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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章 文 / 老捨

    「開煙館的田麻子?」

    二狗點點頭。

    「好!俺走咧!」石隊長立起來。「俺走咧!」石隊長立著不動。「俺走咧!」石隊長反倒湊到二狗的身旁。「大爺!不給倆酒錢嗎?你大喜咧!」

    二狗掏出來一塊錢。石隊長笑著把錢放在桌上。「俺走咧!」二狗把一塊錢收回,換了一張五元的票子。「給你!」石隊長還往外走。二狗趕過來,塞給他兩張五元的票子。「道謝咧!」石隊長走出來。

    在路上,石隊長看見一位弟兄,石隊長和他碰了個滿懷,把兩張鈔票換了手:「買幾斤肉吃,不准喝酒!」

    石隊長把田麻子調出東門來。在關廂外大槐樹那裡,他埋伏下兩個人。

    田麻子很有些武藝,十年前,他還能客串武戲呢。酒、色、煙、毀壞了他的身體,但在必要時,他還能手疾眼快的應付兩下子。高身量,長臉,三角眼,臉上有些細麻子,他的嘴唇老在顫動。

    一見石隊長,田麻子的心裡就明白了一半。他知道,假若不跟著這個傢伙走,馬上就得出岔子。他的三角眼是不揉沙子的。

    快到了大槐樹,田麻子的長而黃暗的臉上出了汗,嘴唇顫得更厲害了。「你到底要幹什麼?」他煩躁的問。

    「到時候告訴你!」石隊長的大手握住麻子的手腕。

    麻子是練過工夫的,他想用技巧補助力氣,抽冷子翻過手腕來。但是沒有用。石隊長的手像個扣緊了的銬子,殺得他的肉生疼,麻子無可奈何的笑了:「鬆鬆我!我走就是了!」到了大槐樹底下,石隊長鬆了手。

    田麻子一個箭步,躥出去,把身子半掩在槐樹後,要掏出傢伙來。石隊長哈哈的笑了。兩個弟兄從後面把麻子的腕子和脖子同時攥住。槍被奪過去,一搡,田麻子的嘴,顫動著吻了地。兩個人又藏起來。

    「起來!」石隊長抓住麻子的衣領往起一提。

    田麻子坐起來,長臉象犯了煙癮似的出著汗,顏色變成暗綠的。

    石隊長指著樹下,「田麻子,我的朋友把血流在了這塊!」

    「不是我!不是我!」麻子的髒而黃的手指也顫起來。「二狗都說了!骨氣點,好漢作事好漢當!」

    田麻子的三角眼向下扣得更厲害了,自言自語的:「二狗賣了我,好個王八蛋!」

    「你有兩條道好走:一條是教我把子彈放在你的髒臭的腦子裡一兩個。別以為你在日本人手下,我就斃不了你;正因為你給他們作事,我才要斃你,什麼地方我都能斃了你。另一條是改邪歸正,跟我作事。你自己挑吧!」

    麻子半天沒說話,最後,他出了聲:「還有第三條道,我去打死劉二狗!」

    石隊長搖頭,「沒有那麼便宜的事!打死二狗,你偷偷的逃跑,太便宜!你是哪國的人?」

    「嗯?」麻子好像沒有聽明白。

    「你是哪——一國——的人?」

    「中國人!」田麻子低聲的說。

    「完了!中國人不給中國作點事?」

    「我能幹什麼呢?」麻子啃了啃指甲。

    「他們倆,」石隊長指著樹後,「從今天起,就住在你的煙館裡。給你,這是一百塊錢,他們倆的房飯錢。你探聽來的消息,告訴他們倆。可以吧?」

    「探聽什麼呢?」田麻子的臉上松潤了點,用又髒又黃的手指數著鈔票。

    「聽著!日本人在哪裡藏的軍火最多,先去打聽明白!你能進到司令部去?」

    「跟二狗進去過!」

    「他們都認識你?」

    田麻子點點頭。

    「去偷作戰的地圖!」

    「那?」田麻子的三角眼瞪開了。

    「有你的好處!三天內地圖到手,有你五百塊錢!」「我,我,」田麻子嚥了兩口吐沫。

    「你試試?」

    「我,我,試試!」

    「好,你同他們倆走,」看田麻子立起來,石隊長又把他按下,手指指著他的鼻尖,「你要是耍壞,不好好作,我隨時教你的血也流在這裡,給我的朋友報仇!」

    文城有空襲警報,天空來了十一架中國飛機。城裡的人們聽著那空中的有規律的響聲,心裡跳動的很快。石隊長的心跳得最快。他覺得在他腰中睡覺的手槍應當馬上醒來,作點什麼了。

