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文 / 浮石
張仲平擔心的情況並沒有發生,三個人在船舫上吃水煮活魚的時候,平平靜靜的,唐雯根本就沒有提起那方面的話題。
用來做餐館的船其實是那種水泥躉船,停泊在離岸邊十幾二十米的江裡,往來的客人要通過小劃子擺渡才能上下。這對於經常出入裝修豪華的賓館餐廳的城市吃客來說,反而有了一點野渡無人舟自橫的野趣。香水河邊船舫餐廳最大的弊病是給排水,經常有市民在各種媒體上提出尖銳的批評。因此這種餐廳也就跟政府的有關部門打起了游擊戰,總是開開停停的。
股市一昧下跌,唐雯已經虧了不少錢。聽說胡海洋是做證券的,忍不住就向他討教。唐雯表現正常,讓張仲平覺得昨天晚上的事基本上已經過去了。唐雯對胡海洋說:「你們做莊的時候很瀟灑吧,感覺是不是有點像毛主席指揮三大戰役?」胡海洋說:「希望毛主席和財神爺一起保佑我們是真的,瀟灑就談不上了。所謂瀟灑是外人想像出來的。正好相反,像我們這種層次的機構,一著不慎,就有可能死得很難看。那種感覺,真的就像是在針尖上跳舞。」張仲平說:「證券市場越來越規範,這使得坐莊越來越難,因為你不是搞慈善事業,要想盈利,就得打法律的擦邊球。」胡海洋說:「張總說得對,不過,法律法規也是一把雙刃劍,所謂一管就死,一放就亂。反正中國的事兒就一個理,不能不出格,如果不超常規,你根本就沒有機會賺錢。又不能太出格,否則,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就有可能成為眾矢之的,就有可能被槍打出頭鳥。」張仲平說:「股海真的是戰場,表現得比其他的市場更慘烈,因為在這個戰場上基本上是敵我不分的,大家都變成了經濟動物,只以逐利為目的,而且還往往免不了打亂仗。」
胡海洋說:「二級市場炒股票本來就是賺差價,低進高出。但一個公開的市場擺在那兒,哪裡有那麼多的差價讓你賺?這就得造市。其他的不談,就談談具體操作的環節吧。中國股市初期那幾年做一隻股票,三、五千萬就夠了,現在整個盤子大了,一般的中小盤股,都要四、五個億到十來億,一家肯定不行,得找盟友。可是,盟友那麼好找嗎?商場有一句話,說只有永恆的利益,沒有永恆的盟友。做生意太難了。為什麼?一是因為每個人太聰明了;一是因為誰講誠信誰吃虧。這在股市中表現得尤其明顯。比如說,什麼時候入市,大家的意見還好統一,什麼時候出來,就比較難辦了。靠什麼?靠誠信?如果真的都講誠信,大家按既定方針辦,還好,起碼可以賺散戶和別的團隊的錢。可是,只要一家存在著不講誠信的可能性,最終的結果就是爭著不講誠信。有一種撲克牌遊戲,叫跑得快。機構大戶的老闆人人愛打。你不跑得快怎麼辦?學雷鋒呀?給別人抬轎子呀?你給人抬轎子,別人當然求之不得,他會毫不猶豫地踩著你的屍體前進,完了還要跟你說兩個字,別以為這兩個字是謝謝,不是,這兩個字是——傻B。瞧,股市就是這樣,賺了你的錢還要在智商方面蔑視你。這是一難吧。還有一難,就是內部的操作問題,炒一隻股票買進賣出的,需要幾十上百個操盤手,還不能集中在一個地方,一是現在查得嚴,另外就是現在的散戶也精了,隨時能夠掌握大戶調兵遣將的動向。在股市低迷的時候尤其是這樣,你要炒某一隻股票,反而會成為別人出逃的良機。最可怕的是老鼠倉,操盤手每個人都有複雜的社會關係,得到買進的指令時,先就暗地裡把個人的倉給建了,得到賣出的指令時,率先拋出的也是個人的籌碼。買進買出的通道有限,船小好調頭,船大了就不好辦了。」唐雯說:「像這種情況豈不是對公司不忠?而且,那些老鼠倉不是穩賺嗎?」胡海洋說:「這肯定是不忠,卻不一定穩賺。為什麼呢?因為一個操盤手只是局部的一個點,是網中的一個結,他得到的指令儘管是真實的、必須執行的,但卻可能是總部為了迷惑市場施放的煙幕,可能跟總部的根本意圖正好相反,而且這種擔任打掩護的任務的操盤手角色是不確定的,經常不停轉換。你要跟盤跟風,什麼時候被套住被吃掉,還真沒有一個准。更何況老闆明知有老鼠倉,有時候還故意放一點假消息?所以老鼠倉其實也不好做。」張仲平說:「胡總說的是民營資本的機構大戶和底下老鼠倉的關係吧,如果這個機構大戶是國有資產呢?情況還是不一樣的吧?」胡海洋笑笑說:「那喂出來的老鼠就不是一般的老鼠了。司馬遷在《史記》中就談到過,國家糧倉裡的老鼠與廁所裡的老鼠可是兩碼事呀,哈哈哈哈。」唐雯說:「是呀,報上經常有報導,有的貪官為了撈上幾十萬、幾百萬的回扣、受賄款,不惜讓國家損失幾千萬、幾個億。這些人也就是你說的國家糧倉裡的老鼠,真是殺一百次都不夠。」胡海洋說:「教授不錯,知道憂國憂民。確實,股票投資已經成為中國社會最危險的行業之一。危險程度在十大危險行業中排名第六位,排在戰地記者、伐木工、地質探險、煤礦工人等傳統危險職業之前,列特技演員、飛機試飛員、排雷工兵等等之後。相關的調查分析還表明,股票投資(失誤)帶來的家庭不幸、財富流失、刑事案件要遠遠高於其他行業的總和。為什麼這幾年股市長期低迷?因為擺在中國股民面前的不利因素太多了,大股東惡意掠殺、圈錢、大擴容等,隨便哪一項都能導致股市下跌。這是客觀事實,同樣的客觀事實是,股市又是目前參與人數最多,參與者層次最為複雜的一個市場。所以,股市的開放程度相比其他市場、其他領域為高,而且正慢慢向有序的管理方面過渡;股市儘管存在著許多不確定的因素,但參與者的自由度卻也是最高的,因為你可以隨時決定什麼時候進去或者出來;在相同的層次上,其公開性、公平性也相對較高,所以不要擔心沒有人玩。