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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國情戀三部曲 9、亂氣流 文 / 徐光興

    學校進入期中考試了,裴小龍在拚命複習,他想考個好成績,然後給媽媽去一封信,好讓她安心。他擠出好多個夜晚的睡眠時間,人開始感到困乏和精力不濟;有時複習著複習著就在冰涼的桌上打起盹來,然後做各式各樣奇怪的夢。

    他的夢境起先是模糊的,各種幻想和印象的斷片接踵而來,支離恍惚,不相連貫,但都隱含著激情和衝動的意味。還帶著一種莫名的惆悵和失落感。然後他就夢見自己爬上高樓,眺望天空和大地,他很想縱身飛翔出去,但結果就是墜落,這是他所熟悉的一個有點後怕的舊夢,長久以來一直對他形成威脅。不過,夢裡許多場景都是他以前經歷過的記憶。

    這天,他夢見自己站在虞梅琳家的窗下,天上下著雪,他在飛飛揚揚的雪花中已經站了好久,他赤裸著腳,可是一點也不覺得冷。這時,她打開窗,從上面扔下一張紙條,他接在手裡一看,原來是一隻很大的白蝴蝶。在冬天裡,能看到這樣美麗的白蝴蝶是一個奇跡。看著窗戶裡的燈光明亮,他感到非常溫暖和甜蜜。這時,他抓起地上的雪花朝窗子拋去,雪花從半空中旋轉飛舞著墜落下來,卻變成鮮紅或金黃的楓葉。

    他朝地上看去,老師虞梅琳只穿了一身淡青色的連衣裙衫,被埋在樹葉裡。她身下也許是一個坑,人正在往下沉,小龍就趕緊抓住她。有些楓葉象燒紅滾燙的鐵片似的飛旋到虞梅琳的衣服裡去,痛得她直叫喚。要小龍趕快把它們取出來。小龍又興奮又膽怯,用手哆哆嗦嗦地去解她衣衫上的鈕扣,可怎麼也解不開。正在焦急時,虞梅琳的身後似乎有深淵裂開一樣,人又開始往下沉。他趕緊抱住她。但嘴唇卻貼到了她的嘴唇上……感覺非常的冰涼寒冷,他睜眼看,在他們之間有一塊玻璃般透明的大冰。他吃了一驚,發覺自己已經醒了,而頭正貼在冰涼的桌面上。

    小龍起身,用冷水洗了一個臉,喝了點水,打開電視機想讓自己清醒清醒。

    電視新聞正在播報在中亞某個地區有一個空難事故,飛機是遇上了亂氣流,或者發生了某種意外故障,總之機上乘客無一生還,報道說,遇難者名單中也有中國旅客等云云。裴小龍覺得這種新聞很破壞心情的,特別令人心驚肉跳,於是他又隨手把電視給關了。

    考試哪天,斷斷續續地下著陰鬱的秋雨,空氣中的寒意已經很深了,秋天的童話似乎快要消逝了。

    英語科目考試時,監考是班主任虞梅琳。她認真地在教室前後來回走動著,巡視穿梭在課桌之間。教室裡的空氣緊張而又安靜,聽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裴小龍有些走神,他偶爾會抬起頭,與虞梅琳的目光注視在一起,又有些心跳地趕緊低下頭,埋首在試卷中。當虞梅琳巡視到他背後時,他又會不由自主地扭過臉,對著她的背影,匆匆掃視了一下她的腳踝,好像要胡認一下有無異常……

