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馬伯樂(節選)-6 文 / 蕭紅
正好有一個警察過來,手裡揮著棒子,同時喊了一聲:「往後去……」馬伯樂一聽,這才從車子上下來了。
雖然已經從車上下來,但是腿還麻的不能走路,馬伯樂就用拳頭在自己膝蓋上打著,打了三五下之後,還不怎麼見好。
可是那拉車的就瞪眼的瞪眼,跺腳的跺腳,喊著要錢。
馬伯樂想,你們這般窮鬼,我還不給你們錢了嗎?
等他的腿那麻勁稍微過去一點,才按個分給了車錢。
那車伕已經把錢拿到了手,把車子拉到一兩丈遠的地方去還在罵著:「瘟牲,瘟牲」
馬伯樂本來的那一場高興,到了現在已經失去了七八分了。
一則腿麻,二則真他媽的中國人,一個拉洋車的也這麼厲害。
尤其是當他看見那站在遠處的洋車伕還在頓足划拳的罵著的時候,他真恨不得他自己立刻變成一個外國人,過去踢他幾腳。
他想,中國人非得外國人治不可,外國人無緣無顧地踢他幾腳,他也不敢出聲,中國人給錢晚了一點,你看他這樣凶勁。
馬伯樂氣沖沖地走到站台上去一看,那站台上的人,已經是滿山滿谷了。黑壓壓的不分男女老幼,不管箱籠包裹,都好像荒山上的大石頭似的很頑強的盤踞在那裡了。後去的若想找一個縫,怕是也不能了。
馬伯樂第一眼看上去就絕望了。
「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呢!」
他把眼睛一閉,他這一閉眼睛,就好像有上千上萬的人擁上來,踏著他的兒子——大衛的腦袋,擠著約瑟的肚子,小女兒雅格已經不知哪裡去。
他所感到絕望的,並不是現在,而是未來。也就說並不是他的箱籠包裹,站上放不下;也不是說他的全家將要上不去火車;也不是說因為趕火車的人太多,他的全家就一定將被擠死,而是他所絕望的在這處,是在淞江橋的地方。
淞江橋是從上海到南京的火車必經之路。那橋在「八一三」後不久就被日本飛機給炸了。而且不是一次的炸,而是幾次三番的炸。聽說那炸的慘,不能再慘了,好像比那廣大的前線上,每天成千上萬的死亡更慘。報紙上天天作文章,並且還附著照片是被日本炸彈炸傷了的或者是炸死了的人。旁邊用文字寫著說明:慘哉慘哉!
現在馬伯樂一看車站上這麼多人,就覺的頭腦往上邊沖血,他第一眼看上去就完了,他說:
「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哪!」
現在馬伯樂雖然已經來到了站台,但離淞江橋還遠著呢。但是他計算起路程來,不是用的遠近,而是用的時間。在時間上,上海的梵王渡離淞江橋也不過是半夜的工夫。
馬伯樂想,雖然這裡不是淞江橋,但是一上了火車,淞江橋立刻就來到眼前的呀!那麼現在不就是等於站到淞江橋頭上了嗎!
他越想越危險,眼看著就要遭殃,好像他已經預先知道了等他一到了淞江橋,那日本飛機,就非來炸他不可,好像日本飛機要專門炸他似的。
那淞江橋是黑沉沉的,自從被炸了以後,火車是不能夠通過江橋去的了,因為江橋已被炸毀了。
從上海開到的火車,到了淞江橋就停下不往前開的,火車上逃難的人們,就要在半夜三更的黑天裡搶過去橋去,日本飛機有時夜裡也來炸,夜裡來炸,那情形就更慘了,成千成百的人被炸的哭天號地。
從上海開往淞江橋的火車,怕飛機來炸,都是夜裡開,到了送正是半夜,沒有月亮還行,
有月亮日本飛機非炸不可。
那些成百上千的人過橋的時候,都是你喊我叫的,驚天震地。
「媽,我在這裡呀!」
「爹,我在這裡呀!」
「阿哥,往這邊走呀!」
「阿姐,拉住我的衣裳啊!」
