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文 / 老捨
李應的叔父有五十多歲的年紀,看著倒像七八十歲的老人。黃黃的臉,雖洗得乾淨,只是罩著一層暗光。兩隻眼睛非常光銳,顯出少年也是精幹有為的。穿著一件舊竹布大衫,洗得已經退了色。他正臥在炕上,見王德進來微微抬起頭讓王德坐下。待了一會兒,他叫李應把水煙袋遞給他,李應替他燃著紙捻,他坐起來一氣吸了幾袋煙。
「王德,」李應的叔父半閉著眼,說話的聲音象久病的人一樣的微細。「我明白你們的事,我都明白,然而……」「昨天我們實在有理,老張不對!」王德說。
「有理無理,不成問題。昨天的事我都明白,不必再說。只是此後應該怎樣對付。現在這個事有幾層:你們的師母與老張;我與老張;你們兩個和老張。」李應的叔父喘了一口氣。「我的事我自有辦法;你們的師母我也替她想了一想。至於你們兩個,你們自然有你們自己的意見,我不便強迫你們聽我的囑咐。」他的聲音越說越弱,像對自己說一樣,王德,李應十分注意的聽著。「李應,你和王德出去,告訴他我昨天告訴你的話。」
王德起來要往外走。
「回來!你們也商議商議你們的事,回來我或者可以替你們決定一下。」他說完慢慢的臥下。兩個少年輕輕的走出去。兩個走出來坐在磨盤上。
「你知道我叔父的歷史?」李應問。
「他作過知縣,我知道,因為和上司講理丟了官。」「對!以後呢?」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可是昨天叔父告訴我了,叔父自從丟了官,落得一貧如洗。他心灰意冷,無意再入政界,於是想經營一個買賣,自食其力的掙三頓飯吃。後來經人介紹,和老張借了二百塊錢,又借了一百,共總三百。這是叔父與老張的關係。」
「介紹人是城裡的衛四。」李應停頓了一會,接著說:「衛四後來就自薦幫助叔父經理那個小買賣。後來衛四和老張溝通一氣,把買賣拆到他自己手裡去,於是叔父可是無法逃出老張的債。叔父是個不愛錢的人,因為不愛錢就上了人家的暗算。我和我姐姐自幼跟著叔父,我的父母,我甚至於想不起他們的面貌。」李應說著,把嘴唇接著淚珠往嘴裡咽。「叔父決不會把我送在老張的學堂去讀書要不是欠老張的債。老張拿我當奴隸,現在我才知道,那是他強迫叔父答應他的。叔父昨天哭的說不出話,他明白,然而他……他老了,打不起精神去抵抗一切了!這是他最痛心的事,也就是他只求一死的原因!前幾天老張又和叔父說,叫我去挑巡擊,他的意思是把我送在那個腐敗衙門裡,他好從中扣我的錢。叔父明白這麼一辦,不亞如把我送入地獄,可是他答應了老張。他只求老張快離開他,他寧可死了,也不肯和老張說話,他不惜斷送一切,求老張快走。叔父是明白人,是好人,然而——老了!」
「我明白了!我們怎麼辦?」王德臉又漲紅。
「不用說『我們』,王德!你與老張沒惡感,何苦加入戰團?我決不是遠待你!」
「李應!我愛你,愛你叔父!不能不加入!我父親是受了老張的騙。他見了父親,總說:『快復辟了,王德的舊書可是不能放下,要是放下,將來恢復科考,中不了秀才,可就悔之晚矣!』我早就想不在那裡唸書,然而沒有機會。現在我總算和老張鬧破了臉,樂得乘機會活動活動。我有我的志願,我不能死在家裡!」
「我明白你的志願,可是我不願你為我遭些困苦!」
「我們先不必爭執這一點,我問你,你打算作什麼?」「我進城去找事!只要我能掙錢,叔父的命就可以保住!」「找什麼事?」王德問。
「不能預料!」
「老張放你走不放?」
「不放,拚命!」
「好!我跟你進城!跟父親要十塊錢!」王德以為有十塊錢是可以在城裡住一年的。
「我一定要進城,你不必。」
「我有我的志願,我進城不是為你,還不成?」
兩個人從新想了許多方法,再沒有比進城找事的好,李應不願意同王德一齊進城,王德死說活說,才解決了。他們一同進來見李應的叔父。
「叔父!我們決定進城一同找事。」王德首先發言:「我要看看世界是什麼樣子,李應有找事的必要。兩個人一同去呢,彼此有個照應。」
「好!」李應的叔父笑了一笑。
「我所不放心的是老張不放李應走。」
「我是怕我走後,老張和叔父你混鬧。」