    不過,他的神態和舉動,都沒有逃過另一雙敏銳的目光,那就是少女黃敏敏的眼睛。

    又到學校一年一度的中學生體格和發育指標檢查周,這天黃敏敏故意拖延到最後一個進衛生室。

    「按照學號,你應當在前面接受檢查。」虞梅琳關切地問她道,「是身體不舒服,來晚了嗎?」

    「嗯,剛才是有點頭痛,現在好多了。」黃敏敏含糊地回答道,心裡卻在思考別的事。

    虞梅琳替她測量身高、座高和胸圍等,然後笑著告訴她:「敏敏,你是個相當勻稱,漂亮的姑娘啊!皮膚、體格發育都很良好。」

    黃敏敏用揶揄的口氣說:「可是,再勻稱、再漂亮,也沒有老師您的魅力大啊!」

    「你這是什麼意思?」虞梅琳詫異地問她。

    「老師,您還不知道吧,我們班有好多男生崇拜您呢。像我們班的裴小龍就是一個。」黃敏敏用故作神秘的口氣回答道。

    「有這樣的事嗎?」

    「有啊,班裡同學還說您和裴小龍是師生戀。」

    「無稽之談!」虞梅琳的口氣顯得很平靜,但內心卻有些驚疑。

    「可是,老師,有證據啊。」敏敏臉上露出一個狡黠的微笑。

    「證據?什麼證據?!」她真的大吃一驚了。

    黃敏敏站起身來,從書包裡掏出一張照片,放在虞梅琳面前說:「老師,您請看好了。」

    虞梅琳接過照片細看,不由得怔住了:照片上顯示得是那天她和小龍去郊遊,看完楓葉回家分手時的情景,她摟抱了一下裴小龍,儘管在夜色中有些模糊,但兩人的身形和音容笑貌仍可清晰辨認。她突然覺得全身的血湧到了臉上,眼中的怒火一下子燃燒起來,她指著照片厲聲問:「這種事,是誰這麼幹的?!」

    「我呀!」黃敏敏毫不掩飾,突然以一種非常挑戰和攻擊的口吻說。

    虞梅琳沒有想到,眼前這麼一個可愛、漂亮的少女。居然是如此的尖刻、可怕,如此的不擇手段和工於心計,她差不多要氣瘋了!她正想好好地教訓一下這個學生,但她是教師,必須克制自己的憤怒情緒。她也站了起來,把照片重重地甩到敏敏的臉上,變了顏色說:「你,你怎麼可以做這種不道德的事?簡直是卑鄙無恥,齷齪至極!你還懂不懂得尊重人的隱私?!」

    黃敏敏毫不示弱,把額上的頭髮朝腦後一甩,桀傲不馴地說:「我,我只知道尊重師德!」

    虞梅琳突然流下很難過、很難過的眼淚,心裡似乎裂開一個口子,在往外絞出一滴一滴的血,再變成一絲絲的憤怒。這時電話鈴響起,是通知她父親病了,住進醫院……

    這時,敏敏突然也難過得哭了,她想拚命忍住,可是一眶的眼淚還是沿著她蒼白的面頰流了下來。她抓起書包,從衛生室裡拔腿跑了出來。

    期中考試的成績和排名的結果出來了,裴小龍的狀態不錯,他的總成績進入班級前十名行列,他回到家想寫封信告訴媽媽。這幾天,他在家裡的後陽台還栽了一盆野百合,想等它開花時,作為禮物送給老師虞梅琳。野百合一般開在初秋和深秋季節,它有著高聳倔強的根莖和相當大的花瓣,散發出強烈誘人的香氣。初看像荒地裡的野草,但實際它在野花眾草中是最頗具王者風範的。它在地下的鱗莖還可以食用,小龍曾聽老人們說過,在以前飢餓的年代,百合根成為很重要的食糧。現在它們仍作為觀賞和食用的花類被廣泛栽培,當野百合沐浴在秋陽中花芯怒放時,非常的清純脫俗。這是裴小龍對百合花情有獨鍾的原因。

    小龍正在料理百合花時,聽見一陣急促的按門鈴聲,他不知怎的,沒有來由地感到心臟有點亂跳。開門看時,見是電信局派人送來了緊急電報。

    「家裡有大人嗎?」電信局的人問他,站外的摩托車油門聲音震耳欲聾地響著。

    「沒有。」小龍有些心驚肉跳地說,「我代簽吧!」

    電報是媽媽在北京的總部單位發來的,裝在一個黑白相間的大信函裡,顯得非常肅穆。他關上房門,平靜了片刻,想看看電報的內容。但是他內心裡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卻又不敢打開來看。他神不守舍地把電報拿進自己的屋裡,呆呆地朝它發愣了半晌,覺得有某種未知的力量正在向他侵襲過來……不安、剛淡忘了一段時間,現在又回來了,並且更有力地在揪他的心臟。

    他就這樣猶猶豫豫,反反覆覆地驚疑惶恐,最後還是熬不過內心的煎熬,將電報拆開來看,他的臉色一剎時變成了灰色。母親在國外乘著的那架飛機失事了!她被確認在機上,機上所有的人一無生還……他想起幾天前看到的電視新聞報道,一切不祥的預感都被證實了。

