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射天狼(中篇小說集)

正文 孤獨的炮手 文 / 朱蘇進

    1

    太行山脈奔騰到這裡忽然消失,宛如一群巨龍潛入地下,面前留下一大片沉積平原。這片平原,從太行山最後一隻餘脈牛頭嶺開始,一直延伸到黃海海邊,縱橫數千公里,而起伏高低不足二十米。諾大一片原野只有如此微小的起伏,在地形學角度看來,它已經和擀面板兒那麼平了。牛頭嶺山頂上有一塊方圓十數米的花崗岩石,石上築一五角小亭,名為:仙弈亭。站在亭內向東一望,大地無邊,直達天際。假如天空晴朗,萬物俱有極高的清晰度,而此時你正巧又站在山頭上,整個人就會像陽光下的植物那樣伸張開,神清心逸,目力精微,剎時看出天與地相接處那奇妙無比的吻合:大地與高天正如同兩片口唇貼在一起,把人的目力深深的拽過去,拽向那無邊的深邃。現在,你可以看出地球是圓的,你的目光正沿著地球弧狀表面延伸著,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地球背面……

    山脈與平原在這裡高度典型化了。

    牛頭嶺及其周圍山峰還保持著遠古時期地殼的噴射狀,極像凝固在哪裡的山頭。而它們腳下的平原,則呈現出夢一般的平靜。只要在牛頭山頂尖處擱一個石礫,它就會順著山脊往下滾,沿途上千公里都不會遇阻,一直滾到海邊。這就是山脈和平原。

    仔細考察一下山脈在何處中止,以及平原在何處開始,是很驚人的。

    牛頭嶺宛如壁立,斷刃千尺,山體和平原幾乎形成一個直角。在底部,山腳剛剛觸土的一剎那,山便斷然消失,在地心深處形成山根,牛頭嶺象棵巨樹筆直地戳立與此。在它的頂部,仙弈亭幾近臨空,倘有人捨身一躍,他就會飄搖如葉,在空中下落很久……他起跳於太行山脈,而身碎殉命的地點,竟是亞洲東部大平原。僅僅由於這裡的險境具備一種詩意,千百年來不斷有喪家亡國的仁人志士,專挑了此處來跳崖自盡。在臨空一躍之前,他們先飽覽一下大地高天,內心讚歎腳下這片世間無比的絕境,此刻,常不免有平生最傑出的一行詩句湧上心頭--但一般都不鐫於山石間,只是自我感受一下,就縱身下崖。現在仙弈亭周圍鐫刻的種種絕筆,多是後人度死士情懷而仿製的。儘管走筆時壯懷激烈,意境奇凸,詞句如焚,頗令後世傳詠不止。但他們忘了,真正求死者在死前那一瞬,是不留筆墨於人間的。只有以死相酬、以死全身者,因為死猶不甘,才留兩樣未泯之志供後人念他。所以,這裡不僅是著名的死地,也是著名的對「死」的審美之處。

    太行山於亞東大平原的相接處,就凝縮在牛頭山腳下。準確說就在那一塊楮色岩石和褐色土壤相交的地方。山脈在這裡嘎然而止,大平原在這裡悄悄的發端。這裡彷彿窩藏著一個神秘念頭,這念頭正如彎曲到及至的弓,在山根那兒死死收縮著,其勢直指東方……當我們的目光從這裡轉開,轉向東方時,那如彎弓般收縮著的念頭便猛然彈開了,剎時炸出一片數千平方公里的大平原!

    牛頭嶺東面兩千多公里,一直沒有任何山坡甚至沒有任何像樣的高地,徹底的一馬平川。偏偏到了海邊,突然冒出一座標高二百點七五米的孤獨小山,因此處盛產鳳尾菇,這山便被人叫做:鳳尾山。

    鳳尾山面臨大海,但它的山勢卻背向大海。鳳尾山的形成年代與太行山脈完全相同,山腹間花崗岩的巖性、紋理、微金屬含量和水文資料等等,竟也和牛頭嶺完全相同。這種神秘對應令世人大惑不解,牛頭嶺與鳳尾山相隔兩千多公里,而地質情況似乎在證明:太行山在西面兩千公里外入土,在這裡又鑽出來了!

    2

    鳳尾山炮台佇立於山的頂部。當年,為了修築這座巨大的炮台,而不得不將鳳尾山削去十二米,裸露出山體中的巖心,再將炮台灌注在巖心上,與整座鳳尾山合為一體。然後,再在炮塔頂部修築鋼筋混凝土掩體,掩體頂部再覆以巨石,增強其抗爆能力。同時,也使鳳尾山的標高恢復到原先數據水平。隨著時光流逝,巖心、炮台、掩體、巨石……都已如水乳交融般生長到一塊了,呈現出天然地殼那樣的強度。即使是世上最大口徑的炮彈擊中它--即使是由這種炮彈組成的彈群覆蓋它,也跟跳蚤叮石頭一樣,絲毫無損於它。

    周圍的人們很少進入炮塔內部,更少親眼目睹那一尊455口徑的--堪稱當今世上最大的巨炮。它一直臥伏在鳳尾山深處,每年當中,只有兩次,仲春與仲秋時節,需要給火炮更換各種潤滑油劑了,巨炮才被推出掩體,徹底地保養一下。那時,巨炮黑黝黝的鋼鐵身姿,便出現在高高的天際,人們在數十里之外也可以看見。而平時,巨炮深藏不露,只從射口探出半截墨綠身管,也就是俗稱為:炮管。僅那半截身管,也有水牛腹部那麼粗,長近十米,像一個橫放著的大煙囪。這是它的二級戰備狀態。也即:常備狀態。

