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伺服器的速度 文 / 王文華
上禮拜我陪張寶去雙重約會，臨走前張寶說這個週末我請大家到我家喝咖啡。
「誰說我要請喝咖啡？」「我省去你單獨約莎莉的遲疑，用團體活動來拉近你們的關係。」「為什麼要到家裡？」「家裡的感覺很溫馨，女生會失去警覺性。」我搖頭，「諸葛亮當初為什麼要唱空城計，就是怕敵人知道他實力空虛。剛認識就請她來家裡，就像她穿大衣而看到我裸體。她會翻我的書架，發現所有的書都很新。上我的廁所，看到馬桶裡有一圈黃黃的東西。看我的冰箱，聞到兩個月前的spaghetti.開我的衣櫃，發現竟然有女性內衣。她會知道我信箱裡沒信，整個晚上沒有電話鈴。我苦心經營的形象，一晚下來不都成了泡影？」「但如果你設計得宜，就有機會畢其功於一役。想想看，萬一你們真的來電，臥房就在旁邊。你有主場優勢，還不用付賓館錢。」「我床頭有一張全家福的照片，我怎麼能對著它和別人通姦？」我們的討論不了了之。禮拜三，張寶打電話來，「你跟她們約了沒有？」「我以為我們只是說說而已。」禮拜四張寶說：「她們打大哥大給我，抱怨你沒有誠意！」「她們打給你，你為什麼不直接和她們約定？」「你是主人，當然應該由你來邀請……等一等，哦……你不敢打電話給莎莉對不對？」「誰……誰說的？」「你受過高等教育，讀過蘇格拉底。你炒作股票，一天中輸過一億。你去過南極，發現外星人的遺跡。你潛水時不背氧氣，有一次遇到鯊魚。這些大風大浪都難不倒你，但你卻不敢打電話給莎莉！」「我怕被她拒絕，怕她覺得我太侵略。怕她的語氣冷冰冰，怕她說嗯……恐怕不行。怕我打給她時她正在開會而把聲音壓低，怕她回電時嚴肅地問你找我有什麼事情。怕她的藉口會侮辱我的智力，怕她說我現在不確定若我能來再打電話給你。我怕她太聰明，永遠留給自己很多彈性。每個人來邀約她先問還有誰要去，仔細考慮哪裡有最多的帥哥和最少的美女。有沒有人將來能和她做生意，有沒有人能幫她拉關係。她若出現一定遲到一小時，享受被一一介紹給每個人的優勢。她若不喜歡在場客人總有藉口先行離席，永遠不記得飯錢也應該付十分之一。」「莎莉不會這樣，她喜歡你。她還問我你的星座和血型，襯衫袖長是不是31.」禮拜五中午，張寶再問：「你為什麼還沒跟她們聯絡？」「我留了話在莎莉辦公室。」「什麼時候？」「昨晚12點。」「12點誰會在？你存心要避開她。」「至少她知道我在找她，她若有興趣會回電給我。」「她在公司，你現在打去。」我Email.禮拜五下班前沒有回音。
禮拜六中午，張寶說：「她收到Email沒有？」「我……我不確定，那要看她們公司伺服器的速度。」「你現在打電話給她們。」「我為了裝酷，根本沒問大哥大號碼。」「慘了，我也沒問。」「她們有你的大哥大，如果有誠意，為什麼不打電話問你？」「她們先前已經打了好幾次，現在總得表現一點矜持。」「怎麼這麼小家子氣，」我咒罵，「打個電話有什麼關係？」「今晚算了。」「等一等！」我抓住他，「萬一她們收到Email，真的來了怎麼辦？」「我不能把我的週末賭在她們伺服器的速度。」「你還是來。若她們沒到，至少有我和你。我們可以看衛視的泰坦尼，聽蔡依林的新CD.」「和你看泰坦尼？我寧願回家讀《地下室手記》！」「我還有飯島愛的VCD，花花公子的千禧年月曆。」「沒有人要你留在家裡。」「我出去，萬一她們來了怎麼辦？」在我懇求之下，張寶勉強來到我家，條件是她們若沒出現，他可以用我的電話撥0204號碼。他拿出大哥大，我們同時盯著上面的綠色閃光。收訊良好電池很強，就是沒有響。約定時間兩小時後，門鈴終於響了，我打開門……
