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流血的仕途:李斯與秦帝國(上冊)

正文 第十一章 一場奪權實驗 文 / 曹昇

    第一節蔡澤的黃昏

    嬴政要剷除嫪毐和呂不韋,風險之大,不待多言,一定要找到正確的執行者才行。他不僅要有能力,更要對自己忠心。李斯得以雀屏中選,嬴政乃是經過慎重考慮。四年來,李斯在長史位子上的表現,證明了他的能力。李斯曾先後拒絕了呂不韋和嫪毐的誘惑拉攏,堅定地以一個無黨派人士的面目出現,更表明了他是經過考驗,值得信任的。

    想當年,李斯的處境悲慘窘困,卻能人窮而不志短,先後拒絕呂不韋和嫪毐的誘惑,的確需要莫大的勇氣。天下皆知得之為得,而莫知捨之為得。如今,他苦心的忍耐終於收到回報。

    李斯榮升客卿,卻依然還兼任著長史一職,並將工作目標逐步向國內轉移,對朝中百官暗中加強監視。

    嬴政要逐步削弱嫪毐和呂不韋的權力,蔡澤很光榮地成了第一個實驗品。這時,蔡澤還在郎中令的任上,卻已是蕭條了許多,很少問事,對屬下也不再動輒責罵,也不再開口閉口就是那句口頭禪:想當年,老子當相國的時候。蔡澤的職責,眼下率多已由王綰代勞。

    李斯帶著愉快的心情重回郎中令府,回到他曾經戰鬥和生活過的地方。他這一趟,當然不是為了故地重遊,而是專程找蔡澤而來。蔡澤早聽說李斯被提拔為客卿,正是嬴政眼前的紅人,心理雖然委屈,卻也不敢怠慢,對李斯盛情款待。席間作陪的,多是李斯當日的上司,此時卻皆在階下對李斯慇勤勸酒,小心逢迎。李斯看著一張張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心中大快。李斯雖然放肆著自己的高興,卻克制著自己的酒興。他此來有正事要辦。

    藉著酒器和舞女的掩護,蔡澤心中犯起了嘀咕:李斯這小子來找我做甚?莫不是他驟得大官,特來故地顯擺?羞辱當日曾欺負他蹂躪他的同僚,看他們匍匐在自己腳下,像孫子一樣嚇得大氣也不敢出,從而一解心頭之恨?前天夜裡,老子忽然中途不舉,好生恨懣,究竟是那賤人的問題,還是老子自己的問題?媽的,我怎麼又玩起了意識流?打住。或許,李斯也並不是我所想的那麼齷齪,說不定這小子還算有點良心,如今富貴了,特來找我這個老上司謝恩不成?

    李斯眼中卻渾然沒有蔡澤這位老上司。他從來也沒有把蔡澤當上司看過。蔡澤只是曾經橫在他面前的一座小小山丘,注定要被他踩在腳下。如今,他早已攀越蔡澤,站在另一個更高的高度,蔡澤被他俯視,至於昔日的同事,則只有被他鳥瞰的份。李斯此行,不為謝恩,也不為報仇,一切都是公事公辦,他只是奉命前來宣佈一件事情。而他可以預見的是,聽到這件事情,蔡澤一定會很不高興。

    第二節有捨才有得

    酒過三巡,舞女也換了三撥,肚子裡裝的客套話已差不多售罄。李斯面色一沉,蔡澤會意,揮手讓眾人退下。

    眾人去而李斯無言。蔡澤因笑道:「適才舞姬之中,可有入先生眼的?蔡澤這就派人給先生送到府上去。」

    就在四年之前,李斯還只能站在台階下面,對著那些翩翩起舞的美艷少女乾嚥唾沫,而那些少女們的眼中,也全沒有他這個一文不名的小郎官。如今,只要他一句話,就可以把她們據為己有,任意索求。念及此處,李斯心裡又是一陣快意。然而,君子愛色,取之有道。他今天是專作惡人來的,他可不想在這個時候,欠下蔡澤的人情。李斯一擺手,笑道:「這個不急。」

    蔡澤問道:「敢問先生為何而來?」

    李斯正等他這一問,於是道:「李斯奉秦王之命,特來通報郎中令。」他將身子湊近蔡澤,低聲又道:「秦王知郎中令抱病在身,不能任事,特恩准郎中令暫且告病休養,待朝廷覓得合適人選,郎中令即可卸任引退,頤養天年,豈不美哉。」

    蔡澤聞言,雙手顫抖,酒杯從手中跌落。蔡澤面如死灰。他知道李斯方纔所說的話的份量。這意味著,他再也不可能重登相國之位。他的仕途已經到達終點,他的政治生命已經結束。他的一生,也就這麼交代了,接下來,就只有等待死亡靜靜地降臨。蔡澤強笑道:「秦王定是誤聽人言。先生今日應親眼所見,蔡澤賤體頗是康健,尚可為用。望先生於秦王面前,為蔡澤辨正洗誣。先生大恩大德,蔡澤定銘記終生。」

    李斯看著蔡澤絕望的面容,心中無半點同情,只是冷冷地道:「郎中令乃大智之人,為何執迷不悟?秦王用意,郎中令真不知歟?」

    蔡澤爭辯道:「秦王為何輕棄蔡澤?廉頗未老,蔡澤無病。」

    李斯面如寒冰,道:「你想要真病嗎?要知道,讓你真病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李斯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卻讓蔡澤嚇出了一聲冷汗。他這才明白,問題並不在於他是否有病,而是嬴政鐵了心要廢他的官。他不甘心地道:「蔡澤服侍秦室,已歷四世,忠心耿耿,可鑒日月,為何是我?」

    李斯望著蔡澤,一時也不說話。鏡頭推近李斯的面孔,越推越近,李斯的面孔漸漸虛化。是的,這是一個電影中常用的回憶鏡頭,李斯的思緒,回到了那一日的咸陽宮殿。

    李斯為嫪毐和呂不韋兩人建立了一個心理模型,要檢驗它是否成立,便需要貢獻一個官職出來作誘餌。嬴政問起李斯的建議。李斯說出了蔡澤的名字。嬴政不由乜了李斯一眼。嬴政知道李斯和蔡澤的關係不怎麼樣,李斯突然給出蔡澤的名字,很難讓人不懷疑他有公報私仇之嫌。

