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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文 / 於卓

    1

    趙源最近一次見到寧妮是上星期二,在佳德集團的一個場子上。

    民營企業佳德集團,那天在開發區搞佳德匯展中心奠基儀式,上江市各界有頭有臉的人物,差不多都去捧場了。

    在中午的酒宴上,余啟值、苗蓮芬、武雙、徐正和趙源等人,圍坐在寬大的主賓桌上。在這一桌重量級人物中,副局級身價的趙源,做官的資歷最淺,年紀也最輕。然而從體態上看,趙源比桌上的其他人,就顯得輕盈多了,接近一米八零的身段,折在椅子上,既不死板,也不臃腫,轉頭扭身自如,呼吸順暢。

    在趙源這張陀螺儀形狀的臉上,那個鼻子,無疑是五官中最具代表性的器官,鼻骨挺拔,稜角分明,坡面輪廓清晰,鼻孔洞的圓周邊,稍稍有些迴旋,肉質細膩,其裡蜿蜒的毛細血管隨著光源移動,越發顯得清晰,像是繡在肉層裡的細金屬絲條,總之他的這個鼻子,為他這張臉營造出了可品不可言的味道。

    別看趙源從京城下來才半年時間,可他此前的副部長秘書背景卻是值得上江市的領導們玩味。他們打量趙源的視角,跟能源局裡大小領導的看法是有差異的。趙源的仕途潛力,在過去的幾個月裡,尤其被市長苗蓮芬看好。她意識到,只要趙源在能源局這一畝三分地上種出果實來,日後好歹往起一躍,就能殺出一個回馬槍,重返北京高就,到時要是勢頭過猛,大環境也看好,他再拔腰桿往上摸摸高,到頭來能夠到哪個顯眼位置,能源局的領導們怕是踩在梯子尖上也看不出名堂。

    官場論輩,座次排位,那天在佳德的酒宴上,趙源本來沒挨著苗蓮芬坐,後來好動的人開始串場,苗蓮芬一眼瞧見趙源身邊有了空位,就端著酒杯過去填了空缺,跟趙源近距離交流。

    苗蓮芬剛說了幾句話,就給過來的兩個外國人打斷了。

    兩個外國人,手裡都托著高腳杯,杯裡蕩著淺淺一層紅酒。

    身上散發著濃郁香氣的女老外,個子蠻高,胸挺拔,一身蛋黃色職業裝,短髮打著小卷,好似被風吹散的一把金色麥芒;在毛茸茸的睫毛下,一對藍眼球裡釋放出來的異國情調,撞到你身上,不是一點一束,而是把你全面覆蓋,極具磁力,迎擊這樣的目光,一般男人不心慌意亂才怪呢。

    伴在女老外身旁的男老外,魁梧得像個業餘拳擊手,一身黑色西裝,扎條紅地碎花領帶,棕色頭發生機勃勃,寬大的額頭上,走著兩條不算明顯的抬頭紋,藍眼珠上浮游著一層飄忽不定的色彩,像是剛剛被一部愛情大片衝擊過,大鼻子稜角清晰生動,肚子挺得很有成就感,像是今天佳德這個酒宴的主題與他有著百分之百的關係,派頭拿得叫人眼暈。

    一看這兩個外國人的目光,苗蓮芬就明白了,這二位是衝著趙源來的。

    趙源用流利的英語跟外國女人打了招呼,對方則用漢語問候。

    握手,英語,貼面,漢語,兩種語言和兩種禮節被趙源和這個女老外調和出了幽默的味道,在一旁充當看客的苗蓮芬,不知不覺中,臉上也流露出心裡的愉快。

    寧妮把她身旁的男人,介紹給了趙源。

    這位叫鮑克勤的男士,打美國來,現受聘於佳德集團,名分是總裁技術研發顧問。儘管美國人不會說漢語,但他笑容裡友好的含義是不用寧妮翻譯的。

    在桌子的另一邊,余啟值和徐正正在鬧酒。在這兩個人的嚷嚷聲裡,趙源偶爾還能聽到武雙的笑聲。

    宴會廳裡的酒味和煙氣把橘黃色燈光散射出來的柔性污染了,廳裡的空氣也不怎麼好。

    趙源趁苗蓮芬臉上的笑容還沒起皺的時候,見機行事,一扭舌頭,就把這兩個外國人介紹給了她。此時苗市長的心思,沒在這兩個外國人身上,使過場面上的常用禮儀,她就收回了臉上毫無主題的笑容。

    這之後不久,東能油品銷售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畢慶明、副總經理郭田、財務總管江小洋,腳跟腳來到主賓桌,給市局兩家領導敬酒。

    江小洋是苗蓮芬的表妹,她倆的這層親戚關係,趙源早就知道了。

    應酬過幾張酒氣熏人的嘴,苗蓮芬用一個眼神把江小洋招呼到身邊,拉住她的手,衝著剛把目光移過來的趙源說,趙書記,來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表妹江小洋,你的員工。

    握過手,江小洋大大方方把名片遞過來,趙源恭恭敬敬伸出手,拿些不疼不癢的話拉關係,並沒有回贈一張名片的意思。而江小洋也不索要,笑吟吟地說,我見過你,趙書記,在咱們的能源電視節目裡。

    趙源說,噢……

    江小洋瞟了一眼苗蓮芬,聽我表姐說,趙書記的橋牌,打得很專業,國家一隊主力的水平。

    趙源擺了一下手,笑道,手藝一般,還沒打過國際比賽。

    江小洋撲哧一聲樂了。

    趙源來到上江後,只跟苗蓮芬打過一次橋牌。

    苗蓮芬撅著嘴說,喲,趙書記,你這未免太謙虛了吧?

