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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捕蝶者 文 / 黃碧雲

    ——黃碧雲

    1、血鳥

    「你是個女性主義者嗎?」

    「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必定是由一隻血紅的襪開始。趙眉在北海道,一間三流的蹩腳旅館,在黑暗中看電視,窗外大雪紛飛。有人敲玄關的門,道:「我可否進來洗澡?我的房間沒熱水。」趙眉還沒來得及答應,男子便拉開了門,臉貌在微黯之中,彷彿綻開誠懇的笑容。

    男子一拐一拐拉上洗澡間的門,門前擱著一隻血紅的襪。

    電視閃著邪惡的藍光。趙眉眼前只有那只血襪,漫天漫地,如雪。

    她點了一支煙,水聲嘩嘩,她想像獨腳的男子在水花中危立。

    她喜歡不穩定的事物:革命、賽馬、癌病或單獨的腳。

    趙眉關上了電視,按熄了香煙,在黑暗沉靜之中,笑了。

    他們做愛時他腳上的鐵架把她壓得全身藍紫。她懷疑他不過是一隻血鳥。

    收集第二隻襪已經是很多年後的事。趙眉長了皺紋,與狡猾。

    陳路遠時常做著重複的夢:一條漆黑的走廊,開門,走進去,一直走下去,有地下水的聲音,他母親鞋子的橐橐作響。

    母親是一個小學教師,穿著老氣的暗灰旗袍,老氣的粗跟皮鞋,很年輕的時候,已經滿頭白髮。

    他在黑暗的長廊喚她,她開了燈,向他微笑,便在燈下改作業。

    父親是一個會計員,從冬而夏都穿一套舊西裝,一雙黑皮鞋,見著陳路遠,有時會撫摸他的頭,讚歎著:「長大真是奇妙。」

    後來父親離家出走。想來也是穿著舊西裝、舊皮鞋,還拿走了原子粒收音機,和新買的熨斗。

    「你的父親出走了。我想他不會回來了。」母親在燈下說。

    「哦。」

    陳路遠繼續在剪兒童漫畫裡的鞋子。他收集了一整盒子,放學後獨自拿來欣賞。母親還在改作業,還穿著上學的粗跟黑皮鞋。

    很多年後,還記得,那晚母親上床沒有脫鞋子。他夢到他母親要踩死他,父親在長廊盡處聽他的原子粒收音機。

    母親死後陳路遠的腳忽然停止生長,只是一味地長高,站著總覺顛危不堪。

    他覺得下半生不過在漆黑的長廊,跌跌撞撞。

    殺死第一個女子,那時陳路遠18歲,離開兒童院,成績特好,考進了法律學院。他拒絕入住宿舍,開始獨居。

    開始的時候很悲哀,到結束時亦很悲哀,但悲哀已經變了質。

    「你認為女性受到不平等對待?」

    「包括黑人、同性戀者、錫克教徒、神經病人,等等。」

    幼生的哭泣給予她的驚嚇,慢慢便平復下來,成了性愛的一部分,而她只是漠然地點起一支煙。

    趙眉從來不明白他的哭泣。在球場上矯健強壯:「一腳解圍。」球迷歡呼喝采。在熱烈的性愛之後,他翻過身來,竟然放聲哭泣,強壯的身體伏在被褥之上,猛烈地抽動。趙眉渾身冰涼,發尖都結了冰。

    「怎麼了,你?」

    趙眉以為從此不會再見著他,或許因為他的哭泣,她竟然再找他。他們一起在健身室舉重、跑步,到尼泊爾爬山,到馬爾地夫潛水。

    他原來應該是陽光孩子,什麼時候看來都勇敢自信。但他還是一次又一次的,在性愛後哭泣。

    趙眉以背向他,聽著他劇痛的喘息。她渴望抱他在懷中,給予他的創傷,最溫柔的安慰。

    但她什麼也沒有做,只是提了小皮箱住進了他的家。

    幼生外出比賽時,趙眉便穿著他的球褲,裸著上身,在陽台曬太陽。

    幼生從來不講他自己的事,她也不問。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出生日期、年齡、教育程度。趙眉也不大講自己,她對自己沒興趣。