    李斯也不避嫌,正色解釋道:要削嫪毐和呂不韋之權,便先要削其黨羽。撤掉他們的黨羽,換上自己信任的人。但是一開始卻不能馬上著手去削。因為關鍵是要摸清嫪毐和呂不韋兩人的心態,這就要先自掏腰包,從自己的勢力裡拿出一人來作誘餌。作誘餌並非人人夠格。誘餌太瘦,嫪毐和呂不韋不會上鉤,誘餌太肥,自己又負擔不起。蔡澤就是一個肥瘦正合適的誘餌。現在要作的就是把他串在魚鉤上。只要對外宣稱蔡澤有病在身,請求歸隱,希望朝廷另派人出任郎中令以自代。郎中令這個官職,嫪毐和呂不韋垂涎已久。消息一傳出,嫪毐和呂不韋必定搶著推薦自己的黨羽出任郎中令。兩派相鬥,誰也不肯服輸,這時我王出面,推出一個與兩派均無關係的第三方人選,嫪毐和呂不韋都不願意郎中令一職落在對方手裡,於是也就默認了我王的提議。如此一來,則可證實嫪毐和呂不韋均害怕對方佔便宜,勝過害怕自己吃虧。於是,其權可漸削也。

    嬴政聽言,陷入沉思。嬴政問道:郎中令之職非同小可,萬一弄假成真,魚未釣到,反賠了誘餌,該當如何?該當如何?

    第三節當斷必斷

    嬴政急切發問,李斯從容作答。夫謀事者,先慮敗,後慮勝。眼下只是讓蔡澤裝病而已,萬一嫪毐和呂不韋分出勝負,達成默契,共推一人選,此事仍有挽回之餘地。只需宣稱蔡澤得名醫診治,病情痊癒,可復職視事,則嫪毐和呂不韋空鬥一場,仇怨加深,卻也只能無功而返。蔡澤可得重為郎中令,我王羽翼無傷毫髮。

    嬴政點頭,輕輕說道:可。

    在《三國演義》第十八回裡,郭嘉說孟德公,袁紹有十敗,而孟德公有十勝。其中有言:紹多謀少決,公得策輒行,此謀勝也;毛宗崗對此評道:此袁、曹第一優劣處。毛宗崗此評大是。

    技多不壓身,謀多亂人意。故商鞅說孝公,成大功者不謀於眾。百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持百謀而莫決,不如得一謀而急行。選擇太多,有時還不如別無選擇。

    嬴政是王,高高在上的王,他雖然只有二十歲,卻已經不能拿自己的年齡來當擋箭牌。作王,就意味著不能耍賴,不能找借口。李斯只需要提出建議,而他卻要承擔所有的後果。所有的行為都由他發生並最終跌回於他。他必須有決斷的魄力和買單的勇氣。徐志摩有詩: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而嬴政所呈現在李斯眼前的,最是那一點頭的果敢。

    嬴政認可了李斯的計策,又道:「此事即為先生倡謀,但憑主裁,勿誤寡人大計。」

    鏡頭再次推近李斯的面孔,李斯抬頭凝望遠方,似在沉思,又似在嚮往。鏡頭逐漸虛化。是的,這是一個幻想鏡頭。接下來,鏡頭切回郎中令府。

    且說蔡澤驚聞自己被秦王廢黜,心如死灰,只覺再無顏苟活人世,乃拔劍自刎。李斯急上前奪劍。兩人胳膊纏繞,相持不下。

    蔡澤叫道:「蔡澤即見棄於秦王,留此身何用?但求一死,以自明志節。蔡澤盡忠秦室,自認有功,今無端罷去,蔡澤焉能忍辱偷生,徒為今人後世笑!」

    李斯好言勸道:「一死雖快,卻無補於事。且從長計議。」

    蔡澤大笑道:「當年梁人唐舉為蔡澤相面。蔡澤問壽,唐舉對曰,從今以往者四十三歲。蔡澤謂御者曰:吾持粱齕肥,躍馬疾驅,懷黃金之印,結紫綬於要,揖讓人主之前,食肉富貴,四十三年足矣。自唐舉相面至今,已逾四十年也。蔡澤此生已足,死而何憾!」說完,蔡澤一使勁,又要抹脖子。

    李斯打心眼裡想鬆手,任蔡澤死去。蔡澤啊蔡澤,當年我在你手下的時候,你可是把我往死裡整。倘論起春秋復仇大義來,我第一個要復仇的人就是你。如今你想要抹脖子了,那就抹吧,我樂得看好戲,才不來攔你。你自戕了,最多也就告我一個不作為。

    然而,想像終究只是想像,現實中的李斯,卻不得不違心死命地拽住蔡澤的手。蔡澤不能死,至少現在還不能死。他活著,嬴政就多條退路。李斯拽了片刻,感覺到蔡澤也好像並沒有用盡全力,似乎他更像是在演戲,並非一心求死。既然如此,那就好辦了。

    第四節李斯的復仇

    李斯畢竟要年輕些,力氣上佔著上風。蔡澤在李斯的懷裡掙扎了一會兒,也就從了。李斯於是道:「李斯有聞,為人子者,小杖則受,大杖則逃,不陷父於不義也。為人臣者,有冤則諫,諫而不聽則默,存身惜命,不陷君於不仁也。君賜臣死,臣不敢不死。君未賜臣死,臣不敢不活。今郎中令一劍封喉,棄世輕死,是捨大義而就小節,奮一己之冤屈,而陷秦王於不仁不慈,此非人臣之道也。李斯雖愚,竊為郎中令不齒。」