    趙源看著苗蓮芬,話有連環地說,苗市長,其實我這個人,可玩性較差,屬於等著更新換代那種類型。

    江小洋挑著眼皮,瞅瞅苗蓮芬,瞧瞧趙源,臉上的表情捉摸不定。

    苗蓮芬那多少帶點解放思想的目光停在了趙源的臉上,而她的右手,卻在趙源視線不及的地方,拽了一下江小洋的袖口,笑道,趙書記,我這個表妹,可是個能幹的女人,今後你要是再重點培養培養,她就能為你們能源局做出事半功倍的貢獻!

    這種場合,這種推銷話,雖說趙源早已司空見慣,可面對苗市長,他也不能不在嘴上當回事,於是只好踩著椅子登桌子,就高爬高,連連說,能看出來,能看出來啊苗市長。

    江小洋客氣了幾句,眼神就開始溜號了,苗蓮芬的臉色有點掃興,幾分埋怨的目光往那邊一挑,就落到了表妹眼神停靠的地方——那裡是一張掛著酒色的方臉,市委書記余啟值的方臉。

    苗蓮芬的兩條眉毛,不由得擰緊了。

    打發走東能這一撥人,苗蓮芬的情緒還沒回位,失神的目光在趙源身上停留了好一陣子方意識到自己有點失態,就拿微笑敷衍了一下,端起酒杯說,趙書記,這麼好的酒,這麼值得高興的場面,不想再喝點?

    趙源的目光,正在別的桌上轉動,耳朵眼被苗蓮芬的話一掏,身子本能顫動了一下。趙源回過神,去淨臉上的雜色,觸摸酒杯的手看上去有些遲疑,就跟手腕那兒血拴住了似的。

    苗蓮芬收腹,提了一口氣,盯著趙源的酒杯低聲說,能喝多少,喝多少,就是個意思,趙書記。

    我要是有你苗市長的酒量,走到哪兒都不楚頭了。趙源笑道,端起酒杯。

    趙書記的酒量,地球人可是都知道啊!苗蓮芬說,眉毛往上揚著,兩個嘴角繃著,在她的這個說來就來的小造型裡,瀰漫著一股中年女人適可而止的那種嬌媚氣。

    趙源過去還從沒見苗市長這麼作秀,眼神情不自禁忽閃了一下。

    往下,趙源借高興找快樂的口吻說,噢,那就剩下我一個人不知道嘍!

    苗市長仰臉一笑,兩條精心修整出來的彎眉,這時就幾許靈性地配合著臉頰上善變的表情,兩片被紅酒浸潤著的紅唇,這當兒動與不動都給人一種靈敏綿軟的感覺,很能分散人的注意力。

    趙源發覺,今天的苗蓮芬,情緒確實有些異樣,怕是借點小酒,刻意把自己搞得很有女人味兒,處處給人留下回味的空間。

    苗蓮芬問趙源,能源局這會兒正在進行的買斷工齡工作進展到什麼程度了,上江市民可是把能源局的這個大舉動,當成了上江市近期的熱點話題推銷。

    趙源沒料到她會在這種地方,問這個眼下讓能源局大小領導都無法輕鬆的話題,就故意愁著臉說,千頭萬緒啊,苗市長,至今還沒有走出摸底階段。

    苗蓮芬點點頭,抿了一下嘴唇,聽說,一年工齡,差不多能賣六千塊錢。

    要是有這個好事,那我也買斷了。趙源說,望著苗蓮芬。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呀,趙書記。苗蓮芬道,臉上浮出了哭窮的表情,就算你們能源局真有揭不開鍋那一天,到時隨便倒點兒瓶底油,也足以把我們上江市從南到北、從東到西滋潤一遍,我說趙書記,我這話,不過分吧?

    苗市長的哈哈,打得很機智,趙源一時語塞。

    今天的能源局,減肥減得差不多了,指令性工程越來越沒影兒,那些施工單位不得不國內國外兩個市場去找飯吃,一線工人拚死拚活掙來的錢,局裡花著花著就手軟了,原因是回頭一看,吃閒飯的人多啊,要福利的手擋不開啊,成捲成堆的歷史遺留問題辦起來都得嘩嘩地數票子。干吆喝,這年頭是啥事也解決不了,正在進行中的工齡買斷,就是想把一批富餘職工打發回家,讓他們從根上與企業脫鉤。

    要說這會兒能源局的日子好不好過,從局人和市人的生存情緒上就能看個八九不離十。早先能源人在市人面前,擺個屁大的譜,臉上也能擠出大闊佬的牛氣勁兒,歪瓜裂棗兔子嘴,或是一身毛病的能源男人,面對市裡姿色出眾的姑娘,往往只使一根手指頭,就能把人家的青春勾到被窩裡來受用。

    而現在可好,局勢大逆轉,當初滿心歡喜嫁過來的上江姑娘,如今雖說大都成了中學生的母親,可是說翻臉就翻臉,硬著青春不再的面孔,在那些再也風光不起來的能源男人身上找她們的青春後賬,離婚變得簡單易行,一背身,一開門,一甩腿,一個家庭就在無聲無息中垮塌了,過去的一切,隨之拉倒!這部分離去的女人,在她們人生的中年時節,義無反顧地把命運格式化了。

    趙源見苗市長目光還停在他臉上找事,確切地說,找的是買斷工齡的相關信息,於是就找了一個消遣的話題打岔,開口道,苗市長,前些時候,你們市裡流傳一個段子,不知苗市長聽說了沒有?講的是一個雙目失明的老太太,有一天對她那至今還在看能源男人臉色過日子的女兒說,香港回歸了,澳門也插上了五星紅旗,敢問閨女你,啥時候回來尋根呢?

