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春(激流三部曲)

正文 第12章 文 / 巴金

    轎子在公園門口停住了。西式的垣牆裡面有一棵大樹,把它的濃密枝葉的綠影亂撒在門前陽光照耀的地上。覺民一行六個人踏著樹影進了裡面。

    兩個被繃帶把一隻手吊在頸項下面的軍人搖搖擺擺地從裡面走出來,經過他們的身邊,輕佻地看了看琴和淑英,自語似地吐出幾個下流的字眼,揚長地去了。後面忽然擁進來一群學生,大半是穿制服的。他們都側過臉來用好奇的眼光看這幾個女子。

    「我害怕,人這麼多,我想回去,」淑貞拉著琴的袖子膽小地說。

    「怕什麼?他們是人,我們也是人,他們又不會吃人,」琴轉過臉去輕聲安慰道。

    淑華一面走,一面好奇地往四面看。她對於這裡的任何東西都感到興趣,尤其是那座高聳的辛亥保路死事紀念碑和來來往往的人。春天的風溫暖地吹拂她的臉。她的周圍是那麼大的空間。她不覺得有什麼東西拘束著她。她一點也不害怕。她得意地責備淑貞道:「四妹,是你自己要來的。剛到了這兒,就說要回去,你真膽校我不怕。我覺得很好耍。」淑貞的臉上微微發紅,她顯出很可憐的樣子,低下頭不響了。她依戀地挽住琴的一隻膀子慢慢地走著。

    琴愛憐地看了淑貞一眼,含笑安慰道:「四表妹,你不要害怕。我們都在這兒。我會保護你的。」淑貞不作聲,琴像逗小孩一般地接著又說:「你不是常常說起要看孔雀嗎?我們等一會兒就到動物陳列所看孔雀去。孔雀開屏真好看。」「嗯,」淑貞抬起頭感激地看了琴一眼,含糊地答應一聲。

    過後她又鼓起勇氣朝四周看了看:地方是這麼大,許多人往前面去,許多人向這面走來。每個人都像是自由自在的。她的臉上也漸漸地露了一點喜色。

    「二妹,你覺得怎樣?你也是頭一次,我相信你不會害怕,」覺民忽然在淑英的耳邊輕聲問道。

    緩緩地走著的淑英對這問話感到一點驚訝。她這時的感情是相當複雜的,她彷彿就落在一個變化萬千的夢裡,但是一下子被她的哥哥覺民的話驚醒了。她凝神地往前面看,她把眼睛抬得高高的。進入她的眼簾來的是一片綠樹。含著豐富生命的春天的綠色愛撫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突然一亮。她又把頭抬得更高。上面是一望無際的藍天,清澄得沒有一片雲。微風和緩地飄過她的身邊,溫柔地沁入她的胸中,好像把腹內的濁氣都給她洗去了似的。她在領略這個情味,她在辨別這個情味。

    「二妹,我在跟你說話,你怎麼不應一聲?」覺民繼續低聲發問道。

    淑英猛省似地掉頭去看覺民,微笑地答道:「我還不能說。

    我說不出來。……「過後她把聲音放低又沒了四個字:」我不害怕。「」這才是我的好妹妹,「琴在旁邊歡喜地讚道。」我原說我們二妹並不止是一位千金小姐。「」琴姐,你又挖苦我!「淑英低聲抱怨道。但是她看見了琴的含著關切和欣慰的眼光,知道琴真心地為她的這句話感到欣喜,她自己也感動了。她有些激動,同時又覺得愉快。她聲音略帶顫抖地說:」我全靠你們。你們給我幫忙。以後……「她一時接不下去,便嚥住了其餘的話。

    「我曉得。你放心。以後的事情,只要你自己拿定主意,我們當然幫忙,」琴明白淑英的意思便暗示地答道。

    「二小姐,你不必擔心。你的事情是有辦法的,」劍雲鼓起勇氣感動地插嘴說。但是他的聲音很低,他害怕淑英會聽不清楚。他一時不知道應該說什麼話才好,就索性閉了口。

    「我也曉得,」淑英低聲答了四個字。人不知道她是在回答琴,還是回答劍雲的話。她還想說下去,但是淑華卻在旁邊催促道:「快點走。你們只顧講話,就不看眼前了。人家都在看我們。」淑英抬頭看前面,果然遇見了一些迎面投擲過來的好奇的眼光。那些眼光對於她是很陌生的,它們在她的臉上搔著,又移到她的身上,就像穿透了她的衣服似的,她立刻窘得紅了臉低下頭不作聲了。