高興地接下披薩。泰坦尼正演到高潮，我遞一塊給張寶，他已經哭得無可救藥。
「90度褲子先生」
上禮拜我在家開派對，第二天早上起來果然樂極生悲。
「莎莉和薇琪呢？」中午醒來張寶大叫，顯然不習慣女生先落跑。
「薇琪要結婚了！」禮拜一我去找薇琪，回來後告訴張寶。
「什麼？」「她要結婚了，昨晚是她的告別單身派對。她滿足了所有的性幻想，婚後就不會紅杏出牆。」「我以為她是真的喜歡我……」「她是喜歡你，她說你會永遠在她心上。」「我不要在她心上，我要在她床上！」「可惜她要嫁給別人。」「她老公是誰？」「你不要枉費心機，你沒有辦法跟他比！」「他是鐳射頭，強壯幽默瀟灑多金？」「他是」90度褲子先生「，每天削了蘋果後快遞。」「什麼？」「他褲子筆挺、坐姿端正，坐著時膝蓋下有一個90度的直角，你可以在那裡開一扇門。」「他幹什麼的？」「他是腸胃科的醫生，與薇琪相識在週四的門診。困擾薇琪多年的胃痛，他開刀的結果非常成功。麻醉前她眼睛哭得好紅，他拿下口罩說我保證這絕不會痛。手術多花了90分鐘，只因為他堅持要細細地縫。一個月後他打電話給薇琪追蹤，問她傷口有沒有腫。薇琪說謝謝你救我一命，我請你吃飯慶功。」「他是她的醫生？天啊，這種競爭不公平！」張寶憤而起身，「他可以要她寬衣，她不會有任何懷疑。他可以摸她肚臍，她還說拜託你摸個仔細。他可以替她照胃鏡，她痛得死去活來還握他的掌心。他可以隨時打電話給她，美其名是討論她的病情。他可以半夜到她家，說我還是對你有點擔心。」「他有點口吃，下班後還穿著白衣。個性嚴謹，看過最近代的小說是《西遊記》。沉默寡言，週末在家做飛機模型。沒有情調，薇琪生日送的是果汁機。」「你是說他是一個好醫生，卻不是好情人？」「那就要看你如何定義」好情人「？他雖然不會花言巧語，做的事卻可歌可泣。午餐時他會削兩個蘋果，切片後裝在塑膠袋裡。然後放入醫院的公文封，請快遞在一點前送給薇琪。」「他削蘋果是不是用手術刀？那樣的蘋果有沒有細菌？」「我沒問得這麼仔細。」「他如何讓蘋果在運送過程中不變色，是不是先用生理食鹽水沖洗？」「重點不是在他如何處理蘋果，而是在他會做這種事情。」「這有什麼了不起？我也送過薇琪玫瑰花，一出手就是兩打。」「你有親自挑選、剪裁、搭配、包紮嗎？」「這是一個專業分工的時代，事必躬親違反了經濟原理。」「他不但事必躬親，而且是完美主義。他每天早上為她搾綜合果汁，都請營養師在一旁監視。他不會一早起來說我愛你，但會確定她早上喝的果汁中有維他命A、B、C、D、E.」「他到底是醫師還是廚師？」「他的細心不限於吃。他還會拉小提琴，小時候得過全省冠軍。有一回薇琪心情不好，打電話來和他談心。他不知如何鼓勵，就說讓我為你拉琴。薇琪拿著手機，隨時都可能斷訊。他把話筒放在腿上，慢吞吞地開始調音。當薇琪的車經過仁愛路的圓環，她抬頭看滿天的星星。此時耳中傳來《101次求婚》的主題曲！」「我猜他還會吹肯尼G，表演時雙眼緊閉，」張寶尖酸地說，「嘴巴用力得像吸塵器，卻不忘停下來說我愛你。」「你看，這就是你的問題！」「我的問題？」「你玩慣了愛情遊戲，招術已經爐火純青。