    苗市長一笑,正要開口,佳德集團楊董事長的目光就落到了她紅潤的臉上。

    2

    能源局的歷史,得分三段來說,建局十七年頭上,能源局領導層出現空前危機,當時幾位部領導的看法也不一致,於是就把能源局這塊招牌掄起斧子剁成兩半,分解成了能源一局和能源二局。這兩塊皮連著皮,筋連著筋的招牌,直到趙源來之前不久才合二為一,對接到了一起。

    能源局是國有大型企業,現有固定資產一百多億人民幣,擁有職工和家屬二十餘萬人,下屬的處級單位遍佈全國十七個城市,在境外的多個國家還設有聯絡處。上江市是能源局的大本營,說起來也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擁有自己的醫療衛生、文化教育、娛樂餐飲、治安機構。在一分為二時期,這些部門之間骨肉情的感覺,雖說比一家人吃一鍋飯的時候淡了許多,彼此拆台的事情也時有發生,可是到頭來,卻也沒怎麼傷著元氣,架子都還撐得住。

    在兩個局你敲鑼、我打鼓的對立時期,苗蓮芬與一局局長走得近。兩個局合併後,一局局長去了部裡賦閒,這樣苗蓮芬就與原二局局長、現任能源局局長武雙的關係,始終處於兩層皮的狀態,幾出聯手開發的節目,總是在綵排階段就把場子排空了,兩個人的合作空間越來越狹窄,直到轉不過身來,搞得大事小事,公事私事淨在嘴巴上你來我往了。

    所以趙源的到來,讓苗蓮芬看到腳底下有了亮兒,未來的路用心走好了,再踏上點兒,那就有可能邁過武雙這個說高不高,說低不低的坎兒,重新在趙源身上找回過去與一局局長舒服合作的美妙感覺。

    苗蓮芬一相情願對趙源上勁,大動你有我有全都有的成事心思,說來是源於兩個月前,一位國家領導人來上江市視察工作,聽取市局兩家聯席匯報工作。這件事鬧出了不小的動靜,省裡來了一個管工業的副省長,能源部派出了資深副部長吳孚。

    那天苗蓮芬發現,國家領導人對副省長話不多,倒是跟吳孚有長話短句,還捨得給笑,客氣得不行。而吳孚也會借勢抬舉他身邊的人,逮著合適的機會,就把趙源掛在嘴上,無意中這位國家領導人就多看了趙源好幾眼。

    吃飯時,吳孚還招呼趙源過去湊湊熱鬧,此情此景讓那些貼不上國家領導人桌邊的廳局長們看得眼睛熱乎乎,心裡酸溜溜,苗蓮芬感慨得長吁短歎,覺得從秘書這條道走上官場的人,倒是有得天獨厚的人力資源優勢。

    讓趙源身上的亮光如此一照,那天苗蓮芬心裡的數就大了,合計著趕明兒甭管是在直道上走,還是彎路上繞行,可是不能跟這個趙源擺市長的廳局級官架,這傢伙的後台硬實啊!

    其實早在苗蓮芬還是副市長的時候,趙源就接觸過她,那時趙源常陪主管能源局工作的副部長吳孚來上江市,有時辦完自家的事,吳孚也去市裡照一面。

    至於說上江市過去的底細,以及現在的發展思路,趙源心裡大體上有數。

    上江市距離北京不到二百公里,這一地理優勢,正是當年吸引能源局來此安營紮寨的關鍵所在。

    那時能源局在上江一落戶,機構就是正局級的架子,而那當兒的上江,只不過是一個吃農業飯的小縣城,這二十年來之所以能發展成現在這個規模,由小縣城變成地級市,全是因為傍上了財大氣粗的能源局,在撈錢上,不管是明面上徵收,拐彎抹角卡要,還是厚著臉皮哭窮,甜話舔你扶貧,以及強行聯合開發,總之是靠著從能源賬號上摘得的錢,把一幢一幢樓房蓋起來了,把一條一條寬馬路修成了,城區的面積都翻了幾番,市政配套設施也日益完善,把小城經濟騰飛的口號,一天天變成看得見摸得著的實物,一些從能源局招牌上撈到了政治資本的市領導也都樂樂呵呵,先後去了省城做官。

    3

    趙源一時抖落不淨身上的緋聞,北京的後院起火自然也就是沒辦法迴避的事了。他的愛人秦曉妍,招呼也不打就從北京跑來了。

    對於愛人秦曉妍的不請自到,有苦難言的趙源,倒也沒顯出過多的難堪,他早有心理準備。昨晚十點多鐘,秦曉妍打來電話,明明是衝著緋聞吐舌頭,卻是不挑開了說,彈跳著玩語言遊戲,一來二去就把趙源搞麻煩了,撂下一句不怎麼中聽的話,就把電話掐斷了。

