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文 / 浮石
兩口子陪小雨看了病,拿了一些藥,一起把小雨送回了學校。在這之前,張仲平建議在小雨她們學校附近找一家好一點的酒樓請她們母女倆。小雨說:「算了吧,我在學校吃食堂就行了,吃了飯好好補補瞌睡,昨天晚上陪媽媽太累了,老爸你請老媽吧,好好犒勞犒勞。」張仲平說:「你們兩個真是的,怎麼沒個完?好像在家裡受盡了剝削和壓迫,真的需要爭取婦女和兒童的合法權益似的。昨天夜裡我還不是一個晚上沒睡好?」小雨說:「你請請老媽總沒什麼錯吧?」張仲平說:「我哪裡說錯了?好吧,我請你老媽去海內海鮮酒樓吃魚翅、吃燕窩,我怕她捨不得錢,你負責做她的思想政治工作。」
到了車上,唐雯說:「海內海鮮酒樓就別去了,你要是有時間,陪我去看一下王玉玨吧。」張仲平說:「王玉玨怎麼啦?」唐雯說:「這幾天她天天跟我煲電話粥,把我當垃圾焚化爐。」張仲平說:「你不是就要考試了嗎?哪裡有這個閒功夫?」唐雯說:「是呀,可是,人家來了電話跟你說那麼隱私的事,總是想從你這裡尋求點安慰,你總不好不冷不熱的撂電話吧。」張仲平說:「王玉玨到底怎麼回事?」唐雯說:「還不是為情所困,正鬧婚外戀哩。」
王玉玨是唐雯大學時的同班同學,也在河西另外一所大專院校裡教書。張仲平跟唐雯認識不久,也就認識了王玉玨,王玉玨上個週末還帶著老公和女兒一起來玩過。王玉玨屬於那種很會保養的女人,跟十幾年前比幾乎沒有什麼變化,仍然一副金邊眼鏡戴著,文文靜靜的樣子。她和唐雯上大學時並不住在一個寢室,但因為來自於同一個地區,上學放假結伴來結伴去,家庭條件又都差不多,所以走得比較近。唐雯認為王玉玨是個可憐的女人,因為她目前正與她高中一個姓蔣的同學陷入一場婚外戀而不能自撥。唐雯說:「他們兩個高中時就有那麼一點意思,後來不知道為什麼沒談成,前年同學聚會,一見面雙方不管不顧地墜入了情網。玉玨找我找得勤,老問我這婚離還是不離。」張仲平說:「你怎麼說?」唐雯說:「我能怎麼說?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難道我還會鼓勵她離婚?再說了,玉玨的老公你也見過,那個周教授文質彬彬的,整天笑容可掬,一臉憨厚,哪裡比那個姓蔣的差了?」張仲平說:「中年男女的這種婚外情,有一種形像的說法,叫老屋子著火,那是沒有救的。你不會也跟我來這麼一場火災吧?」唐雯說:「你是倒打一耙吧?是擔心我來這麼一次還是希望我來這麼一次?」張仲平說:「當然是擔心,難道我會搶了綠帽子來戴?」唐雯說:「你就放心吧,我這人最傳統了,典型的賢妻良母。再說了,你叫我找誰婚外戀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談戀愛的對像第一個是你,最後一個也是你。不知道你前世積了什麼德,修來這樣好的福份。」張仲平說:「你的好我都記在心裡哩,這輩子還不完,還有下輩子哩,我下輩子還娶你好不好?」唐雯說:「這話平時聽著也還順耳,今天聽起來怎麼這麼彆扭?」張仲平說:「不會吧?是不是因為昨天晚上沒有休息好?」唐雯說:「我怕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哦,真的,你不提我還忘了,當年你跟中文系的那個姓夏的談戀愛鬧得轟轟烈烈的,最近沒什麼狀況吧?」張仲平說:「誰呀?我跟她能有什麼狀況?要有狀況那也是國際糾紛,人家不早就是美國公民了嗎?隔了一個太平洋呢,你怕什麼?」唐雯說:「誰說我怕了?說穿了,她也就一美籍華人,活得還不一定有我們現在好,我聽說當初你們吹是因為她嫌貧愛富?」張仲平說:「是呀,人家嚮往西方資產階級腐朽墮落的生活。」唐雯說:「她以前嚮往的那種生活,咱們不也過上了嗎?再說了,她可是你的初戀情人,不說整天夢牽魂系,偶爾想想總會有吧?你可別不承認。」張仲平說:「豈止是偶爾想一想,經常想哩,因為我只要一想起過去,再看看現在,就知道幸福生活來之不易。」唐雯說:「你這麼油嘴滑舌,真不知道你嘴裡哪句話是真的。」張仲平說:「那還用說嗎?當然句句都是真的。」