每一句話都另有含意，每個動作都動機可疑。愛情的根源是身體，分手後都變成仇敵。你習慣用諷刺來保護自己，碰到困難就揚長而去。純情在你心中已經過氣，愛對你來說只是一種演習。」「哇，我好怕，也許我應該去看我的情敵，也許他有藥可醫。」張寶說，「原本我還沒把握追到薇琪，現在知道一定會勝利。這種國中生式的愛，你想能維持幾個星期？有一天快遞遲到，蘋果是不是就要生銹？小提琴獨奏，聽久了像歐巴桑喋喋不休。有一天薇琪要吃麻辣鍋，他會說這對你的胃不好。有一天薇琪要吃大閘蟹，他會說這玩意兒膽固醇很高。他是醫生，愛她的方式是治療病症。我是情人，愛她的方式是幫助她享受人生。我不給她維他命C，但用戀愛來增強她的免疫力。我不會拉小提琴，但她難過時帶她去唱KTV.他可以讓她健康安全100年，我可以讓她徹底燃燒50天。如果你是薇琪，你要和誰在一起？」我猶豫。
「藉口」
上禮拜張寶想阻止薇琪的婚事，他派我約她出來吃台灣小吃。
「她這禮拜都有事。」我沮喪地告訴張寶。
「女生有基本的矜持，她們一概拒絕第一次。約她們你要像法師，有出家的胸懷和入世的堅持。」「這不是第一次。」「那就是你的技巧有瑕疵。」「沒錯，每次約女生感覺都像玩lotto，一講話就像投了暴投。每次她們拒絕我的理由，我都不知道是不是藉口。」「你說說看，我來替你判斷。」「我要加班。」「可能是真的。」「我要去看外婆。」「最近天氣不好，外婆可能感冒。」「她下一次說要去看外公。」「外婆傳染給外公，非常合理。」「接下來兩次是爺爺和奶奶。」「親家平常有往來，可能是忘了用公筷。」「你怎麼這麼樂觀？別人講到這裡你還聽不出來？」「我當然聽得出來，但追女生就是要不怕失敗。她的藉口越精彩，你要表現得越無賴。」「你這樣沒有幫到我，你要告訴我當她們拒絕我時怎麼辦。」「好，你再來。」「我頭痛。」「這個高明。各種疾病中她選頭痛，因為這種病外人無法辨別真假。她若說感冒，你可以說你怎麼沒有咳嗽鼻塞？她若說發燒，你摸摸頭就知道。頭痛完全是自由心證，你沒有質疑她的可能。這個太難，換一個。」「我要帶狗去看病。」「你可以說：」我認識一個很棒的獸醫。「」「我要加班。」「那我們約下禮拜。」「我要忙一個月。」「那我跟你約兩個月後。」「咦……有道理。」「一般人都想立刻約到，女生就可以說這兩個禮拜忙得不可開交。與其和她在短期斤斤計較，倒不如訂立一個長期目標。誰會忙到排滿了兩個月以後的行程表？」「如果她說我要去美國。」「什麼時候回來？」「一年後。」張寶陷入苦思，然後拿出電話本：「你去哪個城市，我請我那邊的朋友照顧你。」「沒錯，這一方面顯示你並不自私，二方面可以請你的朋友代為監視。」「讓她感覺你愛她愛到不需要每天在一起，天涯海角都可以心有靈犀。」「如果她說我今晚要和男朋友約會。」「我沒想到你已經把我當成男朋友了！」「這太皮了。」「我知道，我只是先逗她笑，然後說：」帶你男朋友一起來。「」「你瘋了？」「她搞不好根本沒有男朋友，說這話只是在考驗你。你如果這樣就打退堂鼓，表示你其實有沒有她都沒有關係。再說，就算她有男朋友，你展現出不畏情敵的自信，她反而會對你更為好奇。」「我懷孕了，未來十個月都沒空。」「這種女人你搞不過，你要立刻讓給我。萬一你臨時找不到我，可以先說：」寶寶若是女孩，一定跟媽媽一樣可愛。我知道怎麼餵奶，尿布也換得很快。如果你需要幫助，我可以隨時趕來。「」「萬一她真的有小孩？」