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老馬走進屠場 文 / 蕭紅
三老馬走進屠場
老馬走上進城的大道,私宰場就在城門的東邊。那裡的屠刀正張著,在等待這個殘老的動物。
老王婆不牽著她的馬兒,在後面用一條短枝驅著它前進。
大樹林子裡有黃葉迴旋著,那是些呼叫著的黃葉。望向林子的那端,全林的樹棵,彷彿是關落下來的大傘。淒沉的陽光,曬著所有的禿樹。田間望遍了遠近的人家。深秋的田地好像沒有感覺的光了毛的皮革,遠近平鋪著。
夏季埋在植物裡的家屋,現在明顯地好像突出地面一般,好像新從地面突出。
深秋帶來的黃葉,趕走了夏季的蝴蝶。一張葉子落到王婆的頭上,葉子是安靜地伏貼在那裡。王婆驅著她的老馬,頭上頂著飄落的黃葉;老馬,老人,配著一張老的葉子,他們走在進城的大道。
道口漸漸看見人影,漸漸看見那個人吸煙,二里半迎面來了。他長形的臉孔配起擺動的身子來,有點像一個馴順的猿猴。他說:「唉呀!起得太早啦!進城去有事嗎?怎麼,驅著馬進城,不裝車糧拉著?」
振一振袖子,把耳邊的頭髮向後撫弄一下,王婆的手顫抖著說了:「到日子了呢!下湯鍋去吧!」王婆什麼心情也沒有,她看著馬在吃道旁的葉子。
她用短枝驅著又前進了。
二里半感到非常悲痛。他痙攣著了。過了一個時刻轉過身來,他趕上去說:「下湯鍋是下不得的,……下湯鍋是下不得……」但是怎樣辦呢?二里半連半句語言也沒有了!他扭歪著身子跨到前面,用手摸一摸馬兒的鬃發。
老馬立刻響著鼻子了!它的眼睛哭著一般,濕潤而模糊。悲傷立刻掠過王婆的心孔。啞著嗓子,王婆說:「算了吧!算了吧!不下湯鍋,還不是等著餓死嗎?」
深秋禿葉的樹,為了慘厲的風變,脫去了靈魂一般吹嘯著。馬行在前面,王婆隨在後面,一步一步屠場近著了;一步一步風聲送著老馬歸去。
王婆她自己想著:一個人怎麼變得這樣厲害?年青的時候,不是常常為著送老馬或是老牛進過屠場嗎?她顫寒起來,幻想著屠刀要象穿過自己的背脊,於是,手中的短枝脫落了!她茫然暈昏地停在道旁,頭髮舞著好像個鬼魂樣。等她重新拾起短枝來,老馬不見了!它到前面小水溝的地方喝水去了!
這是它最末一次飲水吧!老馬需要飲水,它也需要休息,在水溝旁倒臥下了!
它慢慢呼吸著。王婆用低音、慈和的音調呼喚著:「起來吧!走進城去吧,有什麼法子呢?」馬仍然仰臥著。王婆看一看日午了,還要趕回去燒午飯,但,任她怎樣拉韁繩,馬仍是沒有移動。
王婆惱怒著了!她用短枝打著它起來。雖是起來,老馬仍然貪戀著小水溝。王婆因為苦痛的人生,使她易於暴怒,樹枝在馬兒的脊骨上斷成半截。
又安然走在大道上了!經過一些荒涼的家屋,經過幾座頹敗的小廟。一個小廟前躺著個死了的小孩,那是用一捆谷草束紮著的。孩子小小的頭頂露在外面,可憐的小腳從草梢直伸出來;他是誰家的孩子,睡在這曠野的小廟前?
屠場近著了,城門就在眼前;王婆的心更翻著不停了。
五年前它也是一匹年青的馬,為了耕種,傷害得只有毛皮蒙遮著骨架。
現在它是老了!秋末了!收割完了!沒有用處了!只為一張馬皮,主人忍心把它送進屠場。就是一張馬皮的價值,地主又要從王婆的手裡奪去。
王婆的心自己感覺得好像懸起來;好像要掉落一般,當她看見板牆釘著一張牛皮的時候。那一條小街儘是一些要坍落的房屋;女人啦,孩子啦,散集在兩旁。地面踏起的灰粉,污沒著鞋子,衝上人的鼻孔。孩子們抬起土塊,或是垃圾團打擊著馬兒,王婆罵道:「該死的呀!你們這該死的一群。」
這是一條短短的街。就在短街的盡頭,張開兩張黑色的門扇。再走近一點,可以發見門扇斑斑點點的血印。被血痕所恐嚇的老太婆好像自己踏在刑場了!她努力鎮壓著自己,不讓一些年青時所見到的刑場上的回憶翻動。但,那回憶卻連續的開始織張——一個小伙子倒下來了,一個老頭也倒下來了!
揮刀的人又向第三個人作著勢子。
彷彿是箭,又像火刺燒著王婆,她看不見那一群孩子在打馬,她忘記怎樣去罵那一群頑皮的孩子。走著,走著,立在院心了。四面板牆釘住無數張毛皮。靠近房簷立了兩條高桿,高桿中央橫著橫樑;馬蹄或是牛蹄折下來用麻繩把兩隻蹄端扎連在一起,做一個叉形掛在上面,一團一團的腸子也攪在上面;腸子因為日久了,幹成黑色不動而僵直的片狀的繩索。並且那些折斷的腿骨,有的從折斷處涔滴著血。
在南面靠牆的地方也立著高桿,桿頭曬著在蒸氣的腸索。這是說,那個動物是被殺死不久哩!腸子還熱著呀!
滿院在蒸發腥氣,在這腥味的人間,王婆快要變做一塊鉛了!沉重而沒有感覺了!
老馬——棕色的馬,它孤獨地站在板牆下,它借助那張釘好的毛皮在搔癢。此刻它仍是馬,過一會它將也是一張皮了!
一個大眼睛的惡面孔跑出來,裂著胸襟。說話時,可見它胸膛在起伏。
「牽來了嗎?啊!價錢好說,我好來看一下。」
王婆說:「給幾個錢我就走了!不要麻煩啦。」
那個人打一打馬的尾巴,用腳踢一踢馬蹄;這是怎樣難忍的一刻呀!
王婆得到三張票子,這可以充納一畝地租。看著錢比較自慰些,她低著頭向大門走去,她想還餘下一點錢到酒店去買一點酒帶回去,她已經跨出大門,後面發著響聲:「不行,不行,……馬走啦!」
王婆回過頭來,馬又走在後面;馬什麼也不知道,仍想回家。屠場中出來一些男人,那些惡面孔們,想要把馬抬回去,終於馬躺在道旁了!像樹根盤結在地中。無法,王婆又走回院中,馬也跟回院中。她給馬搔著頭頂,它漸漸臥在地面了!漸漸想睡著了!忽然王婆站起來向大門奔走。在道口聽見一陣關門聲。
她哪有心腸買酒?她哭著回家,兩隻袖子完全濕透。那好像是送葬歸來一般。
家中地主的使人早等在門前,地主們就連一塊銅板也從不捨棄在貧農們的身上,那個使人取了錢走去。
王婆半日的痛苦沒有代價了!王婆一生的痛苦也都是沒有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