    生活著,遙遙相對。習慣他的寂寞與哭泣。

    有時在辦公室會想念他。掛一個電話到他們的家,聽到自己的聲音,自己又留了話:「沒什麼,謝謝。」

    因為想念,所以覺得悲哀,便想留個話,她卻沒有說。幼生一天起來刮鬍子,流了血。趙眉在洗澡,在迷濛的鏡中看見他。

    「你從來沒有愛過我。」幼生說。

    趙眉濕漉漉的,從洗澡間踏出來,一把抱住他,舐他臉上的血。

    他們在血與水中匆匆性愛。

    「我想退休了。我的體能開始走下坡。」

    就像說:我想我快要死了。他來了。趙眉緊緊抓著瓷洗手盆,卻滑不留手,無可捉摸。

    她的心非常非常之痛,以至不能承受。

    不知如何承受他的寂寞。

    男子在黑暗中說:「你有沒有避孕?」

    趙眉「啪」的開了燈,眼睜睜的看著男子。

    「你以為我會為你懷孕?」

    她以為他會動手打她。她無所謂。她會打贏他。

    男子又關了燈。她非常想念幼生。

    心慌意亂時便懷疑自己染上愛滋病,便跑去醫務所檢驗。

    坐著坐著又懷疑幼生也會跑來檢驗,也會懷疑他自己,或她。想著便非常傷心,報告還沒有做好,趙眉便落荒而逃。

    幼生的口袋裡的舊手帕有女子的唇膏。橙色。想來是一個明艷的女子。趙眉只是有點怔忡。如果要傷心,不會因為一個明麗的愛痕而更多或更少。

    兩個人還住在一間房子裡面,很少見面,偶然做愛,吃維他命丸,打掃,洗衣服。趙眉突然發覺,幼生不再哭泣。

    這很好。

    一個堵車的黃昏,趙眉的車子一點一點地爬動,收音機播著無聊感傷的暗戀情歌。

    如果沒有你,太陽明天一樣升起,車子一樣堵,我還是會到城裡買衣服。如果沒有你。

    你不過是梵蒂崗西斯汀教堂天花壁畫的男子,伸著手,很努力很努力地要觸著誰的指尖,而終不可得。

    遙遙呼應的愛。殘酷而理性的愛。

    轉車道時見到了幼生,在他的車子裡,也在堵,一點一點地爬著。二人就漸漸地並排,但隔著玻璃,隔著時間與寂寞,無法接觸。

    幼生也看到了她,只看著,陌生人一樣,毫無表情。

    他們不過偶然相遇,住在同一間屋子裡面。趙眉突然恍然大悟,一陣急痛,頭便擱在駕駛盤上,響號長長地響起。

    她原來想跟來時一樣,只提一個小皮箱,結果她召了搬運公司,搬了整整一車子的東西。不知不覺之中,她在幼生的屋子裡積存過多的身外物。

    離開的時候,幼生送她。她便向他拿一雙家常襪子,做紀念。深藍鑽石花紋的羊毛襪,套住她的手上,幼生緊緊地握著她。

    「以後還常常見面,好不好?」幼生問。

    「好。」趙眉答。

    他們後來還一起看電影,吃晚飯。幼生待他非常有禮而親切,表現還比從前好。送她回家,吻她的額頭說再見,如牧師子女在談婚論嫁,總不會僭越。

    趙眉有時就站在家門看他走。他還是強壯而堅定,未知他與別的女子,會否哭泣如故。他轉過街角,隱沒在都市半明不暗的夜色之中。趙眉心裡便長了悲哀,終結的,回顧的,為永不復返的悲哀。

    慢慢變質,由生雞蛋煮成熟蛋,不能還原的悲哀的變質。

    2、溫柔女子

    「這樣一來,女性可否是捕獵者?」

    「可否仍是溫柔女子。」

    陳路遠不知如何找尋一小處屬於自己的地方。一小片土地,讓他雙腳,穩穩地站著。

    愈急他的身體便愈不受控制地生長,長到180公分,耳朵愈來愈長而大,像象,而雙腳非常小,駱駝似的笨拙。他上課老坐最後一排,早到遲退,怕有人留意他的存在,晚上逃也似的,回到他自己的一片土地。