    蔡澤緊繃的身體軟了下來。李斯見蔡澤神情漸漸平靜,也知其死心已去,便鬆開蔡澤,將其佩劍入鞘,放在一旁。

    蔡澤長歎道:「孔子曰,老而不死謂之賊。蔡澤老也,既不能見用,又復不能死,奈何奈何!」

    李斯像一面擦得珵亮的鏡子,貪婪地汲取著蔡澤那悲涼的表情,每一個細節都不想放過。蔡澤的白髮、皺紋、眼淚、鼻涕,都訴說著他的可憐和絕望。他生命之燈的燈油已經耗盡,現在是在干燒著燈芯,那是怎樣的疼痛。李斯心中大笑:這一趟沒有白來啊。最高明的復仇,並非奪去敵人的生命,而是奪去敵人的希望,奪去敵人的夢想,讓他除了生命,一無所有。

    李斯將自己的喜悅深藏不露,好心地開解道:「郎中令可知秦王用意何在?」

    蔡澤道:其實不知。望先生解惑。

    李斯道:李斯也不知。

    蔡澤狠狠地白了李斯一眼。心想,好你個李斯,你他媽的逗我玩呢。

    李斯不緊不慢地接著說道:「然據李斯推測,秦王於郎中令冀望甚高。郎中令為秦重臣,已歷四世,忠心不二,功在社稷。今秦王年未壯,冠未加,值內憂外患之秋,正該借重如郎中令這般老臣子才是,豈有廢而不顧、自折股肱之理?依李斯看來,秦王此舉乃是以退為進,先貶後賞,以示威於內外,結心於閣下。郎中令只需靜待佳音,秦王定必別有任用。」

    蔡澤早分寸大亂,李斯說什麼他就聽什麼,當下問道:「敢問先生,秦王欲何用於蔡澤?」

    李斯笑道:「秦王明視高遠,思謀精深。李斯豈敢妄自忖度。不過,李斯以為,閣下倘復得官,定然比郎中令只高不低。」

    蔡澤睜著一雙昏暗的老眼,接話道:「莫非是相國?」

    李斯大笑,道:「此乃郎中令自道,李斯可不曾言。」

    蔡澤忽然搖搖頭,道:「如今,呂不韋據相國之位,權高勢重,豈是說廢就廢得的?」

    李斯笑望蔡澤,道:「李斯只聞一女不可二嫁,未聞一國不可二相。」

    蔡澤於是轉憂為喜,道:「必如先生言,蔡澤定當厚報先生。」

    李斯笑得更加絢麗。他適才對蔡澤說的這一番話,全是臨時起意,胡亂編造。嬴政根本沒有再起用蔡澤的打算。李斯就是要在蔡澤已經絕望到谷底之時,再給他一些虛幻的希望。李斯這樣作的目的,還是為了復仇。

    我曾經在某本書上看過一則最為奇特的神話。這則神話說的是,穆罕默德有一座後宮,後宮裡住著不計其數的美貌妃子,每天晚上,穆罕默德都把這些妃子輪流臨幸一遍。而到了第二天早上,這些妃子卻又全都回復處子之身,白璧無瑕地等待著他的再次臨幸。

    處子之身,對女人來講,一旦喪失,一般就再也找不回來。而在這則神話裡,妃子們的處子之身卻可以長久保持,於是,穆罕默德就可以讓破瓜重複發生。李斯對待蔡澤,也大抵如此,復仇一次並不過癮,他也要讓復仇重複發生。所以,在蔡澤已然絕望、復仇已經完成之時,他又給了蔡澤新的希望,並讓他活在這樣的希望裡,然後,他將那希望重又奪去,復仇行為得以再次發生。只要他願意,這樣的復仇可以一直繼續下去,直到蔡澤終於一命嗚呼。

    蔡澤自然不知李斯的心思。他正沉浸在對未來的美好憧憬裡。蔡澤喜笑顏開,大聲對李斯道:「先生可有雅興,蔡澤養有寵姬,才貌俱佳,向來秘不示人,今願喚出為先生歌舞一曲,儘先生之歡,肆先生所為。」

    李斯推辭道:「禮雲,公庭不言婦女。李斯不敢請。」

    蔡澤打個哈哈,道:「不言,不言。只是賞玩而已。」說完,蔡澤一拍掌,果有絕色妖姬應聲而出。

    第五節魚兒咬鉤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且說蔡澤因年老多病,請求辭去郎中令職務的消息一傳開,秦國的政壇頓時變得熱鬧起來。消息是在廷議之時傳出的。蔡澤因為生病,而且據說病得不輕,離死只差半口氣了,自然不能親自到場。嬴政將蔡澤親筆寫就的辭職申請傳示百官,爾後說道:「綱成君勞苦功高,積勞成疾,寡人心實痛惜之。本欲虛郎中令一位,以待綱成君病癒,重再任職視事。然綱成君病勢已陷深淵,恐有不測,郎中令位在九卿,權高事巨,不可久缺。有功者受重祿,有能者處大官。切望諸公舉賢不避親,薦人不避仇,為寡人善謀之。」

    弦外本無音,聽者自聞之。嬴政說得冠冕堂皇,聽的人卻品出別樣味道來。這不是公然鼓勵跑官嘛。得,秦王都這麼說了,咱也不能辜負了他一番美意。郎中令,那可是卿中之卿,如此高官,走過路過不容錯過。一朝錯過,終生悔過。於是,廷議散了之後,開完大會開小會,在嫪毐和呂不韋的府邸大門處,都掛上了這樣的牌子:會議進行中,請勿打擾。

    嫪毐和呂不韋都養有數以千計的舍人,再加上朝中投奔他們的那些大小官吏,此時都像烏鴉一樣,緊盯著郎中令這塊肥肉。他們也知道,要得到秦王的任命,首先便要取得自己主子的認可和出面推薦。於是,在嫪毐和呂不韋面前自薦的、他薦的、哭的、笑的、請客的、送禮的、唱的、罵的、攀親的、道故的,蔚為大觀,不一而足。其中千姿百態,自是無暇細表。

    前面說過,曾幾何時,呂不韋對控制郎中令一職是心存顧忌的。然而如今情況有變,一是嫪毐攬權太凶,給了呂不韋巨大的壓力,他必須壯大自己的實力,以免在和嫪毐的較量中,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二是這回是嬴政主動開口,公開徵求郎中令人選,如此一來,推薦自己的親信出任,也可以說是奉命而為,忠君報國,過程上合理,程序上合法,諒別人也不能有所異議。至於嫪毐,仗著有太后墊背,更是百無禁忌,劃到籃子裡的都是菜,攥在手裡的都是官。