那淞江橋有一二里長,黑沉沉的橋下,橋下有白亮亮的大水。天上沒有月亮,只閃著星光。那些扶老攜幼的過橋的人,都是你喊我叫著的,牽著衣襟攜著手,怕掉下江去,或者走散了。但是那淞江橋鋪著的板片,窄的只有一條條,一個人單行在上面,若偶一不加小心就會掉下江去。於是一家老小都得分開走,有的走快,有的走慢,於是走散了,在黑黑的夜裡是看不見的,所以只得彼此招呼著怕是斷了聯繫。
從上海開來的火車,一到了淞江橋,翻箱倒櫃的人們都從黑黑的車廂裡鑽出來了,那些在車上睡覺的,打酣的,到了現在也都精神百倍。
「淞江橋到了,到了!」人們一齊喊著:「快呀!要快呀!」
不知為什麼,除了那些老的弱的和小孩們,其餘的都是生龍活虎,各顯神通,能夠走多快,就走多快,能夠跑的就往前跑,若能夠把別人踏倒,而自己因此會跑到前邊去,那也就不顧良心,把別人踏倒了,自己跑到前邊去。
這些逃難的人,有些健康的如瘋牛瘋馬,有些老弱的好似蝸牛,那些健康的,不管天地,張牙舞爪,橫衝直撞。年老的人,因為手腳太笨,被擠到橋下去,淹死。孩子有的時候被擠到橋下去了,淹死了。
所以這淞江橋傳說的如此可怕,有如生死關頭。
所以這淞江橋上的過客,每夜裡喊聲震天,在很聲中還夾雜著連哭帶啼。那種哭聲,不是極容易就哭出來的,而是像被壓板壓著的那樣,那聲音好像是從小箱子裡擠出來的,像是受了無限的壓迫之後才發出來的。那聲音是沉重的。力量是非常之大的,好像千百人的奏著一件樂器。那哭聲和喊聲是震天震地的,似乎那些人都來到了生死關頭,能搶的搶,不能搶的落後。強壯如瘋牛瘋馬者,天生就應該跑在前面。老弱婦女,自然就應該擠掉江去。因為既老且弱,或者是哭哭啼啼的婦女或孩子,未免因為笨手笨腳就要走得慢了一點。他們這些弱者,自己走的太慢那倒沒有什麼關係,而最主要的是橫住了那些健康的,使優秀的不能如風似箭向前進。只這一點,不向前擠,怎麼辦?
於是強壯的男人如風似箭地擠過江去了;老弱的或者是孩子,豪無抵抗之力,被稀啦嘩啦的擠掉江裡去了。
優勝劣敗的哲學,到了淞江橋才能夠證明不誤,才能完全具體化啊。
同時那些過了橋的人,對於優勝劣敗的哲學似乎也都大有研究,那些先過去了的,先搶上了火車,有了座位,對那些後來者,不管你是發如霜白的老者,不管你是剛出生的嬰兒,一律以劣敗者待之。
婦人孩子,抖抖擻擻的,走上車廂來,坐無坐處,站無站處,懷裡抱著嬰孩,背上背著包袱,滿臉混了淚珠和汗珠。
那些已經搶到了座位的優勝者,做在那裡妥妥當當的,似乎他的前途已經幸福了。對於這後上來的抱孩子的婦女,沒有一個站起來讓座,沒有一個人給這婦人以憐憫的眼光,坐在那裡都是盛氣凌人的樣子,似乎在說:「誰讓你劣敗的?」
在車廂裡站著的,多半是抱著孩子的婦女和老彎了腰的老人,那坐著的,多半是年富力強的。
為什麼年富力強的都坐著,老弱婦女們都站著?這不是優勝劣敗是什麼?
那些優勝者坐在車廂裡一排一排的把眼睛向著劣敗的那個方面看著。非常的不動心思,似乎心裡在說:「誰讓你老了的!」「誰讓你是女人!」「誰讓你抱這孩子!」「誰讓你跑不快的!」
馬伯樂站在站台上,越想越怕,也越想這利害越切身,所以也越剎不住尾,越想越沒有完了。
若不是日本飛機已經來到了天空,他是和釘在那裡似的不會動的。小雅格叫著:
「爸爸,爸爸……」
他不理會她。
大衛叫著:
「爸爸,爸爸,我餓啦。我要買茶雞蛋吃。」
他說:
「你到一邊去,討厭。」
約瑟在站台上東跑西跑,去用腳踢人家的包袱,拔人家小孩的頭髮,已經在那邊和人家打起來了。馬伯樂的太太說:
「你到那邊去,去把約瑟拉回來,那孩子太不像樣……和人家打起來了。」
太太說完了,看看丈夫,仍是一動不動。
太太的脾氣原也是很大的,並且天也快黑了,火車得什麼時候來。還看不見個影兒。東西一大堆豈不是要擠壞了嗎?太太也正是滿心的不高興,她看看她丈夫那個樣子,紋絲不動,可真把他氣死了,她跑到約瑟那裡把約瑟打哭了,而且拉著一隻胳膊就把孩子往回拖。
那約瑟是一位小英雄,自幼的教育就是遇到人就打,但是也不能這麼肯定的說,他的祖父雖然看他打了人,說是「小英雄」,說他將來非是個「武官」不可,但究竟可沒有一見到人就指示他:「你去打吧,你去打打看。」所以他的祖父常說:一個人的性情是天生的,好打人的是天生的,好挨人打的也是天生的。所以約瑟的性情也是天生的了。
約瑟的祖父常說:「山河容易改,秉性最難移」。所以約瑟這好打人的秉性,祖父從來沒有給他移過,因為他知道移是移不過來的。
約瑟是在青島長大的,一向沒離開過青島。在青島的時候,他遇到了什麼,要踢就踢,要打就打,好好的一棵小樹,說拔下來,就拔下來。他在幼稚園裡唸書,小同學好好的鼻子,他說給打破,就給打破了,他手裡拿著小刀,遇到什麼,就劃什麼,他祖母的狐狸皮袍子,在屁股上讓他給劃了個大口子。
耶穌是馬伯樂家裡最信奉的宗教,屋裡屋外都掛著聖像,那些聖像平常是沒有敢碰一下的,都是在禱告的時候,人們跪在那聖像的腳下,可是約瑟媽媽五里那張聖像,就在耶酥的腳下讓約瑟給劃了個大口子。
約瑟是在青島長大的一個孩子。一向沒有離開過青島,而今天為了逃難才來到了這上海的梵王渡車站。
不料到了這站台上,母親要移一移他的秉性的,可是約瑟那天生就好打人的秉性,哪能夠「移」得過來?於是號啕大哭,連踢帶打,把他媽的手錶蒙子也給打碎了。
媽媽用兩隻手提著他,他兩手兩腳,四處亂蹬。因為好打人是他的天性,他要打就非打到底不可,他的媽媽一點也不敢撒手,一撒手他就跑回去又要去打去了。
不知鬧了多少時候,太陽已經落下了。
太太把約瑟已經哄好了,來到馬伯樂旁邊一看,馬伯樂仍舊一動沒有動地站在那裡。
太太剛想說:
「你腳底下釘了釘啦!紋絲不動……」
還沒等太太說出口來,天上來了一架飛機,那站台上的人,嗚拉地喊起,說:
「不好了,日本飛機!」
於是車站上千八百人就東逃西散開了。
馬伯樂的太太一著慌,就又喊大衛,又叫著約瑟的,等她抬頭一看,那站著的紋絲不動的馬伯樂早已不見了。
太太喊著:
「保羅!保羅…」(保羅是聖經上的人名,因為他是反宗教的,伯樂這名字是他自己改的。)
馬伯樂一到了逃命的時候,就只顧逃命了,他什麼也想不起來了,他什麼也看不見了,他什麼也聽不見了。
因為他站在那裡想淞江橋被炸的情形想的太久了,他的腦子想昏了,他已經不能夠分辨他是在哪裡了。他已經記不起同他在梵王渡車站的還有他的太太,還有他的大衛,還有他的約瑟……
空中只盤旋著一架日本飛機,沒有丟炸彈,繞了一個大圈子而後飛走了。
等飛機走了,太太才算帶著三個孩子和馬伯樂找到一塊。一看,那馬伯樂滿臉都是泥漿。
太太問他怎麼著了?不成想他仍舊是一句話不說,又站在那裡好想釘子釘著似的又在那裡睜著眼睛做夢了。
太太是個很性急的人,問他:
「今天你不想走嗎?」
他不答。
問他:「你到底是在想什麼?」
他不答。
問他:「你頭痛嗎?」
問他:「你丟了什麼東西嗎?」
問他:「你要買什麼東西嗎?」
一切他都不答。太太這回可真猜不著。本來最後還有一招,不過這個機會有點不適當,難道現在他還要錢嗎?平常馬伯樂一悲哀的時候,她就知道他又是沒錢了。現在難道他還要錢嗎?她不是連家裡的存折也交給了他嗎?