    他想到自己日後要上法庭講話,跟客人討價還價,與同行競爭,便驚得一身冷汗。

    黑暗的長廊沒有盡頭。

    第一次驚怯歡喜,恍若處男。

    他無聊透頂便去看表演,尤其喜歡看抽像的、「實驗的」。進了場便肆無忌憚地呼呼大睡,不然便胡亂地發笑,拍掌。春日將盡,天氣微熱而潮濕。他原來以為自己去看劇,不知買錯票還是錯了場地,居然有個女子在表演說笑話。女子年輕而肥胖,聲音卻像大提琴,鼻上穿了一個環,說的卻是德語。陳路遠莫名其妙地狂笑一頓,然後決定到後台等她。

    演員下了舞台,疲倦而憔悴。

    「我可以跟你談談嗎?」陳路遠用英語問。

    「談什麼?」女子用中文答。

    她比想像中輕盈巧黠。穿一條黑長裙,一雙平底黑皮鞋。

    「沒什麼。」陳路遠答。

    「因為我無聊。」陳路遠又道。

    「對不起,我先走了。」女子不管他,大步而去。

    陳路遠急了:「你等等。你等等。」

    笑話演員急步而走。陳路遠益為焦躁,伸手拉她:「你給我講一個笑話好不好?」

    女子奔跑起來,又比陳路遠想像的快。海浪在他們身旁啪啪響起。

    黑暗的長廊,在此奔走。

    女子在停車場轉角處跌倒了。陳路遠一把揪著她的發:「叫你不要走。叫你給我講一個笑話。」

    女子張口尖叫,陳路遠塞進了他的手帕,心裡狂跳,不知如何是好。毆打她,放掉她,講笑話給她聽?

    女子卻踢他,用手抓他的臉。他受了痛一拳一拳打她的眼、鼻,打得她牙齒脫離,如雨點清柔的聲音。

    「為什麼不跟我說話,為什麼要跑?」

    她卻漸漸地軟弱了。他抽下了她的皮帶,她感到了,沒命地要推開他。陳路遠卻湊近她的臉,笑道:「寶貝,一會便好了。」

    他將皮帶套在她頸上。他要她知道,他是她生命的主宰。他漸漸地著力。

    她的臉如溫暖的藍火燃起。

    這是她生命最後的一個笑話。

    「多麼奇怪,寶貝。」

    陳路遠也不敢想像這是真的。他沒有碰她,卻感到了強烈的性的幸福。

    女子靜下來,一臉血污,像一隻鳥。

    陳路遠十分舒緩寧靜,畢竟做了一件事,很好。

    在這一片血腥的土地上,他找到了卑微的立足點。在這裡,這裡,沒有人再可以拒絕他,離他遠去。「你認為衝突不過是生與死、明與暗、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或兩性的鬥爭?」

    「每一存在都播下了它毀滅的種子。」

    啟蒙不過是黑暗的開始。趙眉早知如此。

    看著他的皺紋深如小刀,趙眉嚇得以為自己已經滿臉血污。伊雲思感到她的哀慟,湊上來,又遠遠地道:「是否我驚動了你?」

    趙眉回過神來,方道:「不。」

    他們在法庭辦公室遙遙相對,不過是初相識的兩個演員,在後台互相摸索角色。趙眉去找他,伊雲思還是很高興,也沒意思再昕殺人犯的自辯,便說:「退庭5分鐘。」她會了意,便到辦公室去找他。法庭各人一哄而散。伊雲思在後台隨手脫下了假髮,捧在手裡,微笑道:「你來看我真是好,慧慧安。」趙眉站著,穿一雙墨綠短皮靴,橐橐地敲著地面,抬頭看他。舞台的燈光就此亮起,各人鬧哄哄,穿插而過,不過是配角。她揚起手,嫵媚光采,這場戲只為他一人而演。他是聰明的老男人,立刻便明白了,湊近來看她。她閉上眼,他的目光在她臉上燃燒。她喃喃地說:「生日快樂。」他放聲笑了:「是呀,我今年59歲。來到這年紀,我對一切事物全沒有幻想。」