    哦,巨炮半遮半掩,便勾引起人們無窮的想像那半截身管就已如此驚人了,隱藏在內部的炮身更將是何等驚人?!……假如完全看不見炮,鳳尾山也就是一座秀麗的孤山罷了。半遮半掩——就使得巨炮和孤山的魅力雙雙翻倍。那魅力又正高懸於天際。曾經有無數有人在山下駐足流連,翹首眺望不止。公海海面上的過往商船、游輪,在駛抵鳳尾山正東方最近點時,也常常放慢航速,鳴一聲短笛,歷來有不同的理解。一說是友好的致意;一說是示警式的抗議。因為,一尊世所無匹的巨大炮管正筆直地瞄向他們,叫人看了,無論如何是不舒服的。

    鳳尾山中部,駐紮著警備區某部一支海岸炮兵連。他們的標準裝備是六門最新式的130海岸炮:俱是軌道運行,雷達測控,電子擊發,射速極快,並可以在掩體內做180度射向選擇。由於這種火炮屬於高度機密裝備,所以整座鳳尾山十幾年來一直被封鎖為軍事禁區。從山腳下開始,準確說距山腳還有半里路,大道上一側就出現了金屬告示牌,上面用英日漢三種文字鐫刻著:軍事重地,遊人止步。到了山腳,路面上就設置了紅白相間的木檔,金屬告示牌又出現一個。到了山腳那兒,就有哨兵查證,沒有特備的軍事通行證的話,任何人都進不去了。

    455毫米巨炮並不是機密裝備,它在半個世紀前就已過時淘汰了,如今它只有兵器史方面的價值。但因為巨炮正處於陣地核心部位,所以一直與世隔絕。情況就如此幽默:巨炮本身可供人觀賞,而且也有無數人渴望觀賞,但它周圍的東西不能給人看,所以它也不能給人看了。又由於130現代海岸炮高度機密狀態,外人便以為巨炮是機密中的機密,更加渴望看它一眼了。曾有人不顧警告潛上山來,被哨兵一槍擊斃。

    炮連連長李天如上尉,頭戴一頂輕便鋼盔,伏在觀察所圖版上閱讀一份傳真電報。

    電報是警備區司令部發來的,命令他:一、明晨零時正,撤出鳳尾山下一切崗哨,清除路面障礙,恢復正常交通;二、明晨6時15分,將巨炮運行至露天炮台,並保持一級戰備狀態;三、當以上兩項完成後,所有軍事人員撤離露天炮台,僅留一名身著禮服的軍士長擔任引導員……

    李天如上尉將命令仔細閱讀兩遍,直至每個字都鍥入腦中,便合上電報夾,拿著它步出觀察所,沿著深深的隧道走出掩體。走到鳳尾山頂黃色的夕陽中,站在那兒看大海。

    命令的意義他在數月前就已明確,此刻僅僅是以文字方式形成命令--保持一種可供存留的檔案程序罷了。但是,這項命令對於鳳尾山炮台來講,意味著一個時代的結束。

    「明晨6時15分……」也就是海面上的陽光剛剛抵達鳳尾山頂的那一刻,巨炮將被推出掩體,在露天炮台就位。日出時分經過精確勘測,毫秒不誤。鳳尾山頂是綿延千里海岸上--陽光登陸的最先灘頭!大約半小時裡山腳下面都還是一片黑暗,唯獨鳳尾山跟金冠那樣閃耀。明天,就是特意選擇的黃金時刻,巨炮將佔據那千里海岸的獨一無二的位置,佔據那獨一無二的陽光。巨炮以其鋼鐵身軀,幾乎代替掉古老的鳳尾山頂。而所有居住在地平線百里方圓地域內的人們,對鳳尾山的身姿早已爛熟,但明晨6時15分,他們乍一開窗,就會大吃一驚:鳳尾山不見了,而巨炮正在半空中閃閃發光!

    他們還沒有看到太陽,就已經看見了它。

    這是有意設置的場面。現代炮兵對於時間高度執著,又出於對宏大場面的酷愛,十分巧妙的設置了它。如果用軍事術語說一句,那效果就是:瞬間爆炸。

    無聲的爆炸。用猛烈的光炸開人們的心。

    你們不是都想看嗎?那就請盡情的看吧。它那麼顯眼那麼觸目。現在,你們不想看也不行。它幾乎是逼迫人看它呢?

    李天如望著大海沉思:為什麼他們總想看我們不想讓人看的東西?巨炮是上一個時代遺留的最後一點遺產了,它是全體軍人的隱私。隱私能夠那麼隨便給人看麼?

    警備區司令部的命令,其實是一個時代的挽辭。它意味著,從明天開始,這裡就不再是軍事禁區了,鳳尾山將被劃為東灣景區的一部分,今後它將成為一處旅遊勝地供人遊覽。而那尊巨炮,也將成為一個著名的軍事文物供人觀賞。人們可以隨意撫摸它擺弄它,甚至可以鑽進炮管裡去吆喝幾聲,聽自己的回音,那是十分美妙的。還可站在炮管上照一張相--那粗大炮管上足可以站三十幾人呢。李天如所率的這只海岸炮兵連,也將成為一支開放分隊,他們將象仿古武士那樣,操練著巨炮,讓遊客們花錢買一次戰爭恐嚇,過一次殺戮的癮……哦,戰爭的本質特徵在這裡又一次得到再現:它是一種驚險遊戲。一紙命令使鳳尾山還原為遊戲場。李天如曾經極力抵抵制這個做法,提出大堆反對意見:

    一、130海岸炮仍然是海防重點軍備,不應對外開放;

    二、軍事區域仍應保持一定的神秘性,與外界隔絕。消弱這種神秘性,最終將消弱軍人尊嚴,消弱職業軍人本該俱有的孤獨感(及其與之相關的卓而不凡氣質),各種代價將始料不及。