    然而今天讓趙源心裡一波三折的是秦曉妍的弟弟秦宇立也跟來了。

    趙源被這姐弟二人,堵在了招待所裡。

    那一刻,趙源先跟秦宇立打了招呼,然後才把別彆扭扭的目光落在愛人秦曉妍臉上,嘴唇嚅動了一下。

    趙源這一臉不明不白的表情,讓心裡本來就不得勁兒的秦曉妍不由得沉下臉來,挑起目光,直視著他,一言不發。

    秦宇立見勢頭不對,忙插話打圓場,怎麼樣,他沒事吧?美麗的鼻子,還是那麼動人,耳朵也還是原裝的那個,臉上的東西一樣不少,姐你說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秦曉妍不領情,還沒好氣地瞪了弟弟一眼。

    趙源朝著秦宇立乾巴巴一笑。

    在北京的時候,趙源對秦宇立一直沒有好感,說他是個玩物喪志的頹廢人。反過來說,秦宇立對趙源也沒什麼興趣,數落他是個處處鑽營的政客。

    秦宇立受過高等教育,畢業於北京一所名氣不算太大的大學,學的是計算機專業。步入社會後,他曾在國企和私營企業裡領過薪水,稍不順心就炒老闆,聲稱扛著腦袋,就等於扛著半個中國人民銀行,這會兒在中關村一家外資公司打工,月收入一千多美元,月消費一萬多人民幣,人稱月光一族。他女友成群,但都是談情不說愛,上床不生育,閒暇好自駕他的標緻車到處去遊山玩水。截至目前,生活對他最大的誘惑就是去澳大利亞定居,瑞典和冰島也可以考慮,秦曉妍也曾說過秦宇立是個地地道道玩時尚感覺、玩現代浪漫的問題青年。

    秦曉妍舉起胳膊,打了個哈欠,這讓趙源馬上找到了解除尷尬的借口,他對她說,你去洗把臉吧,曉妍,稍後咱們去吃早飯。

    西餐嗎?秦宇立怪模怪樣問了一句。

    想吃西餐,你回北京吃去!臉色剛剛好轉的秦曉妍,又拿弟弟的這句話跟趙源找事。

    秦宇立馬上意識到,姐姐這次變臉是變在西餐兩個字上,現在西餐就等於是寧妮這個人,於是趕緊打岔道,我散,一個沒留神,就把這裡當首都感覺了。走走,填肚子去,肚子早餓了!

    走出房間,秦宇立給趙源使了一個眼色,哼哼呀呀就先走了。

    趙源咽口唾沫,看一眼秦曉妍,若有所思地說,我昨天跟吳部長通話了。這點麻煩事,我早晚會弄清楚的,你先別跟我過不去。大不了再等上幾個月,到時DNA,把什麼都能說清楚。

    秦曉妍這才撅著嘴說,告訴你趙源,你別以為我是主動來找事的,我才不在乎你怎麼著呢,這次是喬阿姨讓我過來看看你的,她說你來上江時間短,水土不服,怕你受風著涼。我可是跟你把話說清楚,你真要是有啥事,對不起的人不是我,你明白嗎?我一個婦道人家,一個小百姓,除了能給你一個丈夫的名分,我還能給你什麼?

    秦曉妍說的喬阿姨就是吳孚的愛人。平日裡,喬阿姨拿秦曉妍當閨女招呼。

    趙源點點頭,嘀咕道,污染天天在,小人時時有,這是有人看我不順眼了,覺得我礙事了,想把我攆出上江!

    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噯——秦曉妍搖頭晃腦說,你趙書記這也算是行了,上江人造你點輿論,都得使用進口原材料,夠講究啊!

    趙源撲哧一笑,順竿爬的表情說,來料加工,也說不定我的工作裡有這麼一項業務呢。

    秦曉妍眼睛一瞪,照他後腦勺就是一巴掌,你想找死呀你?把你雙規算了!

    秦宇立哼唧道,就這破事,黨和人民值得雙規我姐夫嗎?真是的。

    趙源貓著腰,一口氣躥出了招待所西側門,身後的兩扇門彭地撞擊在一起。

    在一棵粗大的泡桐樹下,秦宇立雙臂交叉,圍著一輛嶄新的黑色別克,得意揚揚地轉著。

    趙源心裡一動,自言自語道,這小子換車了?

    這是跟誰借的?趙源走過來問,故意拿話編派他。

    借的?秦宇立聳著肩膀,抖著手裡的車鑰匙說,我散,你未免也太小瞧知識分子了吧?

    這時趕上來的秦曉妍,眼神閃跳著看了一眼弟弟,像是在傳遞什麼只有他倆才明白的秘密。

    秦曉妍挽住趙源的胳膊,臉色暖得像是進入三伏天,撒嬌說,走啊,快去吃飯吧,肚子都叫喚了。

    往小餐廳去的路上,趙源問秦宇立,你這輛別克還不多見,款式挺新,多少銀子?

    秦宇立一縮脖子,溜了姐姐一眼,沒有馬上回話。

    秦曉妍往前推了一把趙源,不耐煩地說,宇立的車再好,也好不過你的A6奧迪,你一屁股落下去,就是好幾十萬,他能跟你比?

    趙源沒有接茬鬥嘴,他把腳下的一粒小石子踢飛,拍了拍秦宇立的肩膀,想想又問,標緻呢?還不給你姐玩玩?

    趙源來上江前,就已經知道秦曉妍總是背著他,拿弟弟的標緻練手藝。趙源一向不支持秦曉妍開車,說她這人好走神。

    秦宇立轉動眼球,再次瞟了姐姐一眼。

    秦曉妍的臉就紅了,沖弟弟咬了一下嘴唇。

    秦宇立梗著脖子說,我姐呀,等你給她買寶馬,買凱迪拉克呢。

    秦曉妍轉臉對趙源說,你呀,還是少管別人的事,攢點勁,琢磨著怎麼把你在上江的事弄出個說法吧,問這問那的,好像你還有閒工夫?