股市最大的問題是遊戲規則和資金。只要咱們國家保持穩定,繼續搞改革開放,就一定還有讓股民大賺一把的機會。從人性的特點去分析也是這樣,有人說人最主要的弱點有兩個,一是恐懼,一是貪婪。這既是股民或人格化的機構進入股市的動機,也是股民在股市上會有何種表現的心理原因。」張仲平說:「胡總說得對,股市是一個濃縮的社會。對於有些人來說,進入股市是別無選擇的。就像每個人不可能不進入這個社會一樣。」唐雯笑了笑,說:「這種事情有點難以理解,對於大多數女人來說,寧願追求一種簡單的生活。」胡海洋說:「人,一旦進入股市,就沒法過一種簡單的生活。股市是最能暴露人的劣根性的地方,比如說剛才提到的貪婪與恐懼。」唐雯說:「貪婪是一種過分的慾望,所謂慾壑難填所謂人心不足蛇吞像,引發一系列的惡性案件,這還能理解。說到恐懼嘛,字面的意思是極度的害怕,可是,它怎麼也會是人的最主要的劣根性呢?」張仲平說:「一個什麼事情都前怕狼後怕虎的人,是一個無所作為的人。一個這也怕出錯那也怕出亂子的社會是一個無所作為的社會,是一個沒有活力沒有發展前途的社會。還有,就是人正因為有了對未來、對不可確定的東西的恐懼,才會拚命地變態地去佔有某些東西,以為那些東西可以給他帶來安全感。比喻說錢,這個社會誰會嫌錢多?誰不認為錢還是越多越好?關鍵的問題,是要搞清楚,掙什麼錢和怎樣掙錢。再比喻女人,據說男人總是渴望妻妾成群。可是,從心理學的角度去分析,花心男人不僅感情脆弱,可能還存在著一定的人格缺陷。他們花心是因為他們缺乏掌握一種深入密切、牢固穩定的兩性關係的能力,所以只好用不斷更換新對像所獲得的新鮮感來撫慰情感上的空虛和脆弱。這不就回到貪婪的路上去了嗎?因為恐懼所以貪婪。」胡海洋說:「精彩。」唐雯說:「仲平,你不是一個感情脆弱的人吧?」張仲平說:「幾十年都過來了,你還不知道我感情脆弱不脆弱呀?」唐雯說:「關鍵的問題是分寸感的把握,做什麼事都不能太過分,對嗎,仲平?」張仲平說:「那當然。」胡海洋說:「話是這麼說,可是人的慾望是很複雜的呀,誰能真正成為自己慾望的主人?恐怕只有聖人了。」張仲平說:「是呀,每個人都有不由自主的時候,也有無可奈何的時候。」唐雯說:「什麼不由自主?還不是拿不由自主作為自己屈從於某種慾望的借口。」胡海洋看了唐雯一眼,又看了張仲平一眼,趕緊說:「問題是這江風漁火把酒臨風是一種意境,你們看對面,華燈初上,車水馬龍也是一種境界。像我,吃完了飯還不得不過河進入那種境界。」唐雯低頭無語。張仲平說:「胡總的話很有哲理,精闢呀。」
水煮活魚上來了,是河豚。張仲平親自到船邊看著餐廳的大師傅從浸在江裡的漁兜裡挑的,整整四斤。河豚有巨毒,據說還是國家保護動物。媒體就有過吃河豚死人的報道,但河豚肉質細膩鮮美,很多人把吃河豚作為自己生活中的一種獨特經歷,好像敢於冒險一品美味的人,就不是一個平凡的人。胡海洋嘗了一口,說不錯。唐雯接口說,好吃你就多吃一點。唐雯這句話是跟趙薇學的,趙薇打的那個食品廣告目前正在不少電視台播放,順口就用上了。唐雯對這則廣告印像很深卻跟小雨有關。小雨對過去崇拜的小燕子這時候由於軍旗的事早已深惡痛絕,每次只要看到她一露面都要接上一句,說你吃了去死吧。張仲平也隨聲附和,請胡海洋放開了吃,不夠再上一條。張仲平說:「說不定下次就輪到別人吃我們了。」胡海洋說:「這種事情確實很難說,真要有這樣的機會,別人也不會客氣,會吃得你只剩下一根乾乾淨淨的魚骨頭,不過,這魚吃下去以後會怎麼樣?心裡是不是直發虛?」唐雯說:「你們倆說什麼呢?」兩個男人相視一笑,說吃魚吃魚。
吃完飯把唐雯送回家以後,張仲平提出找個地方去喝茶,胡海洋說:「算了吧,你我就不要講究那些形式了。在外面談話還沒有在房間裡方便。」於是就回了胡海洋入住的鵬程酒店。
話題又回到了《周易》上。胡海洋說:「一般的人不知道《周易》,知道的也僅以為是一部占卜的書。連秦始皇都是這樣的想法,對它很蔑視,這才使它在焚書坑儒中躲過一劫。至孔夫子起,歷代儒學對它的評價卻很高,把它排在四書五經之首。現代名人、學者對它的評價更高了,認為它無所不包。包括天文、歷數、數學、音律、科學、哲學、藝術甚至醫學、兵學、術數等等,許多中外學者對《周易》的作者西伯姬昌更是崇拜和敬仰得一蹋糊塗,將之奉為神人、聖人。比如蔣介石,他的兩個名字都來源於周易中的『豫』卦:六二介於石,不終日貞吉。《像》曰:不終日貞吉,以中正也。又比如錢鍾書的《圍城》,男主人公叫方鴻漸。鴻漸二字源於『漸』卦:初六,鴻漸於干。什麼意思呢?是說大雁漸漸地飛到了水邊的淺灘上,很有詩情畫意吧。」
張仲平笑了一笑,沒有接話,他也請人算過命,卻從來沒有接觸過《周易》。
胡海洋說:「西伯姬昌也就是後來的周文王,他開始寫周易的時候已經82歲了,身份是個階下囚,他是從周族首領淪為階下囚的,人生際遇的反差特別大。關他的人是誰?就是殘暴的殷紂王。殷紂王為什麼關押姬昌?原因荒唐透頂。據司馬遷說,紂王時有個九侯,九侯有個很不錯的女兒,不僅長相漂亮,而且還很賢惠。她被殷紂王召進宮之後不喜歡與殷紂王酒河肉林地淫樂,紂王一發怒就把她給殺了,還株連到她的老爸九侯,紂王把他也殺了。鄂侯為九侯辯護,殷紂王也把他殺了。那時候殺人多簡單,像割韭菜一樣。殷紂王把鄂侯殺了還不算,竟然下令讓劊子手將他剁成肉醬做成肉餅讓大臣們吃。西伯姬昌聽聞此事之後僅僅長歎了一聲,就被人告了密,就這樣成了囚犯。昨天還貴為首領,侍者成群,今天卻淪為階下囚人下人,等於天上地下,一腳踏在陰間,一腳踩在陽間。可以想像,剛開始的時候,姬昌一定是驚魂未定的,九侯、鄂侯被殺的血腥味可聞可辨,自己時時刻刻都有被殺的危險。