正這時候,火車來了。馬伯樂一聲大喊:
「上啊!」
於是他的全家就都向火車攻去,不用說是馬伯樂領頭,太太和孩子們隨著。
這種攻法顯然是不行的,雖然馬伯樂或許早準備了一番,不過太太簡直是毫無經驗,其實也怪不得太太,太太拉著大衛,拖著約瑟,雅格還抱在手裡,這種樣子,可怎麼能夠上去火車?而且又不容空,只一秒鐘的功夫,就把孩子和大人都擠散了。太太的手裡只抱著個雅格了,大衛和約瑟竟不知哪裡去了。沒有法子,太太就只得退下來,一邊退著,一邊喊著:
「約瑟,約瑟……」
過了很多的工夫,媽媽才找到大衛和約瑟。兩個孩子都擠哭了。
大衛從小性格就是弱的,丟了一塊糖也哭。但是約瑟是一位英雄,從來沒有受人欺負過,可不知這回怎麼著了,兩隻眼睛往下流著四顆眼淚,一個大眼角上掛著兩顆。
約瑟說:「回家吧!」
媽媽聽了一陣心酸:「可憐我的小英雄了……」
於是媽媽放下雅格,拉起衣襟來給約瑟擦著眼淚。
眼淚還沒有擦乾淨,那剛剛站在地上去的雅格就被人撞倒了,那孩子撞的真可憐,四腿朝天,好像一個毛蟲翻倒了似的,若不是媽媽把她趕快抱起來的話,說不定後來的人還要用鞋底踏了她。
沒有辦法,媽媽帶著兩個孩子退到很遠的地方去了,好給那搶火車的人讓路。
無奈那些往前進的大兇猛,在人們都一致前進的時候,你一個人單獨想要往口退,那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因為你往後退了三兩步,人家把你又擠上去了。
等馬伯樂太太退出人群來,那火車已經是快要開行的時候了。
馬伯樂太大的耳朵上終年戴著兩顆珍珠,那兩顆珍珠,小黃豆粒那麼大,用金子鑲著,是她結婚時帶在耳朵上的。馬伯樂一到沒有錢的時候,就想和太太要這對珠子去當,太太想,她自己什麼東西也沒有了,金手鐲賣了,金戒指十幾個,也都當光了,鑽石戒指也當了,這對珠子,她可下了決心,說什麼去吧,也是不能夠給你。現在往耳朵上一摸,沒有了。
「保羅呀,保羅,我的珠子丟了……」
她搶火車搶了這麼半天,只顧了三個孩子。她喊完了,她才想起來,馬伯樂,她是這半天沒有看見他了。
馬伯樂的脾氣她是知道的,一到了緊要的關頭,他就自己找一個最安全的地方去呆著。
黃河那回漲大水,馬伯樂那時還小,隨著父親到小縣去,就遇著這大水了。人們都泡在水裡了,惟獨馬伯樂沒有,他一個人爬到煙筒頂上去,騎著煙筒口坐在那裡。鍋灶都淹了,人們沒有吃的,唯有馬伯樂有,他把饅頭用小繩穿一串掛在脖子上。
太太立刻就想起這個故事來了。接著還想了許許多多,比方雅格生病的時候,他怕讓他去找醫生,他就說他有個朋友從什麼地方來,他必得去看朋友。一看就去了一夜。比方家裡邊買了西瓜,他選了最好地抱到他書房去。他說是做模型,他要做一個石膏的模子。他說學校裡讓他那樣做。到晚上他就把西瓜切開吃了,他說單看外表還不行,還要看看內容。
太太一想到這裡,越想越生氣,他願意走,他就自己走好啦。
太太和三個孩子都坐在他們自己的箱子上,他們好幾隻箱子,一隻網籃,還有行李,東西可不少,但是一樣也沒有丟。
太太想,這可真是逃難的時候,大家只顧逃命,東西放在這沒有人要,心裡總是這樣想著,但也非常恐懼,假若這些東西方纔若讓人家給搶上火車去,可上哪兒去找去?這箱子裡整個冬天的衣裳,孩子的,大人的都在裡邊呀!
她想到這裡,她忽然心跳起來了,固為那隻小手提箱裡還有一隻白金鏢錘呢!那不是放在那皮夾子裡嘛!那舊皮夾子不就在那小箱子裡嘛!
這件事情馬伯樂不知道,是太太自己給自己預備著的到了萬一的時候,把白金鏢錘拿出來賣了,不還是可以當做路費回青島的嗎?
