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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 文 / 老捨

    王德,李應買菜回來,姑母一面批評,一面烹調。批評的太過,至於把醋當了醬油,整匙的往烹鍋裡下。忽然發覺了自己的錯誤,於是停住批評,坐在小凳上笑得眼淚一個擠著一個往下滴。

    李應的姑父回來了。趙瑞是他的姓名。他約有五十上下年紀,從結婚到如今他的夫人永遠比他大十來歲。矮矮的身量,橫裡比豎裡看著壯觀的像一個小四方肉墩。短短的脖子,托著一個圓而多肉的地球式的腦袋。兩隻笑眼,一個紅透的酒糟鼻。見人先點頭含笑,然後道辛苦,越看越像一個積有經驗的買賣人。

    趙姑父進到屋裡先普遍的問好,跟著給大家倒茶,弄的王德手足無措。——要是王德在趙姑父的鋪子裡,他還有一點辦法:他至少可以買趙姑父一點貨物,以報答他的和藹。

    趙姑母不等別人說話,先告訴她丈夫,她把醋當作了醬油。趙姑父聽了,也笑得流淚,把紅鼻子淹了一大塊。笑完一陣,老夫妻領著三個青年開始享受他們的晚飯。趙姑父遞飯布菜,強迫王德,李應也喝一點酒,嘗幾塊豬耳朵。

    二兩酒三個人喝,從理想與事實上說,趙姑父不會喝的超過二兩或完全二兩。然而確有些醉意,順著鬢角往飯碗裡滴滴有響的落著珍珠似的大汗珠。臉上充滿了笑容,好像一輪紅日,漸漸的把特紅的鼻子隱滅在一片紅光之中,像噴過火的火山掩映在紅雲赤霞裡似的。

    酒足飯飽,趙姑父擰上一袋關東煙,叫李應把椅子搬到院中,大家團團的圍坐。趙姑母卻忙著收拾杯盤,並且不許李靜幫忙。於是李靜泡好一壺茶,也坐在他姑父的旁邊。「姑父!我告訴你的事,替我解決一下好不好?」李應問。「好!好!我就是喜歡聽少年們想作事!唸書我不反對,作事可也要緊;唸書要成了書獃子,還不如多吃幾塊脆脆的豬耳朵。」趙姑父噴著嘴裡的藍煙,漸漸上升和淺藍的天化為一氣。「鋪子裡不收你們唸書的作徒弟,工廠裡不要學生當工人,還不是好憑據?你去當巡警,我說實在話,簡直的不算什麼好營業。至於你說什麼『九士軍』,我還不大明白。」「救世軍。」李應回答。

    「對!救世軍!那是怎麼一回事?」

    「我今天早晨出門在街上遇見了老街坊趙四。他在救世軍裡一半拉車,一半作事。他說救世軍很收納不少青年,掙錢不多,可是作的都是慈善事。我於是跑到救世軍教會,聽了些宗教的講論,倒很有理。」

    「他們講什麼來著?」王德插嘴問。

    「他們說人人都有罪,只有一位上帝能赦免我們,要是我們能信靠他去作好事。我以為我們空掙些錢,而不替社會上作些好事,豈不白活。所以……」

    「李應!這位上帝住在那裡?」王德問。

    「天上!」李應很鄭重的回答。

    「是佛爺都在天上……」趙姑父半閉著眼,銜著煙袋,似乎要睡著。「不過,應兒,去信洋教我有些不放心。」「我想只要有個團體,大家齊心作好事,我就願意入,管他洋教不洋教。」李應說。

