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流血的仕途:李斯與秦帝國(上冊)

正文 第十章 合計同謀 文 / 曹昇

    第一節終於,陞官了

    這一日,嬴政召見李斯。

    按照嬴政的習慣,被召見者在見到嬴政本人之前,根本不可能知道此次召見的目的,因此也很難作任何有效的準備,是福是禍,只有在見面的那一刻才會揭曉。

    李斯原以為這只是一次尋常的召見,嬴政只不過想聽聽他匯報工作而已。等到了宮殿,這才發現有些異樣。偌大的宮殿,只有嬴政一個人在。

    嬴政坐於幽明之中,四周廣闊而安靜,地上有青灰的光線漂浮游弋。這個年輕人身上似有一種天生的光芒。隨著年歲漸長,光芒越發強烈,讓人目眩神迷,不能直視。這樣的人,不可能被擊敗,更不可能被控制。

    嬴政孤獨地撫摩著他心愛的長劍。在那不可言說的姿態之間,透射出神明般的偉岸魔力。李斯每次面對嬴政,都感到一種被照耀的幸福,並產生崇高的衝動。在李斯眼中,嬴政屬於人間,卻又遠高於人間。

    話題從無意的閒談開始。

    嬴政以指彈劍,有清越之聲,經久方息。嬴政目注長劍,面有傲色,道:「以長史之見,此劍如何?」

    李斯不解其意,只好先以套話敷衍道:「吾王之劍,乃國之利器,非臣所敢置評。」

    嬴政瞥了一眼李斯,似有不滿,又道:「寡人嘗聞,天下之劍,有三分之說,長史可知乎?」

    李斯這時才品出些味道來,嬴政是在試探自己呢。於是說道:「臣聞諸莊周,劍可三分,乃天子之劍,諸侯之劍,庶人之劍也。」

    「何為天子之劍?」

    「據莊周所言,天子之劍,以燕谿石城為鋒,齊岱為鍔,晉衛為脊,周宋為鐔,韓魏為夾,包以四夷,裹以四時,繞以渤海,帶以常山,制以五行,論以刑德,開以陰陽,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劍直之無前,舉之無上,案之無下,運之無旁。上決浮雲,下絕地紀。此劍一用,匡諸侯,天下服矣。此乃天子之劍也。」

    嬴政歎道:「莊周之言,不亦善哉!」

    李斯道:「不然。莊周所言天子之劍,終為有形之物,非足以久恃也。」

    嬴政一驚,道:「以長史之見,天子之劍又當如何?」

    李斯微一沉吟,道:「臣以為,天子之劍,其要在不可見。無鋒而利,無鍔而剛,無脊而固,無鐔而威。天子穆穆,至高至大,方地為輿,圓天為蓋,其劍耿介,倚天之外,用則人不知,藏則人莫覺。無行無跡,無時無地,高懸如日月,不移如星辰。此劍上秉天意,下治萬民,持此以問天下,惟天子一人而已。」

    嬴政默然色動,良久方道:「寡人久居深宮,無人教誨。昔日蘭池宮與長史初晤,始知天子之功。今日有幸,再蒙教誨,乃曉天子之道。長史如不棄寡人,請為客卿。」

    此次召見的目的到這時方才揭曉。嬴政要拜李斯為客卿,適才的一番對話,權且當做一次小小的面試。

    客卿相當於是秦王的私人顧問,對國家大小政事,都有指手劃腳的權利。而秦王所作的重大決定,一般也都會先來徵求客卿的意見。客卿一職有著優良的光榮傳統,秦國數任宰相都是從這個位子提拔上去的。因此,在朝廷官員看來,客卿完全可以稱為預備宰相。作上了客卿,離作宰相也就不遠了。

    第二節名正則言順

    李斯作了客卿,等於半個臀部坐在了相位之上。然而,等他真正當上宰相,卻已是二十七年之後的事情。二十七年之後,他已經是一個六十四歲的垂暮老翁了。行百里者半九十,仕途何嘗不是如此。官位越高,再往上爬就越難,所花時間也越久。李斯從布衣爬到客卿,只花了七年。從客卿爬到宰相,卻用了二十七年。好在,他終於爬到了,抵達了夢想的終點。正如彼得拉克所言:誰要是走了一整天,傍晚走到了,就該滿足了。