「你一邊說我願意娶你當太太，一邊設法說服她去墮胎。萬一她堅持把孩子生下來，你再說公司派我到美國出差。」「有一種女人根本懶得給你藉口，直接說你不要來煩我。」「這時候你要放下自尊心，臉上裝出難民的表情。用手戳自己的眼睛，讓眼淚流個不停。鼻涕用力去擤，甚至可以假裝抽筋。嘴唇咬得很緊，跟她的距離越來越近。然後你說我知道你很忙，一個禮拜飛兩次香港。我知道你的電話天天響，愛的路上不斷連莊。但我也知道你受過傷，對每個男人都嚴加提防。高速公路上聽路況，突然想起他帶你去過的地方。寂寞時你偷吃糖，星期六夜晚你只能上網。禮拜天早上賴床，不敢面對屋內的空曠。我知道我很髒，指甲留得很長。我知道我很胖，頭頂已經開始發光。悄悄話我不會講，情歌也不會唱。事業我不敢闖，老闆面前我屁都不敢放。我知道我沒有經驗，幸福來時我總是緊張。遇到挫折很快投降，碰到好女孩不敢去搶。雖然如此，我自信我們是最適合的一對，為了避免你我一輩子後悔，你可不可以給我一個機會？」「這樣有效嗎？」「大部分的女人都有一個弱點，你絕對要狠下心去剝削。她們的心腸很軟，經不起你一煩再煩。你只要堅持到底，她們通常都會勉強答應。記住，追女人其實很簡單，最厲害的人讓她們衝動，中等的人讓她們心動，至於你，你可以讓她們感動。」「感動？」「感動。」張寶拍拍我，我突然又有了勇氣向前衝。
「情書」
上禮拜張寶要我約薇琪出來，薇琪用各種藉口搪塞。到最後她不接我的電話，我的心像一塊燒焦的木柴。
「你為什麼不用情書跟她表白？」「情書？」「或是網路。」「我討厭新潮的網路，Email只適合散佈病毒。大家只在乎傳遞的速度，情感卻變得越來越粗。我懷念古老的情書，它是一種壓抑的幸福。信紙上的香水濃得像必安住，頂端的勵志詩一句比一句俗。坐在書桌前看著空白的信紙，後悔小時候沒有好好唸書。你必須找到一個角度切入，讓她知道你愛她入骨。你仔細回想和她的接觸，每一次都吞吞吐吐。你們之間重視禮數，從來沒有火花噴出。突然間你意識到你們條件的懸殊，追到她的機會像水星登陸。她的臉像一塊豆腐，你的臉像一塊泥土。她的身材像辛蒂克勞馥，你永遠不會是勞勃雷德福。她的心像杭州西湖，你的心是一棟鬼屋。她的情感像合作金庫，任你自由開戶。你的情感像一間當鋪，別人給的總是超過你的付出。她愛別人像押注，不在乎是贏是輸。你不是好的賭徒，總是半路打退堂鼓。」「懦夫！」張寶說，「你怎麼這麼容易洩氣？你難道不知道，五四健將羅家倫其貌不揚，但就憑一手美麗的情書，娶到了北大的公主。」「我不像他想像力那麼豐富。」「沒關係，讓我教你一些寫情書的基本功夫。首先要強調她的美麗，說你讓我重新相信了主。當上帝創造夏娃，一定是以你做藍圖。」「萬一她不漂亮，覺得你的讚美是故意侮辱？」「那你就強調她的特殊。我以前愛上的都是散彈露露，口中有痰就隨地亂吐。你卻像一本經典好書，每天讓我學到新的事物。和你在一起我敢看你的眼珠，跟你講話會自然走近一步。我們約會沒有脫過衣服，每次結束我卻滿足得想哭。」「這些太老套，別的男人一定用爛了。」「好，那我就教你進階的絕招。你會發現讀詩的重要，引述佳句絕對是你的法寶。如果你要表達傳統的愛意，可以引用趙孟的」你儂我儂、厄煞情多、情多處——「」「等一等，薇琪是70年代的，她不可能聽過這首歌。我可不可以引用現在最流行的徐志摩：」我抬頭望，藍天裡有你，我開口唱，悠揚裡有你，我要遺忘——「」「可以是可以，不過現在的女孩子都很實際。