    話又捅到了痛處,趙源的頭又大了,壓在心底的難受勁,借助流動的血液又在身上循環開來。

    趙源左腿突然軟了一下,歪栽下去的肩頭,碰到了秦曉妍胸上,毫無提防的秦曉妍嚇了一跳,本能地往外一閃身。

    趙源差一點摔倒!

    4

    這一天究竟是怎麼過來的,趙源回想起來已經很吃力了。

    上午九點來鐘,秦曉妍和好弟弟剛走,武雙就來到他辦公室,不避麻煩的口吻問,趙書記,我今天要是不來找你,你就這麼跟我悶著是不?你真的不想找我說幾句,澄清一下自己?

    趙源強作笑臉道,天降橫禍,我還有什麼好說的?找不到寧妮,我這會兒就是渾身是嘴,又能說清楚什麼?

    武雙拍拍他肩頭說,剛才,我跟市裡有關部門溝通了,這件事,他們準備立案調查。不過在事情還沒有弄明白之前,你保持沉默也是必要的。

    趙源抱著雙臂,唉聲歎氣,一副啞巴吃黃連的表情。

    武雙選擇這個時機介入趙源這件充滿懸念的風流花事是有所考慮的。作為能源局雙料一把手,如果此時再不聞不問,將來不管事態發展成什麼樣,自己都免不了要負一定責任,而這時候站出來表現一下,對趙源本人和部裡來說都是個表明立場的時機。單就這件桃色新聞,如果屬實的話,那趙源在上江也就怪不了誰了,腳上的泡,都是他自己走出來的,倒霉也是倒在自己的影子裡。假如他是被人打了黑槍,那自己今天所表現出來的立場,日後一旦說起來,就是一件很有人情味的舉動了。

    趙源抬起頭說,謝謝你,武書記。

    武雙歎口氣道,稍後我想召開機關領導幹部會議,你呢,先迴避一下,由我來把該說的話說一說,不知你有沒有什麼想法?

    趙源想,事情都搞成這個奶奶樣了,自己還拿什麼去跟人家討價還價?你有什麼底氣懷疑人家武局長此舉是別有用心?不能,你趙源什麼都不能說,這就叫階下囚,有嘴沒有話語權!而且在大面上,你還要感激人家。

    趙源一臉謝意地說,不好意思武書記,讓你費心了。

    武雙說,放寬心,趙書記,天塌不下來,就算是塌下來,我會先替你頂一頭的。沒事,沉住氣,心煩的話,就回北京待幾天,興許事實真相,這就大白於天下了呢。

    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武雙說,那好吧,我等會兒就開會了。

    十點三十分,武雙把會開起來了。如他事先跟趙源所說的那樣,會議內容只有一項,就是針對局域網上的那條爆炸性緋聞,他要求大家保持冷靜的心態,在事情沒有弄清楚以前,不要瞎議論,不要亂傳播,不要在網上隨便發帖子,更不能因為此事影響本職工作,有什麼新情況,或是掌握了什麼新動向,應該及時跟有關部門和有關領導取得溝通。

    散會時,武雙還強調,諸位回去後,多做做本部門人員的心態穩定工作。

    此時機關大樓裡,人們臉上的亮點表情,以及嘴巴上的熱點話題,全是中加友誼結碩果這一內容,許多人都被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緒刺激得超常興奮,有些議論裡還加上了曲折的情節和離奇的細節,就像是已經看到一個年輕的副局級幹部,正在踉踉蹌蹌往一個大糞池奔去……

    下午下班前,苗蓮芬打來電話,她沒在趙源的桃色新聞上兜圈子,她說她不相信這件事是真的,叫趙源頂住,需要幫忙的地方儘管說出來。

    趙源心裡熱乎乎的,嘴上的話也很感激。

    人在背運的時候,容易被三言兩語打動。

    夜色融入這座城市,招待所院子裡的工藝燈亮起來,冷清的水泥石板上,搖曳著凌亂的樹影。在警衛室裡門口,一個行頭專業的中年保安,揚著臉,癡迷地望著夜空,一副思鄉的樣子。

    趙源拉上窗簾,感覺渾身上下哪兒都發癢,就背著手在身後抓了幾下,還不解渴,便來到衛生間,試了一下熱水,溫度可以。

    趙源洗過後,身子雖說鬆快了,可心裡還是憋悶。他想,有什麼辦法能盡快了結此劫?也好給吳孚,給能源局,還有秦曉妍一個亮亮堂堂的結果。

    媽的!他在心裡大罵寧妮,罵過之後,就對這個異國女人漸漸起了疑心,合計著該不會是她將自己擀成餃子皮後,然後再把我趙源絞成餃子餡,在上江市裡包了吧?如果是這樣,那她圖的是什麼呢?

    趙源打開筆記本電腦。他已經有好幾天沒碰它了。信箱裡堆積了大量的垃圾郵件,他今天沒有集束刪除,而是一條一條地清理。

    突然,他看到了一封署名寧妮的來信,腦子裡轟隆一響,感覺心跳到了嗓子眼,愣了老半天才把光標移到這封信上。

    寧妮的詛咒:

    真沒想到,你還好意思,發來這樣一封郵件,我不接受你的道歉!