    趙眉也沒有幻想。她不過自恃也是老狐狸。

    上演一幕老狐相鬥的好戲。

    後發制人才是最後的得勝者。她學會了沉默,克制,安靜。伊雲思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自此竟也了無聲息。趙肩益發要沉著氣,竟然脾氣暴躁了。

    男子陪她去游泳,出海。他的氣息無法平復她盛夏的希冀。

    「原來很多美好的事物,可望不可即。或許得到也沒有好處。」男子忽然說。

    趙眉赧顏,低低地道:「我原來不配。請原諒我。」

    她感激男子的好意,只是無法動心。

    如此度過了季節,伊雲思快60歲了,時日無多,趙眉想。

    就收到了一份政府公函,信封上有高等法院的印鑒。裡面就只是一份舊英文報章。趙眉滿腹狐疑,卻相信其中一定有詭計。

    仔細閱讀,一小角記載了伊雲思快要離開政府的消息,轉為私人執業。

    他們還是碰了面。趙眉穿針引線,陪同舊友控告姐妹修改遺囑。伊雲思見著她,笑道:「我們還是見了面。」三人在辦公室,研究案件。趙眉左右顧盼,伊雲思也故作冷靜,她心裡卻想:「自投羅網。好戲在後。」

    她不敢再去見他。舊友上庭,央她陪。她一味地搖頭。她怕,如同怕火。

    舊友勝訴。案件結束後趙眉收到60支玫瑰,沒署名。想想,到高院去找伊雲思,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伊雲思這天60歲。

    趙眉的人生就像到了一個出乎意料的轉折點。時日無多了,枉他一生聰明謹慎。他還是記起了年紀、終限,與她。

    她連奔帶跑地到律師樓找他。趕去見最後一面似的,一邊奔跑一邊流了一臉的淚。

    他的秘書接待她。她只說:「急事。」便在一列一列的案例報告之間奔走,如同走過錯綜複雜的一生。伊雲思在路的另一端。

    她喘著氣,滿臉淚痕地站在他面前,一時無以為繼。伊雲思也處變不驚,對秘書說:「謝謝,你可以去吃午餐了。」輕輕地關上了門,然後將趙眉一抱入懷。

    他的身體如岩石一樣蒼老而強壯,散發死亡的誘人氣息。

    「再過一兩年我不能再打網球,我骨頭乾脆,紙一樣斷折。我無法看清楚你的臉容,你的聲音遙遠而誘惑,你的身體可望不可即。」伊雲思撫趙眉的背。並不色情,穩定溫柔,撫著是羅丹的「沉思者」。趙眉靜靜讓伊雲思觸摸她,閉上眼,流下了憐惜的眼淚。