    淑貞膽小地挽住琴的膀子,默默地偎著琴,好像連移動腳步的勇氣也失掉了似的。她埋著頭,眼光時時落在她那雙畸形的小腳上。

    「四表妹,怕什麼?快些走!」琴低聲催促淑貞道。

    淑貞含糊地應著,但仍然現出畏懼的樣子。她看看琴,又看看淑英。

    「四妹,不會有人欺負你。這兒比不得在家裡,你忍耐一點罷。我們出來一趟很不容易,你要歡歡喜喜地多看看才好,」淑英憐憫地看了看淑貞柔聲勸道。

    淑貞默默地點了點頭,她鼓起勇氣跟著她們往前走。但是她的眼光仍舊落在地面上。她不敢抬起頭正眼看前面。

    淑華毫不在意地帶著好奇的眼光四處看。她知道別人的眼光停在她的臉上,她並不紅臉,依舊坦然地走著。她沒有一點煩惱。她滿意地觀察這個新奇的環境。她不大關心淑貞的事情。

    他們走過一個斜坡,一陣鑼鼓聲隱約地送進他們的耳裡來。接著他們聽見一個響亮的聲音,唱的是京戲裡的須生。這是從前面茶棚裡留聲機上放出來的。

    「劉鴻聲的《轅門斬子》,」淑華得意地自語道。

    沒有人注意她的話。也沒有人留意茶棚裡的京戲。覺民忽然指著茶棚說:「就在這兒,錦江春。」覺民指的那個茶棚搭在一個微微傾斜的草地上,三面空敞,另一邊靠著池塘,池畔種了好幾株柳樹,碧綠的柳絲有的垂到了水面。茶棚裡安置了許多張矮矮的桌椅,坐了不少的客人。

    覺民就向這個茶棚走去,劍雲陪著淑英們跟在後面。嘈雜的人聲迎面撲過來。淑貞忽然變了臉色站住了。她低聲說:「我要回去。」「你回去,你找得到路?」淑華笑問道。

    淑貞沮喪地埋下頭不回答,無可奈何地慢步走著。

    「四表妹,我原先跟你說好的。有我在這兒,你一點兒也用不著害怕。」琴看了淑貞一眼,鼓舞地牽起淑貞的手來。淑貞也就柔順地放快了腳步。

    離茶棚不遠了,覺民忽然聽見一個聲音在後面喚:「覺民,覺民。」他連忙回過頭去看。

    來的是一個瘦長的青年,穿著一件灰布長衫,一張黑黃色的長面孔,上面卻嵌著一對光芒四射的眼睛。

    「存仁,你才來?」覺民含笑地點了一個頭,親切地說。他就站住,等那個人走到他的身邊來。

    那個人應了一聲,看見琴在旁邊,便帶笑地招呼道:「密斯張也來了?好久不看見了,好罷。」過後他又驚訝地看了看淑英三姊妹,但也不問什麼,就開始低聲跟覺民講話。

    琴客氣地招呼了那個青年。淑英們看見有人來,就連忙避開,跟覺民離得遠遠的。連淑貞也離開了琴轉到淑英、淑華兩個人身邊去了。琴注意到這個情形便走到淑英身邊低聲說:「這就是黃存仁。去年二表哥逃婚的時候就住在他家裡。

    全虧得他幫忙。「」哦,「淑英漫然應道,但是她忍不住偷偷地看了黃存仁一眼。這是很平常的相貌。這個名字她也聽見覺民說過。她只知道黃存仁是他兩個堂哥哥的同學,而且是跟她的堂哥哥在一起辦《利群週報》的。昨天她剛剛讀了新出版的一期《利群週報》,報上的文字使她十分感動,給她打開了一個新的眼界,給她喚起了一些渴望。雖然只是一些簡單的道理,但是她在那些文章上卻得到了絕大的支持。琴提起覺民逃婚的事情,這是她親眼看見的,這又是一個不可消滅的明顯的證據,給她證實那個眼界和那些渴望並不是虛偽的東西,連像她這樣的人也可以達到的。她的心裡充滿了奇特的感覺,都是她以前不曾感覺到的。她也許是被希望鼓舞著,也許是被焦慮折磨著。她自己也不能明確地知道。她很激動,不覺微微地紅了臉,動作也顯得更不自然了。

    琴沒有注意到這個。淑華聽見琴說這是黃存仁,就只顧好奇地注意去看他,不覺得有一點拘束。只有劍雲默默地在旁邊觀察淑英的一舉一動。她的臉部表情的變化他都看見;不過他不能夠瞭解她紅臉的原因,或者可以說是他自以為瞭解了,而其實是誤解。他的臉色很陰沉。他的心裡有兩種感情在鬥爭,也許不止兩種;妒嫉、懊惱、關切、憐惜,這幾種感情他都有。他壓抑著它們,不使它們爆發出來,他只是暗地裡咀嚼它們。他已經有了這樣的習慣。但是目前他卻沒有時間了,因為他們已經到了茶棚前面。出現在他眼前的是許多個陌生的人頭和許多對貪婪的眼睛。他厭煩地噓了一口氣,這使得那個略略現出受窘樣子的淑英也驚訝地側過頭來看他。他覺察到淑英的眼光,心裡很激動。但是他仍舊裝出不注意的樣子,抬起眼睛去看前面,找尋適當的座位。

