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嬲 文 / 韓少功
我找遍了手頭的詞典,包括江蘇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三年出版的《現代漢語方言大詞典》,也沒有找到我要說的字。我只找到這個「嬲」來勉強代用。「嬲」在詞典裡的意義是「戲弄、糾纏」,與我要說的意思比較接近。發音niao,與我要說的nia,只是稍有些區別,希望讀者能夠記住。
嬲在很多時候,用作髒詞。也許正因為這一點,正人君子的字典,要進人校園、圖書館和大人物們會客室的精裝詞典,基於一種高尚的語言倫理,必須忽略它,至少也是輕輕帶過,或者含糊籠統一下了事。但在實際生活中,在馬橋人那裡,嬲是一個使用頻度極高的詞。一個人一天下來,說幾十個甚至幾百個嬲字司空見慣——他們不是按照常用詞典來生活的。
嬲字在馬橋有多種用法:(1)嬲,聲發陽平,表示粘連的意思。比如把信封口粘好,他們就會說:「把信封嬲好。」對漿糊、膠水的調粘性質,他們就會說,這些東西「巴嬲的」或者「嬲巴的」。磁鐵石,即「嬲鐵石」。鼻涕蟲,即「嬲泥婆」。
(2)嬲,聲發陰平,表示親近、親熱、糾纏、肌膚粘貼鬢髮廝磨的狀態。
「放嬲」,意思是同別人親近和親熱,是主動型的。「發嬲」,是以某種神態誘導別人來與自己親近和親熱,多少有被動的意味。這些同多用於小孩與父母、女人與男人的關係中——一個少女在熱戀中,對她的情人總是「嬲得很」。她的語氣、目光、動作等等,可以使人聯想到漿糊和膠水的性能。
(3)嬲,發上聲,意指戲弄、逗耍、理睬、干予等等,與普通話中的「惹」字意義相近。比如「不要嬲禍」,「不要嬲是非」等等。馬橋人還說「三莫嬲」,一是小的,二是老的,三是叫化子。意思是這三種人很難纏,最好不要與他們發生交往,更不要與之衝突,即使有理也要讓三分,遠遠躲開才對。
這也是人們對待漿糊和膠水的態度,害怕一粘土就不易解脫,落個狼狽不堪。可見「嬲」字雖然用法多變,但內在的義蘊還是一脈貫通,有引伸傳接的軌跡。
(4)嬲,發去聲,意指兩性行為。北方話中也有類似的詞,比如「肏」,發音cao,後來在很多文字作品裡多誤人為「操」。一些在北方當過兵或混過生活的人,把這個詞帶到了南方,帶到了馬橋。
其實,北方來的「肏」,與「嬲」似乎有些不同。首先,「肏」的字形表示出這是男性的動作,輔以乾脆、急促、暴烈的發音自然十分合適。「嬲」的發音則是柔軟的、纏綿的、舒緩的,暗示一種溫存的過程。從「嬲」的原義來看,或者至少說,從這個字上述各種所指的意義聯繫來看,「嬲」的狀態,當然是指一種粘連、貼近、纏繞、親熱、戲弄的狀態,即多少有點像漿糊和膠水的狀態,沒有暴力的進攻性。
迄今為止,幾乎所有的生理學調查,證實女性的性亢奮比男性要來得慢,往往需要有已夠的溫存才能將其激發。這是一個嬲(陰平產)的過程,是一個嬲(陽平聲)的過程,也是一嬲(上聲)的過程,需要男人們注意和配合。一個大膽的推測可以由此而產生:「嬲」比「肏」更合乎女性的生理特點,更能得到女性的注重,如果世界上有一種女性語言的話,運用最多的性事用詞肯定是前者而不是後者。
湖南省江永縣曾經發現過一種女書,是一種只在婦女中流傳和使用的文字,受到女權主義者們的極大關注。即使如此,女人能否有一種獨立的語言,我仍然十分懷疑。但考慮到南方現在還殘留著好些母系社會遺跡,考慮到南方在歷史上比北方進入男權社會要晚一步,女性的生理和心理在南方語言裡得到相對多一些的體現,倒是有可能的。我願意把「嬲」字看作這個大膽揣測的證據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