「你們都坐下,你們還是不明白這個問題的內容。老張不能不叫李應走,他也不能來跟我鬧。現在不單是錢的問題,是人!」
「自然我們都是人。」王德笑著說。
「我所謂的人,是女人!」
「自然張師母是女人!」
「王德!此刻我不願意你插嘴,等我說完,你再說。」李應的叔父怕王德不高興,向王德笑了一笑。然後他燃著紙捻,連氣吸了幾口煙。把煙袋放下,又和李應要了一碗冷水漱了漱口。立起來把水吐在一個破瓦盂內,順手整了整大衫的折縫。
「王德,李應,」李應的叔父看了看那兩個少年,好像用眼光幫助他表示從言語中表示不出來的感情。「現在的問題是一個女人。李應!就是你的姐姐!」
李應不由的立起來,被叔父眼光的引領,又一語未發的坐下。
「不用暴躁,聽我慢慢的說!」那位老人接續著說:「張師母是她哥哥賣給老張的,這是十幾年前的事,他欠老張的債,所以她就作了折債的東西。她現在有些老醜,於是老張想依法炮製買你的姐姐,因為我也欠他的錢。他曾示意幾次,我沒有理他……我不是畜……李應!拿碗冷水來!」
他把頭低的無可再低,把一碗冷水喝下去,把碗遞給李應,始終沒抬頭。
「可是現在這正是你們的機會。因為在我不允許他的親事以前,他決不會十分毒辣,致使親事不成。那末,李應你進城,我管保老張不能不放你走。至於你們的師母,等老張再來提親的時候,我要求他先把她釋放,然後才好議婚。我想他一定要些個贖金,果然他吐這樣的口氣,那末,就是我們奪回你師母自由的機會。那個五彩瓶,」他並沒抬頭,只用手大概的向桌上指了一指。「是我寧挨餓而未曾賣掉的一件值錢的東西。李應,那是你父親給我的。你明天把那個瓶拿進城去,托你姑父賣出去,大概至少也賣一百塊錢。你拿二十元在城裡找事,其餘的存在你姑父那裡,等老張真要還你師母自由的時候,我們好有幾十元錢去贖她。她以後呢,自己再凍餓而死,我們無力再管,自然我們希望管。可是我們讓她死的時候明白,她是一條自由的身子,而不是老張的奴隸。你們師母要是恢復了她的自由,老張一定強迫我寫字據賣我的侄女。」
李應的叔父停住了話,把水煙袋拿起來,沒有吸煙,只不錯眼珠的著著煙袋。
「死是不可免的;我怕老張的笑聲,然而不怕死!」「叔父!」李應打斷他叔父的話:「你不用說『死』成不成?」老人沒回答。
「老張!你個……」王德不能再忍,立起來握著拳頭向東邊搖著,好像老張就站在東牆外邊似的。
「王德!坐下!」李老人呆呆的看著案上的五彩瓶。王德坐下了,用拳頭邦邦的撞著炕沿。
「我對不起人,對不起老張,欠債不還,以死搪塞,不光明,不英雄!」老人聲音更微細了,好像秋夜的細雨,一滴一滴的冷透那兩個少年的心情。「你們,王德,李應,記住了:好人便是惡人的俘虜,假如好人不持著正義和惡人戰爭。好人便是自殺的砒霜,假如好心只是軟弱,因循,怯懦。我自己無望了,我願意你們將來把惡人的頭切下來,不願意你們自己把心挖出來給惡人看。至於金錢,你們切記著:小心得錢,小心花錢。我自己年少的時候,有一片傻好心,左手來錢,右手花去,落得今日不能不死。死,我是不怕的,只是死了還對不起人,至少也對不起老張。以前的我是主張『以德報怨』,現在,『以直報怨』。以前我主張錢可以亂花,不准苟得,現在,錢不可苟得,也不可亂花。……王德,你用不著進城。李應去後,老張正需人幫助,他決不致於因為你和他打架而慢待你。你要是天天見老張,至少也可以替我打聽他對於我的擺佈。不過,你的志願我不敢反對,進城與否,還是你自己決定。從事實上看,好似沒有進城的必要。我的話盡於此,對不對我不敢說。你們去罷!不必懷念著我的死,我該死!」
李老人舒展了舒展大衫,慢慢的臥下去,隨手拿起一本書,遮住自己的臉;週身一動也不動,只有襟部微微的起伏,襯著他短促的呼吸。
「設若你能還老張的錢,你還尋死嗎,叔父?」王德問。「我怎能還他的錢?」
「我回家對父親說,他借與你錢,將來李應再慢慢的還我父親。」
「傻孩子!你父親那是有錢的人!」
「他有!一收糧就有好幾十塊!」
「幾十塊?那是你們一年的用度!傻孩子,我謝謝你!」「嘔!」王德疑惑了。「原來幾十塊錢不算富人,那麼,多少才可以算富足呢?」