    「我已經非常疲倦,趙眉。」

    其後一直很寧靜。

    很需要男子時找個年輕的,流汗的,充滿慾望的。趙眉卻知道,她已經永遠離開那個騷動的年輕國度。她停止捕獵,生活荒涼如進入修道院。

    與伊雲思相對總是十分鎮靜。二人在他陽光充盈的辦公室窗台喝咖啡,夜來在小酒吧跳舞,有時吃午餐,很保持禮貌的距離,有時有性。

    與他的性愛十分蒼涼,每一次都會是最後一次。

    趙眉早知如此。

    他心臟病發,昏迷後她去看過他一次。

    他太太及子女剛走了。趙眉站在伊雲思面前,在他耳邊輕輕喚他的名字(你的聲音遙遠而誘惑)。但他已經非常疲倦,不能再回答她了。

    趙眉在報上讀得他逝世的消息,喪禮會在英格蘭舉行。

    「伊雲思。」她低低地喚他,又為自己沖一杯咖啡,在陽光裡,讀他買給她的書,一直到午夜,穿一雙他送她的月白緞鞋子,獨自在客廳橐橐地敲著。

    黎明撥一個電話到英格蘭:「請問大衛·伊雲思在嗎?」對方稍頓,問:「哪一位?」趙眉沒答,對方一會方道:「不在。」便掛上了線。

    她永遠找不著他了。她曾經以為她的愛非常強壯而堅定。

    「少數人權益運動,到底要走向什麼方向呢?」

    「豐盛,安靜,恣意。艱難,殘酷,而短暫。」

    3、少年之死

    「女性獲得一定程度的自由與自主,是否就此步入了後女性主義時期——如果我們借用『後現代』最基本的概念——從此宣佈女性主義運動的死亡?」

    「勇敢新世界:然一無所有。」

    殺過第一次人後,陳路遠臉上便開始長暗瘡。不是那種簡簡單單的暗瘡,是流膿的,帶血的,平白臉上扶著大傷口的暗瘡。

    血的慾望就寫在臉上。

    天氣開始冷,他與女子去看電影。電影院的人看得嘻嘻哈哈,陳路遠睡著了覺。醒來陳路遠問她:「你有沒有讓人強姦過?」女子呆著,打量了他好一會。是個念建築系的一年級生,相貌娟好,裙子長度適中,用乾淨的手帕,時常微笑說,謝謝,對不起,有什麼要幫忙的地方等等。陳路遠喜歡她的不慍不火,很暖。女子整理大衣,低低地說:「對不起,我先走了。」陳路遠急道:「我們不是要去吃晚餐嗎?」女子只在道歉,便走了。

    陳路遠還在繼續看電影,觀眾狂笑時他又陷入半醒半睡的平靜狀態,像到了戈壁,灰色小石伸延至天底,寂寂無人,忽然下了雨。

    午夜在尼泊爾人的小攤子上買了九寸長的匕首。去吃了一碗紅豆沙,然後去召妓。臉孔微黑的泰國女郎,乳房十分白皙漲滿,在床上張開毛茸茸的陰部,或許正來經,微微地滲著血,散發血的誘人腥氣。陳路遠把她的血舐得乾乾淨淨,便走了。

    「我精神有病。」他對著鏡子擠暗瘡,忽然想。

    趙眉記性愈來愈差。在超級市場碰了戴金絲眼鏡的秀氣男子,為趙眉付了六罐啤酒的帳;又問趙眉:「還在莊氏兄弟公司工作嗎?」趙眉只好道:「已經離開了好幾年了,現在在高納國際公司。」「哦,好,再聯繫吧。」

    「好。」「再見。」

    趙眉想:我已經忘記我生命裡,重要或不重要的事情。

    成名說:「你的皺紋令我心痛,在眼角,像朵花。」

    成名正處於孩子與男人之間,喜歡年長女子的年紀。趙眉可從來沒把他當真。只道:「是呀,一直生長,流血,刺痛,像紋身。」

    成名道:「血與紋身的美麗,無可比擬。」

    「從理性開始,以熱情葬送。」

    「女性主義者一定會演變為人文主義者。對不幸人們的關懷原來不限於性別。由此對幻滅與死亡有喜悅的體會。因為理解,因此並不悲涼。」

    趙肩可沒有想到,成名還是處子。他只是靜靜地靠近她,輕輕道:「我不知道下一步應該怎樣做。應該吻你還是解開你的衣服。」趙眉笑道:「或許應該聽莫扎特的C小調彌撒曲。最聖潔又是最色情。」成名皺眉道:「我現在方明白人類會為探險而粉身碎骨。我想我一生也不明白你。」趙眉正色道:「你如果認真起來,倒令我難過了。」