    由田麻子的情報中,他知道了小城隍廟裡的軍火最多,而且守衛的人很少。由城外的弟兄們的報告,他知道車站上有大批的棉花,就要往北運走。他下了命令:在城外的就住在城外,不必進城來;什麼時候聽到城裡動手,都焚燒棉花和其他值得消滅的東西,工作完成,他們在城外接應由城內往外衝的弟兄們。對城內的弟兄,他的命令是四門同時放火,分散敵人的兵力,而後一小股包圍司令部,而主力去偷劫城隍廟。假若敵兵太多,不易得手,大家應當都集中到城隍廟一帶,隨時聽候命令,他自己必定在那裡。王舉人的,劉二狗的,和別的兩三個地位較高的漢奸的,房子,都是放火的地方。他要教漢奸們知道點國軍的厲害。

    全佈置好了,他的心中成了一片空白。買了一大堆煮地瓜,連須帶皮的吃下去,吃得他胃中直冒酸水。他等著李德明回來,才能發令教大家動手。他覺得他的佈置非常的周密,必定成功,所以不願再去多想。他只盼著老李快快回來,好快快動手,痛痛快快的打上一場。

    天黑了,李德明還沒有回來。石隊長急得頭上出了汗。不是慌,是急。他怕夜長夢多,不定什麼時候就出了岔子。當兵多年,無論在怎樣危險的時候與地點,他都不懂得害怕。但是,他怕誤了時機而損失了自己的弟兄。他自己什麼時候死,他向無顧慮;可是他不能因為不謹慎而白白送了弟兄們的命。

    對夢蓮的安全,他本應當不管;那不是公事。但是,為了死去的朋友,一山,他在情義上又不能不管她。這很使他為難。她是個嬌生慣養的小姐。假若不幸因保護她而使公事出了岔子,那可怎麼辦呢?想來想去,他決定只能給她個警告,教她趕快逃避開。她若聽信呢,算是他盡了朋友之誼;她若不聽從呢,也就無法。

    可是,當他在街上辦事的一會兒工夫,王宅已發生了「不幸事件」。

    二狗戴著夢蓮給他的戒指,來向她求愛。他的永遠象肉蛆那樣扭動的身體,現在象中了電似的那麼活動;胳臂,腿,脊背,屁股,都在動,好像四肢百體都要分家似的。他的嘴張著,眼睛只剩下一條縫,滿臉都是笑紋,像一條野貓在發笑。

    夢蓮,沒有忘了石隊長的囑告,想和他敷衍。她討厭他像討厭一條醜惡的蛇,但是她必須忍耐;為了給一山報仇,她不敢發脾氣。

    一看見他,她的臉上立刻發了白,臉似乎忽然縮小了一圈,眉頭擰在一處,滿臉上起著小冷疙疸。費了極大的力量,她才把眉頭解開,勉強的一笑。她恨自己這樣擠出一點笑意來。可是,為了一山,為了文城,她不得不這樣作。她已不是一位小姐,她應當作個對抗戰有用的人。心中這樣一算計,她心中平靜了許多,臉上的小冷疙疸都退了下去。她希望二狗好好的坐下,和她談一談;在談話中,她好探聽敵軍的動靜。

    可是,二狗並不肯坐下;他混身抽動著向前走。「坐下!」夢蓮的聲音很低,可是很有力量。二狗的嘴角插到腮部去,扯成一條長縫。他抬起在手,用右手的食指指那個戒指。「淒!淒!」他口中響了兩聲。

    「你坐下!」夢蓮想阻止他的前進。

    他還往前湊。腰部扭了扭,匆忙的用手抓了抓腰桿。而後,幾乎是一步,邁到她身前。他混身發著癢,發著燒,發著臭氣,逼近了她,像一塊放在火裡的生鐵,冒著臭味,發著熱氣。夢蓮感到一股臭熱撲來,她噎了一口。她要發怒。她又抑制住自己。把聲音提高,帶出厭惡與無可如何的神氣,說:「坐下!」

    他的臉上不再笑,小眼睜開,身上顫動著,楞了一小會兒。忽然的,他的手抓住她的臂,從牙縫裡擠出:「你過來!」他猛的往前一拉,她的肩碰到他的胸。

    夢蓮的血流漲了小臉。她不能再忍受。想往外奪她的臂,可是被他抓得很緊,奪不出來。他的另一隻手摟住她的腰,頭低下來:「給我!」他向她求吻。

    她往外奪胳臂,奪不動。他越握越緊,她感到疼痛。他的唇已碰到她的腮門上;熱,臭,使她噁心。她閉住氣,低著頭,拚命奪她的胳臂。但是沒用。他已經瘋了。他急,喘,一股股不好聞的熱氣吹到她的頭髮上,腦門上。她沒辦法。淚來到她的眶中,她咬住嘴唇,還拚命的掙扎。