在他們兩口子之間,像這種討論婚戀家庭的對話其實是很少有的。這跟張仲平有意迴避的態度有關。在他與唐雯共同生活的十幾年裡,他對於她,已經有了太多的隱瞞、謊言和欺騙,豈止一個夏雨。畢竟,那早已被漫長的時光和遙遠的距離磨平了尖銳的稜角的初戀的回憶,已經構成不了對他們家庭的威脅。但曾真呢?卻是一顆隨時都有可能被引爆的炸彈。要在家庭之外繼續保持跟曾真的關係,不說謊,不欺騙唐雯行嗎?好在張仲平所有的花招和伎倆都已經被運用得駕輕就熟。他和唐雯的關係之所以是平穩的、和諧的,其中張仲平的謊話假話起了至關重要的粘合劑作用。誰說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就看你擁有的層次和程度,你如果要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擁有魚和熊掌,那當然不可能。但是,現在社會多複雜多豐富多彩呀,你今天擁有魚,明天擁有熊掌不就行了嗎?這叫交叉換位打時間差。所以,張仲平是從來就不拿唐雯跟他生活中已經出現或可能出現的女人做比較的。不錯,有比較才會有鑒別。但是,如果你根本就沒有想到過要做什麼取捨,那比較又有什麼意義呢?什麼叫內外有別?內外有別就是家裡的就是家裡的,外面的就是外面的,千萬不能把界線搞混了。張仲平認為,這就是他在外面風流快活的底線,也是他對唐雯、對家庭負責任的表現。他從來就沒有關心過唐雯對他的感受,不是他天生冷漠,他是害怕涉及這個問題,因為對於這個問題的討論,勢必要打破那種建立在虛假的話語環境之上的平穩與和諧。每個人都害怕被別人欺騙,張仲平當然也害怕別人欺騙自己,但除此之外,他還有另外的心理負擔,他害怕或者不願意清清楚楚地意識到自己時時刻刻在欺騙唐雯。
和王玉玨兩口子一起吃了中飯之後,唐雯又有了新的感受,說:「要不是王玉玨給我打了那麼多電話,我還真看不出王玉玨暗中準備跟她老公分手,你看她對周教授多好,脈脈含情,深情款款,當著我們的面還一個勁兒地往他碗裡挾菜。」張仲平說:「這有什麼奇怪的?外面做了虧心事,心裡多少有點內疚,忍不住就要做出一些補償。」唐雯說:「你倒是一下子就理解了,是不是也這樣做過?」張仲平說:「你看你這個人,還真不能對你好。」唐雯說:「說漏嘴了吧?要是外面沒鬼,對我好一點是應該的。」張仲平說:「我們在談女人,你倒一個勁兒地往我身上扯。」唐雯說:「女人怎麼啦?」張仲平說:「女人有表演天賦的也只是極少數,但當女人說謊的時候,卻個個都是天生的表演藝術家。」唐雯說:「你見識多,是不是深有體會?這樣的藝術家你碰到過多少?」張仲平說:「你看你,今天有點不對勁兒。」
回家的時候,張仲平有意沒有在那間摩托羅拉專營店門口停,把車一直開回了家。他想到了曾真,擔心她給他打電話或者發信息。唐雯正處在杯弓蛇影的狀態,要是萬一再從維修的手機裡發現一點什麼線索就麻煩了。其實昨天夜裡的事能夠化險為夷,也還得歸功於唐雯,她要是對他的說法心存疑慮,親自到省人民醫院跑一趟,他的謊言就會不攻自破。說穿了,紙是包不住火的。張仲平有很多怪論,其中紙能夠包住火就曾經是他的怪論之一,比如說燈籠。但嚴格的說來,點燃的蠟燭雖然帶了火,卻不過是火的一種極特殊狀態,它被外面的紙包住了還能起到照明作用,僅僅因為蠟燭擺正了自己的位置,它與燈籠紙之間有了絕對安全的距離與空間。
想到玩火,張仲平不得不想起與曾真的關係。兩個人是不是玩得太過火了,以致於在不知不覺中越過了警戒線,從而失去了絕對安全的距離與空間?玩火者必自焚。曾真真的一點都不害怕,一點也不顧忌嗎?不怕自焚也不怕把他或者她和他一起燒了?
