都是你的,誰收藏都一樣,只要它能被保護起來。現在那個花觚還在我朋友的櫃子上擺著呢,我一去他就氣我:"你看,這便宜吧?"

    沒見過這麼砍價的

    在20世紀80年代末的時候,我曾經陪一個大收藏家去山西鄉下看東西,老爺子至少年長我一輩半人。山西的那個村裡家家戶戶都賣這些老物件,我們進入一個老鄉家裡,發生這麼一件事。我們推門進去以後,大收藏家一眼就看上人家炕上放著的一個黑漆描金的盤子,拿起來連看帶摸,愛不釋手。我站在他旁邊跟著看,那時候我還不是太明白,看也是瞎看。然後老爺子就問老鄉:"您這個想賣多少錢啊?"老鄉很痛快地說:"80塊錢。"人家出價了,老先生得還價啊,我不能替他還,我得在旁邊看著。我就說:"您還個價吧。"老先生說:"8塊。"好嘛,我們砍價都是攔腰一刀,老爺子是從腳跟上一刀,上面全給剃了。這老鄉當場就翻臉了,他沒有那麼好的商業修養。他一把就把這盤子從老爺子手裡奪過來,嗖地一扔,就扔到炕上了。當時滿大街都是玩飛碟的,那盤子就跟飛碟一樣飛回炕上。我覺得這件事很尷尬,就把老鄉拉到後院去了。老爺子很鎮定,爬上炕又把盤子撿回來,還在那兒看。

    我在後院就跟那個老鄉商量:"老爺子甭管還多少錢,您就賣給他,我再買一件別的東西,咱這件事就算平了。"當時他家還有一個青花爐,我問:"這爐多少錢?"他說:"200塊。"我說:"行,這個爐我要了,我不還價;他那個盤子還多少價,你都賣給他。"這老鄉很有意思,跟我說:"你是你,他是他。你這人大方,他那人小氣,是兩回事。"他是個非常耿直的人。然後我又勸說半天,才把這老鄉說服了,同意重新來一回。

    我們倆就進堂屋了,老爺子還在那兒看呢,還愛不釋手。我就問:"您這盤子賣多少錢啊?"老鄉說:"80塊。"不鬆口。我說:"老爺子,還個價,咱就成了。"老爺子堅定地說:"8塊。"嘿,一模一樣!這老鄉就徹底不想賣了:"他哪怕給我加2塊錢呢,我都給你這面子,他怎麼1塊錢都不加啊?"最後還是跟他磨蹭半天,終於把這個盤子買出來了。後來我才明白,這個漆盤就是雍正時期的洋漆,有很細的籐編。故宮的漆器收藏裡現在也有很多這種類似的東西。回北京的時候,老爺子一路講這個漆盤有多好,有多便宜。那確實便宜,搭多大人情啊!

    漆器的意義

    漆器從誕生之日起,就肩負著兩個重任:一是防腐,一是裝飾。防腐的任務很容易完成,但裝飾的任務走過了一個漫長的路程。從河姆渡文化的那只漆碗開始算,到今天七千年了。裝飾的任務隨著社會的發展,隨著經濟的發展,越來越強。

    七千年來,中國的漆器不斷發展,不斷進步,傳播到世界各地。全世界的漆器都有中國漆器的影子。儘管今天不再用植物漆了,但它是所有漆的源頭。比如汽車,不論噴的什麼漆,一定源於中國的漆。今天沒有一個國家敢說汽車不上漆,直接開著鐵皮滿街跑。那麼,為什麼中國人後來對漆器的感情淡了呢?因為我們的瓷器太強大了,而且成本大大低於漆器,抑制了漆器的普及,不普及就沒有感情。過去國學不普及,大家對國學都沒有感情;今天國學開始普及了,哪怕從《三字經》讀起,大家就有感覺。為什麼我今天在《百家講壇》普及收藏呢?不是讓你擁有多大財富,而是希望讓你擁有更多知識。這些知識不僅對個人有好處,對整個國家都有好處。

    從宋代起,漆器有一個新跡象出現了:動刀。宋代以後的漆器開始向動刀的方向發展,換句話說,宋代以後動刀的漆器逐漸形成主流。至明清時期,中國漆器的地位也由此達到一個巔峰。

    其實,早在戰國到漢代,漆器的裝飾手法中已經看到了針劃、錐刻,但到了宋代才開始動刀。在漆器上動刀,首先就得要求漆面能夠承受,但薄薄的一層漆,怎麼能承受刀刻呢?下一講就專門講動刀的漆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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