    她抵禦,他進攻。他的臉紅起來,眼中發出含著毒素的光。像個摟抱住人的猩猩,他要把她摟碎。她的頭髮亂了,眼已被淚迷住。她盲目的掙扎。雖然已經筋疲力盡,她還不敢停止抵抗。她知道一鬆懈,她便丟失了一切。

    「給我!給我!」他喘息著低叫。

    幸而,她穿著皮鞋。忽然的,她想到腳下的利器。她掙扎著調動,把腳抬起,把鞋後跟像個小釘錘似的砸在他的腳指上。

    「哎喲!」他像受了傷的野獸,叫了一聲。他撒開了手。她急忙往外跑。

    他顧不得用手撫摸腳指,極快的去擋住她。「哪裡跑!」像一座罪惡的十字架,他的雙手左右平伸擋住了門,他的洋服上全是摺皺,領帶歪在一邊。他的臉由紅而白,小眼睛狠狠的放出毒光。「給了我戒指,就得讓我×!」他喘息著說出實話。

    她往後退,抓到剪刀,心中安定了些。不,她不能刺殺了他,她的責任是敷衍他,套他的話。當她在他的手中的時候,她沒法子不抵抗。她本能的要保衛自己,保衛那比身體更重要的,那比歷史還久遠的,一點什麼近乎神秘的東西。現在,剪刀在手,她把那點顧慮減輕,而把注意全移到石隊長的囑咐上來。她既要保衛自己,像任何一個女性所必為的;同時,她也要敢於戰鬥,像一切在抗戰中英勇的女性那樣勇敢。她不大會作這些,但是她必須去作;私人的,文城的,全國的,仇恨,逼迫她必須去作。她把氣壯起來。

    「不用擋著門,我不跑!」她隨便的用手理了理頭髮。「跑?你敢喊一聲,我就槍斃了你!」他垂下手來,摸了摸身上的槍。他確是急了,像一條發了性的野牛那樣著急。這時候,夢蓮在他眼中只是一塊洩獸慾的肉,得不到這塊肉,他就打死它。

    「我不會喊叫!」夢蓮輕蔑的一笑。「我給了你我的戒指,還能反悔嗎?你想想!」

    「你想想」這三個字,在這種時節說出來,有多麼不合適;可是,唯其極不合適,彷彿才有些特別的,想不到的作用。他開始思索。

    「你要我!」他楞了一會兒才這樣說。

    夢蓮並不願和他多費話,可是唯有費話才能教他的野性慢慢的減退。「誰要你?我要你幹嗎?」

    這些沒用,無聊的話果然教他心中痛快了點;他的智力只能欣賞這種沒用無聊的駁辯。他笑了。

    他湊近來一點。不是強迫,而是央求:「給我!」他等了一會兒。見她不語,他找補上:「你要什麼,我給你什麼!你知道嗎?新近來的東洋官答應了我,教我作會長。以前的東洋官們要禮物,不要錢;新近來的這位要錢,也要禮物。我已經送過去這個!」他得意的伸出三個手指,頗像童子軍行禮似的。

    「三萬?」夢蓮故意的擺出笑臉。

    他得意的點了點頭。「反正你爸爸也老了,這不算我頂他。他退下來,我上去;我是會長,你是會長太太!你要太陽,我都可以給你掰下一塊來!好不好?好不好?給我!給我!」他又慢慢的往前湊。「你已經是我的人了。何必呢,早晚不是一樣?」

    夢蓮不敢假作媚態,那適足以引逗他的火。同時,她也不敢太強硬,惹翻了他。她只搖了搖頭。然後,她把眼釘在他的臉上,教他知道她一點也不怕他。「等一等!婚姻大事,哪能這麼潦草?我問你,這些日子,城外是不是打仗呢?」「打呢!關你什麼事?」

    「打的怎樣?」

    「我不大知道!」

    「你還會不知道?」

    「東洋官不說打仗的事。」

    「嘔!你一點也不知道?」

    「嗯,知道一點。大概中國兵打了兩個勝仗,都退了!」「都退了?」夢蓮的心沉落下去。她想:假若國軍撤退,石隊長就也必不久離開文城;一山的仇怎麼報呢?假若不能報仇,她何苦忍辱受恥的和二狗敷衍呢?她想立刻用手中的剪刀!