    依然纏綿繾綣。果然驚怯歡喜。

    趙眉拉開了窗簾,街燈照進來,天天都是月亮。

    「多麼美,像舞台。」

    在淡藍的夜色中,趙眉發覺成名一直穿著一雙墨綠綿織襪。她慢慢地替他褪下來,吻他的腳,心裡滿足,剝落的痛楚。

    她便裸著身,靜靜地穿上他的襪子。道:「你看,皺紋生長,如哈密瓜,佈滿全身,然後我就死了。」

    成名拉著她:「呵,你不要死。」

    一會又道:「我怎可以想像你這麼的一個人,從此消失。」

    趙眉想起了自己的年輕日子,以為凡事垂手可得。也會說:「不要死。」或:「不要離開我。」或:「我一生一世都愛你。」

    到如今,老病死,不過是一步之遙了。

    趙眉並不難過,只是感到了疲倦。

    「我今天晚上可以留下嗎?趙眉?」

    「不。」趙眉說。

    「你哭了。」成名是一個好孩子:「我留下來陪你,好不好?」

    「成年人的眼淚,從來不是懇求。」

    「這樣,是我令你悲哀了。」

    沒有慾望的虛無荒漠,時光悠悠流轉,趙眉和成名一起度過,不激動亦不緊張,是老年人的愛情。他們也去跳舞、滑水,趙眉也會開快車,絲巾高高地揚起。清晨趙眉又會煮清香撲鼻的咖啡。成名對趙眉,愈要扮老成,老怕她跌倒,擔心她夜歸,囑她早睡,偷走她的安眼藥,成天小心翼翼,「不要」,「小心」的,趙眉心裡想:「是我累了他。我把他變成小老人了。」

    由是十分歉疚,待他益發的溫柔。

    成名救完火回來,身上沾上火場的炭焦,趙眉細細地替他洗擦。

    在爐灶士敏土起回半腐爛的屍體,成名下班來找她,不斷地嘔吐。她替他倒滿滿的威士忌,抱他,哄他,低道:「寶貝,一切都好了。」

    救火警號響起,趙眉心裡便開始忐忑不安。她以為她無所謂,她還是愛著他。

    趙眉一天早上起來看報,蟻一樣的字,無論如何都看不清楚,以為還未睡好,搓得眼睛發紅,趙眉想:「我眼睛有病。」慌忙跑去看醫生。原來有了老花。

    有了老花。有了老花。趙眉一路地走往上班的道路,想到她前頭的荒涼歲月,沙漠似的,耀著血紅的光。

    她和成名隔得很遠很遠。

    開快車、跳舞、滑水、性愛不過是假象。

    陳路遠只是非常寂寞。

    升上了二年級,暗瘡開始痊癒,臉上留了深深淺淺的坑。

    女子的死上了兩天報紙,隨即為人所遺忘。連陳路遠都幾乎忘記,自己曾經殺了人。一切沒有動靜,彷彿殺人十分應該,像星期六早上替中學生買一支籌款紙旗一樣應該而平凡。

    如何會是丁玉生。丁教的是「國際人權法」,她本人又是環保分子,穿著不染色的棉衣,長髮不剪,不施脂粉,夏天老走路,吃素,上課時微微喘氣出汗,身體散發花草香,討論「新界條例」的性別歧視,聲音特別柔軟動人。陳路遠說女性不應有承繼財產權,她便瞇著眼看他,訝然道:「怎樣的腦袋,是否麵粉做的。」惹來全班大笑。陳路遠臉紅耳熱,丁偏微笑,帶點挑釁地看他,然後又好意地道:「你下課來找我,我們好好地談一談。」

    陳路遠沒有去。他怕她。

    後來丁玉生便開始缺課,同學說,她的丈夫死了。她丈夫是危地馬拉人,在美國組織共產黨,被人在浴室用機槍射殺。

    盛夏他非常非常想念她。暑假悠長難耐,他天天跑去股票市場買賣。股票上升二個仙便飛撲掛牌,心裡跟股價上上落落,又著實了些。一個暑假下來,還可以賺到一架二手寶馬。

    他很想告訴她,他買了新車。這學期她教的是「英聯邦憲法」。他興沖沖地衝入課室,在講課的是一個小鬍子——她還是缺了課。

    下了課他便去佐敦道召妓。泰國女郎走了,又來了一批印度尼西亞女子。女子肚皮上有一處毒蛇似的暗紫胎記,陳路遠合上眼,滿目還是暗紫的小毒蛇。他一驚,便來了。

    走在街上,已經入夜。發狂的母貓在公廁後面奔走,年老的同性戀者在公廁打架交合,吸毒樂師瞇著眼拉二胡,銀幣滾滾作響,遠處有雷聲。

    他非常非常渴望佔有丁玉生。

    他知道她住在大學玫瑰苑,門牌上有她的名字,六樓。爬上天台,還見得她家浴室掛著她的手帕、內褲,乾巴巴的,像餅乾。想來她走得十分匆忙。沿著水渠爬下,一翻便是她家露台,探手一拉,居然沒上鎖。

