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民間傳說 七、女人寨的故事 文 / 劉索拉
從大島的西邊過海,上陸地後向西走二十里,那才是真正的紅牆金瓦,熱鬧集市。穿過街市,出城,再向西走二百里,那連綿的群山。其中有座山頭兒,不知為什麼,不管是什麼天兒,它都一年到頭腦袋上扣著塊浮雲,當地人叫它「女人山」。都說浮雲下扣著寶貝,但沒人真敢去取。凡是進山的男人都成群結隊,持刀帶劍的搭伙而行,山腳下,有個客店,店主是個女的,在她店裡用好酒好飯壯了膽的男人會生出獨自進山「取寶」的念頭兒。進了山,只見古樹遮光,鳥鳴充耳,清泉冰刺骨,猿啼如喪魂;膽大的往高處走,不飽了虎豹狼熊
蒼鷹巨蟒之腹,就以為運氣來了;再往高走,竟見到仙鶴飄然起舞,奇花異草噴香,更是壯了膽;再往高,突然是一片草原,浮雲撲面,恍若仙境,人醉了般撥開浮雲進去,再往前,迎面撞上一個山寨,寨門前是半男半女的生殖器石雕,這就是女人寨,凡闖進女人寨的男人,被數名老少女子玩兒弄後,都不能活著出來。
女人寨的女人們世代不忘寨史:在一次械鬥中,部落裡的男人全部被外族人砍頭祭了麥子神,因為他們長黃鬍子,外族人說他們都是黃毛豹子變的。事後,老一輩女人們告訴後代們說,那次械鬥是漢人挑唆山下的外族人幹的,因為敵人用的是漢人的大刀。要記仇就記在漢人身上。
她們真不知道老祖宗是哪來的,只知道世世代代就這麼躲在山頂上。那塊罩在山頭上的浮雲老不走,陽光也老不來。以前有男人們在時,女人們就閒不住地生孩子,能活下來的孩子卻不多;後來男人們都死了,女人們就閒不住地找男人為了生孩子,能活下來的孩子也不多。她們不相信外族男人,抓住一個外族男人就把他輪流使完,殺頭。人頭祭祖宗祭天地,人身子喂野獸。最初生下來的男嬰都被送到遠處去,怕外族人來殺,男嬰身上被生母精心刺上花紋兒,好將來長大了能認領回來。結果她們誰都再沒找到過那些男孩兒。有個母親去尋子,發現她的兒子長大後歸了漢人撫養,她去認領時差點兒送了命,把兒子帶回寨的路上,一不當心,兒子又逃回到漢人那兒去了。可見養兒子無用。留在寨裡,外族人見了要殺,也不免一死;送到他鄉,倒幫漢人生了兒子。她們決定,男人男孩兒都不要了。那會兒誰要是在山上山下大路旁小路邊兒發現了男棄嬰,就準是從女人寨裡扔出來的。
人說女人寨的女人都不是女人,是母獸。尤其沒了男人後,寨裡的女人得外出狩獵,遠看就像一群豺狼虎豹下山。寨裡最漂亮的女人是首領的女兒希撒瑪,她十七歲,是女首領和一個外來男人生的。那男人據說因為長得好看,就被首領一人佔了,睡了他十個月,直到希撒瑪生下來才把他餵了豹子。過後女首領殺了那只豹子,把豹崽子帶回家給女兒作伴兒。據說希撒瑪長得很像她爹,眼睛是灰的。但因為跟豹崽子一塊兒長大的,她的眼神和動作都像那只豹子。長到十七歲,除了愛在山上跟豹子打滾兒、舞刀弄劍之外,對捉來的男人毫無興趣。這天,希撒瑪和幾個女人下了山,到山腳客店裡玩兒,正撞上剛從大島逃出來的繼合。繼合坐在那兒喝燒酒,青袍子小白臉兒上風塵僕僕的,看見希撒瑪,心裡還是忍不住長噓短歎。希撒瑪看見繼合,湊過去聞了聞他的味兒,登時想把他抓走跟她的豹子關到一塊兒去。趁店裡沒外人,忙令手下的女人把繼合綁了,帶到店後的廚房裡,上下打量。