上午我們測的那個魚字,說頭上有把刀,這把刀跟姬昌頭上的刀比就真的不算什麼了。姬昌頭上的刀會不會落下來?什麼時候落下來?誰知道?不說姬昌不知道,就連殷紂王也不知道。照道理他是應該知道的,因為姬昌的命運就掌握在他手裡。但這種說法其實經不起推敲,因為殷紂王本身是個喜怒無常的人,他要動什麼念頭,常常連他自己也不清楚。一顆心不上不下的懸著是最難忍受的狀態。很多人不怕死,卻怕不死不活。姬昌要改變這種狀態,只有一種辦法,就是自己占卜。姬昌以前人們占卜用的都是伏羲八卦,需要用龜甲。坐在牢裡的姬昌哪裡來的龜甲?只好就地取材用蓍草來代替。姬昌將八卦圖用蓍草節擺在地上,不用演算,光是方位就已經讓姬昌不寒而慄。紂王貴為天子,處離位,屬火,西伯姬昌處地位,屬水,兩相相剋,勢大為上,姬昌鬥不過紂王,看起來只有死路一條。誰想死呢?姬昌雖然已經82歲了,仍然不想死。不想死怎麼辦?只有求變一條出路,置於死地而後生。怎麼變?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換位。比如可以讓河流改道,河北面一些屬陽的地方就到了河的南面,反而屬陰。後來的風水先生為什麼總是建議起屋時座北朝南?為什麼朝向已定的建築為了改變陰陽變化而設立一些機關、玄關?無非是通過人的行動改變自然天成的原始狀態。」
張仲平說:「等等,我上次去你公司,看到牆上掛了一幅八卦圖,是不是跟你剛才講的有關係?」
胡海洋笑笑,說:「算是吧。易,變也。易的含義因蜥蜴而生,蜥蜴是冷血動物,是變色龍,會隨著溫度的變化而不斷地改變著自己身體的顏色。可是,當我們對所謂的變色龍進行道義上的譴責時,是不是更應該對它天生的應變能力賦予一種由衷的尊重呢?」
張仲平說:「難怪你辦公室另外一面牆上掛著一幅蜥蜴圖。當時我覺得怪怪的,想開口問,又怕唐突。行,你接著把姬昌的故事講完。」
胡海洋說:「姬昌坐了幾年牢?七年,兩千多個日日夜夜呀。一開始的擔驚受怕慢慢地鈍化了,總得找點事來打發時光。再說了,如果他整天擔驚受怕,吃飯睡覺都想著懸在頭上的那把看不見的刀,可能要不了多久就會抑鬱而死嗚呼哀哉。姬昌於是決定研究伏羲八卦,豐富伏羲八卦。郭沫若說過一段話,意思是說八卦的根柢,與古代生殖器崇拜有關,畫一以像男根,分而為二以像女陰,並由此而演出男女、父母、陰陽、剛柔、天地的觀念。在姬昌眼裡也是這樣,慢慢地,一個宇宙擺在他面前了,人的各種狀態一一在他眼前呈現,原來刻板的、呆滯的東西變得生動起來鮮活起來。父子君臣,不再是上尊下卑,而是相互依存。一年四季循環往復,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剋。天道為陰陽,地道為剛柔,人道為仁義。三道包羅萬像,互動制掣,變化無窮。原來伏羲的八卦遠遠不夠了,將其重疊組合,就有了64卦,384爻。先卦像,後卦辭,卦卦遞進,相輔相成。宇宙萬像,社會絲縷,一切玄機都襄括其中了。」
張仲平說:「胡總這些說法太專業太深奧了。一般人也就關心昌姬的命運,怎麼樣?他頭上的那把刀落下來沒有?」
胡海洋說:「沒有。後來紂王放了姬昌。姬昌次子滅紂而立周朝,並封姬昌為文王。怎麼樣,夠張藝謀拿出拍一部電影了吧?」
張仲平說:「張藝謀的電影越來越臭,他最近的那部片子非常弱智,簡直就叫風光兒童片。我剛才在想,姬昌的故事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世界上的事情還真是很難說。我一邊聽你講一邊在想,紂王完全可以殺姬昌為什麼沒有殺他呢?他難道不懂斬草除根的道理?姬昌是不是在冥冥之中調動了神靈的力量以自救?姬昌被囚禁,無疑是一種災難,但是如果姬昌沒有這一出,是不是也就沒有了《周易》呢?」
胡海洋說:「張總你這幾個問題提得都很好,你再仔細想一想,社會上的哪一個人不都是孤獨無援的?誰能夠真正控制得了自已的命運?姬昌做到了嗎?紂王做到了嗎?紂王以驕奢淫逸、拒揀飾非、殘暴無道聞名於世,可是,他並非一開始就是庸碌之輩。為帝之初,也是很有作為的,曾推動中原文化向長江流域發展。人有命運嗎?人的命運是先天注定的並能預知嗎?其實,鬼神的力量與其說是一種超自然的現像,還不如說是人的一種心理需求與慰藉。所以古寺大廟才會成為芸芸眾生寄托夢想、尋求庇護的福地。最底層的老百姓是這樣,達官顯貴政要巨賈更是這樣,因為即使是後面一種人,生活中不可預知的因素不可控制的因素也是很多的。沿用我們下午的比喻,他們是真正的大魚。而魚越大,目標也就越大,盯著他們的眼睛也就越多,誰也不知道已經有多少漁網漁鉤現代捕魚器在等待著他們。」
張仲平說:「胡總,我聽著聽著怎麼覺得你好像有一種消極宿命的味兒?」
胡海洋說:「不對,不僅不對,而且正相反,對限制的認識與洞察是自由的開始,你不是也說了嗎?我們每個人都不得不在社會中生活。按照擬魚化的說法,每個人都是一條魚,既然我們逃脫不了成為魚的命運,我們當然希望能夠成為一條大魚。小魚有小魚的快樂,大魚有大魚的風險,但是,畢竟大魚的生存空間和發展機遇要大得多。海納百川,魚游大海。在我們的比喻中,大海是沒有工業污染的童話世界,是夢幻的樂園,總是令魚心嚮往之,不管有多少暗道機關,魚總是要向大海游去的,這就是我們的宿命。」
張仲平笑了笑,說:「看不出胡總還是一個詩人,要轉回去十幾二十年,我們可能不是像現在這樣坐而論道,而是一邊豪飲發酒瘋,一邊高聲朗誦普希金惠特曼了。」