    「陳先生,你時常到這兒來罷,」淑英溫和地低聲問道。

    「哦,」他料不到她有這句問話,不覺張惶地吐出這個字。

    他連忙客氣地答道:「我也不大來。」池畔一株柳樹下面一張桌子剛剛空出來,幾把竹椅子凌亂地擺在四周,一個堂倌用抹布在揩桌面。劍雲眼快看見了那張桌子,心想:那兒是再好沒有的了。他便指著那裡低聲對淑英說:「二小姐,你看那張桌子好不好?我們快點去占祝」淑英還不曾答話,淑華便搶著說:「很好,我們快去。」劍雲急急地穿過茶桌中間,帶跑帶走地到了那張桌子前面。

    覺民和黃存仁走進茶棚就看見了他們的朋友張惠如和另外三個社員坐在池畔左角的茶座上。三張桌子拼起來,四周放了幾把籐椅。張惠如笑容滿面地坐在那裡,一面吃花生米,一面高聲講話。他看見覺民和黃存仁一路進來,便走過來迎接他們。

    「琴妹,你怎麼樣?先到哪邊坐?」覺民忽然向琴問道。

    淑貞又走回到琴的身邊,暗地裡把琴的一隻手緊緊捏祝她的瘦小的身子微微地抖動。

    琴俯下頭看了淑貞一眼,便含笑地回答道:「我先陪四表妹她們坐坐。橫豎隔得很近。」覺民也不說什麼,就向著張惠如那面走去了。

    淑貞不住地拉琴的手,聲音打顫地說:「琴姐,我們走那邊繞過去,走那邊繞過去。」「四妹,你總是像耗子那樣怕見人!早曉得,還是不帶你出來好,」淑華不耐煩地奚落道。但是聲音也並不高,茶棚裡的京戲把它掩蓋住了,不會被裡面的人聽見。

    琴又瞥了淑貞一眼,她明白淑貞的心思,便依著淑貞的話從旁邊繞到前面去。這樣她們就避開了那許多貪婪的眼睛。

    劍雲坐在竹椅上等她們。他看見她們走來,便站起含笑地向她們招手。她們走到茶桌前面,桌子上已經擺好了茶壺、茶杯和盛著瓜子、花生的碟子,她們剛坐下,堂倌從裡面絞了熱臉帕來,她們接過隨便揩了揩手。

    「堂倌樣子真討厭,為什麼這樣賊眉賊眼地看人?」淑華等堂倌進去以後低聲笑罵道。

    「你不曉得,女客到這兒喫茶的本來很少,像你們這樣的小姐恐怕就沒有到這兒來過,所以連堂倌也覺得希奇,」琴接口解釋道。

    淑華剛剛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聽見琴的話,毫不在乎地答道:「那麼以後我們更應該多來,來得多了,他們看慣了,也就不覺得希奇了。」「不過要給三爸碰見,那才不好,」淑貞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帶了一點焦慮地說。

    淑英凝神地望著水面。她這時完全不用思想。她似乎在使她那習慣於深思的腦筋休息。但是她聽見淑貞的話,就像給人迎頭澆了一瓢冷水,覺得滿身不自在起來。她的眼前出現了暗霧。她暗暗地咬著自己的嘴唇皮,想把突然襲來的一種不愉快的思想掃去。