徐志摩式的情書像是網路股的本益比，一時sexy但久了還是要看你獲不獲利。所以你不要全篇都是甜言蜜語，可以適時地談談你的專業領域，這樣她才會覺得你已經把她和生活結合，愛她入骨但也想過貸款問題。愛因斯坦在給他同學米列娃的情書中說：」你真是一個充滿活力的女孩，很難想像這麼小的身體裡竟藏了這麼多能量，我在想你時看了赫茲有關電力傳送的書，因為我不懂亥姆霍茲電動力學中最少運動原則的討論。「」「這太過理性，我喜歡的女生都像日本的自殺飛機。」「那你就強調愛她到快死的地步。拿破侖給約瑟芬的情書說：」當我親吻著你的雙唇，沉醉在你的心窩，我卻更加難過。愛情之火吞噬了我。親愛的，請接受我一百萬個吻，但請不要回吻我，因為你的吻會讓我血液沸騰。「」「女生會不會覺得這種花癡沒出息？」「沒出息？這種花癡幾乎做了歐洲的皇帝！」「你這些詩都太過文藝氣息，薇琪自然而野性，不會喜歡這種雕琢的感情。」「那你就要學大陸人的口氣。大陸作家王力雄在1998年出了一本書，書中說他在西藏懷念內地的情人，發了一通電報說：」昨夜我做了一場春夢，你媽上街買菜，我啃了你一口！「」「然後呢？」「電報以字計費，他寫到這兒就沒了。」「這太露骨了！我還是喜歡抽像的東西。」「那你就學南宋女詞人朱淑貞，她在情書上畫了許多圓圈，大圈、小圈、單圈、雙圈、全圈、半圈等，然後寫：」單圈兒是我，雙圈兒是你……全圈是團圓，半圈是別離……「」「你難道不知道大多數女生都很討厭數學，你何必去挑戰她們的弱點。」「好吧，那你就什麼都不寫，學英國詩人伊莉莎白?伯朗寧：」我那些讚美的言語是何等無能！所有的男人都在讚美你，卻無人能捕捉你的風采。我愛你至深，深到我只能愛你，不能作文。「」「我懂了，就像艾略特說的：」我們不需交談，卻想著相同的念頭。我們胡言亂語，不需要有任何意義。「」「碰到這樣的女人多好……」張寶撐著頭，望著窗外，我突然看到一個從來沒有戀愛過的小孩。
「防衛機制」
上禮拜寫給薇琪的情書石沉大海，我感到徹底的挫敗。
「沒關係，」張寶安慰我，「讓我教你一些防衛機制。」「」防衛機制「？」「弗洛伊德說人在焦慮時會不自覺地產生某些反應以紓解壓力，這些反應就叫做防衛機制。」「可是我沒有什麼不自覺的反應——」「很好，否認就是防衛機制之一。我今天要教你將這些不自覺的反應」自覺化「，化被動為主動，讓自己迅速擺脫煩惱。」「比如說……」「首先是」否認「，就是自欺欺人。挫折來時用力關門，否認整件事情的發生。下班後仍到她公司去等，等到越晚越有精神。薇琪沒回信，因為信被郵局寄丟了。事實上她天天在等你的消息，5分鐘檢查一次message.」「但這怎麼解釋她用各種藉口拒絕和我出來？」「那你就想，她……她得了絕症，不想拖累到你，只好拒你千里，讓你徹底死心。」「她看起來那麼健康都有絕症，那你我豈不成了鬼魂？這招不行，我太過清醒，無法自我蒙蔽。」「第二種機制是」壓抑「，悲傷往心裡塞，表面上好像中了六合彩。薇琪不理你，你痛苦地想往窗外跳。遺書已經寫好，拿起廚房的水果刀。這時爸媽走進來，問你是不是感冒。你說開什麼玩笑，我在等我熱的小籠包。朋友耐心地開導，你轉變話題說今天聽到一個笑話很好笑。朋友說你真能把她忘掉？你瀟灑地說天涯何處無芳草。朋友走後你吃安眠藥，上床時還摔了一跤。夜裡你仍然睡不著，滿腦子都是薇琪的好。」「這招需要表演天分，我的演技不夠逼真。」