多麼難堪夏日午時的靜寂!樹上的紅杏,田中的晚麥,熱的都不耐煩了!陣陣的熱風,吹來城內的喧鬧,困的睡了,不睡的聽著聽著哭了。這時王德和李應又坐在破磨盤上,王德看著那翎毛凋落的醜老鴉,左顧右盼的搖著禿頭腦,要偷吃樹上的紅杏。李應低著頭注視著地上的群蟻圍攻一個翠綠的嫩槐樹蟲。老鴉輕快的一點頭,銜起一個圓紅杏,拍著破翅擦著籬笆飛去。王德隨著老鴉把眼睛轉到東邊的樹上,那面醜心甜的老鴉把杏遞進巢內,啞啞的一陣小鴉的笑聲,布散著樸美的愛情。
李應不知不覺的要用手撥散那條綠蟲身上叮著的小黃蟻。他忘了他的手被王德緊緊的握著。他一抽手,王德回過頭來:「李應!」「啊!王德!」兩個人的眼光遇在一處,觸動了他們的淚腺的酸苦。他們毫不羞愧的,毫不虛偽的哭起來。
對哭——對著知己的朋友哭——和對笑,是人類僅有的兩件痛快的事。
「你哭完了沒有?我完了!」王德抹著紅眼。
「不哭了!」
「好!該笑了!今天這一哭一笑,在這張破磨盤上,是我們事業的開始!李應!你看前面,黑影在我們後面,光明在我們前頭!笑!」
王德真笑了,李應莫名其妙不覺的也一樂,這一樂才把他眼中的淚珠擠淨。
「王德,我還是不贊成你進城!」
「非去不可!我有我的志願!」王德停頓了一會兒:「李應,你姐姐怎樣呢?」他的臉紅了。
「有我姑父姑母照應著她。」
「是嗎?」王德沒有說別的。
「你該回家吃飯,老人家要是不准你進城,不必固執。」「父親管不了,我有我的志願!」王德說著往四下一看。「李應,我的書包呢?」
「放在屋裡了罷?進來看看。」
兩個人輕輕的走進去,李老人似乎昏昏的睡去。李應爬上炕去拿王德的書包。老人微微的睜開眼。
「王德呢?」
「在這裡。」
「王德!不用和別人說咱們的事。你過來!」
王德走過去,老人拉住他手,歎了一口氣。王德不知說什麼好,只扭著脖子看李應。
「王德!少年是要緊的時候!我,我完了!去吧!告訴你父親,沒事的時候,過來談一談。」
王德答應了一聲,夾起書包往外走。老人從窗上鑲著的小玻璃往外望了王德一望,自言自語的說:「可愛!可愛的少年!」
鄉下人們對於城裡掛著「龍旗」,「五色旗」,或「日本旗」,是毫不關心的。對於皇帝,總統,或皇后當權,是不大注意的。城裡的人們卻大不同了:他們走在街上,坐在茶肆,睡在家裡,自覺的得著什麼權柄似的。由學堂出身的人們,坐在公園的竹椅上,拿著報紙,四六句兒的念,更是毫無疑惑的自認為國家的主人翁。責任義務且先不用說,反正國家的主人翁是有發財陞官的機會,是有財上加財,官上加官的機會的。誰敢說我想的不對,誰敢說我沒得權柄?嘔!米更貴了,兵更多了,稅更重了,管他作甚。那是鄉下人的事,那是鄉下人的事!……
他們不但這樣想,也真的結黨集社的「爭自治」,「要民權」,發諸言語,見之文字的幹起來。不但城裡這樣的如火如荼,他們也跑到鄉間熱心的傳播福音……北京自治討成會,北京自治共成會,北京自治聽成會,北京自治自進會,……黑牌白字,白牌綠字,綠牌紅字,不亞如新辟市場裡的王麻子,萬麻子,汪麻子,……一齊在通衢要巷燦爛輝煌的掛起來。鄉間呢,雖不能這樣五光十色,卻也村頭村尾懸起郊外自治幹成會……的大牌。鄉民雖不認識字,然而會猜:
「二哥!又招兵哪!村頭豎起大牌,看見沒有?」一個這樣說。
「不!聽說圍起三頃地,給東交民巷英國人作墳地,這是標記。」一個這樣答。
兩個,三個,四個,至於七八個,究竟猜不透到底是招兵還是作洋墳地。可是他們有自慰的方法:這七八個人之中的一個,楊木匠,斷定了那塊寫著不可捉摸的黑字的牌子是洋槐木作的。王老叔起初還爭執是柳木,經幾次的鑒定,加以對於楊木匠的信仰,於是斷定為洋槐木,然後滿意的散去。過了幾天,二郎鎮上的人們驚異而新奇的彼此告訴:「關裡二郎廟明天開會。老張,孫八,衙門的官人都去,還有城裡的有體面的人不計其數。老張,孫八就是咱們這裡的代表。……」
這個消息成了鎮上人們晚飯後柳蔭下的夕陽會聚談的資料。王老叔對孫八,老張加以十分敬意的說:「到底人家紳士和作先生的,有表可帶,才當帶表,像咱們可帶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