    郎中令只有一個,而欲得者眾多,這也讓嫪毐和呂不韋犯起了頭疼。或許,也只好來一場超男大賽了,先是海選,再五十強,二十強,十強,三甲,就這樣一步步選過來。

    再次廷議,果如李斯所料,嫪呂二派經過內部的協調選拔,都推出了自己的人選,互相貶斥,各不相讓。嬴政心中暗喜,面上卻裝出慍怒之色,命令駁回重議。

    廷議即罷,嬴政單獨召見李斯。李斯知道,是時候該嬴政推出忠於自己的人選了。果然,嬴政問道:「先生曾與王綰共事,寡人欲舉其為郎中令,先生以為如何?」

    李斯和王綰私交甚好,王綰如當上郎中令,對他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他知道嬴政只是象徵性地一問,其實心意已決,於是不疼不癢地挑一個小毛病,道:「王綰是否太過年輕?」

    嬴政笑道:「不然。先生三十七歲為客卿,王綰與先生年歲相仿,為何作不得郎中令?寡人並非不知,綱成君荒蕪政事,全仗王綰背後為其支撐。王綰雖無郎中令之名,所行卻已是郎中令之事。寡人索性成全於他,令其實至名歸。」

    李斯心裡一驚。王綰替蔡澤代行郎中令之權,嬴政原來早已知之,既知之而竟縱容之,看來,王綰也是頗得嬴政之歡心,以後該當和王綰再多多親近才是。

    第六節帝王御下之道

    聆聽是一門學問。一個好的聆聽者,能在周圍產生一種氣場,讓人禁不住產生口水氾濫的慾望,不喊停就只能狂噴不止,直到噴成木乃伊或乾屍。李斯便是這樣一個好的聆聽者。

    孤獨的人,通常不愛說話。高傲的人,通常也不愛說話。嬴政集孤獨和高傲於一身,更是惜言如金。

    以李斯之善聽,遇嬴政之惜言,結果會怎樣?是李斯耳朵起繭還是嬴政食言自肥?

    應該說,現在的李斯,於嬴政是半師半友的關係。自從李斯向嬴政提出統一六國的構想以來,嬴政觀察了許多,也思考了許多。他正需要李斯這樣一位聆聽者。

    本來,今天的正式議題是關於確定由王綰出任郎中令的,嬴政卻忽然起了談興,主動將話題延伸開去。

    嬴政帶著傾訴和交流的語氣說道:「寡人有所思,願與先生議論之。治國先治吏,治吏先擇吏。寡人十三即位,國柄先有呂不韋獨掌,後有嫪毐瓜分。二人當朝,任用親信,排斥異己,附之者雖眾,而怨之者更巨。所謂怨之者,乃身在仕途,卻不得嫪呂二人見幸者也,其中得無有才有能者,堪任之以事乎?寡人欲擇而用之,既用其能,復用其怨,以分嫪呂二人之勢;此為擇吏於目前也。寡人不肖,不敢步先王后塵。舊吏老臣,可共守成,不可同開創,寡人皆欲棄而不用。寡人所用,必如先生及王綰之類,年壯力強,而志未伸,願未足,有如新礪之戈,正當銳時,惟其如此,方可果勇不顧,臨敵力戰,先為主慮,後為己顧。倘天命歸於寡人,可隨者若輩也。」

    聆聽者就如同球賽中的裁判,水平越高,越讓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於是,談話如水銀瀉地,比賽如流水行雲。

    嬴政越說越興奮,而李斯仿同透明。嬴政接著說道:「人主治臣,如獵師治鷹,取其向背,制在饑飽。不可使長飽,也不可使長饑。饑則力不足,飽則背人飛。夫舊吏老臣,皆飽腹之鷹也,腦滿腸肥,厚顏無恥,只願尸位素餐,安於富貴,寡人賞之而不喜,罰之而不懼。彼等無利於寡人,又焉能為寡人驅使於無前也?而王綰之流,如空腹之鷹也,功名未立,爵祿不厚,又兼正當氣盛之年,翅疾爪利,寡人賞之則喜,罰之則懼。寡人於其有威有利,其爪翅之功,寡人得以坐而收之也。此為擇吏於長遠也。」

    那時的嬴政,便早已懂得了幹部隊伍應該年輕化的道理,只不過其理論依據與今日頗為不同罷了。

    李斯聽完嬴政所言,心中不免疑惑,嬴政久處深宮,究竟是誰教給他這些道理?或者如後世張良謂劉邦,其才能殆天授歟?

    另一方面,嬴政如此袒露胸襟,直言不諱,也讓李斯心裡既榮幸,又害怕。嬴政的這番話,黑暗陰冷,實在能稱得上是難以啟齒的私房話,只有其閨中密友才有資格與其分享。李斯有自知之明,他絕算不得是嬴政的閨中密友,他只是嬴政的一名臣子,暫時得到嬴政的看重和信賴而已。而君主向臣下暢述御下之道,對臣下而言未必是祥兆。分享君主隱秘的心事,可能比分享君主公然的權力更為危險。

    第七節有時候捷徑是一條彎路

    再次廷議,嫪毐和呂不韋仍堅持各自推舉的郎中令人選,互不相讓,結果只能是再度不歡而散。

    於是,李斯時刻到了,李斯作為中間人,即將開始他左右逢源的表演。

    每個人大概都有過作中間人的經歷,或是幫遞紙條,或是勸架,或是作和事佬,或是當電燈泡,或是當第三者等等。萬物之間,均存有引力和斥力,在人的身上,這樣的引力和斥力被稱為人際關係。中間人的作用,就是改變現存的人際關係,使其走向親近,或使其趨於疏離。

    嬴政貴為君王,除了和妃子們雲雨尋歡時之外,其餘時候,也免不了需要中間人,甚至比常人更為需要。有許多事情,他都不方便親自出面。因為他是王,他是整個帝國的底線,他是最後一道城牆。他說出的話,作出的決定,無論對錯,都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而派中間人出面,他退居於幕後,便給了自己緩衝的時間和修正的空間。