    三、巨炮是近代珍貴的歷史武器,它已成為鳳尾山軍人精神氣節的一部分。如果降為觀賞品,是對它、對鳳尾山軍人的褻瀆。

    四、巨炮如果非公之於世不可,應移入軍事博物館存放。在與之相配的兵器群體中,得到與之相配的位置。目前這種展示方法,等同於山下的石人石馬。

    五、請慎重考慮:一旦將鳳尾山解禁,岸炮連的生存性質將徹底改變。請允許我辭職。

    ……

    那天,李天如在黑暗的指揮所內,拿著一支照明筆慢慢地寫下他的報告。照明筆的優越性在於它的光源非常隱蔽,只在面前口令紙上打出鵝蛋那點光亮,除了他自己外,誰也看不出他在寫什麼。每當有一些最深沉的念頭時,李天如總來到這山腹洞穴中。並且總用它來書寫。實際上,他在寫它的時候,已經感到事情無可挽回。他在勉力做著意見絕望的事。他邊做邊體味著類似自殺的痛苦。果然,幾天後,他的報告被駁回。從回電的語言風格上,他認出是司令員親自口授:

    我們別無選擇。

    僅此一行字。至於李天如提出的辭職,將軍根本不予回答,像是沒有辭職那回事似的因為那太確定無疑了,不回答的意思就是:你休想!

    作為對李天如的理解,將軍隨後答應了李天如兩件事:

    因為不得不開放,我們當謀求一次最壯觀的開放;

    因為巨炮無價,我們對所有觀賞它的遊人,不收取一分錢。

    李天如精心設置了巨炮出世的場面,讓它和太陽一同升起。他還草擬了給自己的命令,上報警備區司令部,再由司令部發回來。居然一字不易。這在軍事史上也是前所未有的事了,由自己擬好命令發給上級,再由上級下達給自己執行。這等於說,你自己在指揮自己。將軍將一個空前的榮譽給予李天如。其方式,與李天如的巨炮出世,可謂各盡奇妙。

    3

    李天如沒有看表,海面上的太陽提醒他,應該晚點名了。看太陽比看手錶要動人的多,當夕陽觸到那塊弧礁時,他心裡會當的響一下。

    李天如朝集合地走去,同時注視著區域內的士兵們身影,看他們是不是已做好集結準備。兩個軍士駕著一輛吉普車駛上山來,車上載著鐵絲網、告示牌、木障等物。李天如揮了一下手。軍士將車停下。李天如走近細看,那些東西還沾著新鮮土沫,看得出剛剛從土中拔出,而上面鐫刻的文字,都已經非常故舊了。李天如盯著它們,彷彿在不經意的問:「那女人是誰?」

    一個少婦正沿著環山通路走來,衣飾素雅但也很名貴,走路的樣子怪好看。李天如在她剛從拐角處出現時,就已經注意到她,心內很詫異。這種地方這種時候,不該有女人出現,尤其不該有這種女人出現。

    軍士報告說:「上尉,我們在撤出警戒物時,她一直在邊上看。我們撤一道,她就邁過一道。而我們沒有撤收的地方,她也不邁過去。她好像知道我們正在解禁,就那麼跟來了,她沒有違法。」

    「有沒有說過什麼?」

    「除了笑一笑,她什麼話也沒說。」軍士怪遺憾的樣子。

    「把這些東西送到軍備庫封存,去吧。」

    李天如站在那兒看少婦緩緩走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無權阻止任何人入內了。但是,他想看看,這第一個入內的人是如何進入他的防區的。少婦在水泥路頂頭站下了,她的面前已無任何阻礙,只是她的上方還亮著一塊紅色警戒燈。少婦站在燈下朝李天如微笑,伸出纖纖小手,指指頭上的燈:「可以嗎?」

    李天如示意哨兵關掉燈。少婦慢慢走進這數世紀以來、嚴禁平民進入的古炮台,然後定定地望著天邊。李天如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不禁心動。她在望夕陽。他原以為,她進來後會急匆匆地到處看火炮,沒有想到她那麼從容地進禁區之後(這已經很不容易了),竟入神的看那輪即將入海的夕陽。她好像有一種天性,直覺到這才是鳳尾山炮台最美的東西。

    李天如對她說:「你是第一個進入這裡的人。」

    她點點頭說:「啊,謝謝你。我喜歡做第一個。而且……」她停頓了一下,轉臉正視著李天如,「我們已經等了很久了。」

    李天如朝遠處看,四處並沒任何人。那麼,她說的「我們」還指誰呢?

    李天如沉默的轉身離去,感覺到她的目光貼在自己背後。當然,那也可能是夕陽的光芒所致。他走出好遠了,剎然想起她非常美麗。她不是本地人,那種美貌的韻致頗有異境,本地不出產這種特徵的美。他突然站下,轉過頭看她--說是在的,他以為她仍在暗中盯著他,他想迅速和她目光相碰,可以藉機和她交流一下情意。但是,她專心地望著夕陽,面頰上流淌晶瑩的淚光。李天如一怔,喃喃低語:「她還是個孩子嘛,這麼容易感動。」

    4

    李天如走到鳳尾山主炮場,岸炮連全體官兵已經整齊地列成一個方陣。縱橫相齊,宛如鐵鑄。每人鋼盔上的統一位置,都閃耀著一個滴溜溜的夕陽。每人的腳尖,都踩在同一條無形的線上。只要任何一人的上半身歪斜了,腳尖就會錯落不平。所以在一個方陣裡,任何人都會被這一氣勢死死綁住,從而情不自禁,站得跟槍通條一樣直。

    如今,除了軍隊,世上任何職業的人們都不會以方陣的形式聚集起來了。就連軍人們自己,也常常誤以為方陣是一種閱兵隊列,是站給人瞧的。但方陣卻是一種最古老的戰鬥隊形,是戰場上短兵相接、貼身肉搏的序列。李天如曾看過一幅紀元前兩千九百年的石碑拓片:一群鬥士正在格殺,縱橫各為九人,每個鬥士都手持短劍與盾牌,那短劍幾乎抵在自己戰友的後背上,人人都被迫拚死前撲,其鬥志已達到瘋狂之勢。而他們的對手,也站成了相同陣形。當時,李天如已經身臨其境,每一條神經都感到方陣的撲躍。只有在那樣一個陣形裡,全部生命都收縮到千鈞一髮,因而益發勇猛!每個人的處境又都那麼簡單明瞭--身前是敵身後是友。李天如還看出紀念碑暗藏的意義:這種陣形竟是一種死地……每個鬥士都因有戰友的劍尖在身後抵著,因此無法後退,只有爭先死戰。甚至是被迫死戰……它真是精妙的絕境!