    張愛玲卻與彼得拉克路數不同,她有一句話:出名須趁早。然而,她出名早則早已,晚景卻很是淒涼,不甚美妙。她過早地到達了人生的巔峰,以至於要用漫長的餘生來歎息追悔。

    中國有諺語道:大器晚成。德國也有類似的說法:流傳久遠和發跡遲晚成正比。真正能成大器的人畢竟是少之又少,然而,當感傷年華虛度、一事無成之時,讓自己安靜下來,品味這些諺語,卻也不失為極好的安慰劑。

    李斯一早奉召,急匆匆地出門,連牙也許都還沒來得及刷,嬴政卻在毫無半點徵兆的情況下,便將客卿之位突然塞到了李斯的懷裡。李斯對此並無充分準備,他陷入長久的驚訝,連禮節性的愉悅也無力表達。嬴政的風格一向如此,就彷彿是為了追究最大的戲劇效果,總是讓決定突如其來,事先無法猜測,事後只能接受。

    嬴政的思緒,一如其人之神秘,飄渺如空,深藏若虛。聰明如李斯者,也難以琢磨得透。嬴政的心,有如黑暗的山洞。你永遠不知道,從裡面蹦出來的,是美貌的仙女還是凶殘的野獸。

    將自己的念頭秘而不宣,只在暗中冷眼觀察,是好是壞,都不作評價。而當他向你發動突然襲擊之時,你恍然發現自己業已失去了任何反抗或改正的機會。對普通人來說,這叫陰險狡詐。對君主來說,這卻是統馭藝術。

    嬴政君臨著他的臣民,給他們以未知的恐懼。當恐懼與歲月同行,臣民們慢慢領悟到,自己的命運並不掌握在自己手裡,嬴政的一個決定,便可以送他們上天堂,也可以逐他們入地獄。洞穴的幽深,作為一種遠古的象徵,讓窺視者不能自拔,難以轉身,甚至上癮。如水的凝望淹沒身體,彷彿卸卻命運之重,逃脫生存之痛。生命的狂喜,源於羔羊和牧人之間的遊戲。

    李斯榮升客卿,卻無悲無歡,只感驚訝。有時候,陞官並非好事。他暫時還無心考慮個人前程,他要先來個換位思考,弄清楚嬴政的用意。

    客卿並不做決策,但是影響決策。事無大小,客卿都有權過問,而長史的職權卻只能局限在軍事中的一小塊。對李斯來說,從長史到客卿,並不是一個陞官的過程,而是一個正名的過程。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李斯處在客卿之位,便可以理所當然地全面參與秦國的各種決策,而不用拘於軍事之一隅。

    透過客卿一事,李斯預感到,嬴政將開始對嫪毐和呂不韋採取行動了,而自己則是一枚率先弈出的棋子。李斯清醒地認識到,嬴政提拔他為客卿,絕不是因為和他投緣,或者喜歡他的裸體,而是要借重他的政治才華,以及他和嫪毐以及呂不韋之間的微妙關係。

    第三節李斯的擔憂

    夫爭名者於朝,爭利者於市。既為仕途中人,棋子的命運便無可避免,與其在邊角之地默默無聞,不如在中腹高處左右勝負。李斯於是拜謝嬴政,願為客卿。

    嬴政大喜。他英俊的臉龐露出孩提般純真的笑容,讓李斯深受感動。彷彿不是他在賞賜李斯,而是反過來他從李斯處得到了賞賜。

    嬴政道:「先生既為客卿,當罷君臣之禮,改執賓主之禮。」李斯辭讓不得,只得順從。禮節的變換,也為接下來的談話創造了必要的條件。君臣之間,高下尊卑,有所不能言。賓主之間,平視對坐,惟求盡歡,自可敞開了吃,放開來說。

    嬴政和李斯對坐,一種神聖的氣氛瀰散開來,讓局中人也大受感染。兩個人都知道自己是誰,都理解自己的重要性。兩人之間的談話,必將影響深遠,怎能不格外謹慎!

    嬴政開口道:「四年之前,蘭池宮之內,寡人有幸得先生教誨,無日敢忘。一統六國,混同宇內,先王尚不敢望此,寡人何德何能,而蒙先生冀望如是之殷。先生當日所言,悉為外事,今寡人年已壯,願以身受命于先生,請先生以內事教之。先生勿辭。」

    李斯心想,嬴政可夠開門見山的。我這新官還沒上任,他便開始要讓我點火了。他是逼著我作惡人呀。外事易道,內事難說。今秦國內事紛雜,究其源頭,只在嫪毐和呂不韋兩人。嬴政非不知情,而仍問之,其意何為?