胡海洋也笑了,說:「張總你也不要嫌我老夫聊發少年狂了。人們為了說清楚一個道理,總是忍不住打比喻,但任何比喻又總是蹩足的,很容易被人找出漏洞。所以,溝通的最高境界是不說話,所謂的此處無聲勝有聲。次高境界是少說話,所謂的心有靈犀一點通。」
張仲平不住地點頭,說:「對對對。我還想知道,胡總是怎麼迷上《易經》的?」胡海洋說:「我們公司有個皮顧問,我對《周易》感興趣,完全是受他的影響。」張仲平說:「皮顧問是誰?是不是世外高人?」胡海洋說:「不是高人,也不是怪人,是很普通的一個人,曾經是共產黨的廳級幹部。」張仲平說:「我一向認為中國百分之八九十的優秀人才都在各級黨政機關裡面。胡總能網羅到這樣一條大魚為你所用,不簡單呀。」胡海洋說:「你錯了。他早就不是什麼廳級幹部了,是個刑滿釋放人員,像周文王一樣,曾為階下之囚。」張仲平說:「怎麼回事?」
胡海洋說:「這個皮顧問其實是我的親舅舅。我跟他的關係挺奇怪的,他在台上那會兒,我還沒有下海,想換個工作,求到他頭上,他死活不肯幫忙,還跟我說了一番大道理。後來我下海賺錢了,表妹上大學,我送了五萬,既是真心感謝他當初沒有幫我解決調動問題才促使我出來自己幹,也多少有點顯擺的意思。你猜他怎麼著?不僅分文不收,還把我罵了一頓,說沒有共產黨搞改革開放,哪裡來你們這些暴發戶?我舅舅是個清貧的人,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他家裡也實在太寒磣了。人造革的沙發,水泥地面,上個世紀80年代的簡陋傢俱,連我這個做侄兒的都看不過去。我舅舅可不是做秀,也並非天生的怪人,就是因為沒有錢。我覺得光這一點就夠受人尊敬的了,試問現在的幹部有幾個純粹是靠工資養家餬口的?反過來說你如果只靠那一份奉祿,你就只能安於清貧,你剛才說中國百分之八九十的精英都集中在黨政幹部隊伍裡,這話沒錯,卻不一定是一種好現像。我認為一個國家最優秀的人才應該去直接創造財富,做企業或經商,這樣,他的付出和獲得才能對等。否則,老在官場上混,混得出來還好,混不出來,就會心裡不平衡,要麼變成庸才,要麼就會想歪點子撈錢。這話扯遠了,還是說我舅舅吧,他在仕途上倒是一帆風順。當過中學校長、縣委書記、地委書記。他事事處處都以焦裕祿為楷模,在他所有工作過的地方都樹立了清正廉潔的良好形像,群眾口碑甚佳,他從縣裡往地區調時,數千百姓含淚相送。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你還以為是拍電視劇。任地委書記期間更是掀起了廉政風暴,開會或接待上級來人時嚴格實現『四菜一湯』,收繳機關公車、清退幹部違規住房。行署專員收了別人一台冰箱,他召開民主生活會三番五次勸其退回。他沒往家裡拿過一分錢,相反,工資中的一部分還用在上訪群眾住宿和交通上。炎炎暑日,他不開空調,搖著蒲扇辦公,他說企業和農村用電緊張,能省一度是一度……他的事跡在中國最高級別的所有媒體上作過報道,他被評為當年全國『十大新聞人物』,他絕對不是台上講廉政,台下搞腐敗的人。這樣一個人,最後卻淪為了囚犯,而且,罪名是受賄。這樣一個人會搞腐敗?我真的不敢相信。心想他肯定是權利之爭的犧牲品,原因很複雜可能也很簡單,就是他搞廉政建設時得罪了人,可以說是一種政治迫害,或者說有小人加害於他。那時我壓根沒想到,那個「小人」竟然是我。舅舅防範拉攏腐蝕的警惕性一向很高,把自己的清白看得比生命還重。那時我大學一位同學在城市信用社工作,趕上一個晉陞主任的機會,候選人有三個,我那同學各種考評成績都是排名第一,可心裡總不踏實,求到我頭上,希望我跟舅舅說說,打打招呼。我剛下海的時候,這個同學幫過我,所以對他的托付我也十分重視,特意去找舅舅,也沒別的意思,只是希望組織部門能夠秉公辦理就可以了。一句話,不是要幫他走後門,而是要防止別人跑關係。我舅舅對我根本就不理不睬,還說我干預朝政。後來,我那位同學順利上任了,心裡還是對我舅舅存了一份感激。他以我舅媽的名義辦了一張兩萬塊錢的銀行卡,要我送給我舅媽,我退了幾次退不掉,還差點跟同學鬧僵了,我沒有辦法,只好給舅媽送去,又不敢說真話,怕舅媽不要送不掉,也就含糊其詞,說是贊助兩個弟妹上學的費用。也巧了,沒幾天我舅舅上中央黨校學習,舅媽就把銀行卡交給了舅舅,舅媽也沒說那卡是我送的,舅舅就以為是自己家裡的錢。後來我那當了信用社主任的同學挪用公款到澳門賭博,輸掉了好幾百萬,觸犯了刑律,到裡面說了那2萬塊錢的事,便成了舅舅受賄的證據。舅舅被免除職務,開除黨籍,判刑兩年,緩期三年,他的政治生涯從此結束。舅舅在看守所呆了七個月,那天我和舅媽開車去接他,心裡真不是滋味,覺得是我害了他,沒臉面對又不得不面對。我以為我會看到一個面容憔悴、目光呆板、身板佝僂的舅舅,因為聽說他在裡面吃了不少苦,還曾經企圖撞牆自殺。我壓根兒沒想到,除了稍稍疲倦一點以外,他幾乎沒有什麼改變。也不對,應該說沒有改變的是他的外型,舉手投足間的那種官威已經蕩然無存。他的神情顯得很安詳,他的目光含蓄而又深邃,給你的感覺就是很真實,像個實實在在、心平氣和的智者。社會上對舅舅的議論走了兩個極端,老百姓為他扼腕歎息,也有少部分人暗中彈冠相慶。舅舅在家裡休整了不到三天,就重新上崗了——他在他曾經工作過的地委辦公樓斜對面一個小門面裡擺了一個煙攤。這事又惹發了好一陣議論。我對舅舅一直懷著深深的歉意,曾經提出高薪聘請他到我的公司裡任高級顧問,同時劃撥給他相當數量的公司股份,舅舅接受了我的道歉,畢竟是我的愚蠢導致了他以那種方式離開工作崗位。但對我的饋贈卻竭力拒絕,說君子不食嗟來之食。