    因此,李天如每次面臨自己跑聯組成的方陣,都能透過它,看到數千年前鬥士們的身影。鬥士本就是死士,方陣本就是絕境。他們從數千年前廝殺過來,如今凝縮在這裡。變成一種象徵意義凝縮在這裡。

    軍士長向他報告:全連集結完畢。然後退回發令員位置。李天如朝隊列瞥一眼,沒有看出絲毫沮喪氣息,反倒看出一點莫名其妙的興奮。他明白了,這是他們預感到每天將是一個全新的日子他們正在為每天有許許多多人從世界各地湧來看他們,而提前高興起來了。他們已經從空氣中嗅到,那驚驚乍乍的少男少女們的氣味了。李天如無法讓他們理解:明天,是我們大家的末日。

    最大的災難,是偽裝成幸福的災難。

    李天如跑至與隊列成等腰三角形的指揮位置,低吼一聲:「晚點!」全體官兵唰地立正。「稍息。」李天如打開花名冊,但是並不看它,憑借記憶,他就可以按照各炮順序呼點出全體炮手炮長們的姓名。不但不錯一人,而且連所有人員之間的順序也不會搞錯。

    「李天如!」他喊出第一人的姓名,接著自己立正,高聲回答:「到!」

    「寧小林。」

    「王國強。」

    「張正方。」……

    隊列中依次響起回答,立正的人越來越多。最後,李天如喊出一個名字:「亞魯瑪那!」方陣抽搐似的,全體官兵猛然爆發出一聲巨吼:「到!」

    「稍息。」全體人員稍息了。李天如講訴每天的任務及其注意事項,一邊講一邊看官兵們的眼睛。他發現他們的眼睛越來越亮,雖然對著自己,實際上又不是看自己,而是癡癡地看自己身後的某樣東西。李天如不用回頭,便已猜到他們在看什麼。「那女人。」他恨恨地想,「跑到場地邊上來了,奪走了他們的注意力。」他有點悲傷,因為她比他有力量。他控制他們的身體,但他們的心神已朝她飛去。

    「解散。」李天如下令。隊列不動,他們竟沒有聽到,在往常,這可是最叫人喜歡的口令了。他再吼「解散!」隊列才轟然炸開。他站在原地不動,直到每一個人都被他目光驅趕開了,他才回頭注視那女人。

    「李天如……」她輕輕重複他的名字,微笑著走近他,「我叫白霖。」

    「你怎麼能到這裡來?」

    「突然間整個山頭空無一人,我有點兒害怕。聽到這兒傳出迴響聲,我就過來了。你們剛才在幹什麼?集合點名嗎?真沒想到點名也有這麼好看,我都看呆了……」

    李天如很是愜意。晚點只不過是軍營中一樁小動作,就讓這位女士著迷。他面無表情,說:「建議你馬上離開這裡,就要天黑了。」

    白霖道:「真抱歉,我迷路了。」

    「我送你出營區,請跟我來。」李天如率先走在前面。白霖跟在他後頭。腳下的軟靴發出輕巧足音,煞是好聽。拐過一個彎,大海豁然撲面。「啊……」白霖似掉下懸崖般地驚叫一聲。李天如猛地回身,看見白霖怔怔地望海景。夕陽已經半邊入海,呈現出一天中最後的輝煌。夕陽在此時大得驚人,細看還一跳一跳的,由於水汽作用,光輝萬分生動,幾乎可以用手拽住它的光縷。大海像一堆寶石亂滾,越往水深處看,竟越發看出不同的光譜。這使人感到,太陽正窩藏在水下,並從深淵裡照耀著海天……李天如得意地道:「你不是第一個驚叫的人,曾經有無數人在此驚叫過,其中有兩個傢伙,沒叫完就掉下去了。「

    「實在太美了。「白霖站著不動。

    「我提醒你一下,走路不看景,看景不走路,要不會發生危險。另外,你真的該走了。「李天如又率先走開。到前面寬敞地方才放慢腳步。他有個又甜蜜又不安的感覺:這位女士正在拖延和他相處的時間。

    白霖趕上開,有點累的樣子。李天如想起她是從山腳下一步步走上來,而通常他們自己都是乘吉普車上下山的。他有點敬佩她了:「你住在哪裡?」

    「珍珠大酒店。」

    「太遠了。等會兒用吉普車送送你。」

    「啊,謝謝你開車送我。」白霖動人地笑了。

    「不是我送,是一位軍士長送你去。」李天如停片刻,補充道,「我不能離開鳳尾山炮台……」白霖接口道:「要不你就可以親自送我了,是把?」李天如不語。白霖說,「可以問個問題嗎?」李天如剎時臉熱,頷首不語。

    「為什麼點到亞魯瑪那的名字時,全體人員都高喊『到』?」

    李天如鬆口氣:「他是一個死去的英雄。」

    「不像是你們國家人的名字?」

    「你們國家……難道,你不是我們國家的人?」

    白霖笑一下:「我是外籍僑胞。當然,我很願意做你們的國人。你還沒有回答我呢,亞魯瑪那到底是誰呀,為什麼你們喊『到』?」

    李天如正在考慮她能不能理解這一切,要不要把緣故告訴她。白霖已經在幽幽地嗔怪了:「看來,我還不是第一個問這個問題的人……」

    本世紀初年,西太平洋爆發一場多國戰爭,主戰場就在這裡的近海海域。鳳尾山下的小鎮上,有一所海軍學院,族主要訓練陸戰隊官兵。其中有一位外籍學員,名叫亞魯瑪納,當年16歲,授銜下士開戰之初,學院就奉命將尚未畢業的學院分配到各艦參戰,他們都歡天喜地地去了,因為在他們那個年齡,對戰爭的看法還十分浪漫,正好可以實習一下他們的才幹。外籍學員被召集起來,在一夜之中全部登船,駛往中立國一個港口,在那裡被遣返歸國。當船開出十幾浬之後,亞魯瑪納跳下海,朝大陸游來。他整整游了一夜,天明時昏倒在海灘,身上已被鯊魚咬爛了。亞魯瑪納要求留下來參戰,為此不惜改換國籍和宗教,他的行為感動了統帥部,將他作為「國際主義戰士」報給全體官兵。亞魯瑪納被派往鳳尾山岸炮連任職,晉銜少尉。當他去赴任時,我國學員們將他抬到肩上歡呼,送出十餘里地。