    在出發去拜訪嫪毐和呂不韋之前,李斯仔細地過了一遍腦子,認清自己所將要扮演的角色,以及要達成怎樣的目標。

    李斯這個中間人,是三方面的中間人。既是嬴政和呂不韋之間的中間人,又是嬴政和嫪毐之間的中間人,也是嫪毐和呂不韋之間的中間人。當然,他這個中間人是有傾向的,他名為中間人,實是嬴政的代言人。也就是說,他拉的是偏架。他的目的是:說服嫪毐和呂不韋收回各自的郎中令人選,共同接受王綰為新的郎中令,同時讓嫪毐和呂不韋將所望未遂的原因歸咎於對方,而不是將矛頭對準嬴政。

    權力是剛猛的,而政治卻應當柔軟。李斯要讓嫪毐和呂不韋相信,政治是妥協的藝術,而他們二位,正是天才橫溢的藝術家,如將自己這樣的藝術天賦白白浪費,實在可惜。

    為了更快的達到目的,有時就必須妥協,甚至是倒退。不僅是因為欲速而不達。這其中,還另有講究。

    我們知道,兩點之間,並非直線最短,因為時空並非平坦,而是彎曲。因此,欲從一點到達另一點,並非以走直線路徑為最快。真正的最短路徑,很有可能是一條極為怪異的弧線。沿著這條弧線前進之時,當事人或許會陷入迷茫,我這豈不是越走越遠?我這不是在往回走嗎?其實大可放心大膽地往前走,因為你正走在正確的路上。正所謂,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

    所以,不用怕走彎路,走彎路有時候是一種必須,更有可能反而本就是捷徑。再者,誰又能確保自己一定走的是直路呢?當我們在生活中遇到挫折,甚至感覺倒退之時,不妨偶爾這麼想,也許,心情會不一樣。

    由此生發開去,自然界是造物的作品,是造物留給人類的一本無字天書,體現著造物之意志和思想。所有的哲理,其實都早已蘊藏在大自然裡。故老子雲,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故聖人以天地為儀型,格物以致知。故君子之道,察乎天地。常聞之事,可以為鑒,習見之物,足相發明。

    第八節重回相國府

    李斯決定先從呂不韋說起。他已經說過呂不韋多次,經驗豐富,深具心得。李斯的馬車輝煌地經過相國府大門,長驅直入。那時的馬車不比今日的汽車,有車牌可掛,一看車牌,就知道車主的底細和地位。但看門武士的眼睛也不是白長的,光看李斯所乘馬車的配置和顏色,就知道那是客卿的馬車,哪裡還敢阻攔。看門的往往就是這樣,認車不認人。在著名的列寧和小衛兵的故事裡,如果列寧不是步行,而是乘坐自己的專車,或許那小衛兵一早便已放行了吧。

    李斯坐在寬敞的馬車內部,穿越整個相國府。李斯已是許久沒回來這裡了。在這裡,他度過了人生中最為苦悶和難熬的三年時光。相國府依然還是那個相國府,但在此時李斯的眼裡,相國府卻分明變矮了,也變小了。

    呂不韋親自接見李斯。自從李斯就任長史以來,兩人就斷了私交。此次李斯以客卿的身份登門造訪,自然好一陣寒暄。譬如:李斯啊,你榮升客卿,我還沒去恭喜你呢,實在是慚愧啊。相國大人,瞧你說的,那還不是全靠你的栽培,你的恩德,李斯是一天也沒敢忘記的啦。李斯啊,難得你還有這份心,你好久也不來看我,是不是升了官就看不起我這個老傢伙了。哎呀,相國折煞我了,我早就想看你來著,這不是看你日理萬機,怕打擾了你不是,今天我是拼了會煩你擾你招你厭棄,也要來拜謝你這位老上級啊。諸如此類的場面話,足足擺了小半個時辰有餘。

    李斯不提來意,呂不韋也佯裝不問。呂不韋帶著李斯參觀著書大廳,《呂氏春秋》的編撰工作還在緊張地進行之中。看著那些「為覓一佳句,捻斷三根須」的舍人們,李斯不禁想到,要是當初我接受呂不韋的邀請,參與編寫《呂氏春秋》的話,我現在大概也和他們一個模樣吧。剎那間,他竟感覺時光彷彿凝滯,自己則陷入莊周夢蝶的幻覺。

    呂不韋的話將李斯帶回現實。呂不韋臂膀一揮,笑道:「《呂氏春秋》,千秋盛舉,萬世典籍,從此六國何敢再視我秦國為不文之國?當日若非先生提議,不韋又焉能想及此舉?說來,還要多謝先生才是。」

    李斯回禮道:「相國厚意,李斯哪裡當得起。李斯以為,是今朝後世的萬千書生學士該多謝相國才對。《呂氏春秋》編寫至今,已歷七載。未知進度如何?」

    呂不韋道:「再過一年,便可成書。」

    古人著書不比今日。《呂氏春秋》統共二十餘萬字,不論質量,單從字數來看,只相當於今天某些高產作家大半個月的工作量而已。而竟然勞動三千舍人,窮八年之功,在這方面,不得不讚歎呂不韋實在有錢,也實在有耐心和胸襟。

    呂不韋又道:「書雖未成,但已十畢其九,先生倘若有暇,還望寓目指正。」

    李斯道:「李斯才疏學淺,一無著述,不堪相國寄望。」

    「先生何必過謙。秦國第一才子,非先生莫屬。先生雖隻字未著,非不能也,實不屑也。」

    李斯對自己的才能倒從來也不謙虛。在這個世界上,他除了服過韓非之外,還沒服過旁人。不過,眼下可不是看書的時候,李斯於是推辭道:「還是留待書成之日,李斯一併拜讀。」

    夕陽西下,呂不韋大擺宴席,款待李斯。酒酣耳熱,賓主盡歡。呂不韋道:「長遠未和先生閒談,甚是想念。先生在日,不韋能常就請教,獲益匪淺。今先生入朝為客卿,不韋胸有疑難,卻再也無人可問。今欲再與先生閒談,未知可乎?」

    李斯拜道:「得與相國閒談,固所願也,未敢望也。」

    第九節舊仇新恨

    呂不韋於是屏退左右。兩人捂著肚子,都吃得太飽太撐,要先消化消化。還是呂不韋的腸胃功能比較強壯,因為他先打破沉默,開始說話。呂不韋道:「四下無人,敢問先生來意。」

    李斯道:「不瞞相國,李斯實為郎中令一事而來。」

    呂不韋沉聲道:「奉秦王之命歟?抑或為嫪毐作說客歟?」

    「李斯自來,只為報相國昔日知遇之恩。」

    呂不韋從鼻子裡輕哼一聲,那意思像極了北島那首著名的詩歌:告訴你,我不相信!