    李斯躊躇不敢言。有些話,說出去就再也收不回來。要在嬴政面前說嫪毐和呂不韋的壞話,實在是很容易也很快意的一件事,以李斯的口才,說上三天三夜也沒問題。然而,為圖一時口快,而招殺身之禍,李斯可不願意。

    李斯的擔憂在於,他怕嬴政志向不堅。萬一嬴政並無決心和準備馬上就對嫪毐和呂不韋開始有所動作,而他卻大肆攻擊嫪毐和呂不韋,很有可能倒霉的就是自己。世人皆知:狡兔死,良狗烹;高鳥盡,良弓藏;而另有一類高明的獵人,卻狡兔未死而先烹良狗;高鳥未盡而先藏良弓。以為危險既去,則兔不狡逃,鳥不飛高,趁其無備,舉手而可擒也。所以,李斯害怕,嬴政如果還不想開始與嫪毐和呂不韋正面衝突,而只是想麻痺兩人,使兩人不防備自己,則他在嬴政面前強間兩人,正好被嬴政抓個典型。嬴政犧牲他一個李斯,就可以顯示出自己對嫪毐和呂不韋兩人毫無保留的信任,從而麻痺敵人,使敵無備。念及此層,李斯默然無語。

    嬴政見李斯不語,又動之以情道:「吾大秦立國垂六百餘年。昔以周室附庸,為周王息馬,地僻且狹,方不過三十里,民不過萬,又兼四野多患,岌岌於覆滅者數也。歷代先君,不甘辱弱,耽思竭慮,開疆闢土,其間血淚艱辛,寡人每追思之,涕泗長流,不能安枕。及至寡人,秦地已半天下,兵敵六國,被險帶河,四塞以為固。虎賁之士百餘萬,車千乘,騎萬匹,積粟如丘山。六國事秦,有如郡縣。秦有今日,皆歷代先君之功。寡人不才,受國於先王,自知無能,心常惶惶。祖宗基業,得來匪易,倘廢於寡人之手,百年之後,有何顏面見先人於地下?寡人年幼而先王崩,不及聽誨。今太后徙居雍城,遠離咸陽,寡人雖尊,卻孑然一身,無可依靠。望先生憐先王之宗廟,不棄其孤也。」

    李斯聽完嬴政所言,變色易容。他想不到,嬴政會對他如此推心置腹,所言情深,所望意切。如是悲憐,非人君所當語也,而嬴政竟形諸於口,叫李斯怎擔當得起。他如果繼續耍大牌,玩無可奉告這一套,是不是有些太不知好歹乃至於不知死活?

    嬴政知道李斯心中尚有疑惑,又道:「四年前,先生不言內事,先生不敢言,也知寡人不能聽。今寡人已壯,寡人能聽,先生仍不敢言,先生疑寡人之志歟?寡人愚不肖,得遇先生,是天以先生教寡人而存先王之宗廟也。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棄其孤也。先生請言,事無小大,上及太后,下至大臣,願先生悉以教寡人,無疑寡人也。」

    第四節嬴政的決心

    好話說三遍,聽了也討厭。豈止聽的人心裡討厭,說的人其實更加不快。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更何況是予取予求的君王。嬴政已經表現出了足夠的誠意,三勸四請,好話說盡,李斯要是再不發言,恐怕就永遠也不能再發言了。雖然到目前為止,嬴政還沒有殺過人,但不代表他永遠不會殺人。不會殺人的君王,李斯不僅未曾見過,連聽也未曾聽過。作為客卿,卻不能給君主獻計獻策,而只會保持沉默,留著有何用?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死亡。在此非常時期,嬴政可沒有閒情雅致,體會「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又或「心事浩茫連廣宇,於無聲處聽驚雷。」

    而嬴政那彎曲的脊背和火熱的眼神,也讓李斯感到自己應該沒有看錯人。嬴政像一柄鋒利的寶劍,磨礪已成,正急切地尋找敵人,一試鋒芒。

    在嬴政體內,流淌著秦國王室的血,這血中充滿野性的活力,張揚勇猛,絕不低頭。曾經,這樣的血使秦國從一個蕞爾小國變成天下霸主,叫六國膽戰心驚,畏如猛虎。如今,這樣的血也讓嬴政不甘受辱,不甘心做一個橡皮圖章,任人擺佈。

    李斯認為自己可以說了,於是道:「臣昧死敢言內事。臣聞人主之所以身危國亡者,以大臣太貴。所謂貴者,無法而擅行,操國柄而便私者也。人臣太貴,必易主位;臣聞萬乘之君無備,必有千乘之臣在其側,以徙其威而傾其國。」