「那你就嘗試」退化「。遇到壓力時，你可以表現出人生早期，如童年的行徑。薇琪不理你，你開始摔家裡的東西。家人問你什麼事情，你擺著臭臉不發一語。朋友來安慰你，你說不用你們假惺惺。」「親友是我僅存的支柱，失去他們我就全盤皆輸。」「第四種叫」相反的形成「，壓抑自己真實、但社會不能接受的感覺，而表現出社會能接受的反應。你明明要薇琪甩掉未婚夫和你私奔，兩人搬到美國南方的小鎮。但你嘴巴上祝福他們永遠幸福，參加婚禮還包了兩萬五。你坐在主桌看他們不斷換衣服，一直告訴薇琪媽媽你女婿會對薇琪很照顧。他們最後向親友敬酒，你還一桌桌帶路。他們最後走進洞房，你還替他們點蠟燭。」「士可殺不可辱，我沒辦法這樣服輸。」「那你就」移轉「，放棄想追求卻得不到的事物，改以另一個不想追求，但比較容易得到的事物取代。薇琪拒絕你，你去追她的朋友莎莉。說服自己薇琪太過美麗，遲早會背叛你。莎莉只有氣質，婚後比較不會出事。薇琪三心兩意，莎莉死心塌地。薇琪整天想上媒體，莎莉卻喜歡燒飯洗衣。」「莎莉是有許多優點，不過她是lesbian.」「那你可以」縮小化「，將得不到的東西的重要性降低。薇琪拒絕你，其實沒有關係。愛情畢竟只是調劑，婚姻只是人生的一步棋。你抓不住女人的心理，不瞭解她們的邏輯。愛她愛到昏天黑地，她只把你當作追求者之一。時間浪費在這裡，轉眼就錯過商機。畢竟做生意比較實際，一分存款就有一分利息。」「可是我對做生意完全沒有興趣。」「那你」昇華「，將愛的能量轉移到其他更高貴的理想。你可以致力於環保，發明治療癌症的新藥。抗議貴婦穿皮草，收養流浪的狗和貓。」「這世上誘惑太多，我很難寡慾清心。女同事的化妝品，捷運上對面乘客的短裙。路上情侶的背影，好萊塢電影裡的激情。每次看到這些東西，我都壓不住自己的性情。」「那你就試試」合理化「，對災難編出一個有利於自己的解釋。薇琪要結婚，因為那男的不久於人世。為了讓他安心地死，薇琪陪他過最後的日子。」「我不要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死亡上。」「好，那你只剩下最後一條路，就是」反應控制「，故意裝出和你內心感覺相反的反應。你悲痛欲絕，但要表現出衣食不缺。你想要揍人，反而躲在家裡自虐。」「我又不是瘋子。」張寶搖搖頭，「這樣你就無路可走了……」我絕望，像一具骷髏，掉入沒人注意的水溝。
「好友」
上禮拜我建立防衛機制，心情仍感到迷失。此時昔日的好友從美國回來度假，晚上和我約在西華。
「晚上一起吃飯！」張寶打電話來。
「我的好友從美國回來，我要和她見面。」「男的還女的？」「女的。」「難怪你這麼急，小別勝新婚，今晚台北一定地震。」「我們是朋友，不是你想像的那種關係。」「當然不是……」張寶訕笑著。
你搖頭，不想跟張寶追究。
你們是最好的朋友，小學時你坐在她背後。上課時你拔她頭髮，在她頭上抹西門子地板蠟。射橡皮筋時你把她當靶，下課時偷她的橡皮擦。樓梯上你抬頭看她內褲上的小花，向全班宣傳她的屁股很大。她把你推在地上打，你一拳揮掉她的門牙。她回家告訴爸爸，她爸爸打電話給你媽。為了讓你們和好，雙方家長帶你們去看《大白鯊》。你記得最後大白鯊把嘴張大，男主角丟入炸彈讓它腦袋開花。