為了理解舅舅,我曾經花了三天時間陪他在攤子上賣煙。那是兩個人默默靜坐的三天。直到最後一天收攤之前,舅舅才開口說話。舅舅說,每天看著過去的上級下級同僚,從那座高拱的大門裡進進出出,或步行,或踩單車或坐小車,總感覺到他們無非是一條魚一群魚。所謂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我呢?沒有了政治抱負和利益紛爭,反而成了一個實實在在的人。人的一輩子什麼最重要?自由和健康,如此而已。舅舅說的那些魚從來沒有踱到或游到他的煙攤來買過煙。這很好理解,大家見了面說什麼呀?又過了一段時間,他以前的同事開始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到他家裡去竄門,不是去敘過去的同事之誼,而是求他測字打卦。因為那會兒我舅舅測字打卦的英名已傳得神乎其神。但我舅舅對於仕途中人總是有求無應,推說本日已打完三卦,有事明天請。結果人家第二天早早地來了,得到的卻還是昨日那話。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明白了,我舅舅不跟當官的測字打卦。這反而使他在民間的名聲更加鼎沸起來。我對他本來也不是那麼迷信的,認為社會上關於他的那些傳言不過是些彫蟲小技,糊弄糊弄張家大媽李家大嬸還行。舅舅幫人測字打卦是要收錢的,收多收少卻很隨意,以此作為擺煙攤的一種補充。這樣過了幾年,有一件事情改變了我對他的看法。國內開放B股市場你知道嗎?在這之前,很多機構大戶手裡都有一點B股的籌碼,那時候國內不能買賣,要有香港的居民身份證,或者到香港去做。可是B股市場長期低迷,我先後在裡面投了千把萬,感到有點熬不住了,準備悉數拋掉。行前我去看他,想帶他順便到香港去看看。他不想去,卻主動提出來為我打一卦,打出的卦讓我心裡涼了半天,更加堅定了清倉的決心。」
張仲平忍不住問:「打出來的是什麼卦?」
胡海洋說:「『否。天地不交,否。陰陽隔絕、天地閉塞、上下不通。』B股市場還有什麼救?我當時也沒有說什麼,悶悶不樂地離開了。我起程剛到香港,舅舅的電話追過來了。他說,你是不是準備把B股全部拋掉?我說是的。他說,你錯了,不僅不要拋,如果有可能還要進。我說,怎麼,你連自己打的卦也不相信?他說,誰說不信?當然信。我請他作出解釋。他說,六十四卦無所謂好卦壞卦,它教給人的其實是一種辯證法,你要問的事是拋出B股的決定是對還是錯,得卦否,是對你原來已作決定的否定。天地不交萬物不通,講的是B股市場目前的狀況,面對這種狀況你怎麼做卻是另外一回事。我對股票市場只知皮毛,但我覺得國家在改革開放的今天,決不可能放任其低迷而不管。而且卦辭也說了,上九,傾否,先否後喜。有句成語叫否極泰來,有句俗話說黎明前的夜最黑暗,你自己考慮吧。」說完就掛了電話。他的話我想了很久,終於還是拿不定主意。打電話想找他討教,舅媽說你舅他睡了,以後再也不接我的電話。後來我徵詢圈子裡朋友的意見,說什麼的都有。但大部分人的意見是這個時候拋出是不明智的,已經被殺得傷痕纍纍了,再撿回來也不是全屍,不如先留著看看。對於再追加投資的主意卻沒有一個人贊同,說市場都這樣了,還往裡投錢呀?賺錢是絕對沒有可能的,不虧錢也是活錢變死錢,還是等於虧。但是我內心裡有股力量卻躍躍欲試,覺得應該信舅舅這一回,我在A股市場斬了三分之一的倉,換成港幣,全部投到了B股市場,結果怎麼樣?剛過了不到一個月,政府開放B股市場的政策出台,我賺了多少?六七倍,最多的一隻股票翻了十九番。後來有個傳聞,說這個消息上面沒守住口風,洩了密。但我敢保證,我在繼續往裡投錢的時候,唯一得到的啟示,就是我舅替我打的那一卦。這事現在看似乎稀鬆平常,可在當時,我卻被那些同行羨慕和妒忌得牙根直癢癢。什麼叫江湖一張紙?這張紙薄薄的,卻隔著生死和富貴。我也就從那個時候起,將舅舅奉若神明了。後來,我提出來要送他二百萬,被他謝絕了。他說,我要愛財,還用等到現在?再說,如今你的表妹早就大學畢業了,也有了不錯的工作。我要那些錢幹什麼?我在這裡擺攤煙是一種生存狀態,我要是收了你那些錢,我的這種生存狀態就會改變,可我不想改變。瞧,老頭子有意思吧。」
張仲平說:「有意思,他的人生際遇落差那麼大,做得到這一點還真不容易。噢,對了,上午你說到香水河法人股拍賣的事,說你舅舅也跟你打了一卦,叫井?」
胡海洋笑了笑,說:「上鉤了吧?看來我跟你測字呀,講我舅舅的故事呀,沒有白費功夫。你對《周易》開始有興趣了,對不對?是呀,我舅舅是幫我,噢,不對,準確地說是幫我們打了一卦,叫井。《周易》第四十八卦,井:改邑不改井,無喪無得,往來井井。汔至,亦未繘井,羸其瓶,凶。」
張仲平說:「胡總你兜了這麼大一個圈子,原來都是為這個井卦做鋪墊吧?事態是不是很嚴重?」
胡海洋說:「事態是不是很嚴重我也不知道,讓我先跟你把上面的幾句話翻譯一下吧。卦辭的意思是說,村鎮可以遷徒,水井卻無法移動。井水源源不斷,不會枯竭也不會漫湧而出,人來人往都是為了來這裡汲水。汲水器快升到井口了,水還沒有打出來,這個時候如果瓦罐子發生傾斜、損壞,事情就不會成功。」
張仲平望著胡海洋半天沒有吭聲,過了一會兒,他笑了,說:「你是說這件事情最終做不成?」
胡海洋說:「從卦像上來看,確實是這樣。」
張仲平說:「是嗎?」
胡海洋說:「這也是我急著來找你的原因。簡單一句話,我希望的是成功而不是失敗。」