    到達鳳尾山,亞魯瑪納滿心以為他可投身於戰場了。不料他竟被當作珍禽一樣保護起來,每次行動,總有兩個衛士跟隨著。而且,他永遠也去不了敵炮射程以內的任何區域。他身上掛著好幾枚勳章,可是他連一次仗也沒打過。他總在集會和宴會中出現,反反覆覆的談他對我國的感情,談他對這場戰爭的理解,談他是如何游過了十幾浬海域……但他就是始終被擺在戰爭邊上,跟一個花瓶似的。亞魯瑪納很快明白當局的用心:他被人當作政治動物使用著,當一個絕妙的宣傳品。而他是一個戰士呵是為了參戰才冒死留下的呵。他痛苦的快要發狂,終於有一天,他扒掉身上的全部勳章,從崖邊跳下大海,想重新死在海裡。他被人救上來了,這才真正獲得了戰士的權利。幾天後,鳳尾山炮台迎來一場惡戰,戰事是夜裡發生的。敵方艦炮極為兇猛,我方的灘頭陣地已經局部崩潰。炮台指揮員戰死了,炮手也死傷過半。亞魯瑪納粗野地咒罵著,撲到指揮台上,指揮各炮射擊……戰鬥天明方才中止。亞魯瑪納在觀察鏡裡看到了艦旗,紅百綠三色,竟是他們國家海軍的旗幟。原來,他們國家雖然沒有和我國正式宣戰,卻組成一隻僱傭軍租賃給敵國參戰了。

    電台裡傳來統帥部命令:剝奪亞魯瑪納軍銜,撤職關押……他不再被信任了。

    但是,鳳尾山炮台的剩餘官兵卻仍然擁戴他,他的指揮才能已經贏得了他們的心。官兵們根本不理睬上面派來的新上尉,在炮台上光光敲打著鋼盔和炮彈殼兒,用破爛不堪的嗓子。整齊地、一遍遍地吼叫:「亞魯瑪納!亞魯瑪納!……亞魯瑪納仍然望著海面上的三色旗發呆。一枚巨炮彈射來,彈丸在他身邊轟然爆炸,巨大的震動,使他突然之間恢復了一個鬥士的院原始心智和感覺。他正處在被人打擊,正處在被人殲滅的狀態中呵!這種狀態下,他變得無比單純。他看不到國家與軍旗了,也看不到熟悉的艦影與親人的膚色了。他要活下去,只有戰鬥!呵,在天空與大海之間,軍人擁有一個共同的戰場。

    亞魯瑪納重新戴上鋼盔,背叛了他們國家海軍,繼續指揮作戰。除了口令,他不再說一句話。炮台打出了有史以來最高射速。到這一天日落時,所有的炮管都打報廢了……

    戰爭結束時,統帥部開來一列高級車隊來迎接亞魯瑪納。從首車的車牌號上可以看出,它是最高統帥的座車。他們要把亞魯瑪納接到首都去。但是人們找不到亞魯瑪納了,有人親眼看見,亞魯瑪納在身上綁了兩隻大口徑火炮的彈殼,從他上次跳海未死成的地方,再次縱身下海。這一次,他永遠不會浮上來了。

    也許,勝利之後,他才開始對國人負疚?也許,戰爭消逝之後,戰士的本能也就隨之而去?他害怕即將來臨的榮譽,也許,他更加害怕的是重新作為一個政治珍禽被人使用。他痛痛快快地死去了。這樣,他可以平靜地去和本國的亡靈們在海底相會。

    上將到崖頭脫帽志哀,久久不語,但臉上竟沒有什麼悲慟。數十年後,上將臨終前發表了一部回憶錄,談到他當時的感受:「實際上,我乘車朝鳳尾山進發時,真盼望他已經戰死,這樣無論我們給他什麼,他都沒法拒絕了。他活著,正逐漸成為一個麻煩,該國已把他當作罪犯向我國要人,而他卻是我們的英雄。這個英雄危害著我們兩國正在發展著的健康關係。到了那兒,我忽然聽說這小子已經死了。我心裡頓時感激不盡。這小子真他媽偉大!我不是說他活得有什麼非凡表現--我的任何一個士兵都可以幹得跟他一樣棒,我是說他死得偉大。我站在崖頭,摘下那該死的帽子望著海水。我心想:他要是我兒子該多好!我愛他。是的,我這一輩子只愛過兩個人。一個是聯邦海軍的雷頓將軍,他打敗過我兩次,而該死的我只打敗過他一次。另一個就是這個叫做「瑪魯」還是「亞魯」的小子。此外,我把剩下的一點愛,獻給我的妻子,感謝她為我生下一個小少尉……「

    鳳尾山官兵們要打撈亞魯瑪納的遺體,上將不許。叫道:「讓他呆在那兒吧!撈上一把骨頭,人家跟咱們要,怎麼辦?」

    於是,就在貼近海水的地方,為亞魯瑪納修築了一座沒有遺骸的墓,墓前聳立一面巨碑,每當漲潮時海水都要淹掉它「而退潮時,墓碑便立於海平面。人們說不清楚,它究竟是站在海上還是站在陸上。這可是兩種不同的境界,兩種都大得沒邊兒。