    李斯神色不改,說道:「相國推選大夫沌為郎中令,嫪毐舉薦佐弋竭為郎中令,相國不欲退,嫪毐不肯讓。非此即彼,雖秦王莫能斷。然李斯暗窺秦王,似有順從嫪毐之意。李斯不憚背秦王前來,特知會於相國。今相國與嫪毐相爭於朝,朝野皆知,又復拭目以待,視二君孰勝而定其行止。一旦嫪毐威壓秦王,而秦王年幼,無能逆之,則佐弋竭得為郎中令,嫪毐勢必權勢愈強。而天下由此皆知,嫪毐貴於相國也,勝於相國也,嫪毐得寵而相國失勢也,於是爭捨相國而附嫪毐也。今日一挫雖小,他日百挫千挫為大,竊為相國危之。」

    受李斯一激,呂不韋果怒形於色,切齒道:「嫪毐小兒,徒仗巨陰,復有何能哉!」

    李斯詫異言道:「相國所指為何?嫪毐當日已罹腐刑,為眾人共見。今嫪毐閹宦也,不求富貴,又能有何求?」

    呂不韋省覺自己說漏了嘴,他冷瞥李斯一眼,心想,關於嫪毐乃是假閹之事,李斯這小子到底是真不知道還是在裝傻?呂不韋於是轉口又道:「不韋有疑惑,嫪毐無功無德,秦王為何要依順之?」

    李斯再次刺激呂不韋,說道:「秦王非依順嫪毐,實乃依順太后是也。秦王事太后至孝。太后恩寵嫪毐,秦王素知之。嫪毐歡心,則太后歡心。於是,秦王欲以佐弋竭為郎中令也。」

    一聽到太后之名,呂不韋面部變色,一陣痙攣。呂不韋已經很久沒聽到太后的名字了。自呂不韋和太后分手以後,在相國府內,太后的名字是禁止被提起的。

    李斯繼續又道:「嫪毐所嫉恨者,相國一人而已。嫪毐依仗太后恩寵,四處散播謠言,言道相國欲謀作亂,不利於秦王也。雖說謠言止於智者,然遍觀滿朝文武,智者又有幾人?」

    呂不韋拍案而起,叫道:「先生竟如此糊塗!欲謀作亂者,嫪毐也。倘無呂某在朝,嫪毐早已反了。」

    第十節呂不韋的屈服

    呂不韋盛怒之下,有如剛服食過五石散的魏晉名士,衣襟大開,背手疾行。其臉龐也乘機開起了染行,先是胭脂紅,再到馬奶紫,再到梨花白。剎那三變,駭俗驚艷。

    對李斯來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也並不覺奇異,待呂不韋行散完畢,這才若無其事地說道:「相國所言差矣。」

    呂不韋好不容易坐下,聞言險些又跳將起來,他雙眼暴睜,怒向李斯。心想,你還好意思自稱為報恩而來,你分明是來給我添堵的。從來了到現在,一句寬心的話也沒對人家說過。其實,男人更需要關懷。我哪裡說差了,你最好給我個滿意的解釋。

    李斯安坐,道:「嫪毐雖愚頑,也必知作亂並非兒戲。嫪毐得有今日,全拜太后所賜。無太后之力,嫪毐一事不足成。虎不食子,牝性護犢。嫪毐倘欲作亂,不待秦王應對,太后必先誅之也。李斯以為,嫪毐無心作亂,卻有心取相國而代之。相國一日在朝,嫪毐一日不安。嫪毐志不在社稷,志在相國也。今嫪毐自度力尚不足與相國抗衡,故引而不發。倘郎中令歸於嫪毐,嫪毐權勢愈大,圖相國必也。」

    呂不韋歎一口氣,道:「秦王果有意以郎中令屬嫪毐乎?」李斯沉痛而惋惜地點頭。呂不韋苦笑道:「忠秦室不如忠太后,事社稷不如事宮闈,國事如此,夫復何言!」

    李斯道:「相國以秦王輕相國而重嫪毐乎?」呂不韋學著李斯的樣子,也是沉痛而惋惜地點頭。

    李斯道:「李斯斗膽,敢言相國之失。論於秦王之親,秦王尊相國為仲父,父子之誼,豈閹宦嫪毐所能比。論於秦室之功,相國功高天下,嫪毐寸功未有,此皆天下盡知之也。然為有太后之故,秦王以郎中令屬嫪毐,情非得已。李斯有一計,使嫪毐只可空羨郎中令之位,卻不得納入囊中。」

    「願聞先生之計。」

    「嫪毐死爭郎中令,以相國爭之故。嫪毐欲圖相國,暫不可圖,又懼反為相國所圖。故相國爭,則嫪毐恐,恐則必爭,惟恐後人。為今之計,莫如相國不爭。郎中令所司者,秦王之安危也。相國不爭,嫪毐豈敢爭?嫪毐爭則必授相國以柄。相國已退而嫪毐苦爭,非為謀反而何?當斯時也,相國再言嫪毐欲謀作亂,嫪毐雖有千口,莫能辯清。嫪毐之死生,操於相國之手也。相國倘憐嫪毐,則進言於太后秦王,奪爵去位,廢為庶人。倘相國不憐嫪毐,則發兵而攻之,夷其家,滅其族,為國除奸,秦王聞之必喜,而太后亦不能怨。」

    呂不韋心裡冷笑,我呂不韋又無龍陽之好,憐嫪毐做甚。將其挫骨揚灰,也難以消得我心中恨意之萬一。李斯所說,雖聽上去很美,但呂不韋還是有些不肯甘心,他還是惦記著郎中令一位,況且,他也是當著眾人的面,向大夫沌打過包票,保他能作上郎中令的。