    裴小龍的眼睛如同火似的紅了起來,身子有些發顫。他望著窗外的天空,眼睛在極力忍著什麼,但那淚水還是沿著他灰白色面頰流下來。他想站起來,跑到街上去,但是他的兩隻腳,總不聽他的話。

    這時,他聽見父親回家的聲音。他匆匆拭去眼淚,趕緊把電報藏到自己背後的兜裡。儘管他對父親一向抱有敵意,但他內心知道父親比他更加深愛母親,他暫時不想讓他傷心。

    父親似乎工作很辛苦、很疲倦,眼睛裡佈滿了血絲,但人看上去很精神。他一見小龍,就關心地問:「小龍,考試結果出來了嗎?成績怎麼樣?」

    小龍點點頭,勉強露出一個笑容說:「還可以吧,在班裡排在前十名。」

    「你這小子,真不賴,有進步!」父親像是同輩朋友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感到有些欣慰。他注視了一下兒子說:「你的臉色怎麼不太好呀,是不是這段時間考試累著啦?」

    小龍眼睛一紅,在眼淚快要流下的當兒,他還硬是忍住說:「沒什麼。爸,今天你休息吧,我想學著做一頓飯試試。」

    父親狐疑地看著他。他知道兒子的脾氣倔,不能跟他逆著勁,他媽媽關照過,在小事上要依著他的意思做。更何況兒子今天好像非常懂事理。

    從幼年起,在小龍的內心裡,父親便是他的敵人。他看到愛他的母親被父親隨意差使,就覺得對他產生了更大的敵意。記得幼小時他曾對母親說過:「如果你殺了爸爸,我會幫你的。」沒想到母親哈哈大笑起來,輕輕地親吻了他一下,就去忙她的事去了,讓他感到大惑不解,只覺得母親徹底成為了父親可憐的俘虜,而要靠自己的力量殺死父親,又是那麼的孤單和無助。

    當母親和父親親熱地交談,以及輕快的笑聲象午夜的夢囈一樣傳來,這使他除了更加嫉恨父親以外,覺得母親是在軟弱地出賣了他。他心頭湧起的是說不盡的委屈和孤獨。

    父親喜歡音樂,他從古董店什麼地方買來一架舊式唱機。聽到那悠揚的樂曲聲,小龍心中所想到的卻是一個可怕的復仇計劃,就是要悄悄割破電線,讓父親觸電。有一天,他真的這麼實行了,可是,不小心卻割破了他自己的手,血流得很多。母親臉色刷白,她驚叫著讓父親趕來。最後,是父親裹好他的傷口,把他背往醫院打預防針。

    那時,他躺在父親的背上,覺得父親的肩膀是如此的寬闊和堅實有力,如此的溫暖和慈愛,便沉沉地睡著了。以後父親便把那架闖禍的唱機給擲了……

    現在,他看著父親疲倦的背影,覺得他像一個孤獨的孩子一樣讓人難過。他真想再看看那架老式的唱機,而眼淚竟悄悄地又流下來。小龍心中有一種說不清楚的傷感,卻不知道為什麼。他走進廚房裡,抹了一下眼睛。

    父親在沙發上坐下來,他打開電視。電視中正在播送新聞節目,小龍忽然想起了什麼,就跑進客廳把電視機給關了。父親驚異地瞧著他,不聲不響把電視又打開了,只是把音量調節到很輕很輕。可小龍又把它給關上。這一剎那父子之間又形成了新的對峙,剛才屋裡那種融洽的空氣已蕩然無存。

    小龍正等著父親的激怒,他的呵責聲。但什麼都沒有發生,父親的臉變得像石膏假面一樣的僵硬,只有嘴唇還微微顫慄著,終於擠出一個驚疑的聲音:「你,你已經知道了?!什麼時候知道的?」

    小龍搖搖頭,裝著什麼也不知道,臉上露出一個慘淡的笑容,手卻下意識放到背後,護住兜裡的電報。

    「是電報吧?為什麼不告訴我?」父親的口氣變得很沉重,他的眼圈都紅了。

    小龍見再也瞞不過去了,只得說出:「我,不想讓您傷心!」

    「我早就接到消息了,媽媽單位有電話來。」父親的悲傷再也忍不住了,隱痛在胸中抽搐了好久,現在終於潸然淚下,「我倒是一直想瞞著你,就怕影響了你考試時的情緒……」

    就在這一刻,再也沒有什麼話可以說下去了。父子倆抱在一起,放聲慟哭起來,而胸中的敵意已經完全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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