    當她這樣橫心的時候,她的淚反倒無可遏止的流下來,她想起來一切。一山與她,都這麼年輕,可是一山已經死去,她也得結束她的性命!她不怕死;因為死,在敵人的魔掌下,已是家常便飯。她只是覺到一種孤寂——到死的時候,還沒有一個親人安慰她幾句。不錯,死後也許能和一山在一處。可是兩個魂是否還有青春所應有的愉快呢?

    偷偷的把剪刀藏在背後,她看著二狗往前湊。

    假若二狗再前湊一步,雖然他不一定死,可是夢蓮的剪刀必會刺傷了他;自然,也許他的手槍會打死夢蓮。

    擱在平日,二狗與夢蓮無論如何也不會湊在一處,演一出喜劇或悲劇。戰爭,可是,動搖了一切,改變了一切。它使正與負會同時立在一處,良與惡同時昌旺。它不但殺人也要消滅人間的正氣。人,在這時候,須勝過戰爭,才能使正義勝利。被炮火燒殺恐嚇住的,一低頭,一屈膝,便把自己從國民的名冊上勾銷了。把一時的利益看成千載一時的機會的,便喪失了永生。夢蓮很弱,可是有一顆安正了的心。只要她的一點熱血沸騰起來,她便會勝過了戰爭。她未必能刺死二狗,但是她的決定是和正義一樣偉大的。

    正在這個時候,田麻子來找二狗。

    「你來幹什麼?」二狗發了脾氣,因為田麻子打斷了他的求愛的進行。

    田麻子的三角眼往下扣了兩扣。「有要緊的事!請你老出來!」

    「什麼要緊的事?就在這兒說吧!夢蓮不是外人!」二狗指了她一下。

    「夢蓮」從二狗口中叫出來,使夢蓮的胃部向上翻了一下。可是,她壓住氣,勉強的擺出點笑容,向田麻子說:「對啦,就在這兒說吧!」她要聽聽他們的話。

    田麻子的暗黃色的臉上顯出為難的樣子,他不願當著夢蓮的面談話。

    「他媽的你說呀!」二狗對田麻子沒有好氣的說。他決定不離開夢蓮。「這,」他又指了她一下,「是我的太太!」

    與其說是因害羞,不如說是因發怒,夢蓮的臉一直紅到了耳根,她嚥了一大口吐沫。咬上牙,她決定再忍耐。田麻子的嘴唇顫動了幾下,而後將三角眼閉了一小會兒:「那麼,待會兒再說吧!」他要往外走。

    「回來!你又鬧什麼鬼呢?說!」

    田麻子無可如何的立定。

    「說呀!你有什麼毛病吧?」

    麻子也嚥了一大口吐沫。憑他當年的工夫武藝,他看不起二狗。憑二狗的出賣他,他恨二狗。可是大煙毀了他的身體,也消滅了他的志氣。他得服從二狗,巴結二狗。「什麼事?」二狗急於聽完話,把麻子趕走,好繼續向夢蓮求愛。他心燒著一把慾火,而只有夢蓮的屈服才能使他心中平靜;他決定教她屈服。到必要時,他會掏出槍來。「那什麼,那什麼,」田麻子的嘴唇象秋風吹動的樹葉,一勁兒顫動。他老想作壞事,因為只有為惡才能賺來大煙。他又老不能忘去當年的英勇漂亮,而當年的光榮是以義氣為基礎的。英勇與衰頹,義氣與作惡,在他心中常常交戰;他常常後悔。可是,大煙使他的後悔失去改過的決心,他越後悔,越頹喪;結果,他常帶著悔意去作惡,後悔反給他自己一點安慰,他會繞著圈子原諒自己。

    「到底是什麼呀?」二狗催了他一板。

    夢蓮輕輕的坐下,揉了揉太陽穴,她覺得頭痛。「那個——」田麻子又遲疑了一下。「你看看去吧!大概王舉人教他們給『請』了去啦!」

    夢蓮聽得出那個「請」字是另有一個意思。在文城,被敵人綁去的與被請去的都會永遠「失蹤」。她極快的立起來,想問個詳細。可是,她說不出話來。不錯,舉人公是她的父親,而且是極慈愛的父親;但是,由國家民族的立場來說,他是漢奸。她沒法不關切他,又沒法不怨恨他。她不能只顧父女之情,而把更大的事情忽略了。

    「教誰請去的?」二狗問。

    「東洋人!」

    「什麼時候?」

    「剛才!來了四位憲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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