    李斯察言觀色,又道:「相國如執意與嫪毐強爭,勝則利一,敗則害九。利害之間,不可不思。」

    呂不韋仍然不放心。他一旦退出,而郎中令真到了嫪毐手中,他很懷疑自己是否有因此發難的勇氣。他老了,早沒了當年的銳氣。在他而言最好的結局,還是嫪毐也見機而退,放棄對郎中令的渴望。只要能和嫪毐保持住均衡,他也就滿意了。呂不韋於是道:「以先生之見,不韋退則嫪毐必不爭。」

    李斯看穿呂不韋的心思,道:「李斯將往說嫪毐,若嫪毐不退,李斯必提頭來謝相國。」

    呂不韋道:「倘孤與嫪毐皆退,郎中令屬誰?」

    李斯知道,現在還不是將王綰推出來的最佳時機。絕不能讓呂不韋有這樣的感覺:其實嬴政早有主意,只是在利用他和嫪毐而已。李斯於是道:「此事或容從長計議。秦王臨兩難之局,想來雖不能就相國,也必不從嫪毐也。」

    呂不韋聽罷,閉上眼睛,長久也不說話。李斯知說已成,於是告辭。呂不韋並不挽留,只是道:「走了?」

    第十一節嫪毐,好久不見

    呂不韋這邊的問題解決了,李斯再前往說嫪毐。李斯之所以把嫪毐放在後面來說,是因為他自覺並沒有絕對的把握,在他看來,說服嫪毐的難度要比說服呂不韋的難度為大。一是他對呂不韋更有研究,說生不如說熟。二是嫪毐遠沒有呂不韋聰明。聰明人懂得變通,愚蠢的人卻只認死理。

    嫪毐和呂不韋不一樣,說的策略也必須相應調整。如果說呂不韋的命門是:老而不能戒之在得。那麼嫪毐的命門就是:作賊心虛。嫪毐就是賊,偷人的賊,偷太后的賊。李斯的遊說,將緊緊抓住這個命門不放。

    讓李斯想不到的是,嫪毐居然親自到大門口來迎接他,並把馬車伕斥下去,自己坐到馬車伕的位子,趕著馬車,將李斯一路載入。自嫪毐發跡以來,甘為某人執鞭駕車,可實在是頭一回。李斯百般推辭不得,他坐在車內,不僅毫無寵遇之感,反而大為驚恐。嫪毐什麼時候變得這般有心計?他如此這般地籠絡我,就算我不能為他所用,他也能落下個慕賢愛德的美名,而這事要是傳到嬴政的耳朵裡,我又該對嬴政作怎樣的解釋?

    嫪毐帶著李斯,將自己的府第轉了個遍,他像是一個幼稚的孩子,向大人得意地炫耀著他的玩具。嫪毐的變化實在太大,在嫪毐身上,再也找不到七年前那個年輕人的任何影子。七年前的那個年輕人,在樹下被數十壯漢按倒在地,可憐兮兮地被公然扒去褲子,卻也無膽哭泣。

    同樣是說你怎麼好久也不來看我,呂不韋的語氣只是純粹客套,嫪毐的語氣裡卻透著真誠,這不免讓李斯也很是感動。而要讓這份感動延續甚至到達高潮,其實也很容易,那就是像所有多年未見的故人那樣,共同回憶往事。李斯和嫪毐之間也有往事,卻偏偏不能回憶。這往事於李斯或有快樂,對嫪毐卻只有恥辱。

    嫪毐自入得太后宮中,很快就平步青雲,一順百順。李斯看著嫪毐眉飛色舞、志得意滿的樣子,不無妒意地在心裡暗道:沐猴而冠。然而太后說了:就算嫪毐沐猴而冠,可是我喜歡。李斯饒有興致地暗暗打量著嫪毐的面孔,但見他蒼白的臉上,找不到半根鬍鬚,還真是有些宦官的樣子。李斯想到:那些須兒,大概都是被干拔掉了吧,而且是出自太后的手藝。然而每拔每長,每長每拔,那又是怎樣的疼痛?不過話又說回來,倘能得到如此富貴,別說讓太后干拔鬍子,就算讓太后干拔牙齒,又有幾人能說我不願意?

    遊覽完畢,李斯還沒開口談起來意,早有豐盛的宴席擺好,較之相國府的接待規格,又是奢華出好幾個檔次。席間,嫪毐滔滔不絕,訴說著自己得意的故事,李斯根本插不進話,只能作一個忠實的聽眾,偶爾附和那麼一兩聲。

    第十二節得來全不費工夫

    李斯很是理解嫪毐這種心態。在李斯面前,嫪毐並非願意吹噓,而是必須吹噓。一看見李斯,嫪毐就不自然地想到自己屈辱的過去。也許,他可以傲然漠視旁人,但在李斯面前,他始終擺脫不掉內心的自卑。李斯只要坐在那裡,哪怕是一動不動,對他都是一種挑釁,一種拷問。他只有張揚光輝的現在,以淹沒卑賤的過往。他要竭力在李斯面前證明自己、強調自己。而李斯對於嫪毐的意義,並非止盡於此。嫪毐在向李斯吹噓時所獲得的成就感,遠遠比向其他人吹噓一千次加起來還要強烈。而他多年來何嘗不是一直有著這樣一個隱約的心願,那就是要得到李斯的承認,得到他曾經景仰和熱愛的李斯的承認。

    終於,嫪毐問起李斯來意。李斯正聽得昏昏沉沉,忽遭此一問,好一會兒才醒過神來,說道:「李斯為郎中令一事而來。」

    嫪毐哦了一聲,意義不明。李斯於是繼續說道:「人無近憂,必有遠慮。今相國與君各薦郎中令,莫肯相讓。君當自知,相國恨君非一日也。相國得郎中令則強,相國強則君危。相國不得郎中令,則恨君更甚,攻君必也。雖然,君為人堂正,當無把柄操於相國之手,然而,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相國若毀君之名,壞君之信,使君不能自明,君將何所歸也?今君未屆而立之年,而相國已垂垂老矣。竊為君計,與其兩爭而俱傷,不如靜待其滅亡。」