在男女關係問題上,張仲平本來是有一套理論的。因為老婆紅杏出牆而離婚的叢林,對此曾經十分反感。按照張仲平的說法,丈夫的適度花心對維護家庭的穩定是有積極意義的。在外面做了虧心事的丈夫回到家裡一般都會對老婆言聽計從,決不會動不動就跟老婆斤斤計較。關鍵的問題是適度,是分寸感。叢林說:「什麼是適度,什麼叫分寸感?怎麼量化?由誰來掌握?別忘了做這種遊戲的是兩個活生生的有感情的人,而感情是最難把握的。你把握得了別人的感情嗎?一時一事可以,一生一世呢?恐怕就不行了。按照這個標準,你不僅把握不了別人,你甚至把握不了自己。」張仲平承認叢林說得對,說:「如果真的遭遇到了自己也把握不了的感情,那就只有聽天由命了。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有什麼辦法?」其實,叢林也就自己說說而已。畢竟,對自己感官的放縱就像吸食鴉片一樣,有一種讓人上癮的致幻效果。張仲平就知道叢林在離婚不久的一段時間裡,同時與兩三個女孩子保持了拉拉扯扯的曖昧關係。開始還羞答答的玫瑰靜悄悄地開,後來就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了,臉皮越來越厚。像那個城市演藝廳裡的表演明星一樣,這裡那裡地趕場子。叢林有次喝了一點小酒,約了張仲平開車到香水河邊上去看慢慢退卻的洪水。叢林跳起來,對著滿天星斗的夜空,突然叫了一句:「這個社會,可真他媽的好呀。」
在跟曾真認識以後,張仲平倒不知不覺地有點改邪歸正了。曾真有時候跟他開玩笑,說:「教授應該給我發獎金,因為你蠻乖的嘛。」面對張仲平可能有的越軌行為,唐雯的觀點恰恰相反。唐雯說:「仲平你要是憋不住了,或者覺得跟別的男人比吃了虧,你可以偶爾找找小姐。但是必須戴套子,免得染上病,你可絕對不能找小蜜、找情人,因為如果那樣你投入的將是或多或少的感情,成本太高了。我們學院新分來了一個女研究生,時尚得很,說她們這麼大年紀的女孩子經常感歎好男人難找:有才華的男人長得醜,長得帥的男人掙錢少,掙錢多的男人不顧家,顧家的男人沒出息,有出息的不浪漫,會浪漫的靠不住,靠得住的人窩囊。要是碰上一個合適的,管你是不是圍城中人,會黏住你不放。」張仲平笑笑說:「我不用你敲警鐘,警惕性高得很。現在外面怎麼咒人的你知道嗎?就是咒你找個情人,讓你有解決不了的麻煩,讓你人財兩空。」張仲平嘴裡這麼說,心裡卻清醒得很,從來不相信唐雯讓他找小姐的提議是心裡話,哪個老婆真的允許自己的老公做那麼齷齪的事?開玩笑。
曾真是個怎樣的女人?你為什麼提起她就有一種親情般的感情?就因為她像你的初戀情人夏雨嗎?當初就是真的跟夏雨結婚了又怎麼樣?對她一直耿耿於懷是不是僅僅因為她與你的狀態——一個未圓的夢的狀態?是不是就像失去了才知道它的珍貴的道理一樣,沒有得到的也總是讓人念念不忘?當她真的成了你的老婆之後,每天的油鹽醬醋是不是也會把浪漫的愛情之花淹死?是淹死還是醃死?誰能抵抗日常生活的那種單調、乏味?不是說重複刺激引起厭倦嗎?誰能保證當夏雨真的成了你的老婆之後,你們就會像美麗動人的童話的結尾一樣,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
商品社會為我們製作了多少足以以假亂真的替代品,連所謂的愛情也能這樣嗎?曾真和夏雨,她們有多少相似之處,又有多少不同之處?你真的瞭解過去的夏雨嗎?你真的瞭解現在的曾真嗎?曾真還真是個問題,你拿她怎麼辦呢?或者說你和她將怎麼辦呢?