    「你放心,三爸不會到這兒來的,」淑華安慰地說。

    「還是三表妹說得對,世間難得有這麼巧的事。我們既然來了,樂得痛快地耍一天。」琴看見淑英的憂鬱的表情,便用這樣的話安慰淑英和淑貞。過後她又掉頭去看覺民的那一桌。

    這時候那邊的人似乎已經到齊了。他們在起勁地討論什麼問題。說話的聲音並不響亮,但是談話的神情很熱烈。覺民剛剛說完了話,正抬起眼睛往她這面看。兩個人的眼光對望著。

    兩個人的眼角馬上掛起了微笑。覺民微微地點著頭,要琴過去。琴便帶著鼓舞的微笑回過頭對淑英說:「二表妹,我們到那邊坐坐,好不好?」淑英略略地抬起臉來看琴,她的眼睛忽然發亮了,她的嘴唇微微一動,她要說什麼話,卻沒有說出來。她偷偷地把眼光射到覺民的那一桌上去。那許多正在熱烈地討論的陌生的年輕人!她的臉上又起了一陣紅暈。心跳得更厲害。她想鎮靜自己,卻沒有用。她便搖搖頭對琴說:「你去罷,我不去,我就在這兒看你們。」琴站起來,走到淑英身邊,俯下頭在淑英的耳邊說:「你去坐一會兒也好,不要緊的。膽子放得大一點。你坐坐聽他們說話也很有意思,又用不著你自己開腔。你不必害羞。去,去,跟我去。」琴說著就伸手去拉淑英的膀子。淑英想著要到那邊去同那許多勇敢活潑的青年坐在一起,這好像是自己的一個幻夢,但是她忽然又膽怯起來,紅著臉低聲央告道:「琴姐,我不慣,我害怕。還是你一個人去罷。」琴想了想就爽快地說:「也好,我去去,等一會兒就回來。」她望著淑英笑了笑,又看了看淑貞,安慰地說:「四表妹,你好好地耍,我就回來。」她看見淑貞規規矩矩地坐在那裡,垂著手動也不動,便從碟子裡抓了一把花生米放到淑貞面前,還說:「你不要做客,隨便吃點東西罷,又不是在親戚家裡。」「我曉得,」淑貞答道。她看見琴要轉身走了,忽然低聲問了一句:「琴姐,孔雀在哪兒?」她的一對小眼睛一閃一閃地望著琴的面顏。

    琴微微地笑了。憐憫的感覺像一根小刺輕輕地在她的心上戳了一下。但是她極力忍耐住了。她用十分柔和的眼光看淑貞,一面親切地說:「我等一會兒就回來陪你去看孔雀。」她便向覺民那面走去。

    覺民這些時候常常暗暗地留意琴的舉動,現在看見琴走過來,便站起等候著她走近。這一桌的討論也因了琴的走來而暫時停頓了。

    眾人跟琴打了招呼。這張桌子上連覺民一共是十一個人,除了一個二十六七歲面容蒼老而帶著沉毅表情的男子外,其餘的人琴都見過。覺民把那個陌生人介紹給她認識了。方繼舜,這個名字是她熟悉的。她知道他是停刊了的《學生潮》週刊的編輯,他在那上面發表過一篇題作《道德革命》的長文,接連刊登了三期,中間因為攻擊到孔教會的幾個重要分子,省城裡的大名流、老紳士之類,曾經引起一般保守派的責難,要不是由於當時的學生聯合會幾次抗議(《學生潮》是學生聯合會的會刊),他早就會被高等師範開除了。這件事情是經過一番鬥爭的。鬥爭的結果,方繼舜本身並沒有受到什麼損害,他不過辭去了《學生潮》的編輯職務,由另一個思想較為緩和的同學來接替他。這是兩年前的事情,但是到現在還不曾被許多年輕人忘記,雖然《學生潮》已經停刊。琴自然不會忘記。而且馮樂山就是被方繼舜攻擊到的名流裡面的一個。她知道馮樂山,她不久以前還在高家看見過,又聽見淑華轉述的婉兒說的那些話。她因為種種的事情憎恨那個偽君子,假善人。事實使她相信方繼舜的攻擊是合理的。方繼舜說的也似乎就是她所想說而說不出來的話。方繼舜居然勇敢地寫出來了。舊社會的壓力並不曾使他屈服。他現在還是那麼堅定地站在她的面前。他對她露出溫和的笑容,用清晰而穩重的聲音向她說話。她感動地,甚至帶了一點崇敬的感情來回答他的問語。

    眾人讓了座位給琴。她在覺民旁邊一把椅子上坐下來。她覺得非常放心,就彷彿坐在一群最可信託的朋友中間。其實大部分在座的人她也只是見過三四面,她跟他們並不曾有過深長的談話。但是她從覺民那裡知道了不少關於這些人的事情。所以她能夠像覺民那樣地信賴他們。她不覺得有什麼拘束。

    談話依舊繼續下去。談的是週報社的事情。一部分重要的事已經談過了。這時候輪到了改選工作人員的問題和週報社發展的計劃。會議沒有什麼形式,連主席也沒有。然而方繼舜無形中做了主席。許多問題都由他提出來,而讓眾人討論決定。大家隨便取著自己喜歡的姿勢坐在桌子的四周,各人自由地發表意見,並不站起來,說話態度也不類似演說。會議很像朋友們的談心,但是在親切之外又十分認真,而且熱烈。不同的見解是有的,然而也只有簡短的辯論,卻沒有爭吵。

    琴注意地聽他們談論,感到很大的興趣。她以前還不曾有過這樣的經驗。這許多充滿熱情和喜悅的面孔,這許多真摯的談話,這種渴望著做出一件有利於社會的工作的犧牲的決心,這種彼此信賴的深厚的友誼,這些人聚在一起並不談自己的事情,也沒有露出為自己打算的思想。這些人好像是同胞弟兄,但是同胞弟兄間也很少有這樣深的友愛。她那幾個維護舊禮教反對新文化的舅父中間的關係,她不是已經看夠了嗎?這一點點認識在她的心上投擲了一線光明,一個希望。她的心因為真實的喜悅而微微地顫動了。她時時抬起眼睛去看淑英,她希望淑英也能夠坐到這邊來,而且得著她所得到的這個印象。她看見淑英正偷偷地朝這面看,淑英的臉上也露出感動的表情。她便投了一瞥暗示的眼光過去,要淑英也到這面來。淑英微微一笑,有點不好意思地搖了一下頭。