    嬴政安靜地等著下文,他知道,李斯這是理論先行,馬上就該結合實際了。

    果然,李斯又道:「千乘之臣有一,則人主便當自危。況一國之內,千乘之臣有二乎?今嫪毐與呂不韋,皆千乘之臣也。秦自四境之內,執法以下,至於長挽者,故畢曰:『與嫪氏乎?與呂氏乎?』雖至於門閭之下,廊廟之上,欲之如是也。臣使六國,與其君臣議論,彼等也只知秦有嫪毐、呂不韋,不聞秦有王也;六國事秦,實事嫪呂二人而已。

    夫擅國之謂王,能利害之謂王,制殺生之威之謂王。今嫪呂二人擅行不顧,出使不報,進退不請,廣結黨羽,其意昭然。權安得不傾,令安得從王出乎?

    嫪呂二人竊據國柄,決制於諸侯,剖符於天下。戰勝攻取則利歸於己,國弊御於諸侯;戰敗則結怨於百姓,而禍歸於社稷。

    今自有秩以上至諸大吏,下及王左右,無非嫪呂二氏之人。見王獨立於朝,臣竊為王恐,萬世之後,秦國基業尚在,而享之者非嬴姓子孫也。」

    嬴政面色沉重。李斯所言,他並非未曾想過,但有時候,自己想和別人指出來,感覺完全兩樣。嬴政道:「寡人欲圖之久也。無奈相國奉先王功大,心有不忍。嫪氏極得太后之恩寵,去之不便。」

    女追男,隔層紗。李斯知嬴政心動,只需再推他一把,於是又道:「溺於淵,猶可援也,溺於權,不可救也。田常勢已極也,而取齊自代,三家威非小也,而裂晉三分。嫪呂二氏,深溺於權,安肯輕罷。權不辭其多,位不辭其高,王不圖之,必反為其所圖。願王明斷,早日罷黜二人,收權自重,止社稷之疑,安天下之心。」

    嬴政於是稱善。

    第五節嫪毐和呂不韋,一個也不能容忍!

    嬴政又問李斯道:「嫪呂二人根深葉茂,黨羽廣結。非有萬全之策,未易輕撼。先生高才,敢問計將安出?」

    李斯再以言語相激,道:「卞莊子欲刺虎,館豎子止之,曰:『兩虎方且食牛,食甘必爭,爭則必鬥,斗則大者傷,小者死,從傷而刺之,一舉必有雙虎之名。』卞莊子以為然,立須之。有頃,兩虎果鬥,大者傷,小者死。莊子從傷者而刺之,一舉果有雙虎之功。依臣愚見,莫如縱嫪呂二人相攻,是必強者傷,弱者亡,王從傷而伐之,一舉必有兩實。此猶莊子刺虎之類也。」

    所謂計策,因時而設,因人而成。李斯之計,乍一聽也無甚破綻,實則暗藏危險。李斯倒要看看,嬴政是否有足夠的聰明,能夠洞察高遠。

    嬴政聽完搖頭,不以為然,沉聲道:「先生才盡於此乎!抑或心中尚存疑慮,有所不教寡人?先生以嫪呂二人為虎,寡人則以其為犬。龍戰於野,其血玄黃。犬咬於市,雞飛糞揚。嫪呂一旦相鬥,其勢如火燎原,必蔓延全秦之境,雖寡人不能救。以寡人之兵傷寡人之兵,以寡人之臣伐寡人之臣,非寡人之所欲也。倘復有人居間作亂,火上澆油,惟恐不亂,寡人將奈之何?嫪呂相鬥,亂我社稷,毀我國力,於秦國有百弊而無一利,秦國中衰而天下躍躍,如六國合縱而出,併力西向,則秦國危在旦夕也。先生為寡人善謀之。」

    嬴政一言即出,不由得令李斯刮目相看。李斯是不當家不管油鹽貴,而嬴政小小年紀,卻已經很有了當家作主的樣子,一筆賬門門的精,責任心大大的強。在嬴政看來,無論如何,絕對不能讓嫪毐和呂不韋真打起來。政治和經濟不一樣。對君主來說,絕對不能搞市場政治,讓大臣們自由競爭,而必須實行計劃政治,由君主作那暗中操控一切的看不見的手。

