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文 / 方方
年底了.風一陣緊似一陣.坐車的客人也多了起來.生意明顯要好做的多.但肖濟東卻提不起多大的精神.遠不像頭幾個月那樣看到每月可觀的錢數便有興奮的衝動.因為論文的發現,有關專業的一些行家顯然對他有了點印象.於是肖濟東便連連收到幾份通知.一份是通知開春到重慶開一個國內學術會議.另一個是即將在香港開國際性的學術討論會,通知準備論文以及論文的打印規格以及截稿時間.還有一份是通知他將已發的那篇論文,再作最後的修訂,然後寄至學會,同時交二百元錢,以便收入專業學會編撰的論文集中.
肖濟東開始懷念那些數字的公式.懷念坐在桌前苦苦思索和反覆推論的日子.懷念機房裡計算機噠噠噠噠敲擊鍵盤的聲音.懷念試驗室裡的靜謐.懷念學生.在講台上叱吒風雲的感覺.懷念訓導學生時的風度.懷念黑板.懷念將粉筆扔進粉筆盒時的弧線.懷念抽像.懷念思索時的苦惱.懷念崇高.並懷念由此而帶來的系主任對他喋喋不休的表揚.他想墨香和油香倒底是兩種不同的香型.駕駛一輛汽車同教導一教室學生也是兩種不同的心情.不單單是錢多和錢少的問題,也不單單是社會地位高下的問題.究竟是什麼,肖濟東也沒有往下去想.只是,他開始惦記著論文和會議了.他不知道自己最終還要不要溶入他的專業同行人中間.
這一天,叫了肖濟東的士的是電視台幾個拍新聞的人.他們欲去一個文化會議拍條新聞.因為動身晚了一點,便在車上不斷地催促肖濟東快點.肖濟東說:前面車不快,我快有什麼用?
一記者說:超他媽的車嘛.
肖濟東:何必違規.
另一記者便說:那就還是穩點開吧.晚就晚點.文化新聞嘛.沒份量,頂多也就上上晚間新聞.這幾天警察都在弄獎金過年,找著碴子罰款,沒必要惹些事上身,白白吃虧.
那記者話音剛落,便見路口有警察示意肖濟東將車開到路邊去.先一個記者說:瞧說閻王,閻王就到.
肖濟東一邊停了車.走上前來一個年輕的交警,嘴裡叼著根煙,朝肖濟東伸出手.肖濟東說:什麼事?
交警撲一口吐了嘴裡的煙,說:咦?還要我來教你?你不知道有什麼事?
肖濟東說:我的確不知道.
交警說:那我就教你一回.你超車了.
肖濟東說:我哪裡超了車?我一直很注意開哩.
交警說:你們這些人啦,沒有一個肯老老實實認賬的.我說你超了你就是超了.有個什麼好爭頭?
肖濟東說:我沒超就是沒超,怎麼能由你信口說呢?
交警說:看不出你還滿硬嘛.好在我也不是個軟的.罰款,五十.給不給看你了.
肖濟東說:你怎麼不講理?
交警說:你這連胡說八道都不是,而是瞎說九道.快點快點,我沒耐心等你.你也不能影響我執行公務.
肖濟東氣了:你你你?肖濟東一氣便說不出話來.這時一個記者下車來,說:怎麼還不走?時間太晚,我們來不及了.
肖濟東說:我明明沒有超車,他非要說我超車了.你們替我證明一下.
記者走到交警面前,說:他的確沒超車.我們幾個都可以證明.
交警說:你是內行還是我是內行?你看得準還是我看得準?
記者掏出記者證,說:我是電視台的.我們趕會議拍新聞,您今天就放他一馬吧.
交警說:記者?我今天已經抓兩了.你們記者不就是仗著拍電視認得幾個領導,拿誰也不放在眼裡.我可不吃這套.我願意讓你們趕緊走,可我也不能違反規定.他認罰,我就放行.
記者便將肖濟東拉一邊說:師傅,今天我們算是撞上頭蠢驢.我看您還是先墊上錢,送我們到會後,再找他領導談.我們都可以給你寫證明,證明你根本沒有超車.
肖濟東見記者說得通情達理,同時也怕誤了他們的事,便拿出五十元錢,遞給交警.交警撕了張票給肖濟東,且說:早這麼做不就省事了?冤枉吵半天,費勁又費時.
肖濟東沒理他,掉頭上了車.心裡憋一肚子火,不知怎麼出.便在途中,見車就超.一個記者笑說道原本師傅是個守規則的人,叫警察這麼一調教,反得懶得守那規則了.另一個記者亦笑說世上這樣的事還少?規矩定下來其實還就是讓人犯的,不讓人犯,定那規矩做什麼?
大學裡的人大多忙忙碌碌備課做學問且還要為人師表,故而諸事都一板一眼,刻板嚴謹.哪像記者們,世界上最大的事和最小的事都可以變成調侃拿出來說笑.這種新思維語言,肖濟東是頭回聽講,不覺很開心.心說有趣有趣.
