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文字拼貼 十七、死人日記之二 文 / 劉索拉
【京之日記】:
我這個鄉下小地主的女兒,變成了統一軍人,真是意想不到。走在軍營裡,戰士們都愛看我。女兵也不就是我一個,可她們說我,一看就是大城市裡來的洋學生,說我把軍裝也穿成了時裝,腰身苗條。我哪裡是大城市的洋學生?正相反。可我好像比漢生還變得更像大城市來的人了。是不是因為我是女人,接受外界事物快?沒有那麼多固定的想法?啊,我愛這個
軍隊,氣息和大城市裡的沙龍太不一樣了。這種生活才是真實的。看那個將領繼天先生(在這裡他們都用了一種充滿理想的稱呼:同仁。無論男女都一樣,一個統一的尊稱)多麼英俊威風!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看的人!他簡直是上一人類中普希金、雪萊、羅亭的總化身,又比他們更真實,更勇敢,更詩意。因為他是在用他的生命寫詩。
繼天同仁說起統一道理來像念詩似的有魅力,聽了他演講的人沒有一個會懷疑統一不成功的。能想像,如果他是詩人,有多少女人會為他瘋狂。我已經為他瘋狂了。可他卻是那麼一個冷淡的人。昨天我給他當文書,為他工作了一天,他除了分配我工作外,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就那麼不好看麼?那麼不招他喜歡麼?一天工作下來,我想哭。自從離開家,還從來沒有這麼被一個男人冷淡過!
為繼天同仁工作的這些日子,真讓人情緒低落,完全失去了當女人的感覺,就是像一個事業的工具。是不是我的虛榮心太強?工農姐妹們會不會有我這些雜念?要是同仁們看到我這些日記會怎麼想我?他們已經在議論我了,有人看得出來我愛繼天同仁但他並不愛我。因為他每次出現在我面前時我都慌得不知怎麼動作好,又想讓他注意到我。我拚命為他做好工作,我為他打扮。(也沒什麼好打扮的,就這麼一身軍裝。不過是在襯衣上下功夫,不過這全沒用。)聽說他在軍校時就是個絕對的理想主義者。他好讀書、好爭論、好戰、好發動民眾,就是不好女色!(按理說這真是我父親理想中的女婿,可他如果不近女色就無法成任何人的女婿。)他如果長得像殺人犯,我也不會給他找麻煩了,問題是他長得太像詩人!我沒法專心幹事業!今天軍隊裡的二號領導繼書開同仁回來了。他前一陣領著一些隊伍在周圍鬧運動,所以我們從來沒見過。繼天同仁介紹我給他,說我是個出色的文書。我一見他先是嚇了一跳,因為他長得太不像繼天同仁。他個子小,皮膚黑,瘦臉,高顴骨,鷹勾鼻,眼睛刺人,除了像軍人武士什麼都不像。可他一開口說話就熱情得讓人放鬆。他對我像見到老朋友似的,又端茶又倒水,不像領導。他問我的生活情況,有什麼困難,喜歡吃什麼,是不是愛體育。他說他做一手好菜,哪天要做給我吃。他不像威振四方的領袖,像個兄長,和他說話很舒服。
我愈來愈愛和繼書開「武士」聊天兒,和他在一起真輕鬆,完全沒有我見到繼天同仁的那種緊張。也許是因為我並沒有愛上他,不用故意讓他注意我。有時我們不忙,還一塊兒做吃的。我們做了吃的也邀別的同仁一起吃,大家像兄弟姐妹般相處。書開對誰都非常友好,所以我也並不覺得他對我特殊。今天,他說:「唉呀,京之同仁,我發現你的胳膊比我的胳膊長。」於是我們倆就比誰的胳膊長。比下來,還是他的長。因為他個子小,就老愛和人比長短。真是可愛。可有人說,在戰場上,他殺起人來,比誰都凶。他的眼睛在殺人的時候,就像一隻狼。有時在近戰時,他什麼武器都不用,光用他的拳腳胳膊,就能把對方三兩下打死,像傳說中人物。
近來無戰事,部隊除了操練學習,就是幫地方整頓。我和書開同仁也在一起的時間挺多。差不多天天見他。我們也愈聊愈多,從統一的大好形勢聊到未來,還聊他過去的生活,他在大島的家。我才知道他們繼家是個多麼傳奇式的家庭。從他那兒,我也愈來愈多的知道繼天同仁。很怪,當我愈多的知道他們兩人時,我對繼天同仁的那種男女之情反而淡下來,替之而來的是一種崇敬之情。雖然繼天同仁還是不太看我!