    常言道:不能把孩子和洗澡水一塊倒掉。嫪毐和呂不韋必須被除去,但必須由嬴政親自操刀,將損失減到最小。讓兩狗互咬而主人旁觀,就算最好的結果是兩狗同時斃命,家裡也一定被糟踐得不成樣子。況且,以嬴政站在君主的角度來看,嫪毐和呂不韋完全是公款鬥毆,用的是我嬴某人的錢,派的是我嬴某人的兵,殺的是我嬴某人的子民。嬴政可不想當這個冤大頭。

    嬴政另有一層顧慮。狗咬狗的戲或許好看,但票價卻並非每個人都承受得起。嫪毐和呂不韋一旦起了衝突,又有誰能保證這個衝突不會越變越大,最終無法收拾?一次蝴蝶的揮翅可能導致一場颶風,一次偶然的暗殺卻引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萬一嫪呂之爭演變成長期內戰,秦國便很有可能面臨滅國之災。嬴政別說是一統天下了,能否獨善其身都已是一個疑問。

    遭到嬴政的譴責,李斯非但沒有沮喪,反而心裡大喜。秦王明見大略,真吾主也,跟著他,何愁不能締造千古偉業,名垂後世!

    第六節欲奪權,先削權

    有雨降臨。透明的水簾,懸掛在宮殿的上空。而宮殿幽深,雨聲清脆可聞,以多變的節奏,敲打著地面的灰塵和人心。宮殿之內,李斯和嬴政謀劃著彼此的命運。在某種程度上,他們兩人的命運,也就左右了整個帝國的命運。

    李斯和嬴政一樣,他也並不希望看到嫪毐和呂不韋開戰。用我們現在的話來說,他已經是一個即得利益者,剛剛又被提升為客卿,前途一片光輝燦爛。他不再是當年那個窮小子,自恃才華蓋世,卻因為得不到相應的地位和回報,於是對世界充滿恨意,認為這世界充滿了不公平和不公正。他鄙視並痛恨那些竊據高位的得勢者,用他師兄韓非的話來說:智法之士與當途之人,不可兩存之仇也。

    現在,李斯已變成了自己當年所鄙視的人,成了當途之人。地位變了,立場隨之而變。他現在覺得這世界公平得很,他對世界感到滿意,對自己也感到滿意。七年之前,為了改善自己的處境,挖到仕途的第一桶金,他可以不顧一切,甚至付出自己的生命,反正,那時他的性命也一文不值。現在,他卻沒必要再冒這樣的風險。他才三十七歲,他的好日子還長得很。他等得起。

    嫪毐和呂不韋一旦開戰,對他並無特別的好處,而且很有可能導致秦國大亂,傾巢之下,焉有完卵,他好不容易搏來的榮譽和地位,便將毀於一旦。而嫪毐和呂不韋兩人保持和平的話,以他的智謀,以及他跟嫪毐和呂不韋兩人的特殊關係,他就可以在嬴政面前展現出他獨特的個人價值,將自己的能力發揮到最大。

    在蘭池宮初見的四年之後,李斯終於又有機會和嬴政單獨相處。和上次不同的是,這次他穿著衣服,而且官拜客卿。上次是我要說,這次是要我說。

    在大方略上和嬴政不謀而合,李斯於是道:「國之權勢,在軍在政。王者執此二柄,號令諸臣,有如風行草上,莫敢不從。夫明主者,不恃其不我叛也,恃吾不可叛也;不恃其不我欺也,恃吾不可欺也。軍政之權,不在君,便在臣。今嫪呂當朝,權勢盡攬。王之所急,國柄旁落也。」

    嬴政點點頭。李斯又分析道,嫪毐和呂不韋兩人互為掣肘,有化解不開的深仇大恨。(既是政敵又是情敵,不恨才怪。不過這話可不能告訴嬴政。)兩人都有這樣的心態,寧願自己吃點虧,也絕不會便宜對方。因此,客觀上就為嬴政收回權力提供了可能,只要把握好分寸。要削權,就兩個人一起削,不厚此薄彼,不要讓人感覺偏心,抱怨道:為什麼你光削他的權力,不削我的權力,嬴政,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呂不韋挨了一刀,自然不高興,但只要他看到嫪毐也被捅了一劍,卻也就心裡平衡了。反之,嫪毐也會有同樣的受傷感想。

    時至今日,心理學仍不能被稱為一門精確的科學,心理學的結論,更多的是建立在經驗和想像之上。在古代,心理分析則更加不可依靠。因此,就需要先做個小小的實驗,檢驗李斯為嫪毐和呂不韋兩人建立的這個心理模型是否成立。如果不成立,再想他法,如果成立,就大可以放聲高唱:我得意地削,我得意地削。

    這個實驗的具體操作過程,我們將在後面看到。

    第七節孰先孰後?