昨天夜裡真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張仲平當然不會把它簡單地看成一陣空穴來風。曾真當時的身體狀況,她與小曹身份地位處境的比較,都可以讓她藉機生事。平時她的隱忍不是解決問題,而是用一根手指頭按下水中的皮球,讓它不要浮出水面。可是,你能永遠按住水中的皮球嗎?你越用力,它難道是越有可能蹦得更高?你和曾真只要在一起就總有一個未來的問題。一個怎樣的未來?應該怎樣去面對?你暫時從曾真那裡走掉了,你按照她的要求或者說在她的威逼之下留了下來,幾個小時以後你走了,你走的時候沒有理睬她,因為那會兒你對她的怨氣是甚囂塵上的。怨氣是一種多麼真實的感情。如果你僅僅把她當成一個遊戲的夥伴,你用得著對她煩、對她怨嗎?你只要像過去無數次所做的那樣,甚至像對江小璐所做的那樣就可以了。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多麼飄逸瀟灑,只有快感、只有快樂,沒有憂愁、沒有煩惱、也沒有怨。
曾真怎麼會那麼看重昨天晚上的幾個小時?她怎麼說的?她說她願意用那五、六個小時換唐雯跟他在一起的二十年、四十年、六十年,甚至她自己的一條命?這像二十一世紀新時代的女性說的話嗎?她真的愛你愛得死去活來,連自己的小命都可以不要了?你有何德何能能夠讓她對你這樣?或者,你可以把它看成是一種威脅。問題是她為什麼不惜採取極端的方式對你進行威脅?江小璐這樣威脅過你嗎?沒有。江小璐以前的那些女人這樣威脅過你嗎?也沒有。曾真為什麼偏偏要這樣?像叢林說的,僅僅因為她可能是一根筋的主?是她精神或人格方面的缺陷使然?最後你屈服了,你留了下來。你輸了,她贏了。換一種話說,在滿足了她的要求留下來之後的現在,你如果執意做一個了斷,她應該是不能再理直氣壯地纏你了,她說她會完璧歸趙。可是,你真的會從她身邊離開嗎?
不是你先追求她,先泡她的。也不是你把她從一個處女變成一個女人的,你沒有一次又一次地從她那兒獲得過飄然若仙的極度的快感。她也沒有為你懷過孩子流掉過孩子。你沒有始亂終棄。心安理得地把所有這一切都當作從來沒有發生過,就利用她對你發了一次脾氣的借口,從此一走了之?
曾真也許真的會不吵不鬧,就因為昨天夜裡違背你的意志把你留在了她身邊,聽任你的離去。昨天夜裡她是帶著早幾天做過人流手術之後傷口尚未恢復的身體,一遍一遍地與你做愛的。因為你要,所以她給了你。你走了,再過兩三天,她將一個人孤零零地跑到醫院裡再去清一次宮。因為她的自尊,她將於哪天去醫院、去哪家醫院,都不會告訴你。然後,帶著跟你曾經共同生活留在身心上的創傷,去面對另外一個男人。而你,在睡了一個晚上之後,把跟她發生的一切全部拋到了腦後,你的眼光又開始在茫茫人海中追逐另外一個願意跟你發生婚外戀的女人。這個女人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因為你跟她將只有性沒有愛。你就打算這樣做嗎?
如果不這樣做又會怎麼樣呢?
你已經度過了一次難關,多麼僥倖。一切盡在掌握之中,你還是你,曾真還是曾真,唐雯還是唐雯,生活繼續。在河西的家裡,你仍然是一個忠實的丈夫,慈愛的父親。在河東曾真這兒,你仍然是滿嘴甜言蜜語、溫柔體貼的情人,多好。可是,靠僥倖靠運氣,可以度過一次難關,可以度過二次、三次乃至所有的難關嗎?