    李斯正待再往下說去,嫪毐忽道:「先生有所求於嫪毐乎?」

    李斯不明嫪毐所指,只得道:「李斯願君毋爭郎中令……」

    李斯話未說完,嫪毐便已接口道:「先生有求,嫪毐自當應承。」

    李斯大吃一驚。這答應得也太爽快了吧。我的魅力有這麼大嗎?我精心準備的演講才剛剛開始,觀點都還沒來得及展開呢。所謂起承轉合,我只說到起的階段而已。就好像套中人帶齊了成套雨具,一出門卻發現是晴天,心內不免怏怏。因此,目的雖然達到,李斯卻並無預期中的興奮,他幾乎是下意識地順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道:「相國已應李斯之請,捨郎中令而不爭……」

    嫪毐高舉酒杯,再次打斷李斯,道:「今日得蒙先生造訪,嫪毐大是高興。再提呂不韋老匹夫之名,豈不是煞了風景。諾,嫪毐為先生請酒。」

    兩人一飲而盡。李斯按捺不住疑惑,問道:「此事非小,君得不深思而後決乎?」

    嫪毐哈哈大笑,道:「既為先生所請,嫪毐何須多思?」

    李斯道:「君之厚愛,李斯何能敢當?」

    嫪毐執李斯之手,道:「因為先生是先生。因為七年前,只有先生把嫪毐當人看。嫪毐欠先生的。今夜,願先生不醉不歸。」

    嫪毐激動得近乎失態,李斯心中也湧起一陣久違的溫情,眼眶也不禁濕潤。是夜,李斯果酩酊大醉。坐在回程的馬車裡,月華似水,夜風拂面,李斯目注遠方,悵然若失。究竟,我們有多少情感遺忘在路上,我們有多少心緒丟棄於時光?

    第十三節新任郎中令

    李斯次日酒醒,頭疼欲裂。回想昨日在嫪毐府中的經歷,恍如一夢。睡眠恢復了他的體力,疼痛則使他保持冷靜。李斯自問:昨日為何我會如此脆弱,甚至幾乎落下廉價的眼淚?或許是因為酒精的作用,或許是因為嫪毐動情的言語,或許是夜色過於溫柔,又或許都是月亮惹的禍。然而,這樣的感動於我百無一用,我何曾需要被感動。感動是懦夫的標誌,感動是弱者的專利。真正內心強大之人,能包容一切情緒,卻又能不為任何一種情緒所左右。

    李斯確信,昨夜的突然感動,只是一瞬間的激情迸發,而不是自己對嫪毐存有什麼特別的感情。激情和感情,有天淵之別。一時興起跑去街頭裸奔,這只是激情,幾十年如一日地堅持在街頭裸奔,這才能叫感情。激情如潮水,來去匆匆,了無痕跡。感情是空氣,縱使稀薄,卻包圍四周,讓你我存活其中。

    李斯必須將他和嫪毐之間的關係作一個明確的定位。嫪毐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嫪毐了,他現在是太后的寵臣,秦國的權貴,嬴政的敵人,換言之,也就是他李斯的敵人。所謂的故人之誼,只維繫於對過去的共同記憶。而過去又何必一再被觸及?回憶一次便已足夠,是重溫,更是告別。昨夜的酒,祭天祭地,祭奠過去。

    而從昨天嫪毐的表演來看,他對李斯的感激當是出自肺腑。李斯暗自祝願道,但願嫪毐像保存自己的性能力一樣,長久地保存這份感激。總有一天,我李斯將會用到這份感激的,但絕不是現在。如果要用,就用個最大的。

    嫪毐和呂不韋果然都放棄了對郎中令的爭奪,如李斯所料,他們把決定權交給了嬴政。而這正是嬴政求之不得的結果。於是,按照預先的計劃,嬴政封王綰為郎中令。由於嬴政還未行冠禮,不算正式親政,因此,雖然郎中令的歸屬已成定局,也還得像征性地來尋求嫪毐和呂不韋的同意。

    雖然和李斯一般年紀,但王綰的知名度比李斯要遜色許多。王綰一直待在蔡澤手下,不顯山不露水,又沒有出眾的政績和功勞,這樣的人選最為合適,貌似平庸,值得忽視,絕不至於引起嫪毐和呂不韋的不安。嫪毐很快就表示了對王綰的認同。可是呂不韋卻一直拖著,不肯定也不否定,就是拖著。

    呂不韋心中莫不是又起了什麼貓膩?或者他在為自己當初作了錯誤的決定而後悔,在生著悶氣?李斯也懶得來分析呂不韋的具體心態,更沒興趣再登門去作他的思想工作。李斯自有辦法讓呂不韋屈服。

    於是,奇跡般的,蔡澤的病情突然好轉。蔡澤開始在公開場合出現,比如遊覽風景區、與民同樂,或者出席某項工程的落成典禮等等。消息很快就到達呂不韋的耳朵。呂不韋這下坐不住了。看蔡澤這精神頭,復職沒什麼問題。蔡澤可是呂不韋的老對頭了,又是一根頑固難啃的硬骨頭,仗著資歷比呂不韋還老,時常要給呂不韋下腳使絆。郎中令寧願便宜給了王綰,也絕不能再讓蔡澤復職。

    於是,呂不韋也只得勉強認可了嬴政的提議。而呂不韋一點頭同意,蔡澤的病情忽然又急轉直下,遵照醫囑需要長期靜養。於是蔡澤返回封地,自有李斯親往相送不提。

    王綰出任郎中令,這是一個信號,向百官和六國表明,秦王長大了,他已經可以跳開嫪毐和呂不韋,自己作出決定。不管這個決定是對是錯,都具有王權的威嚴,體現著國家的意志。

    四年前李斯就預言過,王綰將頂替蔡澤出任郎中令。如今,李斯的預言果真成為現實。尤其是王綰在得知李斯為了他的晉陞,而在嫪毐和呂不韋之間奔走遊說,竭力周旋之後,更是對李斯滿懷敬意,為李斯這種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精神而深深折服。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