    他的心撲撲地跳動。他知道,他會佔有她。

    丁玉生回來時臉上長了雀斑,年紀忽然老了好些。陳路遠看著她的萎謝,課也聽不進去,坐在第一行,不停的在打噫。她聽得極其煩厭,又不好發作,只在一個題目與另一個題目之間,一頓,盤起長髮,用鉛筆插著,架起了黑眼鏡。

    下了課他在課室門口等她。

    她稍一頓,聲音還是十分輕軟:「找我嗎?」

    「噢,不。」陳路遠說。

    她緩緩地脫下黑眼鏡,放下了頭髮。陳路遠看得怵目驚心,如白絲衣服之落地。

    「成長非常痛苦。過了,便好了。」微微地浮了一個笑:「功課有問題,便來找我。你知道我辦公室。」

    待她走遠,空氣猶有她體上的花草香。陳路遠才揚聲道:「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知道?」丁玉生回過身來,只說:「因為。」也沒有話,揚手便走了。

    陳路遠立在暗灰的空氣中,什麼地方有傷口,痛楚,並且癒合。

    他決定了:他愛她。

    她美麗寧靜如睡蓮於藍塘月色。他站在她身旁看她,尼泊爾人的寶石匕首閃著暖暖的紫光。

    「你怎麼知道?」他在她耳邊輕輕地說。

    她翻了一個身。

    「聰明反被聰明誤,丁玉生。」他的匕首輕輕頂在她的喉嚨。

    丁玉生便醒過來了。有點迷惘,猶在夢中。

    「呀——」

    「不要聲張。」

    他用毛巾塞住了她的嘴。又預備了繩索,反縛了她,十分利落而鎮靜,解開了她的衣服。

    她的身體冰涼而細軟,他小心而溫柔地探索。她不能動彈,只是幽幽地看著他。陳路遠輕輕吻了她的眼,用手帕蒙住了她,在月色裡看她的裸體。

    美好的事物,可望不可即。她的美麗,從來不屬於他。

    他就坐在床沿,掩著臉,手裡還拿著匕首,淒淒涼涼地哭起來了。

    「丁玉生……你……你老了……我……」話卡在喉頭,說不清楚。

    陳路遠想一刀了斷自己的喉嚨,說不定喉裡會跌了一地的珍珠與金戒指。

    卡在喉嚨裡,美麗的永不可得的愛。

    他瘋狂地佔有她。在某一程度來說,屍體、妓女、情人、母親都沒有分別。他只不過極度極度的飢渴與焦躁,以血,以毀滅來祭祀暴烈的存在。

    如果殺死丁玉生,不見得不比阿伯拉罕要殺死以撒更合理而肯定。

    陳路遠十分十分之疲倦而虛弱。

    他抹乾淨自己,空氣猶有微腥的氣味——令人作嘔又心安。

    他想放過丁玉生,他很累。

    他解了縛她的手帕。她身子一挺,想踢他,又不能動彈,就「啪」的跌在地上,流了一鼻子的血,卻轉過臉來,狠狠地看他。

    不知是血污還是她的眼睛,陳路遠被激怒了。

    也不知在她身上插了多少刀,只是虎口隱隱作痛,低下頭,胸前掛了一團血污,細心一看,原來是一小截小指,亮著小小的、秀氣的白骨。

    陳路遠非常疲倦。

    如果成長不過是長久痛楚,癒合之後的頓悟,陳路遠忽然明白,成長以後,代之以痛楚,癒合的不過是更為長久的疲倦。

    他站起來,舉步艱難地去浴室洗乾淨自己,又找一件丁玉生常穿的過大衣服。

    站在丁玉生身前跟她說再見。

    「就這樣,這般死,那般死,都一樣。我走了。」

    回到家裡,才發覺,皮包留在丁玉生房間裡面了。他才不多想,爬上床,呼呼入睡。

    但願長睡不願醒。

    趙眉因此做了決定。