那天過後她不再找碴，你不再在她背上貼「母夜叉」。晨間檢查她借你手帕，班會時提名你當糾察。午睡起來練習書法，你寫得很快她一直叫你等她。放學後你們交換漫畫，你常到她家看《科學小飛俠》。她笑你沒有鐵雄瀟灑，你說她的胸部沒有珍珍大。看完卡通看綜藝節目，她喜歡站在桌上學包娜娜。她的麥克風是一支掃把，唱《午夜香吻》時咬著一朵玫瑰花。
國中時她開始學琵琶，你坐在音樂教室外聽得發傻。練完琴後你替她拿譜架，兩個人一起坐公車回家。她替你扶正風吹亂的頭髮，你幸福地說不出一句話。第二天早飯你為她買蛋塔，午餐她為你準備了西瓜。補習後你們去吃宵夜，叫牛肉麵時記得她不加辣。你本是一支癩蛤蟆，在她身邊變成了蝙蝠俠。你穿著盔甲騎著白馬，她是沉睡的公主等你親吻她的臉頰。
高中時她開始留長髮，每天上學被教官抓。你被選入樂隊，吹比你還重的大喇叭。校慶園遊會你們班上玩十八拿，她來捧場贏走所有的甜不辣。放學後你們去植物園背北洋軍閥，她永遠記不得鹽的學名是氯化鈉。忘記時她眼睛不停地眨，你的幻想快樂得不想回家。
高中畢業你們上同一所大學，你念外文她讀司法。你開始迷上莎士比亞，買了一頂中世紀的假髮。她開始信仰喇嘛，每餐只吃青菜和苦瓜。她參加學生運動，推動修改大學法。你愛上奧菲莉亞，背熟整本希臘神話。法學院很多男生追她，她漸漸沒時間回你電話。你在追中文系一個女生，只因為她長得像她。
大四那年一個男的把她肚子搞大，她半夜跑來問你能不能幫她。你跑到宿舍給那男的一頓毒打，臨走時還大聲痛罵。他倒在地上問外文系怎麼會教這種文法，你補踢一腳說你專心流血少廢話。你帶她去圓環一家診所，掛號時說你是孩子的爸爸。護士說你長得跟我們院長很像，給你八折算四千八。
然後你們長大，開始在不同角落掙扎。大學時意興風發，如今天天被老闆臭罵。同事間只能談八卦，爸媽每天催你成家。生活變得很複雜，快樂飄渺得像掌中的沙。你開始常講「算了吧」，年少的理想一一作罷。別人問你「快樂嗎」，你總是久久不回答。別人問你的生涯規劃，你開始顧左右而言他。夢中醒來你常會害怕，感覺天花板突然倒塌。你的生活中人馬雜沓，夜闌人靜時卻感到如此貧乏。
你們偶爾見面，每次都是很短的時間。她的委屈你耐心傾聽，讓她在你懷中哭個不停。你追的女人她都批評，罵你為何眼高手低。你曾代她和男友談判，激動時推倒桌上的餐盤。她曾代你向女友求情，說你為了她得了心臟病。她教你如何取悅女性的身體，你才瞭解其實不一定要那麼用力。但她同時給你打擊，承認尺寸大小的確有關係。你告訴她當男人和你談人生道理，心裡想的是如何脫你的內衣。男人一再地拖延婚期，真正的原因是他根本不想娶你。
時間過去，你們開始為彼此著急。她很熱心為你相親，你給她面子勉強出席。你回來說那女生條件不及你的十分之一，若要娶她還不如娶你。她表情非常甜蜜，一點都不像快接近更年期。
幾年後她移民到溫哥華，嫁的醫生可以當她爸爸。你留在台北工作，忙得有了高血壓。每年一張聖誕卡，她告訴你最近開始練瑜珈。週一週四學書法，週二週五上插花。她說別笑我附庸風雅，我家牆上也掛起名畫。最後說四月要回台北度假，想約你到飯店飲茶。
「好極了，」聽到這裡張寶大叫，「她還是有夫之婦！你們忍了這麼多年，現在終於火山爆發。」「我們是朋友，這份友情得來不易，我不會用性破壞了它！」「你等著瞧，你完璧歸趙我不叫張寶！」我笑一笑，心想明天就可以給他另一個稱號。我坐上計程車，想起就要見到好友，我的心開始興奮地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