從這一點看來,太太陪著他逃難是不怎麼一心一意的,是不怎麼徹底的,似乎不一定非逃不可,因為一上手她就有了攜帶藏掖了呢。
青島有房產可以住著,有地產可以吃著,逃,往哪裡逃呢?不過大家都逃就是啦,也就跟著逃逃看吧!反正什麼時候不願意逃了,不就好往回逃嗎?反正家裡那邊的大門是開著的。
不過太太的心跳還是在跳的,一則是搶火車累的,二則是馬伯樂把她氣的,三則是那白金鏢錘差一點便丟了,把她嚇的。
一直到火車開之前,馬伯樂太太沒有往車廂那邊看,她不願意看,因為她想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吧!上海、漢口還不都是一個樣。最後她想:青島也是一樣呢。
不過那路警一吹哨子的時候,不自覺地就抬起頭來了,好像那火車上究竟怕有什麼她所不放心的,恰巧這一望,馬伯樂就正站在車廂的門外。他嚷著,叫著,掄著胳膊。好像什麼人把他抓上了火車要帶他走似的,他的眼睛紅了,他叫著:「你們上來呀,你們為什麼不上呵……」
這時候火車已經向前移動了。
他一直在喊到火車已經轟隆轟隆地響著輪子,已經開始跑快了,他才從車上跳下來。
很危險,差一點把大門牙跌掉了,在他那一跳的時候,他想著:要用腳尖沾地呀,可不要用腳跟沾地。等他一跳的時候,他可又完全忘記了。等他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他只覺得此刻他已經不是在火車上了,因為那火車離開了他,轟隆隆地往前跑了去。至於他是怎樣從那跑著的火車上下來的,用什麼樣的方法下來的,用腳跟先沾了地的,還是用腳尖先沾地的,這個他已完全不知道了。
當馬伯樂從水門汀的站台上站起來,用自己的手撫摸著那吃重了的先著地面的那一隻運氣糟糕的肩膀,一步一步地向太太坐著的那方面走去的時候,那方面沒有什麼聲音,也絕對沒有什麼表示。
太太把頭低著,對馬伯樂這差一點沒有跌掉了膀子的這回事,表示得連看見也沒有看見。只是約瑟高興極了,站在箱子蓋上,跳腳拍掌地給他爸爸在叫著好。
馬伯樂走到了太太的旁邊,太太第二樣的話也沒有,把頭一抬:「你給我找耳鉗子去!」
於是馬伯樂一驚,他倒並不是害怕耳鉗子丟了的那口事,其實太太說讓他找什麼東西,他或者還沒有聽清呢。不過太太為什麼發了脾氣呢?這真使他有些不著頭腦。
莫不是太太要回青島嗎?莫不是太太不願逃難嗎?這回可糟了。
馬伯樂想:
「完了。」
這回算完了,一完完到底!雖然還沒有到淞江橋,誰能想到呢,這比淞江橋更厲害呀!因為他看出來了,在這世界上,沒有了錢,不就等於一個人的靈魂被抽去了嗎?
於是馬伯樂又站在那裡一步也動不了啦。他想這可怎麼辦呢!他沒有辦法了。
第二趟火車來了,料不到太太並沒有生那麼大的氣,並沒有要回青島的意思,火車離著很遠的呢,太太就吩咐說:「保羅,你看著箱子,我往車上送著孩子,回頭再拿東西……」
太太說著還隨手拿起那裡邊藏著白金鏢錘的小提箱。
馬伯樂說:
「給我提著吧!」
馬伯樂聽說太太要上火車了,心裡不知為什麼來了一陣猛烈的感激,這種感激,幾乎要使他流出眼淚來。他的心裡很酸,太太總算是好人,於是他變得非常熱情,那裝著白金鏢錘的小箱子,他非要提著不可。
太太說:
「還是讓我提著吧!」
馬伯樂不知其中之故,還搶著說:
「你看你……帶好幾個孩子,還不把箱子丟了,給我提著吧。」
馬伯樂很熱情地,而且完全是出於誠心來幫,於是馬伯樂就伸出手去把箱子給搶過來了。
他一搶過來,太太連忙又搶過去。太太說:
「還是讓我拿著吧!」
馬伯樂的熱情真是壓制不住了,他說:
「那裡邊難道有金子吧?非自己提著不可。」
於是馬伯樂又把箱子搶過來。
太太說:
「討厭!」
太太到底把箱子搶過去了,而且提著箱子就向著火車軌道的那方面去了。
「真他媽的中國人,不識抬舉。」這話馬伯樂沒有說出來,只在心裡想一遍也就嚥下去,不一會,火車就來了。
開初,馬伯樂他們也猛烈地搶了一陣;到後來看看實在沒有辦法,也就不搶了。因為他們箱子、行李帶得太多,而孩子也嫌小點何況太太又不與馬伯樂十分地合作呢。太太只顧提著那在馬伯樂看來不怎樣貴重的小箱子,而馬伯樂又鬧著他一會悲觀,一會絕望的病。那簡直是一種病了,太太一點也不理解他。一到緊急的關頭他就站著不動,一點也不說商量商量,大家想個辦法。