    一千個不!一萬個不!

    什麼你是無意中才說了那些話,鬼才相信!

    你就是有目的、有預謀,借我受孕之身,這個與你毫不相干的事,大做你的美夢!就算你想出國,你可以有很多辦法嘛,你為什麼,偏要打我的主意呢?

    跟你說趙源,我已是中國公民了,我愛長城,我愛北京烤鴨,我愛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史,我是不會把你,帶到加拿大去的。

    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我要通過我的律師,用法律做武器,討回我的清白名譽!

    趙源的大腦,死了片刻!

    趙源呆呆地盯著電腦,身子突然一抖,接著瞳孔裡冒出火星。他的憤怒,已經到了極點!他一遍遍問自己,究竟是誰?哪個他媽的王八蛋躲在角落裡下如此重手,居然以自己的名義給寧妮發郵件,一環扣一環給自己製造事端,分明是想往死裡收拾自己。

    過了許久,趙源抑制著心火打寧妮手機,結果對方不在服務區。

    5

    金宜打來電話,關心過後要趙源過去。趙源有心把寧妮發來郵件的事告訴她,可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只是說自己沒事,今天就不過去了,待在招待所裡想想對策。

    金宜沒再多說,但趙源知道她現在很難過。

    趙源離開房間,垂頭喪氣走出招待所大門,身子在夜幕下搖搖晃晃。房間讓他窒息,他覺得再不出來透口氣,自己就有可能給憋死!

    他想忘記眼前的一切,他逼迫自己的思緒使勁在記憶深處扒拉,渴望某一件往事能在這個時刻,把他被謠言蹂躪的身軀全面覆蓋掉。

    漸漸,今年春分那天的一片晚霞,從他記憶深處閃現出來……那天晚飯後,趙源換了旅遊鞋,走出招待所院門,踩上一條水泥石板小徑,閒散勁看上去就像是從外地回來休長假的人。

    春日的晚霞,從遠方湧來,帶著年輕人赴約情侶的勁頭,熱氣騰騰地穿過樓群,邁過草坪,跨過街道,鑽進人群,染得無聲的微風也都閃閃發光。

    街道上,脫下棉裝的女人,身姿就算是肥胖一點也能讓那些從冬季裡熬過來的男人眼睛裡泛起陣陣波瀾。

    在這個萬物復甦的季節,一點色彩,一片光亮,一陣輕風,一個背影,一雙眼睛,一段話語,都有可能成為一個不乏生活趣味之人為一個朦朧的願望,或是某一個遙遠的祈禱深深動情的理由。

    走在城鄉結合路上的趙源,已經被清新的春風熏得身上陣陣舒服,剛剛走出招待所時的那股煩惱,此刻在他心裡沒留下多少劃痕,此時他悠閒的目光在路上想跳就跳,想飛就飛,在遠處遇上行人了,推開了便是;若是碰上車之類的大傢伙,他的目光也不驚慌躲閃,趙源就這樣將自己的一雙眼睛讓景物,讓車輛,讓陌生人映照得越來越亮,越來越有神,越來越遠離煩惱。不知不覺中,他的一片背影,就飄成了遠離城區的一個黑點,如一隻覓食的鴿子。

    濃濃的田野氣息,從蓬鬆的土壤裡鑽出來,湧著從他體內散發出來的熱氣順風向城裡飄去。

    雙腳踩在有些彈性的黃土地上,趙源似乎感覺到了,不遠處那片返青的麥子是怎樣用他們纖細的根須,從豐盈的土壤裡,吮吸春天給它們帶來的養分,這種奇妙的感覺,讓趙源的思緒在記憶深處檢索出了一些與鄉村,與莊稼,與單純有關的往事。

    日落生炊煙。想著古人的詩句,趙源往村子裡望了一眼,禁不住黯然一笑。與城區接壤的這些村落,如今再也沒有過去那種古樸的鄉村風韻了,種田人變得越來越稀罕,農民的身份也是越來越模糊。因為土地都被開發了,農民傳統的思維繫統被來自都市的現代意識打亂了,生存方式由不得這些種田人不變,說不定那邊的麥田,明年就會變成另一個工業園區,或是一個高檔住宅小區。

    而今,村裡年輕一點的人都出去闖蕩了,剩下那些腿腳不靈便的老人紛紛把空閒的房子租出去。於是引來了東北人、浙江人、山西人、湖北人、廣東人、福建人、山東人、陝西人、安徽人、內蒙人、新疆人,還有一些籍貫不明的人。這些外地人的營生,大都做得很專業,賣菜賣雜貨、收酒瓶易拉罐廢報紙、蹬三輪車、送礦泉水、清洗抽油煙機、鐘點工、保姆、搓澡、小姐、美容美發、洗頭洗腳、服裝加工、摩托車修理、烤羊肉串,而那些籍貫不明的盲流,他們的餬口方式就不大好說了,整天像耗子似的過日子,常有警車開進村子,抓走的人大多是這部分盲流,偶爾也有坐台小姐,想必是超範圍經營了,要麼就是傍上了受賄官員,或是行賄的老闆經理,這一類趾高氣揚的人,好在出醜時拿小姐的內衣內褲在法律面前當臉上的遮羞布,此類風流套腐敗的雜交亂事,趙源來到上江後耳朵邊上堆了不少。