次日,肖濟東拿著罰款發票和幾個記者寫的證明找到交警中隊.交警中隊的中隊長是個中年人,顯得很是和藹.他認真聽罷肖濟東的講述,想了想,說:有時候,司機乘客和交警對超車和沒超車看法上經常是不一樣的.但你既然找上門來了,我也會認真處理這事的.他說時接過肖濟東遞上的發票.不料他目光一落在發票上,臉色就變了.一副惱怒的樣子.自吼道:怎麼還用這種發票?不是早就通知這發票過期作廢了嗎?
肖濟東嚇了一跳,忙說:這發票不是我的,是你們警察開給我的.
那中隊長餘怒末消,對外面喊道:小劉,你來一下.
外面進來一個年輕的交警.中隊長說:拿五十塊錢給這位師傅.另外派個人,把小金替回來,說我找他.說罷,中隊長轉向肖濟東,說:不管你有沒有超車,這罰下的錢都得退給你.因為這張發票是廢票.按規定是不允許使用的.
叫小劉的年輕交警果然送來五十元錢給肖濟東.中隊長又代那罰款交警向肖濟東道歉再三.倒叫不習慣被人道歉的肖濟東不好意思了.由此肖濟東的心情也平靜了許多.他想,看來找領導還是管用的.
這天肖濟東回家同老婆說起事情的前前後後,全然採用的是勝利者的口吻.
一個星期過去了.這天開始下起了雪.車外冷嗖嗖的.肖濟東送罷一個客人,心想錢是賺不完的.天太冷,還是早點回家接老婆和小寶,免得他們走雪路.晚上再弄個火鍋,讓一家人都暖和暖和.心意到此,回家的慾望便更強了.
走到一個路口,車又遭攔.肖濟東方想起這正是上次罰他款的那個路口,再正眼一看來者,卻發現還是那個罰過他的交警.肖濟東心說不好,不好了.
肖濟東下車來.一陣風雪便灌進他的脖子裡,一直涼到心裡頭.交警走上前,似笑非笑道:想不到你還有一手啊.告到我隊長那裡去了.我倒是要看看,是你有狠還是我有狠.
肖濟東淡淡地說:我只是一是一,二是二.你還有什麼事?
交警說:我等了你好幾天了,今天總算是等到了你,還能沒有一點事?執照拿過來我看看,例行公事.
肖濟東遞上執照,說:有事請你快講,我還要回家.
交警說:今天天氣不好,我看你的車有些毛病.為了你和大家的安全,要例行檢查一下.
肖濟東說:哪有這種事.
交警說:剛才你剎車就不靈,你當我沒看見?
肖濟東說:你硬要這麼說,我有什麼辦法?那你檢查就是了.
交警便上了肖濟東的車,左左右右的檢查了一番.肖濟東是個惜車之人,更兼人本來就謹慎仔細,每天都把車細細查過才敢出門,所以對那交警的檢查毫不在乎.他只是冷冷地站在一邊看那交警會查出個什麼來.
其實,一個大活人呆呆地站在路邊無所事事,也是很讓肖濟東不習慣的.這時他便羨慕起那些會吸煙的人來.他漫想著如果會吸煙便可以一派瀟灑地點上一支煙,然後吐著成串的煙圈放鬆神經,笑看那交警的費力尋找毛病而偏又找不到的尷尬.不會吸煙便只能手腳無處可放地如一個無業遊民般,站在路邊探頭探腦地四下張望,讓人懷疑其閒站的動機.肖濟東這麼想時便下意識摸摸口袋,彷彿是想摸出一盒煙來.煙自是沒有,卻又摸出他所收到的通知書其中的一份.是讓到重慶開會的那份.論文打印紙規定必須用A4紙.一式二份.肖濟東默讀上一遍文字,心裡湧出的仍是絲絲悵然.
這時,交警下了車,肖濟東裝好通知,說:我可以走了嗎?肖濟東說話間自然嘴角上掛著嘲諷的笑意.
交警有些慍怒感,原本已將執照遞還給了肖濟東,卻彷彿又被肖濟東的笑意惹起.他縮手回來,顯得氣極敗壞地說:我就不信今天找不出你的毛病.
於是他讓肖濟東上了車,令他將前後車燈反覆的打亮.肖濟東一遍執行一邊心想著怎麼樣才能擺脫這樣的糾纏呢?突然,交警在車後發出熱烈的歡呼聲:我總算找到你的毛病了!
肖濟東的左後燈居然不亮.肖濟東下了車,看了一看,果真沒亮.他心裡一邊罵自已該死一邊則為交警的做法憤怒異常.他口氣銳利地道:你這不是明擺著故意找喳子?!
交警神氣活現起來,他說:請你說話放尊重一點,注意安全是我們的責任.
肖濟東說:我要去告你,你這是報復.
交警說:可以.我奉陪.你尾燈不亮,管你是我的責任.你還可以再找我們中隊長,他是好人.你告完我就來拿你的執照.記住,帶罰款和一份檢討來.我倒是要看看,你剩下飛舞輕狂的雪花了.肖濟東想,這這這這個世界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