今天我和書開同仁去地方政府開會,回來的路上我們又聊起各自的過去,他突然問我有沒有男朋友。我說,沒有。他沒說話。後來我們坐在土路邊歇腳,我坐在他身邊,突然發現他的肩膀非常之寬,怎麼從前就沒發現過呢?我覺得他的肩膀能包容下很多生命,包括我的。一下,我忍不住跟他坐得近了些。我多想靠在那個肩頭上歇歇,這是種什麼感情呢?我們從來沒有說過任何浪漫動人的話。
自從那天那種神奇的感情降臨,我和書開同仁的關係好像有點兒變了。我們仍在一起說笑,卻互相有點兒緊張。我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個關係。我們本來是朋友,我本來愛的是繼天同仁。也許是我習慣了有都市書生氣的男人,繼天雖說是軍人領袖,但他的舉止充滿了矛盾;他演講時熱情如火而他平時卻冷若冰霜,他敏感又果斷,慈悲又冷酷,都使他有種浪漫的、詩意的神秘感。我一直以為他這種人正是我要的男人。可他並不愛任何女人,他活得像個布道者,或者說像個哲學的聖徒。可書開同仁就不一樣了,他身上一點兒文靜氣都沒有,雖然他作一手好詩,可那詩體如今讀起來又太舊式,更顯得他不浪漫。他不是手腳不停的熱心幫人忙,就是英勇的在戰場上殺敵。一個武夫。靜下來時,也還是像一頭暫時歇下來的野獸。有時我們什麼都不說,坐在黃昏的陽光下,他那雙冷酷又有穿透力的眼睛注視前方。這時候他那緊閉的厚厚雙唇、鎖住的短短禿眉、高挺的鷹勾鼻子,都在夕陽下顯得英武動人。我能把他看得那麼仔細,可又絕沒想過我們能有什麼更近的關係,除了那天想在他的肩頭兒上歇歇之外。每次想起他,只覺4得特別親近。我能和繼天同仁那麼親近的說話嗎?我能妄想在繼天同仁的肩頭上歇歇嗎?我能跟繼天同仁肆無忌憚的開玩笑嗎?不可能。繼天同仁只能是書裡的人,只能仰頭看著,他其實不像一個真人。而書開同志是活生生的,他才是在燃燒著的人。
終於,我和書開同仁又有個機會單獨在一起。我這回大膽地問了他一個從來沒敢問的問題:「你有女朋友嗎?」他一下臉紅到脖子,我發現他有一雙小耳朵。他說:「我家裡給我包辦了,還沒娶過來。」這個回答可是我沒想到的!簡直是太不浪漫了,而且很鄉下氣!一下讓我覺得有回到鄉下父母家裡之感。我竟喊起來:「你就讓他們這麼幹嗎?你就不能主宰你自己的命運?你難道沒聽說過戀愛自由嗎?你能指揮這麼大一個軍隊難道就不能指揮你自己的生活?你是新旨義者嗎?你是統一旨義者嗎?你是地球旨義者嗎?」這通指責,好像一下把他打懵了,又好像使我們的關係突然更明朗親近。他突然問我:「如果我要我願要的女人,她敢跟我嗎?我這種人是腦袋別在褲腰上活的,說什麼時候玩兒完就什麼時候玩兒完。」我知道他指的是誰,一陣激動,沒想就說:「她會跟著你。因為她要找一個真正的男人,一個英雄,一個無私地為事業獻身的人,一個有崇高理想的人,一個不軟弱怯懦的人,一個堅強的人,一個願在暴風雨中安息的叛逆者,一個用行動寫詩的人。」他問:「我不是那個人吧?」我說:「你是。」然後我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兩人沉默。他突然向我伸出手來:「同仁,你願接受我的愛情嗎?」我的頭像一團火,手冰涼,這是不是我終生等待的時刻?我說:「你是我要的那個英雄。我願作你的朱麗葉特。」他問:「誰是朱麗葉特?」在那個浪漫的時刻,我真不願解釋誰是朱麗葉特。這就是我的英雄,他的浪漫和我的浪漫不是在一個軌道上。我應該說我是花木蘭,但我不是。我們緊緊地握著手,好像無言的發誓:我們互相屬於對方,屬於統一旨義。