    她也用微笑來回答。她又看了看淑貞,淑貞在對她招手。她點點頭。覺民也跟著投一瞥鼓舞的眼光到淑英的臉上。淑英用感謝的眼光來回看他。這些舉動被別的茶座上的人看見了,人們好奇地帶了輕佻的樣子旁觀著。

    方繼舜的沉著有力的聲音又把覺民和琴的注意力吸引去了。現在輪到了改選工作人員的時候。剛才決定了把固定的工作人員的數目從四個增加到七個。這是黃存仁提出來,而且得到眾人讚成的。改選工作人員的手續很簡單。要在這十多個人中間選出七個人來,並不是困難的事情。先由各人自由地提出一些名字,然後由大家通過,決定。

    這件事情進行得很順利。每個人都舉出自己認為是最適當的人來,而被提名的人也從沒有站起來說一句推辭的話,彷彿這是一個義務。舊的工作人員並沒有變動。張惠如依舊做週報的編輯。黃存仁現在專任會計的職務,不過又被推做了經理。方繼舜本來代替黃存仁做了幾期週報的編輯,這次就正式被選做編輯。另外還添了一個叫做陳遲的青年來分擔張還如(張惠如的兄弟)的庶務工作。同時,還要增選兩個新的編輯。

    「覺民,我舉覺民,」這個名字是黃存仁叫出來的,他的聲音越過幾張茶桌,飛到了淑英姊妹的耳邊。

    「聽,在推舉二哥了,不曉得推舉他做什麼事情,」淑華忽然驚訝地對淑英說。她側耳傾聽著,覺得很有趣味。

    淑英沒有理睬。她聽見了他們的談話的一部分,她知道他們推舉覺民做週報的編輯。她看見人家看重她的堂哥哥,她也很高興。

    在那邊茶座上覺民聽見黃存仁叫出他的名字,他很激動,想站起來推辭,但是又覺得不應該,別人都沒有說過一句推辭的話。於是這個名字通過了。他被推舉出來同方繼舜、張惠如一起做週報的編輯。他很興奮,好像他被派定了去擔任一個重大的使命一樣。他想到那個職務,想到那些事情,他有點害怕,怕自己的能力不夠,不能把事情辦得好;他又有點高興:他平日就渴望著做一件不為自己打算的事情,他平日就嫌自己只在週報社裡幫一點小忙,沒有多做事,現在他有了機會,而且是同方繼舜、張惠如一起,他們會指導他怎樣適當地貢獻出他的力量。此外他還有別的感覺。總之他這時候的心情是很難形容出來的,連他自己也把握不定。

    還少一個擔任編輯職務的人,因為這次決定了增加兩個編輯。覺民的名字通過以後,張惠如便搶著說:「還少一個編輯,我推舉密斯張。」「密斯張蘊華,我也推舉,」黃存仁馬上熱心地附和道。

    琴驚疑地往四面看。眾人的面容都是很莊重的。她疑心她聽錯了話。但是「張蘊華」三個字很清晰地送進了她的耳朵。這是她的名字。他們竟然推舉她做《利群週報》的編輯,這是她想不到的事情。她起初不知道她應該怎樣做才好。她沒有那種經驗,她覺得自己的能力太差。她雖然在週報上發表過兩篇文章,但論調也是很淺薄的。她只讀過一些傳播新思想的刊物,縱然讀得十分仔細,可是知道的究竟有限。她覺得自己幼稚,缺點也很多,沒有資格做編輯。而且她還有一些顧忌。她想到母親的不贊成和親戚的非難。她正在沉吟不決的時候,眾人已經把她的名字通過了。許多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她的臉上。雖然這都是含著友愛和鼓舞的眼光,但是她也窘得紅了臉。她埋下眼睛不看人,勉強地推辭道:「你們不要選舉我。我不行,我做不好。我能力不夠。」「聽,琴姐在說話,他們也推她做編輯,」在另一個茶座上,淑華正在聽劍雲對淑貞講話,忽然掉過頭看一下,高興地對淑英說。

    淑英微微地紅著臉應了一聲「嗯」。她凝神地望著琴。她也很興奮,彷彿她自己也被選舉做了編輯似的。她起了一些癡想,她覺得這時候她就是琴。她在揣想她應該怎樣做,她又揣想假使她如何做就會感到快樂或痛苦。她又想她跟琴的差別在什麼地方,為什麼她不會做一個像琴那樣的女子,而且她是不是能夠做到琴那樣。她愈想下去,思想愈亂。她的思想好像是一團亂繩,越是去理它,糾纏越多。她有時遇見一道電光,有時又碰到幾大片黑雲。