張仲平說:「可是這井卦又怎麼解釋呢?你跟我講了這許許多多的故事,不就是為了讓我相信周易的神奇嗎?難道我們要違反天命?如果最後我們還是做成了,豈不是又反證了什麼《周易》呀什麼占卜打卦的不可信?」
胡海洋說:「知天意,易而改之。天意不變,我們可以變,我們的策略改變了,就會出現完全不同的結果。這就是《周易》的精髓。姬昌寫的卦辭看似簡約,卻蘊藏著無盡的奧妙。不能單憑簡單的第一印像就亂了陣腳。井卦卦辭也是這樣,如果我們把它看成是一種結果的揭示,那我還跑來找你幹嘛?大家都跑回去睡覺得了。我認為它的意義在於給了我們一種警示。也就是說,不要被開始的順利沖昏了頭腦。股市裡有一句話叫落袋為安。你每天根據電子屏幕上的行情算你賺了多少錢,那是不算數的。你只有真的把股票拋出去了,電子撮合成交賺的差價劃到了你賬上才算數。同樣,井水提到了井口都還不算,繩子一晃,打水的罐子可能會被井壁撞破。但是,如果我們事先知道有可能發生這種情況,然後再採取積極的應對措施,防患這種意外,不就行了嗎?」
張仲平點點頭,說:「有道理。」
胡海洋說:「而且,我來之前,請我舅舅幫你也打了一卦。」
張仲平說:「是嗎?還能這樣幫人打卦嗎?什麼卦?」
胡海洋說:「第五十九卦,渙。渙卦講的是救散治亂的道理。渙:亨。王假有廟,利涉大川;利貞。什麼意思呢?亨,是順利亨通的意思。王,可以說是君王,也可以引申為老闆,到廟裡去虔誠地祭祖而感動神靈,這樣就可以順利地越過艱難險阻,堅持正道取得勝利。」
張仲平說:「這一卦的意思,是讓我找個時間到青山寺去上上香?」
胡海洋仰頭一笑,說:「誰說不可以呢?我看完全可以,而且很有必要呀。」
張仲平是被胡海洋催著離開鵬程酒店的,張仲平剛把跟曾真的事一說,胡海洋就往外轟他,要他趕緊回家。
這時也就十點鐘,放在平時,對於張仲平來說還算早的。張仲平坐在車裡以後有點猶豫,不知道應該把車往哪邊開。照道理講,他是應該把車往河西的家裡開的,唐雯說她一個晚上沒有睡覺,他跟她說自己也是整夜沒睡,又拉稀又打點滴的。誤會解除,昨天夜裡傷了神,倆口子早點上床休息顯得合情合理。可是,張仲平又惦記起曾真來,唐雯那邊的難題一處理完,他對曾真的那一點兒怨恨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就像這會兒坐在車上,旁邊空落落的,就忍不住想她。要是曾真坐在他旁邊早就依偎過來了,她最喜歡兩隻手吊著他的一隻胳膊,然後拿自己的小腦袋蹭他的腋窩他的半邊胸脯。昨天夜裡你真的只能那樣做嗎?事情遠沒有到控制不了局面的時候,幹嘛那樣氣極敗壞?曾真剛做手術沒幾天,需要靜養和休息,而你卻像一頭不管不顧的野獸。你憑什麼這樣?憑心而論,曾真並不是一個刁鑽古怪的女人,她任性,是因為她以為你會像兄長和父親一樣地呵護她、寵她。她以自己對你的需要和依戀,把你當成了她的君王,這有什麼錯呢?
她執意要你留下來確實使你面臨窘境,你就真的沒有了脫身的辦法嗎?那豈不是連胡海洋說的蜥蜴都不如?而當你想出了那個讓自己留下來的理由時,為什麼不能靜下心來好好地對待她呢?你只煩她為你惹了麻煩,你想過人家一個小姑娘的感受沒有?小曹跟曾真的年齡差不多,她跟叢林的關係最起碼是一種可以走到陽光下的戀人關係,還有一個結婚的美好前程等在前面,你能給曾真什麼呢?曾真只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女人,比小雨大不了幾歲,她要有一些二十多歲的女人的想法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嗎?她的想法因為你和她的這種關係而變得虛無縹緲從而來點情緒或者發一點小脾氣,不也是很正常嗎?你幹嘛對人家那麼窮凶極惡?你難道真的一點都不愛她?一點都沒有想到她內心的那些苦恰恰是你帶給她的?
張仲平打開了音響。劉若英、陶晶瑩、林憶蓮、那英、張惠妹、阿杜、潘瑋柏、周傑倫,還有一下子莫名其妙地紅了起來的刀郎。潘瑋柏和周傑倫的碟子是小雨纏著要張仲平買的。其他的碟子都是曾真買的,還有擋風玻璃上的那些公仔,那些各種各樣的羊。你真的打算從曾真身邊一走了之嗎?你捨得嗎?她錯了嗎?她有什麼錯?
張仲平還是把車往河西的家裡開了。是的,曾真沒有錯,但是,你要是跑到她那兒去,就意味著你向她表明錯了的是你。你這一認錯不要緊,曾真要是知道你最終還是讓著她、寵著她的,她下次會不會得寸進尺得蜀望隴?你躲過了初一,能保證躲過十五嗎?你和曾真的事萬一真的被唐雯掌握了蛛絲馬跡,你與曾真的關係還能可持續發展嗎?事情一旦穿幫,你又將陷唐雯於何種境地?唐雯可是為了你為了你們的家,奉獻了一二十年最美好的青春時光,這麼多年的共同生活,難道還沒有培養出一點親情?還有你的寶貝女兒小雨。你心裡一直在說你愛她,可是,父親對女兒的愛,不就是給她安全感,使她覺得像一座大山一樣可以信賴和依靠嗎?你不愛曾真還好,你要是動了真情,命中注定就要傷害三個女人中的一個或者兩個,甚至三個,你準備傷害誰?
張仲平當然誰也不想傷害,可事到如今該怎麼辦呢?不知道。那就冷處理吧。什麼叫冷處理?如果唐雯真的就那樣被你糊弄過去了,在她那裡,等於問題暫時還沒有暴露,也就談不上冷呀熱的,更加小心謹慎一點就行了。事情出在曾真這一邊,那就先涼一涼她吧,也讓她想一想兩個人的真實處境,想一想她的任性給你添了多少麻煩。一個男人在兩個女人之間踩鋼絲已經是很難的了,你以為不要一點水平呀,你再大呼小叫地分散注意力,未必不怕他掉下來?你如果無所顧忌地想幹什麼就幹什麼,萬一把另外一個女人驚動了,再拉拉扯扯起來,那個男人還有得活呀?