繼合從希撒瑪身上聞到一股野獸味兒。這股味兒跟他肚裡的酒一混合,弄得他迷迷瞪瞪的,覺得死也無憾了。
希撒瑪問繼合從哪兒來,繼合說,大島。希撒瑪問大島在哪兒,進到廚房裡來的女店主插嘴說:「太陽從東海升起來的時候,再趕上一半下雨一半天晴,能看見太陽底下有那麼一個黑小影兒,半真半假的,就是大島。誰家小孩兒要是淘氣,大人就嚇唬說要送他到那個小影兒裡去,去了就回不來了。」
希撒瑪聽了大笑。
繼合聽得出這種笑是大地方笑小地方人的那種笑。他從小就聽慣了京城來的流亡文人們這麼笑他們,可現在連這個荒山裡的荒蠻女子也這麼笑他,就有點兒稀罕了。他想貶這女人幾句,不過,再一看她那張笑臉,就忍了。繼合恍恍惚惚地聽著女人的笑聲被女人們綁上山去了。到了女人寨,繼合被希撒瑪領進她的草樓,上了樓,隔著稀疏的木板能看見睡在樓下的那只豹子。
希撒瑪問繼合是幹什麼的,繼合想了想說,我能作詩。希撒瑪問詩是什麼?他就胡謅出一首。希撒瑪又問,說這些瘋話能讓土地長糧食嗎?繼合覺得有理。後來他用柴棍沾著火灰寫字給她看,跟她說書裡的事。希撒瑪邊聽邊笑,兩人躺在木樓板上說笑著過了一夜。希撒瑪說:「我本來想,讓你跟我的豹子睡,白天咱們仨一塊兒玩兒。」繼合忙說:「使不得使不得。如果我能不分晝夜伴著你就是福氣了。」希撒瑪聽了渾身舒服。第二天,叫人下山弄了紙筆來,看著繼合寫字。
女首領大怒,把女兒叫來,問她要怎麼處置這個男人。希撒瑪說:「他這輩子都歸我了。」她媽說:「你可不能要這個男人!他渾身冒著漢人味兒,還寫漢字,作漢詩,那坐相站相,那一對兒笑眼兒,都透著漢人調教出來的陰樣兒!這種人非殺不可。殺了還不能喂虎豹,只能喂野豬。更不能祭土地,祭茅房都不行,大糞還得養莊稼呢。」
希撒瑪說:「他老祖宗也不是漢人,不過是祖祖輩輩學了漢人的樣兒活,又跟漢人聯親。」她媽說:「一來,不是漢人又學著漢人的樣兒過日子的都是那些被漢人嚇壞了的孬種,就是他們使漢人愈來愈多。二來,他祖上因為跟漢人聯了親,就變成這種不倫不類的樣兒,你要是跟了他,不也得生出一群不倫不類的兒孫?我不就成了漢人的老奶奶了嗎?你沒聽你奶奶說過,凡一成了漢人,還特別能生孩子。幾千年前,漢人不過是幾個妖怪,到了現在滿天下都是他們的人了。」
希撒瑪說:「我這幾天也就是看著他作詩,怎麼就說起生孩子的事來了?再說也別光說漢人是妖怪,你沒聽外面人都說咱們是山妖走獸?人家看見咱們更緊著躲,我看天下人都互相看成妖怪。」
她媽大怒,說:「我就不該和那個鬼男人睡覺,生出個你來,沒想到我是給漢人養出來個媳婦,你要是打算和這個男人在一塊兒,就滾出寨子,走得遠遠的,再別讓我見到你們。我可告訴你,在寨子裡你是我的女兒,出了這寨子你不過是只豹子,跟了男人就會現原形。人家知道了會毒死你,到你知道想你媽的時候就晚了。」
希撒瑪說:「我不會變豹子也不會被毒死。你不要我了我也還是你女兒。」
希撒瑪帶著繼合走了,一直走到海邊。上了漁船,說是往南走,結果漁夫迷了路,風一刮,船一直向東去了,兩天的功夫,見到一個島。到近處停了船上岸,繼合一看,他又回到大島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