    趙源在村子口,遇見一個正在接自行車鏈條的老人。老人蹲在地上,兩隻手上油乎乎的,見了陌生的趙源,歎口氣,點點頭。

    趙源感覺這個老者不像是種田人,至於說哪兒不像,他一時也說不清楚。

    車子壞了?趙源主動搭訕。

    老人站起來,跺跺腳,衝著破舊的自行車發牢騷,這個破玩意兒,老是掉鏈子。

    趙源就把目光移到自行車鏈條上,看得很仔細。

    趙源說,老師傅,我來試試。

    老人看了趙源一眼,沒說行,也沒說不行,趙源就挽起衣袖,蹲下來,研究了半天才開始下手。

    沒一會兒,趙源就把鏈子給接上了。

    老人臉上有了笑,邀趙源到家裡去洗洗弄髒的手。

    趙源看著自己的手,就應了老人的邀請。

    老人一指前方說,近,就那兒。

    趙源望去,那兒是一排平房,房前一個上了年紀的婦人正在衝他們招手。

    那是我老伴。老人悶聲悶氣說。

    趙源點點頭,跟上老人的步子。

    進了農家小院,老人也沒跟他老伴說趙源是誰,只是叫老伴去弄一盆乾淨水來。洗過手,趙源才知道這老人果真不是農夫,而是能源局的退休工人。趙源臉上很納悶,不明白自己的職工怎麼會住到村子裡。

    老人的老伴沏好了茶,叫他們進屋喝。

    屋裡光線昏暗,一隻普通的低瓦數燈泡吊在房樑上。一套淺灰色沙發,款式陳舊,茶几用一個方凳子替代了。

    老人把他的一些家事就著濃濃的花茶,說給了趙源聽。

    老人姓王,退休前在能源局職工學院開通勤車,前年他小兒子被查出慢性腎功能衰竭——尿毒症。這是一種病人痛苦,親人勞累的病,目前一般採用兩種方法治療,一種是血液透析,可維持生命,但不能恢復腎功能;另一種是換腎,術後可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但是腎源不好找,費用也高,一般人家負擔不起。

    王師傅小兒子,一直採取血液透析,每次透析的花費是五百多元,病情重時一星期就得透兩次,穩定時可以一禮拜透一次,近來王師傅小兒子的病情又不大穩定了,三天前住進了職工醫院,王師傅剛才就是打醫院回來的。

    王師傅小兒子在能源局維修公司上班,他在病上的花費,剛開始時單位給報銷百分之六十,後來是百分之五十,現在降到了百分之四十,就這,王師傅也很領情了,他說如今一分錢也報不了的單位還不是一抓一把?

    講到小兒媳,王師傅也不多怪。小兒媳原在局運輸公司工作,去年競爭上崗時沒得到崗位,難受了好些日子,等有了點精神頭後,就覺得能源局沒勁了,家裡沒活氣了,待不下去了,領著剛滿三歲的女兒回了湖南老家,現在小兒媳雖說在法律上還跟王師傅的小兒子保留著夫妻名分,可現狀比離婚也好不到哪兒去。

    白髮人呵護黑髮人,王師傅和老伴不得不把小兒子的病扛上瘦溜溜的肩膀,咬牙往前走著。現在他們已經把家底抖落光了,只好騰出市裡的樓房出租,然後再從租金裡劈出一點錢,跑到鄉下租便宜的民房住,省出錢給兒子看病。

    王師傅點著一支煙,眼裡一亮說,等過些日子,我打算到七大姑八大姨那兒張羅幾個買賣錢,養蠍子,對路的話,這日子還有過頭。

    見王師傅此時還有樂觀的生活奔頭,趙源心裡不是滋味,他真是沒想到在能源局裡,居然還有這樣的人家,這樣為晚輩賣命的父母!

    趙源覺得,儘管自己初來乍到,能源局的歷史裡還沒有自己的聲音和足跡,可是作為能源局的現任領導,他面對王師傅和他的老伴,心裡還是愧疚,目光都不敢實實在在地落到這一對老人的臉上,也沒有勇氣堂堂正正亮出真實身份。

    好在王師傅和他老伴,始終也沒有問他是誰,不然還真就把他給難住了。

    就在趙源要離開時,無意中走到掛在南牆上的一幅老照片前,很隨便地掃了一眼。這是一張領導接見先進生產者的合影。

    王師傅站在他身後說,有二十來年了吧!

    趙源扭過頭,目光在一張皺紋縱橫的老臉上險些沒法兒落腳。

    王師傅眨著眼,指著在照片前排就座的一個人,樂呵呵說,這個人叫吳孚,可了不得,官當大了,我們的副部長,聽說到這會兒還在操心呢!唉,想當年我和吳部長,還在一個地窩子裡睡過覺呢,我那時就看出來他不是個一般人啊!

    趙源一愣,頭往前一探,目光落在王師傅剛才指著的地方。屋內光線不好,趙源沒有看清那個人究竟是不是吳孚,但他不懷疑王師傅剛才說的話。

    趙源控制著一股別樣的情緒,衝著照片問,哪一個是您,王師傅?

    王師傅就指著後排的一個小腦袋說,這個,這個是我,傻乎乎的。

    趙源想笑笑,可是神經系統不配合。趙源舔了一下嘴唇,挺挺身子,看著王師傅的臉說,你現在生活有困難,可以去找找吳部長啊。

    王師傅搖著頭,擺著手,一副受驚的表情說,咦,可是不敢,就我這點踢一腳就沒了影兒的家事,咋好去麻煩人家大部長?那不是扯淡嘛!