劉若英唱道,「想要問問你敢不敢,像你說的那樣地愛我,想要問問你敢不敢,像我那樣為愛癡狂」。這是曾真最愛唱的歌。曾真還喜歡唱劉若英的《後來》:「後來,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可惜你早已遠去消逝在人海。後來,終於在眼淚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曾真動不動就問他:「老公你愛不愛我?」張仲平的回答也總是千篇一律,說:「愛,我愛死你了。」曾真又問他:「老公,你會不會永遠愛我?」張仲平說:「當然不會。」曾真說:「為什麼不會?」張仲平說:「因為我不知道生活中會不會出現兩種情況。」曾真說:「哪兩種情況?」張仲平說:「桃樹上結蘋果,大海里長水稻。」曾真說:「我掐你,我咬你,我真的愛死你了。我真的想從你身邊跑掉,不理你了,看你怎麼辦?」張仲平說:「你會嗎?」曾真說:「你這麼討厭,我怎麼不會?」張仲平說:「我認為可能性不是很大。為什麼呢?因為我想過了,桃樹上長魚是有可能的,大海裡種葡萄也是可能的,要讓這兩個地方分別結蘋果和長水稻,難度比較大。」
馬上就快到家了,前面一拐,就要拐進進入小區的那條馬路了。張仲平將車子越開越慢。整整一天,曾真沒有跟他打電話發信息。十幾個小時了,她怎麼樣了?她吃了東西嗎?她的嬌弱之軀經受得了昨天的折騰嗎?她會怎麼想你這個拂袖而去的老男人?曾真為什麼願意跟你在一起?她是圖你的財嗎?她是圖你的貌嗎?一個比她大了二十歲的老男人談什麼貌,談什麼英俊瀟灑?圖財?她曾幾何時向你要過一星半點東西?你又給過她什麼東西?曾真說:「我真的覺得自己好沒出息的,不知道怎麼會對你這麼著迷。你到底有什麼嘛,差傢伙。」張仲平認為曾真的這些想法反而是真實可信的。其實,不將曾真跟自己過去交往的女人做比較是不可能的。張仲平喜歡那些曾與他肌膚相親的女人,正是她們在不同的時期為他的生活增添了五彩繽紛的色彩,讓他作為男人的虛榮心得到了充分的滿足,他把對那些女人的勝利,當著是對夏雨背棄他的一種報復,他從她們身上找到了平衡。但是,張仲平對曾真的感情好像完全是兩碼事。他從她那兒感受到的快樂是那樣奇異而真實,不管是肉體的快感還是精神的歡娛,都讓他覺得踏踏實實。剛開始,張仲平還以為這也僅僅是因為夏雨,曾真只是幫他喚醒了對夏雨的想像和幻覺。慢慢地,曾真以她自己真實的存在,遮蔽了他生活中出現過的女人所有的光芒。曾真說:「仲平你知道我是怎麼愛你的嗎?」張仲平說:「我老了,弦也調不准了,哪裡會知道一個傻姑娘的想法?」曾真說:「我是真的傻,傻得無可救藥,明明知道是個火坑是個泥潭,還往裡面跳。」張仲平說:「我有心臟病,你不要嚇我。你不是說你先跳下去,然後也把我拉下火坑拖下水吧?」曾真拚命地搖頭,說:「不是不是,我不會拉你也不會拖你,我只是希望你自己主動跳下來陪我。」張仲平說:「你傻呀妹子,你不知道男人有多壞呀?就像我,我要是不跳呢?你怎麼辦?真的搭上一條小命呀?」曾真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可能,也許,說不定只要你在上面看著我,就是真的只有死路一條,我也會心甘情願吧。反正我覺得自己已經爬不出來了。怎麼,你就真的只是看著我,不拉我一把呀?」張仲平說:「唉!你叫我說你什麼好呢?面對此情此景我不禁要大喝一聲,危險呀,同志,現在懸崖勒馬……也來不及了,那就這樣吧。你堅持一會兒,我去叫警察叔叔。」曾真說這些話的時候有沒有做秀的成份?也許只有曾真本人才知道吧。但是,即使略有誇張,曾真仍然是率真的。她的主觀故意不過是為了打動你,讓你注意到她的那顆心在為你而跳動。曾真就曾經說過,一個女人要打動一個男人,不是要求他做什麼,而是什麼事都心甘情願地替他做,讓這個男人老覺得虧欠她的,要用他的一生一世去還。曾真想到什麼就跟你說什麼。而你每當這樣的時候,總是採取一種戲謔的方式來對待她,好像有意提醒她千萬不要當真。曾真的話讓你很受用,卻又怕她真的這樣做。曾真喜歡你愛你,為什麼要去傷害一個喜歡你愛你的女人?按照她的說法,她要的只是你向她投去的注視的目光,左括號,滿懷深情地,右括號完。她向你要的那麼一點點真情實意的慰藉,你能硬著心腸不給嗎?
可是,唐雯和小雨怎麼辦?
張仲平緩緩地把車子停在馬路邊,把警示燈打開,他閉上眼睛把頭靠在頭枕上,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疲憊不堪過,他不由自主地把頭垂了下來,擱在了方向盤上,卻碰到了鳴笛開關。突然響起的喇叭嚇了他一跳。他吐了一口氣,不知道何去何從。過了一會兒,他把手伸進口袋,摸出了一枚硬幣。他把它合在手掌裡,上下左右搖了十幾下,然後攤開。
張仲平油門一踩,車子沒有拐彎,越過街中央的轉盤,朝曾真那裡開去了。硬幣替他作了決定,然後,他自己說服了自己。是的,是你做得不對。你欠了曾真。對於一個男人來說,虧欠一個愛他的女人並不是一件心安理得的事。你不能虧欠曾真。你當然也不能虧欠唐雯,更不能傷害小雨,可是,唐雯這邊不是還沒有發現什麼嗎?那就先緩緩吧。
等車真的開到了曾真樓下,張仲平又有一點猶豫了,不知道自己到底應不應該上去。張仲平一路上想著曾真的好,也想著自己應該對她好,事到臨頭又有點怕。怕什麼?主要是怕這一上去兩個人一纏起來一時半會兒下不來。中間萬一唐雯來個電話催呢?又得想辦法哄曾真。哄得住還好一點,最多是他急急忙忙地下樓開車往家裡趕,總算見了曾真一面,免了自己的牽腸掛肚。要是曾真撒起嬌來哄不住呢?你總不好再次對人家發脾氣吧。而且唐雯那裡遲早也是一個問題。二號病的借口已經用過了,總不好再用三號病做借口吧?一號病是天花,二號病是霍亂,三號病是鼠疫,都不是鬧著玩的。這是一種翹翹板遊戲,曾真這邊太用心了,在唐雯那裡可能就躲不過十五了,也許不到初七初八就得露餡了。
就這樣掉頭回家又不甘心。張仲平把車窗摁下來,伸出頭朝樓頂上望了一眼,曾真窗戶裡有橙黃色的燈光。一個樓上一個樓下,卻好像隔了幾千里的距離。剛才你開車過來的時候還以為自己多麼愛她、多麼疼她,恨不得三步兩步跨到樓上把門一捅開就撲過去,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這會兒你怎麼又這麼冷靜了呢?怎麼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呢?