    「你準知道他們作好事?」李靜問。

    「你不信去看,教堂裡整齊嚴肅,另有一番精神。」「我是買賣人,三句話不離本行,到底你能拿多少錢,從教堂拿。」

    「趙四說一月五塊錢,不過我的目的在作些好事,不在乎掙錢多少。」

    「好!你先去試試,不成,我們再另找事。」趙姑父向李應說完,又向著王德說:「你的事怎樣?」

    「許我罵街,我就說。」王德想起那個鑲金的人形獸。「別罵街,有你姐姐坐在這裡,要是沒她,你罵什麼我都不在乎。這麼著,你心裡罵,嘴裡說好的。」

    王德於是把日間所經過的事說了一遍。然後又發揮他的志願。

    「你看,」王德向趙姑父說:「我入學堂好不好?事情太不易找,而且作些小事我也不甘心!」

    「唸書是好意思,可是有一樣,你父親能供給你嗎?你姐姐,」趙姑父指著李靜說:「念了五六年書,今天買皮鞋,明天買白帽子,書錢花得不多,零七八碎差一點沒叫我破產,我的老天爺!我不明白新事情,所以我猜不透怎麼會一穿皮鞋就把字認識了。你知道你的家計比我知道的清楚,沒錢不用想唸書,找事作比什麼也強。——姑娘,可別多心,我可無意說你花我的錢,我不心疼錢!好姑娘,給姑父再倒碗茶!」

    趙姑父的茶喝足,把煙袋插在腰裡。向著屋裡說:「我說——我要回鋪子,應兒們的事有和我說的地方,叫他們到鋪子找我去。」

    「我說——」屋內趙姑母答了腔,然後拿著未擦完的碟子走出來。「今天的菜好不好?」

    「好!就是有些酸!」

    「好你個——發酸?可省醬油!醬油比醋貴得多!」老夫婦哈哈的笑起來,趙姑父又向李靜說:「謝謝姑娘,作飯倒茶的!等著姑父來給你說個老婆婆!」「不許瞎說,姑父!」李靜輕輕打了她姑父一下。「好姑娘,打我,等我告訴你婆婆!」

    趙姑父笑著往外走,姑母跟著問東問西。李應們還坐在院裡,約摸趙姑父已走出去四五分鐘,依然聽得見他的宏亮而厚渾的笑聲。

    中秋節的第二天,老張睡到午時才醒。因為昨天收節禮,結鋪子的賬,索欠戶的債,直到四更天才緊一緊腰帶渾衣而臥的睡下。洋錢式的明月,映出天上的金樓玉宇,銅窟銀山,在老張的夢裡另有一個神仙世界。俗人們「舉杯邀月」,「對酒高歌」,……與老張的夢境比起來,俗人們享受的是物質,老張享受的是精神,真是有天壤之判了!

    因肚子的嚴重警告,老張不能再睡了,雖然試著閉上眼幾次。他爬起來揉了揉眼睛,設法想安置老肚的叛亂。「為什麼到節令吃好的?」他想:「沒理由!為什麼必要吃東西?為什麼不像牛馬般吃些草喝點水?沒理由!」

    幸虧老張沒十分想,不然創出《退化論》來,人們豈不退成吃草的牛馬。

    「有了!找孫八去!一誇他的菜好,他就得叫咱嘗一些,咱一嘗一些,跟著就再嘗一些,豈不把老肚敷衍下去!對!……」

    老張端了端肩頭,含了一口涼水漱了漱口,走過孫八的宅院來。

    「八爺起來沒有?」

    「笑話,什麼時候了,還不起來,張先生,辛苦,進來坐!」「我才起來。」

    「什麼,酒又喝多了?」

    「那有工夫喝酒?結賬,索債就把人忙個頭朝下!沒法子,誰叫咱們是被錢管著的萬物之靈呢!」

    「張先生,我有朋友送的真正蓮花白,咱們喝一盅。」「不!今天我得請你!」老張大著膽子說。

    「現成的酒菜,不費事!」

    孫八說完,老張擠著眼一笑,心裡說:「想不到老孫的飯這麼容易希望!」

    酒飯擺好,老張顯著十分親熱的樣子,照沙漠中的駱駝貯水一般,打算吃下一個禮拜的。孫八是看客人越多吃,自己越喜歡。不幸客人吃的肚子象秋瓜裂縫一命嗚呼,孫八能格外高興的去給客人買棺材。