你倒是願意。
曾真願意嗎?耗著一去不復返的青春就這樣陪著你玩下去?
張仲平直到下午三點半鍾才去公司,到了公司才知道胡海洋來了。胡海洋通過小葉跟張仲平留話,要張仲平一回公司就跟他聯繫,說他會一直在鵬程酒店等他。
電話通了,胡海洋卻跑到青山寺去了。張仲平要他在那兒繼續燒香拜佛,他馬上開了車來接他。
倆個人在青山寺的大雄寶殿見了面。胡海洋告訴張仲平,說去了一趟韓國,在回擎天柱之前見見老朋友。他朝張仲平瞅了瞅,說:「是不是後院著火了?」張仲平一楞,說:「怎麼啦?」胡海洋說:「猜對了吧?這沒有什麼複雜的,我說出以下幾條理由來,你看有沒有道理。第一,你沒有出差,因為你要是出差了,不可能不跟公司交待;第二,你沒有因私事呆在家裡,因為要這樣你也沒有必要關手機,而且也會跟公司交待;第三,做生意的人講究信息溝通,我上午跟你打手機,手機不通,中午打,還沒有通,現在差不多四點鐘了才見上你的面,說明你那裡出了麻煩。我跟你在生意上打過交道,知道你算是那種講遊戲規則的人,所以這個麻煩只能是私人方面的。剛才我看了一下你的臉色,發現老弟你印堂發青,應該是房事過度的表現,因此猜測是男女之事。人到中年,忙裡忙外地超負荷運轉,可要小心身體透支,出現亞健康狀態喲。怎麼樣,我這水平比這青山寺周圍擺地攤的如何?」張仲平笑了一下,沒有說什麼。
進了賓館的房間以後,胡海洋將兩個一模一樣的韓國手提袋拿出來放在床上,裡面還各有一套指甲鉗。胡海洋說:「送給你夫人的。」手提袋很漂亮,上面畫著穿和服的仕女,有點像日本的浮世繪。張仲平說:「怎麼是兩套?」胡海洋笑了,說:「要是只送一套,豈不是讓你為難了嗎?而且,我特意挑了兩套一模一樣的,這樣,要是你哪次不小心說漏了嘴,也好圓場,是不是?」張仲平一邊笑納,一邊說謝謝謝謝。
胡海洋特意在這裡停兩天是為了香水河法人股拍賣的事,從張仲平第一次向他透露消息到現在,已經過去好幾個月了,卻沒有了動靜,他心裡惦記著,順便來看看。
張仲平說:「情況沒有變化,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這個事情省裡很重視,也很複雜,有許多關係需要協調。」胡海洋點點頭:「想得到。」張仲平說:「胡總放心,只要條件成熟,我馬上就會通知你。」胡海洋說:「擎天柱鬼谷灣生態家園項目已經走上正軌。關於香水河法人股拍賣的事,我也向張總表過態,我們做的決心很大,就是怕出現你我控制不了的情況。」張仲平說:「胡總是不是從別的渠道聽到了什麼不好的消息?」胡海洋說:「那倒沒有。張總你放心,你不是跟我交待過嗎?既然想插手的人不少,我也就不會到外面去打聽,免得給你添亂。」
張仲平不知道胡海洋說的是不是真話。參加擎天柱牌保健酒註冊商標拍賣之前,兩個人並不認識,不是那種可以商量著辦事的關係,張仲平就得時刻留一個心眼,避免去犯徐藝的那種錯誤。不過,從胡海洋的兩份禮物看,他也算是個有心人,有將他倆的關係向私交方面發展的意思。胡海洋的這種想法應該早在張仲平跟曾真去擎天柱時就有了。他那次提醒張仲平讓曾真開車,就已經開始往他與張仲平關係中投入感情的因素。有了香水河法人股拍賣的事情之後,張仲平在找胡海洋之前也是有點兩難的。首先,根據健哥的意思,他必須事先落實一個有意向的買家,這個買家必須擁有無庸置疑的支付能力,以便最大可能地縮短拍賣時間。他選擇胡海洋是基於對他過去所從事的證券生意的瞭解,知道他也算是個戰略投資者,而且最主要的是他的公司遠離省會城市,兩個人的接觸不會驚動其他關心香水河法人股拍賣的人;其次,他找了胡海洋之後,話一說,就等於潑出去的水,是不可能收回來的。胡海洋能否跟他一起保守這個秘密,或者說胡海洋還會不會去另找別的門路和關係,張仲平的控制能力就很小了。根據一般的情況判斷,胡海洋還是會跟他單線聯繫的,因為避免節外生枝也符合他的利益,除非胡海洋認為張仲平靠不住,或者認為光靠他的力量控制不了局面。