我和書開的事就停在那次握手之後,好長時間沒有什麼大進展。因為戰爭又來了,書開和繼天都上了前線。直到仗打完——我們打了勝仗——書開才來找我單獨談,說有人到他家鄉給我們造謠說我們有不正當的關係,有人編了黃色小調罵我,說他家裡聽說我們的關係後很生氣,他爺爺他媽都來信訓斥他。他問我有什麼想法,我說為了自由我早就離家出走,又最後來這兒參加統一,早把生死度之於外,還在乎什麼別人的謠言?只是不想連累他與家人的關係。他說他更下了決心要跟我在一起,他說他想跟我結婚。結婚!這個詞閃在我腦子裡又沉重又莊嚴,尤其是跟他這麼個叱吒風雲的人物結婚,我只覺得神聖!同時,又想,我們可真是兩個保守制度下的男女,自從訂下關係,除了握手,什麼都沒幹過,現在就要結婚了!我還不知道和他接吻是怎麼回事,在床上是怎麼回事,什麼都不知道,就要結婚了!這是不是就是統一堂人的愛情?還是宗教式愛情?兩個多不同的觀念,卻有這種一致之處!我就要和這個大英雄結婚了,他不像我的浪漫情人,倒更像我的兄長。我跟他從沒有那種小說裡寫的昏頭昏腦的戀情——那種戀情多讓人陶醉!可我好像從來沒有過——可我將是他的妻子了。回憶過去,我曾與漢生愛得像一陣輕風,那麼不實在,輕飄飄,誰都不知道對方就搬到了一起住,因為我們是新型的現代人,我是新的女性。當時愛漢生也更多是為他那新生活方式及不同風度所吸引。後來才發現他不過是抄了城市現代人的樣子來活著,他腦子裡還是一個鄉下少爺。我與雨萊更是紙上的愛情,他不過是在尋找詩的模特時見到我,哪裡是愛我這個人。現在我與書開雖然有不同的經歷,有不同表達感情的方式,但我們有過最多的工作接觸,思想交流。我們的關係最初並不是在男女的基礎上,而始於事業友情,不是更好嗎?他除了不會耍城裡書生那些小把戲來勾引女人外,不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男子漢嗎?哎呀,我好像又糊塗了,如果你只是崇拜一個人,只是他的朋友,只因為他合乎你的理想,但並不曾為他瘋狂過,你是不是應該當他的妻子呢?
昨天,我和書開結婚了。是繼天主持的婚禮。他雖然是那麼冷漠的一個人,在婚禮上卻非常莊嚴,比我還莊嚴。我為他的嚴肅感動。他一定也是個非常有感情的人,至少他非常愛書開,他對書開像對弟弟,不像是對侄子。他好像很捨不得把書開交給我。
晚上,我想在上床前跟書開說點兒浪漫的故事,否則直接脫衣上床,有點兒尷尬。我對他說起娜拉、海涅、普希金,希望這些上一人類的浪漫文學能把我倆帶進一種氣氛,想讓書開溫柔地吻我——到現在他還沒吻過我!想聽到他說些動聽的話,比如:我愛你;比如:你是我的靈魂。他從來沒說過這些話。我從挎包裡拿出從前用手抄的詩集,挑著念。這些都是我從各種詩集裡挑出來的最動人的句子。我一氣念完五首,等他的反應,他看著我,半天沒反應,然後突然把我的手拉過去,一直把我拉到他懷裡,讓我坐到他腿上,念道:「玉人鬢金釵溜,整頓纖纖呈素手,沉醉東風汗漫遊。」我聽了不禁哈哈大笑,說:「我可不是閨秀佳人,你用錯文章了。」他說:「你是什麼?」我說:「我是自由女神。」他一下把我摟住,紅著臉說:「讓我親親你吧。」我把臉湊過去,他先親了我的臉,然後慢慢把嘴巴往我的嘴巴那兒挪,好像很不好意思。我這回倒先主動,把嘴巴往他嘴巴上一靠。我們就接吻了。他好像不會接吻,吻了一會兒,停下來問:「不知從古到今是不是都這麼親嘴兒?」天啊,問得真煞風景。我趕緊說:「這叫接吻,不叫親嘴兒。」他又問:「接吻和親嘴兒有什麼不同?不是都把嘴貼在一處?」我說:「親嘴兒是最原始的肉體需要,接吻是靈與肉的需要,不一樣。」然後我們又接吻,這回他放鬆點兒了,在吻我時,嘴慢慢張開包住我的嘴巴。我剛要更進一步吮吸他,他就又停下來問:「這不是一樣嗎?都是親嘴兒。」我只好說:「一樣一樣。」他笑起來,落出白白的尖牙。突然他像野獸似的咬住我的唇,我被他弄疼了,可又被他激起獸態。他咬我的嘴唇和舌頭,咬我的脖子,他脫光了我的衣服——根本沒看我為他穿的內衣!他在我全身都印上了他的牙印兒。噢,我愛他,他像一隻獸似的佔有我,他的強壯寬闊的胸膛壓在我的臉上,他在我身體裡蠕動,他喘息,他和我戰爭,他向我顯示力量。噢,我要他。
真怪,他睡著的時候,我仍是熱血沸騰,還想再讓他征服我。我想讓這個戰場上的英雄一次一次的征服我,永不要停。我想永遠當他身子下的敗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