    趙源把已經有點潮濕的目光從老照片上移開,暗暗喘了一口長氣。而王師傅的目光,卻還是黏在老照片上,嘴角不時咧一下,神情恍惚。

    趙源又說,王師傅,那你也可以找找你們局工會,把你的實際情況跟他們說說,申請一下困難補助。

    王師傅長歎一聲道,都是麻煩人的事,這嘴不好張啊!就說這陣子我們局裡搞工齡買斷這個事吧,也不知是誰制定的章程,不准許我們這些退休職工買,我去局裡找了,跟他們講我有困難,打算拿這筆買斷的錢做點營生,好把這個東倒西歪的家撐起來。唉,不好使,那些政策,管著咱老百姓呢!

    趙源臉上一陣發燒,目光再次從王師傅臉上移開。

    王師傅老伴要趙源留下來吃碗麵,趙源這才意識到時候不早了,就說了幾句寬慰人心的話。

    趙源離開王師傅家時,天色已黑,彼此把再見聲揚到了夜空裡。

    慢慢悠悠,走到能源俱樂部門口,趙源遇見了跟老伴兒散步的局教育處副處長賈地亮。賈地亮明年年底到離崗年齡,他是能源局裡元老派副處級幹部,曾是吳孚的老部下,過去賈地亮曾有機會到正處級的位置,但趙源聽說他都讓了。

    趙源在賈地亮面前拿不出半點架子,就像是一個中學生,跟自己的班主任說話。

    這時賈地亮老伴兒插話進來,趙書記,我們家老賈,淨在我面前誇獎你,說你年輕有為,辦事穩重。趙書記,你一個人在這裡,今後想吃點啥家常飯,就跟崔阿姨說,崔阿姨包的鱍魚餡餃子你是沒吃過,吃了你準得想下一次,等哪天到家裡來,崔阿姨給你包一頓嘗嘗。

    賈地亮的老伴兒,比賈地亮大兩歲,幾年前就退休哄孫子了,退之前她在局工會,是個有名的熱心腸。

    後來要不是趙源的手機響了,他們站在夜色下還能聊一會兒。

    翌日,趙源把能源局電視台台長和能源局報社總編叫到辦公室,跟他倆說了王師傅的事,問他倆能不能為王師傅發動一次獻愛心活動,幫幫王師傅一家人。

    兩位媒體當家人就地表態,說全局性募捐活動,有日子沒搞了,電視台和報紙現在正缺這方面的宣傳源呢,這次要把王師傅家的難事做大,做活,做出亮點來,讓人間真情在王師傅的家難上火一把。

    趙源從錢包裡拿出五百塊錢,放到桌子上,打量著兩位說,那我就先給兩位捧捧場,看看我捐的這五百塊錢放在你們哪家的募捐箱裡?

    兩位你瞧我,我瞅你,都被趙源這五百塊錢搞得沒詞了。

    趙書記,您這份愛心,就放電視台那邊吧。總編笑著說。

    台長看一眼趙源,臉上的表情猶豫不決。

    趙源故意不理會他倆的心思,逗悶子說,我這錢上,沒艾滋病毒。

    台長連連點頭,漲紅著臉,直用眼角餘光在總編的圓臉上找轍。

    趙源看了一眼石英鐘說,兩位晚上要是有空,我請兩位吃飯。

    這之後的某一天下午,趙源從一堆報紙裡揀出《能源報》,目光上去一溜,就在一版左下角看見了愛心募捐熱線電話幾個字,不由得想起了王師傅,意識到募捐這個事,已有好幾天了,於是就打通了報社總編的電話,詢問他那裡的募捐情況。

    總編的情緒不叫好,明顯不如幾天前那麼熱情高漲。總編心灰意冷地說,唉,趙書記,雷聲震耳,雨點不大,募捐成果沒有達到預期效果,讓人失望。趙書記啊,你說現在的人,也不知是怎麼了,往這種救死扶傷的事上花錢時,一個比一個摳門,照前幾年,簡直是沒法比。

    趙源的心往下沉,手指在桌子上敲打著。

    這時總編又謹慎地說,趙書記,聽說電視台那邊的上座率也不高。

    從總編的話裡,趙源猜到了總編此時的心理活動,他是擔心自己對他的工作有看法,於是就調整了一下情緒,心平氣和地說,本來就是件自願的事嘛,大家都參與當然好,人少了,意義也照樣存在,再說你們也是盡力了。

    ……

    不知不覺,趙源就走上了一條曾經踩過的鄉間土路。土壤裡散發出來的濕潤氣息,聞著依舊親切,偶爾有狗叫聲從村子裡傳來。不遠處,一盞昏暗的門燈,照著一扇孤獨的鐵皮院門。趙源知道,那就是王師傅家,苦澀的心裡又像是倒進了一瓶老陳醋。

    微風把他的衣襟,吹得呼呼嗒嗒,他挺起胸,長出一口氣,默默轉過身,往回走去。

    置身此地,趙源一下子學會了安慰自己,他想像王師傅那把年紀的人都能把那樣一種沉重的日子扛在肩上,樂觀地生活,相比之下自己跟寧妮的這場麻煩,還到不了壓彎腰的程度。

    他勸告自己,一味惱怒不行,像現在這樣無聲退守也不行,得主動去一趟北京,一方面找找寧妮,一方面去部裡走動走動,跟有關領導見見面,就算自己這張嘴暫時說不清自己的麻煩,可寧妮發來的那個電子郵件如果公開了的話,多少也能說明一些問題,緩解一下事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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