    劍雲這些時候一直在跟淑貞講話。淑貞問他一些事情,他便向她解說。他說話慢,因為他有時候暗地裡留心去看琴的動作,有時又偷偷地觀察淑英的表情。他知道琴是快樂的。但是淑英始終不大講話,他很替她擔心。他想用話來吸引她的注意。他對淑貞講的話,大半是關於公園的種種事情,她們在公館裡不會知道,他一半也是說給淑英聽的。淑英並不知道他的這種用意。她的注意力反而被另一張桌上琴和別人的談話吸引去了。

    「做什麼?他們推舉琴姐做什麼?」淑貞覺得莫名其妙,著急地問劍雲道。

    「做編輯,」淑華得意地搶著回答。

    「編輯,什麼叫做編輯?」淑貞正經地追問道。

    淑華自己回答不出來,就不耐煩地搶白道:「編輯就是編輯,連這個也不懂,還要問什麼?」淑貞碰了一個釘子也就不再作聲了。

    「琴小姐真能幹,他們都欽佩她,」劍雲很感動,讚歎地自語道。

    這句話很清晰地進了淑英的耳裡,而且進了她的心裡。她有些高興,又有些難受。她微微地咬著嘴唇,在想她為什麼就不能夠做一個像琴那樣的女子。這個思想彷彿是一個希望,它給了她一點點安慰和勇氣。但是接著一個大的陰影馬上襲來,一下子就把希望掩蓋了。她的眼前彷彿就立著許多亂石,阻塞了她往前面去的路。絕望的念頭像蜂螫般地在她的柔弱的心上刺了一下,她覺得她的心因疼痛而腫脹了。

    她的這種表情被劍雲看見了。劍雲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不愉快的思想在折磨她,便關心地柔聲問道:「二小姐,你心裡不大舒服嗎?」淑英猛省地掉過臉來看他,漫然地應了一聲「哦」,過後才勉強笑答道:「我還好,難得出門,在這兒坐坐也覺得爽快些。」「我看你臉上帶了一點愁容,是不是又想到什麼不快活的事情?」劍雲欲語又止地沉吟了半晌,終於鼓起勇氣說了上面的話。

    淑英驚疑地看了劍雲一眼,然後埋下頭望著桌面,自語似地說:「不快活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不過——」她突然嚥住了下面的話,低聲歎了一口氣。

    「其實,二小姐,像你這樣的人不應該這麼想。」劍雲看見她的愁容比想到自己的痛苦還更難堪。他是一個把自己看得十分渺小的人。他安分地過著孤寂的、屈辱的生活,沒有一點野心,沒有一點不平。他常常把他的生存比作一個暗夜,在這暗夜中閃耀著兩顆明星。第一顆是琴。後來的一顆就是淑英,這還是最近才發見的。這兩顆星都是高高地掛在天際,他不敢挨到她們。他知道他是沒有希望的。他崇拜她們,他甚至不敢使她們知道他的虔誠。第一顆星漸漸地升高,升高到他不能夠看見她的光輝了。在他的天空中發亮的就只有這第二顆星,所以他更加珍愛她,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貴重。他說話不像在安慰,彷彿是在懇切地央求:「你年紀很輕,比琴小姐還年輕。現在正是你的黃金時代。你不比我們。你不應該時常去想那些不快活的事情。你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你不會不曉得憂能傷人。」他望著她的略帶愁容的臉,他心裡感到一陣絞痛。許多話從心底湧上來。但是他的咽喉卻似乎突然被什麼東西阻塞了。他覺得她的求助似的眼光在他的臉上掠過,他覺得他的全身的血都衝到了臉上。他不能夠再注視她的臉。他便把眼睛抬起去看池塘裡在陽光下發亮的水面。但是在那水面上他看見的依舊是那一張帶著哀愁的溫淑的少女的面龐。

    「陳先生,你的意思我也很明白,」淑英感激地笑了笑,聲音平穩地說,但是在劍雲的耳裡聽來,就像是哀訴一樣。「只怪我自己太懦弱、太幼稚。我常常想不開,常常陷在無端的哀愁裡面。只有琴姐同二哥有時候來開導我。不過琴姐不能夠常常到我們家來;二哥的事情又多,不常在家。我平日連大門也不出。整天在家裡看見的就只有花開花謝,月圓月缺,不然就是些令人厭煩的事情。所以我過的總是愁的日子多,笑的日子少。」她越說下去,聲音越拖長,越像是歎息。她說到最後忽然埋下頭,靜了片刻,使得劍雲痛苦地想:她在淌眼淚了。但事實上她並沒有流淚。她慢慢地把頭抬起,像小女孩似地微微一笑。她又說:「我的夢很多。近來也做過幾個奇怪的夢。說來也好笑,我有時居然癡心盼望著會有一兩個好心腸的人來救我。我怕我這樣亂想下去將來會想瘋的。」淑英雖是對劍雲說話,但是她的眼睛總要偏開一點去看淑貞,或者看柳樹,看水面。劍雲的眼光卻時時在她的臉上盤旋,有時輕輕地觸到她的眼角,又馬上膽怯地避開了。他始終注意地聽她說話。他從沒有像這樣地激動過。幾個念頭在他的心裡戰鬥。他的心彷彿拚命在往上衝,要跳出他的口腔。他想說一句話,他預備著說一句話。他的嘴唇動了好幾次。但是他的心跳得太厲害了,他不能夠說出一個清楚的字。