做生意也像談戀愛,積極主動的一方表面上看起來好像在掌握事態的方向與進程,其實不然,因為這是兩個人的事,被追求的一方,反而可以按兵不動,見機行事,以守為攻,變被動為主動。張仲平從事拍賣活動時間長了,知道圍著自己轉的買家十有八九是真買家,他跟你發展私人關係只是為了在拍賣的過程中得到你的幫助,從而取得跟別的競買人所沒有的優勢。同樣是競買人,如果有可能的話,你幫誰?當然是幫跟你走得近的人。問題是現在還沒有到這一步,張仲平還得擔心在爭取拍賣委託的環節上出問題。所以,張仲平既要讓胡海洋感覺到他領他的情,願意幫他,還得對他有所控制,起碼不能讓胡海洋知道他的底。如果胡海洋知道張仲平這裡也還八字沒一撇,會不會同時想別的辦法就很難說了。俗話說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一個成熟的商人應該留有後手,應該起碼有另外一套備用方案,這是張仲平不能不考慮的。
張仲平想知道胡海洋的想法,也就笑了笑,說:「聽胡總的口氣,好像對這件事有點擔心。如果胡總聽到了什麼風聲,不妨直接說出來。」
胡海洋擺擺手說:「張總別誤會。在香水河法人股的拍賣上,我們完全是同一戰壕裡的戰友。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還要仰仗張總,所以,剛才我說的完全是真話,如果說我有什麼擔心也完全是私人性質的。」
張仲平說:「私人性質的擔心?如果影響到生意,就不能不引起重視。胡總請別見外,如果方便的話,也不妨說出來,也讓我看看是不是有道理。事情辦成了,對你我都有利,事情辦不成,對我們都不利。」
胡海洋說:「問題是我的這種擔心還真不好怎麼說。得了,張總也不是外人,我就直說了吧,我很迷信周易,在做重大的投資決策之前,總要打打卦。也不是說把投資決策權完完全全地交給打的卦,但對其中的啟示也很看重,我去韓國之前就為這事打了一個卦,井卦。」
張仲平說:「什麼周易,什麼井卦?」
胡海洋說:「說來話長。要不,咱們先把這事擱到一邊,我先幫你測個字如何?」
張仲平說:「怎麼,你還真的是胡半仙呀?」
胡海洋說:「當做一個玩笑就是了。但是,如果你認為我說得還像那麼一回事,咱們就當著真有那麼回事似的再回過頭來談談周易和那個井卦,怎麼樣?」
張仲平說:「你要我寫什麼字?測什麼事?」
胡海洋說:「寫什麼字隨你,測什麼事,你也只管心裡想著就是了,不用告訴我,由我來說,看像不像那麼一回事,怎麼樣?」
張仲平說:「行呀,見識見識胡總的道行。」他順勢打開酒店桌子上的文件夾,凝神想了五六秒鐘,用鉛筆寫了一個大大的魚字。
胡海洋說:「測字這種事情不能不認真,為什麼呢?因為求解的人寫一個什麼字,看起來很隨意,其實不然。中國的漢字有幾千個,他為什麼選這一個不選另外一個?肯定在他的日常生活中,經常用這個字,或者出現那種意向,跟人做夢差不多,簡言之,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而神秘的力量是最值得尊重的;也不能太認真,為什麼呢?這就跟測字先生的水平有關了。每個字都暗藏玄機,問題是這種與求解者發生隱秘玄機的信息能否被清楚地破譯和詮釋,也就是說,神仙是不會錯的,就看給神仙傳口信的人能不能領會他的精神。」