    李天如走到崖邊,憑欄而立,將那墓址指給白霖看。此時,正是退潮,墓碑被夕陽燒得火紅,海水平靜地托舉它。白霖凝望片刻,驚奇地問:「它的造型為什麼那樣奇怪?」

    「看出來沒有?墓碑實際上是一枚火炮的巨型彈丸,完全是金屬鑄造的,只不過放大了幾十倍。它和真正的彈丸一樣,上面也有彈帶、彈種符號、彈重標誌等等。唯一不同的是,彈體上半部鐫刻著他的名字。」李天如笑一下說,」亞魯瑪納和我同兵種,都是炮兵。我們對他,比對別人有更多的理解。那一天,他是抱著彈殼跳海的,不是彈頭,因為彈頭已經打完了,陣地上只剩下堆積如山的炮彈殼。我想,所以他們才在他的墓碑上安一個大彈頭,因為這才使他完整。假如他當年是抱著彈頭跳海的,那麼,他們就該給他墓上安一個大彈殼。彈殼的造型可遠不如彈丸那麼好看。彈丸在造型方面是一個典型的流體,跟念頭那麼美麗。而彈殼是靜態的,看上去麼--說好聽點,是莊嚴;說難聽點,傻極了!」

    「你們真幽默。」白霖吃吃地笑。

    「我們一點也不幽默!」李天如回答她,「相反,我們總是太認真了。」

    最後一句話,李天如是在說他自己。

    幾年前,李天如從炮兵學院進修回來,分配到鳳尾山炮台任上尉連長。他在學院研讀戰史時,發現了亞魯瑪納其人其事,為之激動不已。一旦到任,他立刻去看亞魯瑪納墓碑,在那裡佇立了很久。大海呼呼漲潮,淹沒了墓碑的一半,他自己半截身子也站在海水裡,與他的異邦戰友默默相認……晚點名的時候,他問了問炮手們,竟然有一大半不知道亞魯瑪納是那一年戰死的,還有些炮手以為「亞魯」是一個人,「瑪納」是他的夫人。他大為驚詫,人們的遺忘太快啦,而誤解要比遺忘來得更快。他難受至極,忽然想到,應該讓亞魯瑪納復活,讓他的生命被傳遞下去。

    李天如一直固執地認為:亞魯瑪納身上有一種軍人獨有的單純品格,有一種最深厚、最愚昧、最悠久的精神特徵,那就是把戰爭視做自己的特權。相隔千里之遙,一旦聽到戰場上的呼喚,便擲下一切撲上去,甚至祖國在身後喊他,親人在邊上拽他,他也義無反顧。他沒有家鄉沒有祖國,獨獨歸屬於戰爭。這種單純品格,從遠古時的方陣一直遺傳到今天,現在就葬在一枚彈丸下面。李天如要讓亞魯瑪納成為炮台一員,永遠不再失散。既不讓炮台失去他,也不讓他失去炮台。於是,他要求每天晚點名時,都點到亞魯瑪納,全連齊聲高呼:「到!」

    警備區司令部得知此事,立刻責令他停止。我們自己不缺乏英雄,不需要將一個外籍人士置於我們之上,這太過分了。會使人想到許多不該想到的東西。還有人雄赳赳地質問:背叛祖國的人還要授予他榮譽麼?雖然他不是我國叛徒,卻是別國叛徒。當我們肯定別國的叛徒時,也意味著容許這種行徑,獎勵這種行徑。人們就會為了背叛找出各種各樣理由,背叛也就成了光明磊落的事了……

    恰巧,亞魯瑪納所在國的總統到我國訪問。鳳尾山是沿海著名勝地和古戰場,訪問安排中的一項,就是觀賞炮台。那一天,李天如率全體炮手進行操炮表演,末了,全連聚成方陣,開始點名。當點到「亞魯瑪納」時,全連震天價吼出「到!」……總統激動得發顫,高舉手杖哇哇地叫。而他夫人則背過臉去,不顧國賓身份,抽抽噎噎地哭了。總統和夫人站在夕陽中,望定大海,直到日落。他們沒有想到,一個數千年泱泱大國,竟然將他們彈丸島國中的一人,置於那麼高的地位,給予那麼高的尊重。

    訪問結束。在簽約時,總統作出了使我方意外的讓步。大家都明白是什麼原因,但是大家都不觸及它。

    李天如的行為,也就被默許了,成為鳳尾山炮台每天必行的鐵律。

    李天如自己知道,假如不是總統光臨,亞魯瑪納將會繼續被遺忘。只是由於政治利益上的需要,他的行為才僥倖保持下去。而他的本意,與他們的用心,與那一紙協議,甚至與總統的激動,都完全無關!……

    「這才是真正的幽默,」李天如說:我們都在高喊亞魯瑪納,可是各自處於不同目的。我不否認,就連我的炮手裡,也有些人是傻喊一氣,就像喊立正稍息一樣……後來,我把那聲長呼--亞魯瑪納,只看做是我個人的心聲,就像喊我的名字!你能夠理解吧?

    5

    白霖點點頭:「我能理解你……」她動情地注視李天如,神情跟她剛才看夕陽時一樣。「我也能理解那位總統。」

    「差點忘了。你知道總統閣下為什麼那樣激動嗎?我查過他的履歷,他反對他們國家那場租賃出去的戰爭。而且,他當過兵,也是炮手。」

    「我再補充一點吧,」白霖溫存地,「你們組成方陣屹立在海灘,背後就是浩瀚無邊的大海。夕陽照耀著你們,你們和大海重疊在一塊你們頭上的鋼盔跟夕陽一樣高,一樣亮。你們的口令聲在海面上跳躍,每一個小伙子站得都那麼棒!……呵,真是美極了。你們身處其境,感覺不到那種美,而剛剛到這的人,一下子就會被迷住。」