    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通紅,汗珠從額上沁出來。他覺得她們幾姊妹都用了驚愕的眼光在看他,他覺得她們都已經知道了他的秘密,她們會生他的氣。他不知道要怎樣做才適當。他有點著急,又現出張惶失措坐立不安的樣子。他端起茶杯剛剛喝了一口,突然嗆咳起來,便把杯子放回到桌上,埋下頭摸出手帕掩住口咳了幾聲嗽。這時淑英姊妹才驚覺地帶了關切的眼光來看他。淑英給他換了一杯熱茶,放在他面前,溫和地說:「陳先生,吃杯熱茶,就會好一點。」「二小姐,難為你,」劍雲掙扎著吐出了這句話,過後止了咳,又揩了鼻涕,連忙端起杯子喝了兩口熱茶。他又停一下,噓了一口氣,再大口地把茶喝光了。

    「陳先生,你應該好好地養息身體。我們很少看見你笑過,你是不是也有什麼不如意的事情?」淑英看見劍雲放下杯子便關心地問道,她說後一句話的時候聲音很低,而且不大清楚。

    劍雲探索地看了她一眼,他的眼光裡露出感謝的意思。他還來不及答話,卻被淑華搶著說了去:「大哥說他很用功讀書,所以身體不大好。」劍雲苦澀地笑了笑,分辯道:「我哪兒說得上用功?有時候一個人閒著沒有事情,耍耍又沒有興致,只得翻翻書消遣。

    翻的也只是那幾本書。說用功哪兒比得上你們?「淑英的嘴邊露出了羞慚的微笑,她說:」那我們更應該慚愧了。我跟你學英文,常常因為心情不好,打不起精神,總沒有好好地溫習過。碰到這樣不爭氣的學生,真是辜負你一片苦心了。「」二小姐,這哪兒是你的錯?全是我教書不得法。你不抱怨,就是我的萬幸了,「劍雲惶恐似地說。

    「琴姐還不來,」淑貞翹起小嘴不耐煩地自語道。

    留聲機先前沉默了一會兒,這時有人到櫃檯那邊去點戲,於是那使人厭煩的吵鬧的鑼鼓聲又響了起來。

    琴在那邊會議席上想辭掉編輯職務,黃存仁第一個發言挽留她:「密斯張不要推辭了。這不是能力的問題,這是責任的問題。要說能力不夠,我們大家都是能力不夠。今天被選到的還有六個人,並不見有哪一個推辭過。」黃存仁說話時,態度誠懇。他讀過琴的文章,他還從覺慧(那時他還沒有逃出家庭)、覺民兩人的口裡先後知道了不少關於琴的事情。他對她有很大的好感,所以他希望她能夠同他們大家在一起工作。

    「存仁的話很對,密斯張不要再推辭了,」張惠如立刻響應道。

    琴還想說話,覺民卻在旁邊低聲對她說:「你就答應下來罷。橫豎我也在,大家可以幫忙。學學做點事情也好。姑媽那裡,不讓她曉得,就沒有問題。」琴親切地對覺民笑了笑,沉吟半晌,便同意地點了點頭。

    兩邊臉頰依舊發紅。兩隻眼睛抬起來承受眾人的鼓舞的眼光。

    她聲音清脆地說:「那麼我不推辭了。不過我的能力的確不夠,還要請大家時常指教我。」她紅著臉微微笑一下,就故意偏過頭去跟覺民講話。

    黃存仁他們接著說了兩三句謙虛的話。以後大家便繼續討論別的事情。

    討論進行得很順利。各人把自己想說的話全說了出來,而且說得很清楚。這些見解都是跟實際很接近的,沒有多餘的空話,也沒有無謂的爭論。眾人興奮地同時也親切地談論著,每個人都表示了極大的關心,彷彿在談個人切身的事。他們決定了怎樣籌集週報社的基金;怎樣增加週報的篇幅和印數;怎樣擴大地徵求社員;怎樣募捐創辦圖書館……等等事情。