所以把事弄糟了,他們知道他們是搶不上去了,也就不再去搶了。
可是不搶不搶的,也不知怎麼的雅格讓眾人擠著,擠到人們的頭頂上,讓人們給頂上火車去了。
這火車就要開了起來,火車在吐氣,那白
氣也許是白煙,在突突突地吐著,好像賽跑員在快要起碼的時候,預先在踢著腿似的。不但這個,就是路警也在吹哨了,這火車轉眼之時就要開了起來。這火車是非開不可的了,若再過幾分種不開,就要被人們給壓癱了,給擠破了,因為從車窗和車門子往上擠的人,是和螞蟻似的那麼多。
火車的輪子開始遲遲鈍鈍地轉了三兩圈,接著就更快一些地轉了四五圈。那些扒著火車不肯放的人們,到此也無法可想了,有些手在拉著火車的把手,腿在地上跑著,有些上身已經算是上了火車,下身還在空中懸著,因為他也是只抓著了一點什麼就不肯放的緣故。有的還上了火車的頂棚,在那上邊倒是寬敞了許多,空氣又好,查票員或者也不上去查票。不過到底膽小的人多,那上邊原來是圓隆隆的,毫無把握,多半的人都不敢上,所以那上邊只坐著稀零零的幾個。
以上所說的都不算可怕的,而可怕的是那頭在車窗裡的,腳在車窗外的,進也進不去,要出也出不來,而最可怕的是腳在車窗裡的頭在車窗外的,因為是頭重腳輕,時時要掉出來。
太太把這情景一看,她一聲大喊:
「我的雅格呀……」
而且火車也越快地走了起來。
馬伯樂跑在車窗外邊,雅格哭在車窗裡邊。馬伯樂一伸手,剛要抓住了雅格的胳膊,而又沒有抓往,他又伸手,剛要抓住了雅格的頭髮,而又脫落了。
馬伯樂到後來,跟著火車跑了五十多尺才算把雅格弄下來了
雅格從車窗拉下來的時候,嚇的和個小兔似的,她不吵不鬧也不哭,媽媽把她摟到懷裡,她一動也不動地好像小傻子似的坐在媽媽的懷裡了。
媽媽說:
「雅格呀,不怕,不怕,跟媽媽回家吃飯穿襖來啦……來啦……」
媽媽撫著孩子的頭髮,給孩子叫著魂。
雅格一動不動,也不表示親熱也不表示害怕。這安靜的態度,使媽媽非常感動,立刻把大顆的眼淚落在雅格的頭髮上。
過了一會媽媽才想起來了,遇有大難的時候,是應該禱告耶穌的,怎麼能叫魂呢!是凡叫魂的,就是多神教。教友講道的時候,不是講過嗎?神祇有一個,沒有第二個。
於是馬伯樂的太太又在孩子的頭頂上禱告了一陣耶穌:
「我主耶穌多多地施恩於我的雅格吧,不要使我的雅格害怕,我的雅格是最坦白的孩子,我的雅格……」
她禱告不下去了,她覺得沒有什麼好說的,她想還是中國舊式的那套叫魂的法子好。但是既然信的耶穌教,也得順著耶穌的規矩去做。不然讓人家看見了笑話。
她還想禱告幾句,但是她抬頭一看四外也沒有什麼人看她。而這又不是在家裡,有婆婆看著,不禱告怕是婆婆不開心,與將來得遺產的時候有關係。現在也不是在家裡,也就馬馬虎虎地算了。
於是停止了禱告,她與馬伯樂商量著叫洋車好回旅館。要想趕火車,明天再來吧,因兩班車都已過去了。
等他們上了洋車,才發現一隻大箱子不見了。
馬伯樂說:
「我似乎是看見了的,人們給頂著,頂上火車去了……」
太太說:「你還說呢!那不是你提著往車上扔嘛!你不是說,扔上去一個算一個,多扔一個是一個,……也不知道你哪來的那麼一股精神,一聽說逃難,這就紅眼了……」
雅格算是被救下來了,大箱子獨自個兒被火車帶著跑了。
馬伯樂他們的一家,又都回到旅館裡。
一進了旅館,大太先打開了小箱子,看看那白金嫖錘一向很好否?接著就從兜裡拿出安氏藥膏來。雅格的耳朵破了一塊,大衛的鼻子尖撞出了一點血,約瑟的膝蓋擦破了饅頭大的一片皮,太大就用藥膏分別給他們擦著。
都擦完就向馬伯樂說:
「保羅,你不擦一點嗎?」她手裡舉著藥膏。
馬伯樂的胳膊雖然已摔青了,但是他是不上藥膏的,因為他素來不信什麼藥的,生點小病之類,他就吸煙卷。他說有那藥錢還不如吃了。他回答著太太:
「不用,我不用,你們上吧。」
說著他喊了個大肚子茶房來,打了盆臉水,洗了個臉就到外邊買煙捲去了。
買煙卷口來就坐在桌子旁邊抽著。一邊抽著煙,一邊滿臉笑吟吟的,他的嘴角稍稍向右傾著,他是非常幸福的,固為他們的雅格總算沒有被火車搶了去,總算把雅格救下來了。
雖然他上火車的目的不是為著搶救雅格的,而是為著上火車,但到後來,經過千辛萬苦,這火車想要不下也不行了。於是就不單是上火車了,而專門在下火車。若能夠下得來,不也是萬幸嗎?不然將要把小雅格帶到哪裡去呢!