    「八爺!我們的會期是大後天?」老張一面吃一面說,又忙著從桌上撿嘴裡噴來的肉渣。

    「大概是。」

    「你想誰應當作會長?」

    「那不是全憑大家選舉嗎?」孫八爺兩三月來受自治界的陶染,頗有時把新詞句用的很恰當。

    「誰說的?自治會是我們辦的,會員是我們約的,我們叫誰作會長誰才能作!」說著,老張又夾起一塊肥肉片放在嘴裡。「可就是!就是!你說誰應當作會長?」

    「等一等,八爺還有酒沒有?我還欠一盅,喝完酒請大嫂熱熱的,酸酸的,辣辣的給咱作三碗燙飯,咱們一氣吃完,再談會務,好不好?」

    「好!」孫八去到廚房囑咐作燙飯。

    老張吃完三碗燙飯,又補了三個饅頭,幾塊中秋月餅,才摸了摸肚子,說了一句不能不說的:「我飽了!」然後試著往起捧肚子,肚子捧起,身子也隨著立起來,在屋內慢慢的走。

    舌根有些壓不住食管,胃裡的東西一陣陣的往上頂。「八爺!有仁丹沒有?給我幾粒!新添的習氣,飯後總得吃仁丹!」老張閉著嘴笑了一笑,以防食管的氾濫。

    孫八給了老張幾粒仁丹,老張吃下去,又試著往椅子上坐。

    「小四!小四!」孫八喊。

    「來了!叫我幹什麼?正眼小三玩得好好的!」「去告訴你媽快沏茶!」

    小四看了老張一眼,偷偷在他爹的耳根說:「老師不喝茶,他怕傷胃。」孫八笑了一笑。小四回頭看老張,恐怕老張看出他的秘密,趕緊對老張說:「老師,我沒告訴我爹你不喝茶!」「好孩子,說漏了!我不喝壞茶?你爹的茶葉多麼香,我怎能不喝,快去,好孩子!」

    孫八滿意了,小四忸忸怩怩的一條腿蹦到廚房去。「八爺!據我的意見是舉令叔,咱們的老人家,作會長。」「家叔實在沒有心幹這個事,況且會裡的人們不喜歡老年人。」

    「八爺你聽著,我有理由:現在會中的重要人物是誰?自然是南飛生,龍樹古,和你我。咱們幾個的聲譽,才力全差不多,要是我們幾個爭起來,非把會鬧散不可。鬧散了會並不要緊,要緊的是假若政府馬上施行自治,我們無會可恃,豈不是『大姑娘臨上轎穿耳朵眼』,來不及嗎?所以現在一來要避免我們幾個人的競爭,二來要在不競爭之中還把會長落在我們手裡,這就是我主張舉令叔,咱們的老人家,的原因。」「原因在那?」孫八問。

    「我的八爺!這還不顯而易見!你看,你是本地紳士,令叔是老紳士。身份,財產,名望,從那裡看這個會長也得落在孫家。要是被別人抬了去,不但是你孫家的羞恥,也是咱們德勝汛的沒面目。可是,你這個紳士到底壓不過咱們老人家的老紳士去。你運動會長,南飛生們可以反對,我們要抬出去咱們老人家,保管他們無話可說。老人家自然不願辦事,那麼,正好,叫老人家頂著名,你我暗中操持一切。你聽明白了,我可不是有意耍咱們老人家。一句話說到底,我們不能叫外人把會長拿了去!」

    「是!就是!越說越對!」孫八立起來向窗外喊:「小三的媽!換好茶葉沏茶!」

    「你我和李山東自然沒有不樂意舉老人家的,」老張接著說:「龍樹古呢,我去跟他說,他不敢不服從咱們。剩下一個南飛生叫他孤掌難鳴乾瞪眼。至於職員呢,把調查股股長給老龍,文牘給南飛生,會計是我的,因為你怎好叔父作會長,侄子作會計。你來交際。我管著錢,你去交際,將來的結果是誰交際的廣,誰佔便宜。」