    琴並不插進去說話,她只顧注意地聽著、看著。她表示出很大的關心。這眼前的一切,對於她似乎是完全陌生的,但是她又覺得是十分自然的,而且又正是她所盼望的。這小小茶棚的一角彷彿變成一所莊嚴的寺院,她也成了一個虔誠的香客了。一種幸福的感覺從她的心底升上來。過去的許多陰影和未來的種種可能的障礙都被她暫時忘掉了。她好像就立在天堂的門前,一舉步便可以得到永生的幸福一樣。她懷著這種心情抬起頭去看淑英的一桌。她看見淑英、淑華兩人在跟劍雲談話。她遇到了淑貞的焦盼的眼光。她的幸福的感覺被這眼光驅走了一半,代替它的是同情,對於淑貞、淑英姊妹的同情。她立刻想起她已經在這邊坐了許久了。她帶了點不安地看覺民。覺民的眼光同她的遇在一起,他便對她說:「你到那邊去罷。」他好像猜到了她的心思似的。

    「嗯,」她輕輕答應一聲,便站起來向眾人說了兩句抱歉的話,然後向淑英那一桌走去。好幾個人帶了讚美的眼光看她的垂著辮子的背影。

    琴剛剛走到茶桌前面,淑貞就熱烈地把她的左手緊緊握著。淑貞的小眼睛裡包了淚水。她感動地看了淑貞一眼,憐惜地說:「你看,你又要哭了。為了什麼事情?」「我沒有哭,我等你好久你都不過來,」淑貞像得到救星似地快活地說,但是淚水同時沿著眼角流了下來。

    「你還說沒有哭?眼淚都流到嘴邊了,」淑華插嘴嘲笑道。

    「這都是我不好。我在那邊坐得太久了,」琴抱歉地對淑貞說。她在竹椅上坐了下來。

    淑英斟了一杯茶,放在琴的面前,她把琴看了半晌,忽然說:「琴姐,我真羨慕你。」琴不直接回答這句話,卻對她說:「其實你也該過去坐坐。

    你聽得清楚他們談話罷?「」我也聽清楚了一些。只怪我太懦弱,我有點害怕,……「淑英有點懊悔地說。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卻被淑華的低聲的驚喚打岔了:」看,那不是五爸?「眾人一齊掉頭往淑華指的方向看。克定陪著一個三十左右的婦人正向茶棚這面走來,已經走到了門口。

    「琴姐,」淑貞輕輕地喚了一聲,她嚇得渾身發抖,臉色十分慘白。她慌忙站起來躲到琴的身邊,抓住琴的膀子,不知道怎樣做才好。

    「四表妹,不要緊,有我在,你就躲在我椅子背後,」琴鎮靜地安慰淑貞道,她把竹椅略微移動一下。淑華也把椅子拉攏一點。這樣她們就把淑貞的身子遮掩住了。

    淑英也有點驚慌。她紅著臉低下頭,把背掉向著克定來的方向。

    「那個婦人就是禮拜一,」淑華低聲說。她知道禮拜一是克定在外面租了小公館討來的妓女。那個婦人有一張瓜子臉,細眉毛,臉上塗得又紅又白,一張小嘴擦得像染了雞血似的。

    她穿了一身玉色滾藍邊的衫褲,一雙改組派的腳走起路來搖搖擺擺的。在他們的後面跟隨著僕人高忠。高忠先看見琴和淑華,故意咳了一聲嗽。

    克定只顧跟那個婦人講話,走進茶棚來,隨意地朝裡面看了看,想找一個好的茶座。他聽見高忠的咳嗽聲,忽然抬起頭往前面一看。琴、淑華、淑英這三張臉先後映入他的眼簾。(他不曾看見劍雲,劍雲走到柳樹前面去了。)這是他完全想不到的事情。他大吃一驚,連忙掉開頭,但無意中又碰見了另一桌上覺民的眼光。他臉一紅,連忙俯下頭掉轉身子,慌慌張張地拉著禮拜一溜走了。

    克定的背影完全消失了以後,琴才回頭向著躲在椅子背後的淑貞說:「四表妹,他們走了。」「他們會再來的,」淑貞戰戰兢兢地說,她還不肯走出來。

    「他們不會來了。五爸看見我們逃都逃不贏,哪兒還敢再來?」淑華覺得好笑地挖苦道。

    淑貞畏縮地從椅子背後慢慢地轉了出來。

    「不過我們在公園裡頭給五爸看見了也不好,偏巧第一趟就給他碰見,」淑英皺著眉頭懊悔地說。

    「怕他做什麼?我們也看見了他同禮拜一,」淑華毫不在意地說。

    劍雲帶著沉思的樣子慢步走了回來,靜靜地聽她們說話「琴姐,我們回去罷,」淑貞忽然央求道。

    「就回去?你不是要看孔雀開屏嗎?」淑華問道。

    淑貞沒精打采地搖頭說:「我不看了。」「我想還是早點回去好,」淑英低聲說,她的臉上現出憂慮的表情。

    「好罷,我陪你們回去,等我過去給二表哥說一聲,」琴同意地說,就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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