胡海洋把那張紙拿過去。張仲平看到他眉頭一動一動的,頭卻一動不動,又用手指頭按住那張紙讓它在桌子上轉了幾個方向,橫著豎著左看右看了一遍。胡海洋抬起頭來,與注視他的張仲平做了一個對視,說:「算命先生開口第一句話最重要,得先把人給鎮住,第一句話要沒這樣的效果,人家心裡就拒絕你了,哪還有心思聽你胡扯?」邊說邊低頭刷刷刷在張仲平的魚字旁邊寫了兩行字,寫畢,笑吟吟地遞給張仲平。張仲平接過來一看,只見胡海洋寫的那兩行字是:「頭似刀非刀,尾非水是水,口中十分何田田,一樣江湖螳捕蟬。」
張仲平一連看了兩遍,笑笑,說:「什麼意思?」
胡海洋說:「先說你目前的處境吧。我起先在青山寺說的話,在這個字上也得到了印證。老兄後院真的差點起火呀,懸。」
張仲平抬頭望望胡海洋一眼,笑了,說:「請胡總仔細道來。」
胡海洋說:「頭頂一把刀,還不懸嗎?」
張仲平說:「從魚字的字形來看,確實是頭頂一把刀。可是,怎麼會扯到後院差點著火上去了呢?」
胡海洋說:「測字之前我為什麼不問你所求何事?這太簡單了。男人最關心的事有幾件?無非兩件。哪兩件?一為謀財,一為獵色。說得好聽點,一是事業,一是婚姻家庭。說得俗一點,是上面有得吃,下面有得做。至於為什麼猜是後院差點著火,不過是我對你瞭解掌握的信息進行綜合分析的結果。上次去擎天柱,那小姑娘我見過,一看對你那黏糊勁兒,就知道不是弟媳,要是老婆都會那麼發嗲,哪還用得著養小蜜?對不起,我這樣說張總不生氣吧?」張仲平說:「她對我是挺黏糊的,連我開車的時候都不放過。」胡海洋說:「看出來了,所以那次我才打電話建議讓她開車。」張仲平笑了,原來是這麼回事。可是,這跟後院是不是差點起火又有什麼必然聯繫呢?胡海洋說:「很多信息不是字面上透露的,我到這裡都大半天了,跟你聯繫不上,一直就在想,這張總到底怎麼回事?見面一看見你的臉色,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張仲平說:「你為什麼不乾脆猜後院已經起火了?」胡海洋說:「後院要真起火了,你這時還出得來,還能跟我這樣談笑風生?」張仲平說:「那倒是。」胡海洋說:「其實很多信息都是求測的人提供的。算命的、測字的人嘴裡說個不停,一邊說一邊看你的反應,沒反應的話題,『PASS』過去,有反應的,就抓住不放。」張仲平說:「有道理。」
胡海洋說:「再說你這字形吧,一般的人寫魚字,下面就是一橫,而你寫的是四點水。這可是一個可以充分利用的信息。魚兒得水為活,活者解也。還可以理解為變通。而且水能滅火,因此說,你這兩天經歷的事是有驚無險,靠張總你的聰明才智化險為夷了。」
張仲平說:「承蒙誇獎。那你再就這個字說說我的事業、財運怎麼樣?」
胡海洋笑笑說:「這會兒你的事業財運和我的運道聯繫在一起了,所以我建議我們一起來完成這個遊戲。」張仲平說:「你我一起說?」胡海洋說:「看看我們合作得怎麼樣嘛。」張仲平說:「行呀。」
胡海洋說:「張總的財運很好呀。」張仲平說:「怎麼說?」胡海洋說:「公司開業,來祝福的人最喜歡說一句什麼話?」張仲平說:「祝財源滾滾、日進斗金。」胡海洋說:「不錯。財源是水性。你這字裡面有水沒有?有。水大了。能不好嗎?」
張仲平說:「就這麼簡單?」胡海洋說:「要這麼簡單還敢跑江湖呀。你再看這田字,有什麼講究?」張仲平說:「看不出來。」胡海洋說:「看看這田字能拆成幾個什麼字?」張仲平說:「口字,五個口字。」胡海洋說:「都在什麼方位?」張仲平說:「東西南北中。」胡海洋說:「發揮發揮,看有什麼說法?」張仲平說:「男兒嘴大吃四方?加上下面的水,可不是左右逢源,上下貫通?」胡海洋說:「不錯不錯,還有呢?」張仲平說:「還有就是這刀字了。刀者,兵刃也。可是,田上有刀,這不是凶相嗎?」胡海洋說:「你這也是一解。還有另外一解。不錯,刀者兵刃也。可是,兵刃本身哪有吉凶之意?如果兵刃本身就能帶來凶險,那一個國家還搞什麼軍備?一個士兵還搞什麼武器裝備?刀者,器也,要看是利刀用刀還是受刀、挨刀。