    當然,只知道一味地剝削再剝削,那是資本家,不是政治家。對嫪毐和呂不韋二人,要邊拉邊削,邊削邊拉。陽賜其虛爵,而陰奪其實權。如此打一下揉一下,就算他心中有氣,卻也找不出合適的借口發作。

    兩個人的話題進一步深入下去。嬴政問道:「寡人欲除嫪呂二人,當以孰先孰後,孰急孰緩?」

    李斯毫不猶豫地答道:「當以嫪毐為急。」

    比較嫪毐呂不韋二人,無疑是嫪毐謀反的可能性更大。以李斯對呂不韋的瞭解,呂不韋是沒有謀反之心的,不然也不會聽了自己的忽悠,去裝什麼文化人,編起《呂氏春秋》來。

    不容否認的是,呂不韋對秦國尤其是對嬴政立有大功,沒有他呂不韋,也就不會有嬴政的今天。因此,他的權勢和地位,實至名歸,大臣們滿意,百姓們服氣,就連嬴政對此也沒什麼話好說的。呂不韋不選擇謀反,以他的功勞,在理論上完全是可以善終的。

    況且,就算呂不韋真有心謀反,也不會等到今天。謀反和下賤一樣,都是一種本能,而不是一時衝動。如果要把這種謀反本能具象化的話,那就是反骨。在生理解剖學上,這塊骨頭是無法找到的,但在心理學上,這塊骨頭卻又是真實存在的。諸葛亮說魏延腦後有反骨,雖是小說家的演義,卻也不乏其深刻的道理。

    嫪毐不同於呂不韋,他於秦國寸功未立,卻一步登天,佔據高位,全憑著太后的大力支持。攀附他的人雖多,但憎恨他小人得志、滿心希望看到他身敗名裂的人更多。他的根基和人望,終究不能和呂不韋相提並論。呂不韋是功臣,而他嫪毐,卻只是個寵臣而已。

    當然,嫪毐會最終走上謀反之路的真正原因,李斯卻沒有向嬴政提及。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他知道總有一天,會有人將這個秘密告訴嬴政的,但他很清楚,那個告密而注定不會討好的傻瓜絕對不會是他李斯。

    想當年,太后之所以離開咸陽,就是因為懷上了嫪毐的孩子。四年過去了,以嫪毐的性能力,想來太后的肚子又該大過了幾回。淫亂太后,還生下了孽種,一旦事發,必死無疑。嫪毐為求自保,只有選擇謀反,或能搏出一線生機。到那時,太后的地位會比較尷尬,她必須在嬴政和嫪毐之間作一個選擇。有嬴政則無嫪毐,有嫪毐則無嬴政。至於太后屆時到底將會作何抉擇,李斯目前尚無把握。

    嬴政又問:「以先生之見,何時是除去二人的最佳時機?」

    這個可難說得很。不確定因素太多。李斯只能毛估估道,總在三五年之間。

    嬴政厲聲道,三五年太久,最多兩年。兩年之後,寡人便將行冠禮,正式親政。當寡人戴上王冠之後,不希望再有任何人擋在寡人前面。

    嬴政和李斯的會談一直持續到深夜。當然,以上提到的只是他們談話的一小部分。談話的其餘內容,還是讓日後的事件發展來自然揭曉吧。

    經過這一番長談,兩個人的關係得到了極大的昇華。如果在君主身上也適用友誼這個詞的話,那麼,嬴政此刻便將他的友誼給了李斯。

    據說人和人之間有四種關係最鐵:一起同過窗,一起嫖過娼,一起分過贓,一起扛過槍。但是,鐵也分個三六九等,如馬口鐵、鑄鐵、生鐵等等,未可一概而論。在李斯身上也存在這四種關係。和他一起同過窗的是韓非,和他一起嫖過娼的是嫪毐,和他一起分過贓的是趙高。而通過共同對付嫪呂二人,他也在某種程度上算是和嬴政一起扛過槍。然而,想想他們各自的結局,不免悲歎,鐵終究只適合作砍刀,不適合作紐帶。

    從今天開始,在嬴政和李斯這兩個不世出的人物之間,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首度合作。而他們堪稱親密無間的合作關係,一直持續了未來的將近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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