馬伯樂覺得這一天,雖然沒有什麼結果,但覺得很充實。他臨睡覺的時候,他還說:
「勞動是比什麼都幸福的呀,怪不得從前有人提倡勞工神聖……」
於是他拍一拍胸膛,拉一拉胳膊,踢一踢腿,而後上床就睡了,可是太太卻不大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
第二章
第二天,馬伯樂他們準備了一天,這一天的準備,可不是毫無成績的,除了他們一家五口人仍舊獨立之外,其餘的都帶在身上了。因為他們實在有了經驗,孩子多了都要丟的,小雅格就差一點沒有丟了,何況東西?
於是大熱水瓶,小熱水瓶,本來都是在網籃裡頭的,現在也都分別掛在各人的身上去了,馬伯樂掛一個大的,大衛掛一個小的。那軍用水瓶本來是應該掛在馬伯樂第二個公子約瑟的身上,可是這樣雅格偏不許,雅格哭了滿臉的眼淚,到底爭著掛在自己的身上了。
媽媽就說:
「你看著吧,到了車站,把你讓火車搶著跑了的時候,連水瓶都跟著一塊跑了。」
馬伯樂也說:
「到了淞江橋的時候,可不同別的,雅格,到那時候,你連找媽都找不著了,你還帶著水瓶幹什麼?」
可是小雅格哪裡會聽話,還像小鴨子似的背著水瓶在地上跑了一圈
接著就背蘋果,背雞蛋,背軍用袋,大衛和約瑟每個人肩上掛著一個手電筒。據馬伯樂說,這是非帶不可的,到了那淞江橋,天昏地黑,女兒找不著娘,爹找不著兒子,若有了手電筒,可以照個亮,不然,孩子們被擠散了的話,到那時候,可怎麼辦。
這一切都是馬伯樂的主意。馬伯樂還親手給自己縫了一個大背兜。
這背兜是用一張帆布床縫的,當馬伯樂縫著的時候,太太搶著給他縫。他百般不用,他說,只要是一個人,凡事都應該做得,何況這年頭是啥年頭。
太太看他縫得大吃力了,就要搶著給他縫,他擺著手說:
「不用,不用,將來說不定還去打日本呢!現在讓我先學著點。」
現在這背兜子早已縫好了,很像在小學裡讀書的書包,但又比書包大,因為是白色的,又很像送報的報差背的大報兜子。
那裡邊裝的是牙刷、肥皂、換洗的襯衣等等……還有一盒萬金油。
馬伯樂是不信什麼藥的,惟獨這萬金油他不反對,並不是他證明了這油是怎樣的靈驗只是他覺得,這油雖然不治病,總算便宜(每盒一角)。是凡便宜的就上算,何況治不好,但也治不壞,所以馬伯樂這萬金油總是常備著。
背包裡邊還背著麵包、奶油,這麵包、奶油是每人一份,這也是馬伯樂的主意。他說到了松江橋若是擠丟了,擠散了,或是誰若沒有上火車,誰就在淞江橋那兒吃呵。
他那拆散了帆布床的那帆布,除了做了背包之外,還剩了一塊,馬伯樂就用剩下的這塊給約瑟縫一個小的背包。
不大一會的工夫,約瑟也背上了一個背包,裡邊也有麵包、奶油。
馬伯樂讓每個孩子都穿戴好了。像軍隊似的,全副武裝,熱水瓶,手電筒,每個人都拴著。自然是馬伯樂當隊長的,由馬伯樂領導著在旅館的地板上走了兩圈。
馬伯樂叫這種行為是演習,他說:
「凡事沒有經過實驗,就是空想的,什麼叫做空想,空想就是不著實際。別的事情你不著實際行呵,這是過淤江橋可不是別的,性命關頭。」
馬伯樂看著太太對於他這種舉動表示冷淡,他就加以理論地宣傳。
到了晚上,馬伯樂又單獨演習一遍,他試一試自己究竟有多大力氣,於是他背上背了軍用袋,肩上掛著他自己縫的大兜子,只這兩樣東西,就不下五十來斤重。又加上手電筒,又加上熱水瓶,同時他還提著盛著他自己的西裝的那隻大箱子。
一提起這箱子來,馬伯樂就滿臉的汗珠,從脖子紅起,一直紅到了耳朵,好像一個千斤錘打在他的身上似的。
太太看他有點吃力,就說:
「你放下吧,你放下吧。」
他不但沒有放下,那正在吃飯還沒有吃完的雅格,他從後邊也把她抱了起來。他說:
「這大箱子不能丟,裡邊是我的西裝;這乾糧袋不能丟,裡邊是糧食;這雅格不能丟,雅格是小寶貝。」
馬伯樂很堅強的,到底帶著二百多斤在地板上走了兩三圈。他一邊走著,他一邊說:
「這就是淞江橋呵,這就是淞江橋。」
到了第二天早晨,馬伯樂又要演習,因為這一天又要上火車去了。
不大一會,他那二百多斤又都上身了,馬伯樂累得紅頭脹臉的,可是小雅格卻笑微微地坐在爸爸的胳膊上。小雅格說:
「這就是淞江橋嗎?」
馬伯樂故意用腳跺著地板。這旅館的小樓是個舊房子,顫抖抖的地板在腳下抖著。馬伯樂說:
「這就是淞江橋……」
雅格的聲音是很響亮的,可是馬伯樂的聲音卻嗚嗚的,好像要上不來氣了。
在臨出發之前,馬伯樂對於他的三個孩子挨著個問: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大衛。」
馬伯樂說:
「你要說馬大衛。」
「我叫馬大衛。」
又問第二個: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馬約瑟。」
又問雅格: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小雅格。」
馬伯樂說:
「什麼小雅格,你說你叫馬雅格。」
這都是昨天就已經演習過的了。馬伯樂為的是到了淞江橋怕把孩子們擠丟了,若萬一擠丟了也好讓他們自己報個名姓。不料今天又都說得七三八四的,於是馬伯樂又接著問下去:
「你父親叫什麼名字?」
「叫馬伯樂,」大衛說。
又問第二個:
「你父親叫什麼名字?」
「叫馬伯樂。」約瑟咬著指甲。
又問第三個:
「你的父親叫什麼名字?」
「我的父親叫叫叫保羅馬伯樂……」
小雅格一邊說著,一邊把那掛在約瑟身上的軍用水瓶的瓶蓋擰下來了。
馬伯樂又問她:
「你父親叫什麼名字?什麼名字?」
小雅格說:
「我父親要過淞江橋……約瑟,約瑟偷我的雞蛋啦……」
於是雅格就追了過去,約瑟就踢了雅格,他們兩個打了起來。
等把約瑟壓服下來,馬伯樂又從頭問起,第一個又問的是大衛。
「你家在什麼地方?」
「我家在青島。」大衛說。
又問約瑟和雅格,都說家在青島。這一次很順利地就問完了。
問完了之後,又從頭輪流著問起,這一回問的是頂重要的,問他們的門牌號數,問他們所住的街道。
這一回笑話可就多了,大衛說他住的是「觀象路」,約瑟說他住的是,「一路」。馬伯樂幾次三番地告訴說那是「現象一路」,可是他們都記不住。尤其是小雅格,她簡直是什麼也不知道了,一問她,她就順口亂說,她說:
「那不是咱家後山上不是有一個觀象台嗎?那觀象台到八月十五還可以看月亮呢,可沒有帶約瑟……約瑟,是不是媽沒有帶你?」
約瑟說:
「你說謊,媽沒有帶你……」
雅格說,
「你說謊。」
約瑟把掛著手電簡的那根小麻繩從身上脫下來,套到雅格的脖子上,從背後就把雅格給拉倒了。
只有大衛規規矩矩地讓馬伯樂盤問著,其餘的兩個已經不聽指揮了,已經亂七八糟鬧了起來了。
結果到底沒有弄清楚就到了火車站上去了。
這一次來到了火車站,可比第一次帶勁多了。上一次,那簡直是囉哩囉嗦的,一看上去那就是失敗的徵兆。什麼箱子、瓶子的,一點準備沒有,而這一次則完全機械化了起來了,也可以說每個人都全部武裝了。什麼乾糧袋,熱水瓶,手電筒,應有盡有,而且是每人一份,絕不彼此依靠,而都是獨立的。
雅格有雅格的手電筒,約瑟有約瑟的手電筒,而大衛也有一個。假若走在那淞江橋上就是彼此拆了幫,而那也不要緊,也都會各自地照著手電筒過橋的。
馬伯樂他們這次上火車,上的也比較順利。這大概是因為他們已經有了訓練,有了組織的了,上了火車,他們也還沒有拆散,依然是一個精銳的部隊。比方約瑟的軍用水瓶的瓶蓋,雖然被擠掉了,但是他會用手按著那軟木塞,使那軟木塞終究沒有掉下來,因此那熱水也還是在水瓶裡,而不會流出來。
雖然約瑟的手電筒自動就開了,就發亮了,但經馬伯樂的一番修理,也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