利刀、用刀,是你主動,器為你用,必所向彼靡。器為人用,人為刀俎,你為魚肉,逃得了任人宰割的命嗎?張總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張仲平說:「妙論。」胡海洋說:「你的第一解太凶險,後面的一解,又太主觀隨意,有迎逢人之意,兩者綜合一下就出彩了。其實,任何事物都有有利的一面也有不利的一面,很多事物都是一把雙刃劍。」張仲平說:「很抽像空洞的道理。但是,卻是硬道理。」胡海洋一笑,說:「要具體也可以,比喻說,你可以把這刀當成政權機關、司法機關的像征。有了這個像征,就跟你的行業特點掛起鉤來了。你們不是靠法院吃飯的嗎?你的事業為什麼會興旺發達,就很好解釋了。」張仲平說:「靠法院吃飯的說法難聽了一點吧?不過,咱們公司這幾年在法院的業務確實還可以。順著你的解釋,主營業務應該算房地產,何耶?田者,土地也,田舍者,房產也。」胡海洋說:「張總悟性好,已經入門了。但是,江湖險惡呀。為什麼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因為不到最後被吃掉的時候,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處於食物鏈的那一節——生意場上是這樣,官場上是這樣,情場上也是這樣喲。」張仲平說:「是呀,我們想達到某一目的,可是,無論你怎麼努力,都會有一些偏差,有時甚至會走到目標的反面。」胡海洋說:「對。就說男女關係吧,女人天生是男人最好的培訓學校,很多男人其實是從女人那裡學會生活、增長社會閱歷的。如果這個女人成了他的妻子情況就會複雜起來。妻子把老公培養和打造成了所謂的成功人士、精品男人,他卻會在外面主動或被動地招來許多的花蝴蝶或者蒼蠅。」
張仲平剛要開口回應胡海洋,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是唐雯。唐雯說:「你回家吃飯嗎?」張仲平說:「你不要準備了,一起到外面去吃吧。」唐雯說:「幹嘛到外面去吃飯?向我陪罪呀?」張仲平說:「陪什麼罪?我哪裡得罪你了?擎天柱的胡總來了,還給你帶來了禮物。」等張仲平掛了機,胡海洋說:「弟媳我沒見過,不敢妄加評論。不過,你們能夠把一場婚姻維持十幾二十年,你又是在市場上混的,已經不容易了。」張仲平說:「是呀,大家都不容易。算了,不說這個了。到吃飯的時候了,我請你到河西香水河邊的船舫上去吃魚吧,水煮活魚。」胡海洋說:「水煮活魚?」張仲平說:「你我,漁者,食魚者也。」胡海洋望著張仲平笑了笑,說:「是呀,如果要在魚和漁中間做選擇,當然還是選擇漁或者食魚者比較爽。」
張仲平說:「說到見我老婆,海洋兄呀,我得先向你賠罪,我打了你的牌子做了兩件事。第一件,早些天我對老婆說去了一趟擎天柱,是拜訪你去的。第二件,說是你來了,陪了你一個週末。」胡海洋說:「男人嘛,這種事情總是免不了的。我有一個朋友,看《西遊記》最大的感受,就是希望能有孫悟空那樣的本事,拔根毫毛就能變出一個自已來。我跟他說,要真那樣,你也就不俏了。」張仲平笑了笑,說:「男人,難人啦。」胡海洋說:「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不過,可不可以這樣,咱們也不主動說,你夫人要是盤問起來,由你一個人說,我也就哼哼唧唧地裝傻,行不行?」張仲平說:「這樣就行了,說多了反而不好。」胡海洋說:「還是要注意一點,男人最好不要離婚,因為離婚一次等於破產一次,經不起折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