    她開始約會與自己同齡的男子,談論他們移民的兒女,不再介意老氣的平治或富豪房車,甚至去名店買衣服,居然還讓男人付錢。要墮落成軟弱的女子,非常容易,趙眉想。

    成名在她家樓下等她。看見男子輕輕扶著趙眉,便衝出來,一把揪住男子的衣領。

    趙眉在陰影中,互抱雙手,笑道:「簡直是三流電影的情節。」頓一頓,又道:「我可不是女主角。」然後轉身離去。

    男子整一整衣服,還是十分有禮,道:「我年輕時也一樣,很正常。」

    成名被徹底打敗了。

    趙眉奔向那血紅的無人之境,成名無法陪伴她。他很想很想,只是沒有辦法。

    他會開始明白,並非事事垂手可得。趙眉想著成長的殘酷,心裡非常非常的哀慟。

    她愛他,他也愛她。相愛卻並非幸福的通行證。

    「找一個年輕的女子,時常會笑,從不知道人生有陰影。」趙眉說。

    「但我已經不一樣了。」成名說。

    趙眉當晚做了一個黑暗的夢:沒有影像,光有女子斷斷續續地說:「給我們溫柔的——年輕的——很痛——到底有沒有將來——」然後蝙蝠撲了她一臉。

    她醒來便長了一頭的白髮。

    多情應笑。

    窗外有閃動的藍光。陳路遠頭痛欲裂——給我們——他匆匆地穿好衣服,甚至沒有忘記收拾幾雙乾淨的襪子、內褲、須刨、手帕、牙刷——溫柔的——他不明白,如何走進道路荒涼的下半生。

    從此流浪奔逃——年輕的——或許這比光明肯定的法律生涯更接近真實。

    很痛——警察的皮靴在街下響起,陳路遠翻身出窗外,自水渠緩緩爬下,看到了自由。

    ——到底有沒有將來?

    成名結婚那天天氣特別好,居然還有蝴蝶。趙眉望望的站在花間,給新娘子緊緊一握,風來下了一陣花雨。新娘子的肚皮漲得老高,趙眉輕輕地按著她,道:「生命原來比愛情更實在。好好地養育他。孩子可要叫我眉姨,呵?」成名湊近趙眉身邊,低道:「眉姨。」又道:「其實我最愛你。」趙眉笑吟吟的,兩手互握,指尖伏了蝴蝶,道:「而我已經老了。」揚起手,蝴蝶飛了一天。趙眉又道:「無所謂,都一樣。」便遮住了一天的陽光。

    陳路遠背著長途旅行的背囊,在這麼一個普通的星期日早晨,經過一個普通的婚禮。他背囊有他的新護照,叫做陳大來,又有美國的入境簽證,以及斷續打劫得來、換成了的數千元美金。他想自己還可以公然地在花園經過,甚至給懷孕的新娘子吹一下口哨,至此一無所有,一無所希冀,生命從而自由廣闊。新娘子旁邊還有一個白髮女子,似笑非笑,長著和他一樣,一無所有又一無所希冀的眼睛,正在伸手遮住陽光呢。見到了陳路遠,便戴上墨黑的太陽眼鏡。

    「很宿命的,最後的歸宿竟然是宗教。」

    「或黑暗,或語言。」

    「或流放,或沉默。」

    「香港國際機場候機室深夜發現一名女子,身受多處刀傷,醫院急救後情況欠佳。女子相信曾經受性襲擊,現場還有一把九寸長的尼泊爾寶石匕首,相信為兇徒留下。警方初步調查,懷疑案件與一名乘坐美國聯合航空公司當夜飛往三藩市班機的,涉及起碼一宗謀殺案的男子有關,該男子以『陳大來』假名護照登機。香港警方立即通知美國移民局,不過該男子並無下機,相信已從東京成田機場轉機逃走。香港警方已通知國際刑警,緝拿該名男子歸案。」

    「涉嫌該案男子本名陳路遠,19歲,逃走時身穿紅色T恤,牛仔褲,臉上有暗瘡。根據受害人憶稱,男子左臂紋有血紅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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