    「可是,那群笨蛋卻卻在呆呆地看你。」

    「就連你的口令,也沒能把他們目光鎮縮回去。」白霖得意地笑了。稍頃,低聲說,「只有你拿背影衝著我……」當時,白霖用一個個念頭去扳他的身子,也沒把他扳轉過來。

    山下已是一片黑暗,只有鳳尾山頂金光閃耀。夕陽從海平面下照耀著它,但光芒正一寸寸地縮小。現在看山下,已經和大海一同融進黑暗中了。李天如與白霖猶如站立在一個漂浮在半空中的、光的小島上。

    「山下已經入夜。」李天如說。

    「我看到了。我該走了。」白霖卻站著不動。明顯的,是在期待著什麼。緩緩垂首,合目,身子有點不穩。李天如伸出大手扶住她,不安地:「白霖……我們是在陣地。」

    「你可以叫我『夫人』!」白霖略含羞怒,將絲巾纏緊脖頸,跺一下足,扭頭而去。

    李天如跟上她,兩人保持幾尺距離走到營門前。白霖歎道:「說心裡話,真想看看那門巨炮,只看一眼就走。」

    「今天不行,請你明天來吧,我給你留一個最好的位置。」

    「今天真的不行麼?」

    「不行!」

    「用一個消息來換取你的同意,也不行麼?」

    「什麼消息?」

    「亞魯瑪納的消息。」

    李天如驚愕地看著她,現在才知道她不是一個平凡的女子,也不是一個普通遊客。她似乎深藏著某些用意,並為此而來。「你在說什麼?」

    「我和我爺爺三個月前就來到珍珠大酒店了,我們這次觀光,簡單地說,就是為了親眼看一看巨炮,還有亞魯瑪納。你們鳳尾山炮台要開放,海外報紙早有報道,報紙至今還抓在爺爺手上他認識亞魯瑪納……」

    「他為什麼沒來?」

    「他可不像我這麼衝動。他苦等了幾十年的事,已經有足夠的耐性了。他也跟你們一樣,有自己的原則。他願意等到明天,坦坦蕩蕩地走上山來。我想,他今夜會通宵不眠,座守天明。而我不行,我沒他那份耐性,我想搶在爺爺前頭,看一看那門巨炮。看看它是什麼樣兒,為什麼爺爺如此著迷。可惜,我忘了來的目的,被其他東西迷住了。」

    「你爺爺……真了不起。他的等待,很像我們的炮手,在等待開炮的口令,心裡急得要命,又固執得要命,就是不能提前發射。我很想讓你第一個看見巨炮,很想讓你一個人單獨看它。要知道,站在人群中看,和單獨一人看,感受是大不相同的。不過,我們還是等你爺爺吧。明天太陽一出海,你們就來。」

    白霖登上吉普車離去,李天如望著車尾紅燈,直到它觸進山下密如蛛網的燈火裡。接著,他掉轉頭,走進巨大的天穹般的炮庫,巨炮就在裡面。他要一個人去看看它。明天,它就不屬於他了。在半道上,他朝亞魯瑪納墓址望一眼,它正深陷於黑暗。只有從海水擊打金屬彈體的聲音裡,他聽出它正發出樂器一樣的迴響。彷彿黑暗中隱藏一架古琴。

    「亞魯瑪納,明天要有人來看你了。可能是你的老戰友。」李天如低聲說。

    6

    數十位岸炮連士兵,叉腿背手分立於大道兩旁。人流從他們當中通過,湧入鳳尾山炮台的營門。士兵們面無表情,既不像是歡迎,也不像是警衛但他們目光炯炯。頓時,人流在他們目光壓迫下,變得規矩了,嘈雜聲頓失,步子也變得小心翼翼。太陽還沒有從海面上升起,主炮台周圍已經圍滿了人。黑暗中,只見他們的眼球、絲巾、還有鍍鉻的相機機身,微微閃動。

    李天如站在主炮台中央,兩腳之間,有一隻小小的銅球,被鑄在鋼骨水泥地裡,只露出小半截,它就是定炮點。即將出現的巨炮,炮身中心要準確地置於銅球之上。銅球具有精密的經緯度,它上個世紀就埋在這裡了。四周太黑了,李天如沒有從人群中看到白霖和她爺爺,他知道:他們倆肯定在某處看自己。他想他們不露面,可真沉得住氣。

    東方出現金紅色光暈,像融化的鐵水沿著海面傾瀉過來,朝陽噴薄欲出,天空已呈半透明狀。6時整,鳳尾山上的照明燈一盞盞熄滅,給即將來臨的陽光讓路。山頭想起嘹亮的集合號。號聲剛止,李天如大吼一聲:「各就各位!」

    四面八方傳出奔跑的腳步聲,緊接著是遠近不一的報「好」。李天如盯著海面,心中替那輪藏在水下的太陽數秒。片刻,他抬起頭大吼:「起炮!」

    山腹深處傳出轟隆隆悶響,巨大而沉重的金屬門牆朝兩邊分開,露出裡面天穹狀炮庫。

    「進炮!」

    一陣警鈴驟響,巨炮微顫一下,沿著兩條鋼軌緩緩地駛出洞穴,地面也隨之抖動最先出現的是黑洞洞炮口,它直徑455毫米,加上身管厚度,看上去它就是一尊橫置的巨型煙囪,而越往根部便越粗。它像火車那樣轟轟駛出,大約半分多鐘,巨炮才完全進入炮台。隨著李天如一聲高叫:「好。」它穩穩地停住,炮身的底座中心,恰好重疊在小銅球之上。而炮管前半截,已經伸展到大海上空。

    這是太陽跳出海面,第一縷陽光響亮地打在跑身上,巨炮驟然閃亮,人群海潮般沸騰了。

    巨炮閃耀著墨綠色的光,海風將新鮮炮油味到處吹拂,炮身各個部件都已徹底裸露,顯得那麼粗野、厚重、霸道,它就如同一尊金屬恐龍,半臥半起,昂起欲撲。看上去令人目眩口呆。一股猛烈的海風從山頭吹國,於是,炮口傳來低低的、嗚嗚共鳴聲……