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張仲平一驚,心想唐雯還真的盯得緊了。拿起來一看,卻是曾真。曾真說:「怎麼還不上來?」張仲平說:「怎麼?你知道我在樓下?」曾真說:「快點上來,快點啦。」張仲平一進門就被曾真攔腰抱住了,說:「仲平,你知道嗎?我一直就站在窗戶邊上,我在等你,我知道你會來。」張仲平說:「你怎麼知道我會來?」曾真說:「我就知道,仲平你愛我是不是?」張仲平說:「你看你,又哭鼻子了。你倒是告訴我,你前世是不是自來水公司的?臉上動不動就稀里嘩啦的,也不怕我嫌你難看。」曾真說:「那我就笑,嘿嘿嘿嘿。」張仲平說:「這就更不對了嘛,又哭又笑的,像個二百五。」曾真說:「那你到底要我怎麼樣嘛?」張仲平說:「我也不知道。」
曾真說:「仲平你嚇死我了,我好怕你不理我了。」張仲平說:「我為什麼不理你?」曾真說:「因為我不好,我任性,我做了錯事。」張仲平說:「你做了什麼錯事?」曾真說:「我硬要你留下來,讓你為難了。」張仲平說:「知道錯了吧?」曾真說:「知道了,我再也不了。」張仲平說:「認識錯誤是第一步,重要的是改正錯誤,只要改正錯誤,就是好同志,組織的大門就永遠向你敞開,可不能虛心接受堅決不改啊!」曾真說:「謝謝組織的關心愛護。仲平你真的不生我的氣嗎?我真的好怕好怕的。」
張仲平突然非常用勁地摟著曾真的腰,勾下頭來使勁地親吻她。曾真非常積極主動地配合他,忙乎了一陣,抽空說:「對不起,仲平,真的對不起。」張仲平說:「別說了寶貝兒,對不起的是我。你不知道,你讓我心尖尖都疼。」曾真說:「我就是你的心尖尖,是不是?」張仲平說:「嗯。」
張仲平說:「你吃東西沒有?」曾真噘著嘴望著他,搖了搖頭。張仲平說:「早晨、中午、晚上都沒有吃?」曾真的嘴仍然噘著,又朝張仲平點點頭。張仲平說:「為什麼這樣?你怎麼敢用這種態度對待我親愛的寶貝兒?你敢虐待她,我找你算賬。」曾真反過來使勁地摟抱張仲平,說:「我喜歡你叫我寶貝兒,你找我算賬,你找我算賬呀。」張仲平說:「別鬧了,我給你下點麵條吃吧。」曾真說:「不,我不吃麵條。」張仲平說:「那你要吃什麼?」曾真說:「我要吃做麵條的東西。」張仲平說:「做麵條的東西?你想吃灰麵糊糊?」曾真說:「笨蛋,做麵條的東西你不知道呀,那是擀面杖呀。」張仲平說:「你騷不騷呀。」曾真說:「我就是要做你的寶貝兒,我就是要為你瘋為你狂為你發浪發騷,看你怎麼辦看你怎麼辦。反正我不怕你打,不怕你怎麼搞。」
兩個人鬧得差不多了,就一起進了廚房。張仲平打開冰箱,發現有小半碗剩飯,就說:「我給你做蛋炒飯。」曾真笑瞇瞇地望著他說:「好呀好呀。」她又過來從後面摟住了張仲平的腰,把她的小腦袋擱在他的肩膀上一步一步地跟著他動。這樣,張仲平的行動就顯得更加笨手笨腳了。曾真說:「老公你說咱們這過的是什麼日子?」張仲平說:「什麼日子?」曾真說:「小康日子。你還記得嗎?上次擎天柱那個胡總說的段子,白天三餐飯,晚上兩個蛋。」張仲平說:「你是個小魔女吧,胡總過來了,我剛從他那兒過來。」曾真說:「是嗎?他問到我沒有?」張仲平說:「嗯。他還為你從韓國帶來了一個禮物,一個手提袋,好漂亮的,還有一套指甲鉗。」曾真說:「這個胡總。」
曾真說:「老公你還沒有告訴我,那邊你是怎麼過關的?」張仲平說:「哪邊?」曾真說:「不要明知故問,快點跟我匯報。」
張仲平三言兩語地說了,曾真說:「老公你好棒喲,我就知道你有辦法。不過,你昨天太猛了,我現在還有一點點疼。」張仲平說:「是嗎?都是我不好,我心裡好不舒服的。」曾真說:「那你以後對我好一點。」張仲平說:「好。」曾真說:「說話算話,呶,我要你餵我。」張仲平說:「要不要再做個湯?」曾真說:「你蠻能幹的嘛,還會做湯。做什麼湯?」張仲平說:「冰箱裡什麼都沒有,只能做蛋湯了。」曾真說:「不要不要,那不成了白天二兩肉,晚上三個蛋了嗎?已經夠亂的了,還三個蛋蛋,那不天翻地覆了嗎?」
張仲平的手機又響了,曾真一愣,轉身衝到臥室裡將手機給張仲平拿了過來。張仲平接過來一看,手機裡的號碼尾數有三個8,一接,是胡海洋。
胡海洋說:「張總你沒回家嗎?」張仲平說:「怎麼啦?」胡海洋說:「你太太剛才通過總台打電話到我房間裡找你,說你的手機接不通。」張仲平說:「你怎麼說的?」胡海洋說:「我說你剛走,手機接不通可能是因為在電梯裡吧。」張仲平說:「謝謝你胡總。」
胡海洋的電話掛了沒有十秒鐘,又把電話打了過來:「張總你最好把剛才我打給你的賓館電話號碼給刪了,你太太如果看到了,會懷疑我給你通風報信。」張仲平說:「行,你放心吧。」胡海洋說:「還有,我有個朋友,情況跟你很類似,他有個策略你可以借鑒。」張仲平說:「什麼策略?」胡海洋說:「一句話,家裡做人,外面做鬼。好了,我掛電話了。」
曾真說:「胡總要你在外面做什麼?」張仲平說:「要我在外面做機靈鬼,別那麼傻傻地傷你了。」曾真望著他沒吱聲,過了一會兒才說:「你的手機怎麼接不通了?她怎麼能這麼幹?」張仲平說:「我有一個感覺,她對昨天晚上的事,有點將信將疑。她要是把心思用在我身上就慘了。」曾真默默地靠過來,又摟著了張仲平的腰。過了一會兒,曾真說:「你早點過去吧。」張仲平說:「沒有必要風聲鶴唳吧?」曾真輕輕一笑,說:「你還嘴硬。」張仲平說:「對不起,寶貝兒。」曾真說:「仲平你別這麼說,知道你心裡有我,疼我,我心裡也就踏實了。」張仲平說:「是不是呀?」曾真說:「是的。你走吧,車不要開得太快了。我向你發誓,保證不虐待你的寶貝兒,讓她好好兒睡一覺。」張仲平說:「你過來,讓我好好地親親你。」曾真說:「親什麼親,我跟你又不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