    「就是!李山東呢?」

    「他——,他的庶務!掌櫃的當庶務叫作『得其所哉』!」「可是,我們這樣想,會員們能照著辦嗎?」

    「八爺!你太老實了!老實人真不宜於辦文明事!會員不是你我約來捧場的嗎?你拿錢買點心給他們吃,他們能不聽你的命令嗎?」

    「好!就這麼辦!張先生你多辛苦,去告訴他們。」「自然!賠些車錢不算什麼!」老張拍著肚皮:一來為震動腸胃,二來表示著慷慨熱心。

    「車錢我的事,為我叔父作會長,叫你賠錢,天下沒有這種道理!」

    「小事!我決不在乎!」老張說著捧起肚子就往起站。「你等等,天還早,我去給你拿車錢!」

    「不!」老張搖著頭擺著手往外就走。

    孫八一手攔著老張,一手從衣袋裡掏出兩塊錢。老張不接錢,只聽著孫八把錢往自己衣袋裡放。匡啷一聲兩塊錢確乎沈在自己衣袋的深處,不住的說:「那有這麼辦的?」然後又捧著肚子坐下。

    兩個人又談了些關於自治會的事情。孫八打算如果叔父作了會長,他就在城裡買一所房,以便廣為交際。老張是自治成功,把學堂交給別人辦,自己靠著利息錢生活,一心的往政界走。兩個人不覺眉飛色舞,互相誇讚。

    「說真的,八爺,作什麼營業也沒有作官妙。作買賣只能得一點臭錢,(錢少而由勞力得來的,謂之臭錢。看老張著《經濟原理》第二十三章。)作官就名利兼收了!比如說,商人有錢要娶小老婆,就許有人看不起他。但是人一作官,不娶小老婆,就沒人看得起。同是有錢,身份可就差多了!」「就是!就是!」

    「說話找話,八爺!你到底要立妾不要?」老張的主要目的才由河套繞過來,到了渤海口。

    「我沒心立妾,真的!」孫八很誠懇的說。

    「八爺!八爺!你得想想你的身份啊!現在你是紳士,自治一成功你就是大人,有幾個作大人的不娶妾?我問問你!武官作到營長不娶小,他的上司們能和他往來不能?文官作到知事不娶小,有人提拔他沒有?八爺!你可是要往政界走的,不隨著群走,行嗎?」老張激昂慷慨,差一些沒咬破中指寫血書。

    「你八嫂子為我生兒養女的,我要再娶一個,不是對不起她嗎?」

    「娶妾不是反對八嫂!」老張把椅子搬近孫八,兩支豬眼擠成一道縫,低聲而急切的說:「你要入政界,假如政界的闊人到府上看看,憑八嫂子的模樣打扮,拿得出手去嗎?你真要把八嫂陳列出去,不把人家門牙笑掉才怪!事實如此,我和八嫂一點惡感沒有,你聽清楚了!況且現在正是婦女賤的時候,你是要守舊的,維新的,大腳的,纏足的,隨意挑選,身價全不貴,我們四十多的人了,不享這麼一點福,等七老八十老掉了牙再說?而且娶妾是往政界走的第一要事,樂得不來個一舉兩得!論財產呢,你是財神,我是土地,我還要嘗嘗小老婆的風味,況且你偌大的大紳士,將來的大人!八爺!你細細想想,我說的有什麼不受聽,你自管把拳頭往老張嘴上掄!」

    「豈敢!豈敢!你說的都有理!」

    「本來是有理的!我為什麼不勸你嫖?其實嫖也是人幹的事。因為有危險!自己買個姑娘,又順心,又乾淨,又被人看得重,是只有好處沒有害處。八爺,你想想!你有意呢,我老張不圖分文,保管給你找個可心的人!」

    孫八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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