    鳳尾山巨炮是當今世上僅存的最大口徑的地面火炮。一個多世紀以來,它一直完好地養護在這裡。它的炮位所在,又是整個亞洲東海岸最理想的炮台,射界開闊,居高臨下,同時也是著名風景區。由於這一切,更由於它將近半個世紀以來深藏不露,全世界的兵器薛家、戰史薛家、軍界首腦、富豪巨商……

    都對它懷有極大興趣,更不要說各種各樣遊客了。巨炮全重二百二十五點四噸,全長二十二點五米。在它粗大的炮管上面,可以肩並肩、從容地站下四十個士兵(大英博物館保存著一幅歷史照片,四十個皇家海軍陸戰隊士兵並排站在巨炮身管上,以紀念他們攻佔鳳尾山炮台。準確數去,是四十一個,因為最後一個傢伙正坐在炮膛裡,從炮口探出半個身子)。巨炮的每一發炮彈,都比一個中年漢子還要高,重一噸半。它一旦發射,彈丸將飛出五十公里,也就是飛到海平面的另一面去了。它的爆炸力強大得不可思議,在十公里以內,它可以擊穿一米厚的鋼甲。在二十公里出,它可以擊穿五百毫米厚的鋼甲。即使在射程末端,彈丸自行下落時,還可以擊穿三百毫米厚的鋼甲……然後它才爆炸。它每發彈丸的破擊力是一萬零五百公尺噸,也就是能在一瞬間將一艘大型戰艦舉起一米高!在上個世紀裡,大概有三十年之久的時間,世界上任何國家的戰艦艦長,都在腦子裡牢牢記住它,輕易不將戰艦駛入它的射程。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艦長們怕它。有時,這反而意味著尊重。

    李天如高叫著:「用炮!」

    十三位炮手撲上前去,佔據各處的炮位,用半個世紀前的操炮動作,解固、開架、搖升高低機、固定炮輪……他們都頭戴鋼盔,身著當年炮手服,裸露肩膀和大腿,像古代武士那樣精幹。每當他們用力時,身上就鼓突出大塊肌肉,同時粗豪地吼叫著,以便協調動作。當年的炮手不像今天這樣精緻,身上沒有那麼多背帶與裝備,一個個都是貼身短靠,以便充分施展四肢。後來火炮進步了,操縱越來越靈便,炮手身上的附件才越來越多。以至於炮手本身,幾乎也成了火炮的一個附件,配屬給火炮了。而當年的炮台,更像一座鬥獸場。當年的炮台上,除了鋼鐵,就是血肉!巨大的火炮,裸露的肌肉,粗豪的聲音,炮手們的身軀時時貼到了炮身上,脫離時呲一聲輕響,金屬部件鏗鏗鏘鏘……這一切,使周圍人目眩神迷。李天如注視著炮手操炮,突然道:「暫停!」全體炮手都同時凝固在某一個動作中。

    「現在,我想請來客中的一位長者,為巨炮開栓。」

    李天如朝人群望去,他早已看到,白霖和一位老頭被禁固在亂糟糟的人潮裡,幾乎站不住腳。白霖一直在用祈求、抱怨的眼光看他。他那句話一出口,人群剎時寂靜。李天如在無數雙眼睛注視下,逕直走到她面前,望著她身邊的老頭說:「白老先生,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就請你為這尊巨炮開栓!」

    人群轟然驚歎,都朝老頭看去。兩個炮手走上前,幫助老頭分開前面的人牆。這時,人們才看見,老頭是站在一直廢棄的炮彈箱子上,他個子太矮了,站在炮彈箱上才勉強從人群中露出頭來。當炮手替他分開人牆時,他正拄著枴杖,在瑟瑟發抖。身邊人忍不住嗤嗤笑他,連李天如也為他這副可憐模樣感到意外。白老猛然挺一下胸膛,扔掉那只黃楊木枴杖,一步邁下炮彈箱,昂首闊步朝炮位走來。他大約80多歲,白髮稀疏,瘦骨伶仃,步態都有點顫悠。他這樣的老頭,三個擰一塊,也可以綽綽有餘地塞進炮膛裡打出去……但是他走到炮位後,唰地立定,靠足挺胸屏息待命,隱隱有老炮手之勢。李天如道聲「請」,正要為他指示炮栓位置,白老已伸出青筋暴露的手臂,準確地握住了那只黃銅栓柄。緊接著,壓把、回臂、開栓,一氣呵成,每個動作都一次到位。嵌在炮尾的、數噸重的栓體朝兩旁分開,落入栓槽。這一瞬間,巨大的炮膛,像一隻巨大的香檳酒被拔去了塞子,發出轟然迴響,音韻美妙無比。

    開栓是一門火炮完成射擊準備的最後一道程序,那聲轟然迴響,也是一首樂曲的最後一個音符。至此,巨炮完全展開,每一個細節都徹底呈現在世人面前。

    白老仍然站在炮位上,他被一束渾圓的光罩住了,那是一束從炮膛射出來的陽光,拿陽光通過長約二十米、密密膛群線的折返,浪頭般罩住了他,彷彿絲絲縷縷都在曲動。白老微微欠身,觀察炮膛,他是在「驗炮」--開栓之後的必行程序。他通過炮膛深處看,海面上的太陽,正精確地銜在炮口中心(李天如要到就是這個效果)。陽光擠進炮膛,一百零八根手指那麼粗的膛線,每根都如同燒紅的鐵條,旋轉著朝太陽撞去,一圈圈永無止境。它們造成一股強大韻力,幾乎把白老變成一枚彈丸拽向太陽。每一陣海風從炮口掠過,都使炮膛深處產生嗡嗡共鳴,聲音令人感到:這門沉寂了半個世紀的巨炮正在渴望、渴望、渴望……

    它渴望發射!

    白老呆在那裡,直到太陽緩緩脫離炮口。然後,他那一雙潮濕的老眼盯住李天如,對這位給了他巨大幸福的上尉,輕輕點一下頭,無言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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